陳 科
在人類司法史上,冤錯案件始終未能絕跡,給司法公正和當事人權益帶來巨大傷害。近些年,我國發(fā)現(xiàn)并糾正了一系列重大冤錯案件,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研究錯案發(fā)生的原因。有學者認為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影響、刑事訴訟機制、司法機關工作機制和司法機關與外部關系方面共同作用削弱了刑事司法機關預防錯案的功能。〔1〕參見李建明:《刑事錯案的深層次原因——以檢察環(huán)節(jié)為中心的分析》,載《中國法學》2007 年第3 期,第31 頁。亦有學者指出形成冤假錯案的主要原因可以概括為非法取證、權力干預、利益驅(qū)動、理念誤區(qū)和排斥律師?!?〕參見田文昌:《冤假錯案的五大成因》,載《中外法學》2015 年第3 期,第576 頁。這些分析深刻揭示了冤錯案件的部分成因,為錯案治理提供了理論支持。然而,由于傳統(tǒng)的實質(zhì)正義觀念影響深遠,現(xiàn)代法治的程序正義理念尚未深入人心,我們對司法錯誤的認知局限仍然是明顯的。2013 年,沈德詠大法官在《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一文中提出“寧可錯放,不可錯判”,給當時的司法實務界和理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震撼,雖然主流意見認為此文“是在用一句大白話來敘述一個復雜的法律問題”,反映了我國司法的進步,但仍有一些人提出反對意見,甚至“在臺灣地區(qū)的輿論界也引發(fā)了不小的震動,看法各異”?!?〕沈德詠:《“寧可錯放,不可錯判”的是與非》,載《見證中國法治——沈德詠大法官自選集》,法律出版社2019 年版,第483 頁。這說明很多人不理解、不接受“寧可錯放,不可錯判”這一論斷,他們的疑問是:在法官可以自主判斷時(不存在徇私枉法、權力干預等情形),為什么卻只能在“錯放”與“錯判”之間作出選擇,而不是公正裁判?換言之,“錯案”的出現(xiàn),是否客觀上存在一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內(nèi)在原因?時至今日,雖然經(jīng)過幾年的爭論和對話,現(xiàn)代司法理念得到更多的理解與認同,刑事司法機關已逐步接受并堅持了“寧可錯放,不可錯判”原則,有效減少了“錯判”案件的發(fā)生,但上述問題仍未得到充分的學理解釋,特別是對于司法活動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致錯因素,理論界缺乏系統(tǒng)性論證,以致于在司法錯誤是否可能、何以產(chǎn)生以及怎樣對待的問題上,無論是學界內(nèi)部還是學界與普通公眾之間,長期存在認識分歧?;诖?,本文在梳理法律確定性與不確定性之爭的基礎上,嘗試提出并論證“司法可錯性”這一命題,對司法錯誤及其客觀可能性展開分析,從認識論和司法程序兩個角度探究司法可錯性的內(nèi)在機理,進而提出司法可錯背景下司法錯誤之防范、糾正和追責的合理選擇。
錯誤與正確是一對具有強烈思辨意味的概念,判斷正確與錯誤的前提是存在正確答案。因此,“司法可錯性”命題與法律有無“唯一正確答案”論題緊密相關,也與法律的確定性和不確定性的爭論一脈相承。討論司法錯誤和可錯性必須對這些問題予以梳理和回應。
源于人類對確定性和可預測性的本能追尋,思想界形成了以真實性和確定性為核心構建“知識”大廈的哲學范式。尤其是19 世紀以來,隨著自然科學的迅速發(fā)展,科學主義思潮興盛。在法律領域,法學是否屬于所謂的“知識”范疇,成為法學界的焦點問題,一些學者以追求具有確定性、穩(wěn)定性、客觀性、封閉性和中立性的“法律意義世界”為己任。〔4〕參見焦寶乾:《法律論證理論導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358 頁。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影響,認為法律理論可以構建成由相互關聯(lián)的、可予證明的基礎原則所支配的科學。1906 年,德國法學家施塔姆勒提出“能否像自然科學把自然的法則性規(guī)律作為自身基礎一樣,在人類社會生活中確立一般性的法則性規(guī)律”的問題,〔5〕參見[德]馬克斯·韋伯:《批判施塔姆勒》,李榮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61 頁。而同年去世的美國法學家蘭德爾更早提出了類似想法。蘭德爾堅信法律制度是邏輯自足的封閉體系,認為對于每一個案件而言,可予適用的法律制度是確定的,也可以推導出唯一正確的結(jié)論。蘭德爾開啟了美國法律形式主義的時代,但是其對邏輯盲目信任而推導出的法律確定性,遭到了其他學者的批判。其中,以霍姆斯法官對邏輯局限性的揭示最為經(jīng)典:“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jīng)驗”,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否定了法律的確定性,指出“邏輯的方法和形式使每一個人心中對確定和安寧的那種渴望得到滿足。但確定性一般只是一種幻覺,而安寧并不是人類的歸屬”?!?〕[美]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法律的道路》,張千帆等譯,載《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0 年秋季號,第12 頁。
對法律的確定性提出最強烈質(zhì)疑的是法律現(xiàn)實主義者。其代表人物盧埃林的觀點被稱為“規(guī)則懷疑論”,指出規(guī)則的不確定性,即由于法律語言具有不精確性,法律概念的分類和案件中的事實不能準確地加以對應且法律規(guī)則之間存在內(nèi)在的不協(xié)調(diào)性,依據(jù)紙上的規(guī)則和三段論式的邏輯演繹,個案并不能獲得唯一確定的裁判結(jié)果;〔7〕參見秦策、張鐳:《司法方法與法學流派》,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74-75 頁。同時,他指出法律規(guī)則分為“紙面規(guī)則”和“實在規(guī)則”,司法裁判只有引入人們共享的理性、常識和公平感,才能實現(xiàn)司法的“可估量性”。而另一位代表人物弗蘭克則走得更遠,他認為即使訴諸“實在規(guī)則”,也無法實現(xiàn)初審法院判決的確定性和可預測性,“判決所依賴的事實令人捉摸不定”,所以“極大地提高法律確定性的企圖,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徒勞的”?!?〕[美]杰羅姆·弗蘭克:《初審法院:美國司法中的神話與現(xiàn)實》,趙承壽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79 頁。弗蘭克的觀點被稱為“事實懷疑論”?!耙?guī)則懷疑論”和“事實懷疑論”作為法律現(xiàn)實主義的核心理論,就像兩把利刃分別刺中了法律形式主義的要害部位,使法律的確定性變得不再“確定”。
法律現(xiàn)實主義因其洞見性和現(xiàn)實性,開啟了歷時近一個世紀的法律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爭論,使得這一命題成為法哲學的主流話題。其中,哈特和德沃金的爭論影響最為深遠。哈特認為,法是規(guī)則體系,但存在“法律的空缺結(jié)構”,必須由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在權重因案而異的競爭性利益間取得均衡。〔9〕See H. L. A. Hart, The Concept Of Law,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35.他試圖在法律形式主義和法律現(xiàn)實主義之間尋找第三條道路——既承認法的確定性的意義,又沒有忽視法的開放結(jié)構特點。德沃金以批判哈特的觀點為初衷,提出著名的“正確答案論題”,主張法律是一個無漏洞的體系,法律原則、政策乃至人類道德都是法律的組成部分,因此“一個法律問題實際上總有一個唯一正確答案”?!?0〕Ronald Dworkin, “On Gaps in the Law”, In Paul Amselek and Neil MaoCormick (eds.), Controversies about Law’s Ontology,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84.然而,德沃金的觀點未能獲得廣泛認同,法律的不確定性主張并未因法律現(xiàn)實主義成為歷史而消逝,反而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四散開去,在后續(xù)諸多學說中生根發(fā)芽,比如20 世紀70 年代的批判法學以及21 世紀初的新法律現(xiàn)實主義,就繼承和發(fā)展了法律現(xiàn)實主義關于法律不確定性的理論。
關于法律的不確定性問題,同樣受到我國司法實踐和法學界的關注。20 世紀90 年代,我國一些地方法院把“錯案責任追究制”作為司法改革舉措展開試點工作,后來逐步在全國推開,意在倒逼法官提高辦案質(zhì)量,促進司法公正,樹立司法權威。但是,該項改革從一開始就招致學者批判。王晨光教授系統(tǒng)闡述了法律運行中的不確定性,明確指出德沃金所說的那種“唯一正確答案”并不存在,“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來衡量一項判決是否正確很難做到”,進而對“錯案追究制”提出了反對意見。〔11〕參見王晨光:《法律運行中的不確定性與“錯案追究制”的誤區(qū)》,載《法學》1997 年第3 期,第4-10 頁。這一觀點引起法學界和司法實務部門的廣泛關注,到目前仍是學界討論法官責任制時的一個重要觀點,并且開啟了我國學者關注和討論法律(司法)不確定性的先河。然而,由法律的不確定性推導出“錯案無從判斷”并據(jù)之否定“錯案責任制”的觀點卻是值得商榷的。
一方面,實踐中發(fā)現(xiàn)一系列“板上釘釘”的錯案。2013 年至2018 年,我國法院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糾正“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張氏叔侄案”等重大刑事冤錯案件46 起,涉及94 人。這些冤錯案件的發(fā)現(xiàn)往往與“亡者歸來”“真兇再現(xiàn)”等情節(jié)有關,是確信無疑的錯案。而且,錯案并非只在我國出現(xiàn)。美國的格羅斯教授研究發(fā)現(xiàn),1989 年至2003 年美國發(fā)現(xiàn)錯案328 個,涉及316 名男性和12 名女性,其中145 人是通過DNA 技術得以洗刷罪名,183 人通過其他證據(jù)得以解脫,并且指出“這些暴露出來的錯案不過是冰山的一角”?!?2〕[美]薩繆爾·R.格羅斯等:《美國錯案報告(1989—2003)》,載《法律能還你清白嗎?——美國刑事司法實證研究》,甄貞等編譯,法律出版社2006 年版,第2 頁。該研究成果令人震驚,也使得錯案問題成為學者關注的重點。之后,C.Ronald Huff 和Martin Killias 組織美國、瑞士、德國、法國、波蘭等國家的學者研究所在國的刑事錯誤定罪的情況,結(jié)果表明各國均不同程度地存在錯案?!?3〕See C. Ronald Huff, Martin Killias, Wrongful Convictio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Miscarriage of Justice,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2008.此外,近幾年國外出版了一些描寫重大冤錯案件的書籍,以生動詳實的細節(jié)向我們揭示“冤案何以發(fā)生”。〔14〕[美]吉姆·佩特羅、南希·佩特羅:《冤案何以發(fā)生:導致冤假錯案的八大司法迷信》,苑寧寧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日]秋山賢三:《法官因何錯判》,曾玉婷、魏磊杰譯,法律出版社2019 年版。這充分說明,錯案的發(fā)生是全球普遍存在的客觀事實,是各國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必須正視的問題。
另一方面,法律沒有“唯一正確答案”并不能否定錯誤可能性。司法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可以細分為事實的不確定性、法律的不確定性和事實到法律的不確定性。〔15〕See Adam I. Muchmorea, “Uncertainty, Complexity, And Regulatory Design”, 53 Houston Law Review, 2016, p. 1327.司法中的事實認定過程最能體現(xiàn)認識論中的意識與客觀存在的關系,事實的不確定性往往意味著法院認定的事實與客觀情況存在相符與否兩種可能性,而事件發(fā)生的客觀情況具有唯一性,任何一種事實認定上的不相符實為認識論上的“錯誤”。因此,事實的不確定性可以推導出事實錯誤的可能性,已經(jīng)陸續(xù)有學者明確提出裁判事實具有可錯性或可謬性,〔16〕參見王敏遠:《一個謬誤、兩句廢話、三種學說——對案件事實及證據(jù)的哲學、歷史學分析》,載王敏遠主編《公法》第四卷,法律出版社2003 年版,第204 頁;吳宏耀:《訴訟認識論綱:以司法裁判中的事實認定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224 頁。甚至據(jù)此直接提出司法具有可錯性?!?7〕參見張保生、陽平:《證據(jù)客觀性批判》,載《清華法學》2019 年第6 期,第26 頁。除“事實”之外,法律適用方面亦具有可錯性?!胺傻牟淮_定性”確實可以理解為“一個案件有多種正確答案”之意,在這里對和錯似乎失去準星,很多學者正是在這層意義上否定錯案責任制的。但是,法律的不確定性,僅指一個案件在合理范圍內(nèi)存在多種處理方案,超出合理范圍則會出現(xiàn)明顯的法律適用錯誤,并非無對錯之分。另外,從事實出發(fā),發(fā)現(xiàn)和選擇所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時必然涉及對法條的理解,依然存在認識錯誤的可能性??傊痉ㄟ^程中出現(xiàn)錯誤的可能性始終存在,“在司法過程中,無論是審判規(guī)范的構建、案件事實的認定還是根據(jù)兩者的演繹推理,都具有典型的可錯性特質(zhì)”?!?8〕周赟:《司法決策的過程:現(xiàn)實主義進路的解說》,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2 頁。
追根溯源,“可錯性”是哲學認識論上的一個概念,又稱“可錯主義”“可錯論(fallibilism)”。從一定意義上說,西方哲學認識論是產(chǎn)生和發(fā)展于人類知識確定性的探尋和憂慮之上,是一部確定與懷疑交織發(fā)展的矛盾運動史?!?9〕參見唐忠偉:《確定與懷疑——西方哲學認識論的邏輯進程》,載《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4 期,第4 頁。然而,直到19 世紀,認識的“可錯性”才成為哲學研究命題。第一個提出“可錯論”的是皮爾士,他在《科學態(tài)度與可錯論》一文中指出:“有三種東西我們無法通過推理獲得:即絕對的確定性、絕對的精確性和絕對的普遍性?!薄?0〕轉(zhuǎn)引自顏中軍:《可錯論:從皮爾士到蘇珊·哈克》,載《昆明學院學報》2015 年第2 期,第61 頁。另一位高舉可錯論大旗的是波普,他將自己的理論稱為“批判理性主義”,鮮明指出證偽和證實的對立、試錯和歸納的對立,并把可錯論從自然科學領域擴展到社會科學領域。他認為觀察雖然是認識的來源,但并不提供確實無誤的權威性知識,人們的知識難免有錯誤,甚至科學知識也不是柏拉圖所說的“真知”(episetme),而只是他所說的“意見”(doxa)?!?1〕參見杜汝楫:《可錯論及其他認識論原理——波普哲學介紹之二》,載《國內(nèi)哲學動態(tài)》1982 年第7 期,第29 頁?;谄淇陀^性和合理性,可錯論已成為認識論中的主流話題,哲學教授Baron Reed 甚至認為“幾乎每一種當代認識論都是某個版本的可錯論”?!?2〕Baron Reed, “How to Think about Fallibilism”, 107 Philosophical Studies, 2002, p. 143.
司法是認識論的重要實踐場域,哲學理論的發(fā)展對于法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引作用。但是,前述諸位法律學者只是順帶提及事實裁判或司法具有“可錯性”之論斷,并未以此為主題展開論述。到目前為止,司法的可錯性尚未引起學者的普遍重視,更遑論在學者和民眾之間形成共識。這種現(xiàn)狀的形成是有深層原因的。一方面,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司法與公正互為表里,密不可分。如果論證司法具有不可避免的可錯性,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有損司法的正當性和合理性,也與當下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戰(zhàn)略布局有所抵牾。另一方面,生效判決具有終局性和強制力,各方當事人均受其拘束,負有履行判決主文之義務,非經(jīng)法定程序不能通過質(zhì)疑其正確性而拒絕或延遲履行。正是在此意義上,哈特提出司法裁判的不謬性(infallibility),“當最高法院作出決定時,說它是‘錯誤的’在體系內(nèi)并不具有任何效果:沒有誰的權利或義務會因此而改變?!薄?3〕同前注〔9〕,H. L. A. Hart 書,第141 頁。既然司法具有不謬性,似乎便沒有“可錯性”的存在空間。然而,只要我們稍加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上述原因雖有一定的現(xiàn)實解釋力,卻屬以偏概全之表現(xiàn)。司法的可錯性是客觀存在的,忽略和回避都只能導致理念和實踐上的混亂,唯一的選擇是直面問題并采取相應措施予以防范和救濟。承認司法的可錯性,并非否定司法的公正性,二者是局部和整體的關系,局部的偶然性的個案錯誤并不影響司法和法治的正當性。至于司法的不謬性與可錯性,看似沖突,實則是對司法不同向度的描述:不謬性是從司法終局性的角度來評價的,終局判決必須得到尊重和執(zhí)行;而可錯性是從上帝視角來審視司法正確與否的,即使得以執(zhí)行的終局判決,依然存在錯誤的可能性。因此,對于生效裁判,當事人或案外人依然可以通過再審、第三人撤銷之訴等程序主張糾錯。
因此,在當下之中國,明確提出并系統(tǒng)論述“司法可錯性”,既是水到渠成,乃國內(nèi)外哲學和法學理論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又是現(xiàn)實使然,這一規(guī)律的總結(jié)提煉對于我國司法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筆者認為,司法可錯性(Judicial fallibility)是指在司法人員謹慎、盡職、善意審理的前提下,具體案件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等方面依然面臨出現(xiàn)錯誤的可能性。司法的可錯性是客觀存在的司法特征之一,就像司法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同時存在一樣,司法的公正性(正確性)與司法的可錯性也是同時存在的。換言之,提出司法的可錯性并非司法虛無主義,亦非司法懷疑論,而是在承認司法確定性、公正性的基礎上,認識到在法官謹慎、盡職、善意的前提下,個別案件依然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錯誤?!?4〕需要說明兩點:一是在刑事案件的各環(huán)節(jié)均存在客觀上的“可錯性”,但為行文緊湊,本文僅討論法院裁判中的“可錯性”。二是個別案件中司法人員因主觀故意或重大過失而犯錯,甚至存在徇私枉法、濫用職權、玩忽職守等行為,這些也是導致司法錯誤的重要原因。但受主題所限,本文對此未作論述。這個意義上的“司法可錯性”,既警示我們要時刻防范錯誤發(fā)生,也告訴我們錯誤只能減少而不可能杜絕;既警示我們要不斷完善糾錯程序,還告訴我們糾錯的有限性。同時,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司法可錯性揭示了部分司法錯誤的發(fā)生不以法官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這種情況下的法官裁判行為是否具有可責難性、是否存在追責的基礎就值得反思。因此,這一理論問題是一系列司法制度的基石,事關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司法錯誤的救濟和司法責任制的完善。
關于司法中的“錯”,法學界討論“司法錯誤”者少,討論“錯案”者多。關于錯案的界定尚未達成一致意見,有學者認為因司法人員存在故意或過失等主觀過錯導致錯誤的案件才是錯案?!?5〕參見于大水:《論錯案追究制中錯案標準的界定》,載《當代法學》2001 年第12 期,第24 頁。有學者主張司法機關作出的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造成侵害而被后續(xù)訴訟環(huán)節(jié)所否定的司法決定才是刑事錯案。〔26〕參見李建明:《刑事司法錯誤——以刑事錯案為中心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57-58 頁。有學者提出只要司法人員沒有違反我國法律規(guī)定,即便得出的結(jié)論與案件客觀情況不符,也不認定其為錯案。〔27〕參見陳碧:《刑事錯案的標準:案件程序上是否存在錯誤》,載何家弘主編:《三人堂與群言錄》,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38 頁??梢?,錯案的界定標準相對混亂,各種學說多是量體裁衣、各取所需,導致的結(jié)果必然是錯案與否各執(zhí)一詞、莫衷一是。而且,“錯案”是一種結(jié)果定性,無法包括司法過程中發(fā)生的程序性違法行為等各種錯誤。而“司法錯誤”是一個更具抽象性和概括性的概念,我國三大訴訟法中均使用的是“錯誤”一詞。因而,本文所討論的“司法可錯性”中的“錯”是指司法錯誤而非錯案。
“錯誤”是一個哲學命題,其與“真理”和“正確”相對,簡而言之,“錯誤是在同一關系中與客觀的規(guī)律相違背或不相符合的認識和行動”?!?8〕文清源:《錯誤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18 頁。在這個層面上,司法錯誤就是司法過程中出現(xiàn)的司法程序與法律要求不相符、裁判所認定的事實與客觀事實不相符或者適用法律時出現(xiàn)嚴重偏離等情形。這其實是一種上帝視角,畢竟客觀事實只是哲學層面的抽象表述,現(xiàn)實中人們只能通過諸多線索和證據(jù)試圖還原客觀事實,但不能保證準確呈現(xiàn)客觀事實本身。上述界定是關于司法錯誤的一般概括,也是跳出司法實踐的抽象指稱,并不需要具體的判斷標準和識別方法。
與上帝視角相對應的是人的視角,包括公眾(含當事人)和法院兩個視角看待司法錯誤,這些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實踐,均須有判斷根據(jù)。就公眾視角而言,作為案件的親歷者或旁觀者,其往往依據(jù)眼中所見和心中所想來評判案件,與其內(nèi)心正義感不相符的,即認為法院存在錯誤,這是當事人對案件提起上訴或再審的內(nèi)在根據(jù)。就法院視角而言,判斷是否存在司法錯誤必須注重證據(jù),用事實說話,依程序?qū)彶?,而不能僅憑主觀感受進行判斷。因此,法院視角中的“司法錯誤”就是有證據(jù)證明司法程序、法律適用或者事實認定等方面出現(xiàn)的重大偏差。
在上述三種視角之中,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中的“錯誤”宜采哲學意義上的抽象指稱。理由有三:第一,“可錯性”是淵源于哲學認識論上的概念,與之相應,這里“錯”應與哲學層面的“錯誤”保持一致。第二,哲學意義上的抽象概括可以涵蓋多種情形下的司法錯誤,包括法官視角下的錯誤和部分當事人視角下的錯誤,有利于建立共同的對話平臺。第三,如果像定義“錯案”一樣試圖對司法錯誤作出各種限縮性解釋,則會出現(xiàn)當事人與法院之間在是否錯誤的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情況,進而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因此,不妨采用廣義抽象的“錯誤”概念,然后分門別類考察法院的因應之策,指出滿足哪些條件才能實現(xiàn)錯誤的糾正、賠償和追責。需要指出的是,抽象意義上的司法錯誤雖是上帝視角下的客觀錯誤,但多數(shù)情況下,其屬于法院依照正當程序原則公正審理后的結(jié)果,具有正當性、終局性和強制執(zhí)行效力,除非該錯誤由司法機關經(jīng)法定程序確認和糾正。
在實踐中,抽象意義上的司法錯誤呈現(xiàn)出多種具體樣態(tài),有必要簡單作一分類。關于司法錯誤的分類,目前學界較為常見的有兩種標準。一種是按錯誤內(nèi)容來劃分,可將司法錯誤分為事實錯誤、法律錯誤和程序錯誤。顧名思義,事實錯誤是裁判所認定的事實與客觀事實不相符,法律錯誤是適用法律方面出現(xiàn)嚴重偏離,程序錯誤是司法程序與法律要求不相符。另一種是刑事案件中常用的分類方法,即將司法錯誤分為“錯放”和“錯判”兩種類型。除此之外,筆者認為還有兩種分類方法具有重大理論和實踐意義。其一,按錯誤是否糾正來劃分,可將司法錯誤分為必須糾正的錯誤和無法糾正的錯誤。必須糾正的錯誤是在法定期限內(nèi),按法定程序,由法院依法審查核實確認的錯誤;無法糾正的錯誤是當事人主張裁判錯誤,但是因缺少證據(jù)支持導致法院無法證實,或者因過了訴訟期限而無法啟動審查程序的錯誤情形。其二,按錯誤是否追責來劃分,可將司法錯誤分為必須追責的錯誤和無須追責的錯誤。必須追責的錯誤是指經(jīng)專門組織調(diào)查核實,確因法官故意或重大過失導致的錯誤;無須追責的錯誤是指當事人主張的,但經(jīng)法院審查無法確認的錯誤;或者經(jīng)法院審查確屬錯誤,但該錯誤非因法官故意或重大過失而產(chǎn)生。此兩種分類的重大意義在于進一步明確司法錯誤的糾正和追責是有嚴格條件的,有些“錯誤”無法糾正,有些“錯誤”無須追責。
法律形式主義者曾認為,法官判案就是一個“三段論”的運用過程,“法律人由于僅限于解釋法規(guī)與契約,猶如一部投幣自動售貨機,人們只需往里投進事實(加費用)即可得出判斷(加理由)”?!?9〕[德]馬克思·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第二卷,閻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1237 頁。當然,事實并非如此,司法過程復雜而精妙,出現(xiàn)錯誤在所難免。關于司法過程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致錯因素,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人的有限理性。除此之外,司法可錯性中還有哪些致錯因素?是否存在司法特有之原因?這些值得深入探究和細致考察。
在認識論領域,一般認為人類知識的可錯性源于證據(jù)、辯護或者理由等的不完美性或者非決定性。〔30〕參見李麒麟:《可錯主義的認知觀念與語用論》,載《世界哲學》2013 年第4 期,第73 頁。這既與認識活動主體的有限理性和非理性因素有關,又與認識客體的歷史性有關。
1.司法人員的有限理性
馬克思主義哲學堅持可知論,認為客觀物質(zhì)世界是可知的,人們不僅能夠認識物質(zhì)世界的現(xiàn)象,而且可以透過現(xiàn)象認識其本質(zhì),人類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時,這種認識論也是辯證的,認為認識的無限性“只有在無限的前進過程中,在至少對我們來說實際上是無止境的人類世代更迭中才能得到解決”,而人的認識能力“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現(xiàn)和每次的現(xiàn)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3 版,第463 頁。恩格斯敏銳地指出:“人腦是彼此并列和前后相繼地從事這種無限的認識的,會在實踐上和理論上出差錯,從歪曲的、片面的、錯誤的前提出發(fā),循著錯誤的、彎曲的、不可靠的道路行進”。〔32〕同上注,第938 頁。這些精辟的論述指出了人的有限理性,在一定階段內(nèi)無法完全把握事物客觀規(guī)律。因此,在具體的認識過程中,錯誤是不可避免的。
司法人員是人而不是神的客觀事實,使得司法認識過程具有鮮明的人類行為的普遍特征:能動性與有限性。司法人員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竭盡所能去探求事實真相,并據(jù)此適用法律裁判案件,確保了絕大多數(shù)案件的公平公正。同時,司法人員的認識和實踐具有有限性。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托馬斯·費雪法官坦言:“復雜的事實與聰明的被告會讓案件變得相當復雜,其學識、教育程度、策略技巧等或許都凌駕在法官與檢察官之上,會讓法院難以應付,備受折磨?!薄?3〕[德]托馬斯·達恩史戴特:《失靈的司法:德國冤錯案啟示錄》,鄭惠芬譯,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259 頁。這種感受并非夸大其詞。早在100多年前,德國法院的判決書中就已經(jīng)承認了法官并非萬能,“由于人之認識能力有限,任何人對于事實之存在殊難得有絕對確實之認識。因之,了解人之認識限界者,自不認對于事實存在之確信,應具有完全無疑義之性質(zhì),或絕對排除錯誤之程度,以事實之認定,已盡其認識能力,而為極可能有此事實存在之判斷為已足”?!?4〕此系1885 年1 月14 日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一份民事判例中的表述。轉(zhuǎn)引自陳樸生:《刑事證據(jù)法》,(臺)三民書局1979 年版,第581 頁?!皹O可能有此事實存在”的判斷是在法官竭盡所能調(diào)查之后作出的,但是,這種判斷也意味著“可能無此事實存在”,即裁判可能出現(xiàn)錯誤。
2.司法人員的非理性因素
除了有限理性,司法人員心理上的非理性因素之影響也不容小覷。弗蘭克指出:“初審法官的判決可能經(jīng)歷的是這樣一個過程:他可能首先憑直覺得出判決,然后才倒過來去找一個大前提規(guī)則和一個小前提‘事實’,以便了解該判決在邏輯上是否有缺陷。”〔35〕同前注〔8〕,杰羅姆·弗蘭克書,第199 頁。費雪法官也持同樣的觀點,認為“與判決書所寫的判決理由比起來,實際的決斷過程更憑著直覺來進行。在判決理由寫好之前,判決其實早已作成”?!?6〕同前注〔33〕,托馬斯·達恩史戴特書,第249-250 頁。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司法裁判認知活動實際上是“經(jīng)驗—直覺”機制和“理性—分析”機制的有機統(tǒng)一。
然而,自動產(chǎn)生的直覺結(jié)論可能出現(xiàn)偏差。比如在美國,最有可能被判處死刑的案件首先是黑人殺死白人,其次是白人殺死白人,再次是黑人殺死黑人,最后是白人殺死黑人?!?7〕參見[美]唐·布萊克:《社會學視野中的司法》,郭星華等譯,法律出版社2002 年版,第66 頁。究其原因,“代表性啟發(fā)直覺導致某一個體被獨斷關注、可得性啟發(fā)直覺導致熟悉的事件被優(yōu)先提取、錨定啟發(fā)直覺導致事件評估被外界信息鎖定、聯(lián)想型直覺導致規(guī)則束縛失效等現(xiàn)象不可回避,這些都可能產(chǎn)生直覺結(jié)論偏差”?!?8〕李安:《司法過程的直覺及其偏差控制》,載《中國社會科學》2013 年第5 期,第154 頁。這些直覺偏差往往不為人所感知,也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并糾正,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導致最終結(jié)論的錯誤。有學者從心理學上更進一步指出,司法過程中的心理偏差是普遍存在的,包括容易讓人固守成見的“隧道視野”“證實偏差”等,以及容易讓人混淆前信息和后信息的“后見偏差”“結(jié)果偏差”等,這些心理偏差是人人都有的,也是錯案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9〕參見黃士元:《刑事錯案形成的心理原因》,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3 期,第28 頁。所以,曾任加拿大首席大法官的安東尼奧·拉梅爾在2006 年的一份刑事錯案調(diào)查報告中指出,“任何依靠人來運轉(zhuǎn)的系統(tǒng)都會因為這一特征而可能出錯”?!?0〕Right Honourable Antonio Lamer, “The Lamer Commission of Inquiry Pertaining to the Cases of: Ronald Dalton, Gregory Parsons and Randy Druken”, St. John’s: Department of Justice, Queen’s Printer, 2006, p. 172.
3.事實認定的歷史性
司法審判中面對的“事實”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實,因當事人發(fā)生沖突而起訴到法院,直到法院最終裁決,這起事件經(jīng)歷了“糾紛事實”“案件事實”和“裁判事實”三個階段?!?1〕同前注〔16〕,吳宏耀書,第74 頁。糾紛事實是人們在正常社會生活中經(jīng)歷的與他人之間的客觀沖突過程。在法院審判過程中,各方以證據(jù)證明和語言表達的糾紛事實,為案件事實。而法官綜合考量后以法律形式確定部分案件事實為真,此為裁判事實,并據(jù)此作出判決。
從糾紛事實到裁判事實,經(jīng)歷了兩次轉(zhuǎn)化過程,其間存在多種致錯因素。首當就是不可靠的記憶。當事人和證人在法庭上對事實的復述源于他們的記憶,暫且不論他們當初在現(xiàn)場觀察到的情況可能是片面的或錯誤的,即便他們當初的觀察是真實的,待一定時間過后,也只能記住一些具有顯著特征的事件,而忽略很多細節(jié)。心理學家認為,“記憶的選擇性提取能夠引起較大的估計誤差,造成對重大社會問題的錯誤理解,最終導致嚴重的決策偏差”?!?2〕[美]雷德·海斯蒂、羅賓·道斯:《不確定世界的理性選擇——判斷與決策心理學》(第2 版),謝曉非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3 年版,第98 頁。而且,口述的記憶須由證據(jù)來證明,有些案件證據(jù)較為充分,直接證據(jù)與間接證據(jù)相互佐證得以推導出事實,但另一些案件卻可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此時,法院的裁判就無法建立在扎實的證據(jù)基礎上,出錯在所難免。不僅如此,當事人的故意誤導又加劇了這種狀況。法庭是當事人維護切身利益的“戰(zhàn)場”,其向法庭提交的往往是“進攻型”證據(jù),于己不利的證據(jù)則會被刻意隱藏,這給法庭客觀全面認定事實制造了難題。更有甚者,為贏得訴訟不惜鋌而走險偽造虛假證據(jù)、提供虛假陳述,這種現(xiàn)象在我國法庭上曾比較普遍,〔43〕參見章寧旦等:《勞動爭議訴訟 誠信緣何成“奢侈品”》,載《法制日報》2013 年2 月8 日,第4 版。此時,即便法官“火眼金睛”,認定的事實也無法達到百分之百準確。
司法審判是法定程序規(guī)制下的認識過程,與一般意義上的認識活動相比,在認識程序、認識客體、認識標準和認識時間等方面,體現(xiàn)出明顯的法定性以及法律的價值判斷與選擇。司法認識活動的特殊性在一定程度上生成了司法可錯性特有的致錯因素,成為司法活動客觀上可能出錯的內(nèi)在原因。
1.法律發(fā)現(xiàn)的復雜性
司法審判中,在探求事實真相的同時,法官也在選擇與事實對應的法律規(guī)范。法律是人為制定的規(guī)范體系,似乎并不像事實那樣具有探知過程的艱巨性和判斷真?zhèn)蔚慕o定性,所以關于法律發(fā)現(xiàn)中的錯誤,學者之間頗有爭議。卡多佐認為“在無數(shù)的訴訟中,法律都是非常清楚的,法官也沒有什么裁量”,〔44〕[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zhì)》,蘇力譯,商務印書館1998 年版,第80 頁。而卡佩萊蒂則指出,“妄想法官在解釋法律時不會發(fā)生‘錯誤’,并作為對當事人的一種侵權責任來制裁這種‘錯誤’,就好比回到那‘美好的昔日’,那時人們還相信或假裝相信對法律純粹邏輯的、機械的解釋、毫無司法自由裁量余地的神話”?!?5〕[意]莫諾·卡佩萊蒂:《比較法視野中的司法程序》,徐昕、王奕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9 頁。
筆者認為,法律發(fā)現(xiàn)的可錯性,主要基于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法律體系的復雜性。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可資援引的正式法律淵源包括憲法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自治條例、單行條例等,而非正式法律淵源也很重要,包括政策、習慣、司法解釋、指導性案例等,這些構成一張法律規(guī)范網(wǎng)絡,且這個網(wǎng)絡會隨著法制化進程的推進而愈加精細和龐雜。在它面前,法官要從個案事實出發(fā)準確找到適用的法律并非易事,錯誤隨時可能發(fā)生,比如適用的法律條款同其他法律、法規(guī)、政策相抵觸,或在已有特別法的情況下仍適用了一般法,等等。尤其是法律、法規(guī)和司法解釋不斷推陳出新,學習和掌握新法需要時間,在新法實施初期容易出現(xiàn)錯誤。另一方面是法律語言的模糊性?!罢Z言給所有的人設置了相同的迷宮。這是一個宏大的、布滿迷徑錯途的網(wǎng)狀系統(tǒng)?!薄?6〕[英]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文化和價值》,黃正東、唐少杰譯,譯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23 頁。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天津老太持槍案”中關于“槍”的理解就是一個例子?!?7〕參見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津01 刑終41 號。該案一審判決后,引起輿論強烈關注,廣大公眾提出強烈質(zhì)疑:打氣球的玩具槍怎么成了因持有而被判刑的“槍支”?但不少專業(yè)人士表示,按照目前有關文件對“槍支”定義的法律標準,法院判決是合法合規(guī)的?!?8〕參見魏治勛:《司法判決與社會認知的沖突與彌合——對理解“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兩種范式?jīng)_突的反思》,載《東方法學》2017 年第3 期,第103 頁。這樣巨大的反差,恰恰證明法律語言“迷宮”之存在。該案二審法院綜合考量后,改判趙女士緩刑三年。雖然二審判決書沒有明確指出一審適用法律錯誤,但改判本身說明公眾的質(zhì)疑并非毫無道理。
2.法律推理的或然性
從舉證、質(zhì)證到法院作出最終裁決,在整個司法過程中,法官主要通過歸納、演繹、類推等認識方法來查明事實和適用法律,這些方法的運用既確保了證明的客觀性,又不可避免地具有或然性。
客觀性的典型表現(xiàn)是司法中的“三段論”演繹推理,其被公認是“不會錯”的真理,給人以確鑿無疑的確定性。比較而言,歸納推理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總難以得到絕對意義上的確定性,因為“無論多少對白天鵝的觀察都不能確立所有天鵝皆為白色的理念:對黑天鵝的第一次觀察就可以駁倒它”?!?9〕[英]卡爾·波普爾:《通過知識獲得解放》,范景中等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4 年版,第527 頁。所以,哲學家莫里斯·科恩說,“邏輯學著作包括兩類,第一類是演繹,其功能是解釋謬誤;第二類是歸納,其功能是生成謬誤”?!?0〕[美]威廉·龐德斯通:《推理的迷宮》,李大強譯,中信出版社2015 年版,第16 頁。司法推理的主線是演繹推理。例如,大前提是“刑法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小前提是“張三故意傷害李四致輕傷”,可以得出結(jié)論“張三要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這一推理過程中的客觀性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在上述演繹推理的背后,卻隱藏著不易覺察而又無處不在的歸納推理,進而導致認識結(jié)論存在或然性。一方面,小前提存在或然性。前例中,小前提“張三故意傷害李四身體”是事實認定的最終結(jié)果,形成這一結(jié)果則須憑借證據(jù)。錄像顯示張三騎車撞倒李四,證人王五證明5 分鐘前二人在超市發(fā)生了口角,法官據(jù)此認定了“故意傷害”成立。這個內(nèi)在思維過程中蘊含著一個前提,即發(fā)生口角后的傷害往往是故意傷害,而這個前提是從個別現(xiàn)象歸納得出的經(jīng)驗結(jié)論。但如前所述,歸納推理并不具有絕對確定性,其前提和結(jié)論之間是一種或然性關系。所以,上例中,如果沒有其他證據(jù)佐證,則并不能完全排除張三因路滑摔倒而碰到李四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推理結(jié)論存在或然性。如果大前提(法律)和小前提(事實)均已確定,裁判結(jié)論是否就是確定唯一的?答案是否定的。前例中的結(jié)論看似確定而唯一,即“張三要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但是判決書主文必須明確具體刑罰,是有期徒刑、拘役還是管制,且有期徒刑又有不同刑期,最終判決依然存在多種可能性,需要法官視具體情形而定,比如李四輕傷等級、張三的認罪悔罪表現(xiàn)等,這里每一個細節(jié)的判斷都離不開法官的主觀經(jīng)驗。
所以,邏輯在法律推理中的功能是有限的,“只是表明某個推理過程是正確的而不是確立這一過程的結(jié)果的真理性”?!?1〕[美]理查德·A.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50 頁。在邏輯之外,法官的專業(yè)背景、職業(yè)經(jīng)歷、生活經(jīng)驗等“前見”在推理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我國的訴訟制度也充分肯定了“日常生活經(jīng)驗”在事實認定中的重要作用,使得法官在面臨事實認定困境時可以借助“常情”“常理”最大程度接近事實真相。其理論依據(jù)則是經(jīng)驗法則的高度蓋然性,因為這里的“經(jīng)驗”是多數(shù)人關于事物性質(zhì)和事物間常態(tài)聯(lián)系的廣泛共識,這既為法官破解事實困境提供了一種可能,也是司法過程中法官作出判斷的重要基礎。但是經(jīng)驗即便是“廣泛共識”也無法改變其所具有的或然性和主觀性,畢竟人的經(jīng)驗主要經(jīng)由歸納推理而獲得,它的不完全性導致對真理把握的有限性,可能出現(xiàn)對非常態(tài)現(xiàn)象的誤判,犯所謂“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2〕參見龍宗智:《“大證據(jù)學”的建構及其學理》,載《法學研究》2006 年第5 期,第87 頁。
3.證明過程的法定性
與一般認識活動相比,司法活動的重大特點體現(xiàn)在:無論證據(jù)是否充分,法院不能簡單拒絕裁判或駁回起訴,必須給出裁判結(jié)論。因此,法律對證明標準和證明責任作出明確規(guī)定,達到證明標準的予以支持,否則就只能因證據(jù)不足而承擔敗訴的不利后果,法院裁判均因之具有了合法性,當事人須遵照執(zhí)行。但是從上帝視角和當事人視角看,其結(jié)果并不必然符合客觀事實。
在訴訟中,“證明尺度必須是由法律規(guī)定的(法律問題)。因為這乃是一個一般而抽象的關于哪些證明尺度在某個法律領域算有效的評價問題”?!?3〕[德]漢斯·普維庭:《現(xiàn)代證明責任問題》,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0 年版,第236 頁。從世界范圍看,兩大法系的證明標準各有不同。以刑事訴訟為例,一般認為大陸法系采用的是“內(nèi)心確信”的證明標準,即法官對證據(jù)進行自由判斷,依據(jù)良心和理性達到內(nèi)心確信不疑的狀態(tài);而英美法系采用的是“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即只要有合理懷疑,就不能定罪。我國1979 年的刑事訴訟法首次確立了“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定、充分”的證明標準,2013 年實施的新刑事訴訟法引入了“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我國民事訴訟則采取的是“高度蓋然性”標準。無論是“排除合理懷疑”還是“高度蓋然性”,均不要求100%的確定性,這是在承認人類有限理性基礎上作出的合理選擇,本身就意味著司法判斷容許存在一定的誤差。這一結(jié)論的典型例證是世紀大案“辛普森殺妻案”,其中的刑事案件最終因證據(jù)存有漏洞,辛普森被判無罪;而之后的民事案件,陪審團一致認為,有足夠證據(jù)證明辛普森應當支付民事賠償,共計3350 萬美元?!?4〕參見[美]艾倫·德肖維茨:《合理的懷疑:辛普森案如何影響美國》,金成波、楊麗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6 年版,第258 頁。刑事無罪的前提即認定辛普森不是兇手,而民事賠償?shù)那疤釀t是認定辛普森是兇手。同一事件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那么可以肯定,其中之一必與真相不符。究其原因,在美國,刑事案件要求“排除合理懷疑”,所要求的證明度很高,存有任何疑問都不能作出有罪判決;而民事案件采取“優(yōu)勢證據(jù)證明”標準,所要求的證明度稍低,只要認為被告做案的可能性比他沒做的可能性高就已足夠,這才出現(xiàn)了同一案情兩種結(jié)果的現(xiàn)象。辛普森刑事案件是適用“疑罪從無”原則的典型案例?!耙勺飶臒o”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的一項重要原則,也是前述沈德詠大法官提出“寧可錯放,不可錯判”的制度背景,雖然“這里的‘錯放’只是借用了一個與‘錯判’相對而言的日常用語,這種‘錯放’其實是一種符合程序正義的正確的判決”,〔55〕同前注〔3〕,沈德詠文,第482 頁。但從上帝視角和當事人視角看,可能就被認為是司法錯誤或者錯案。
司法實踐中,案件雙方的證明并不總能滿足標準,常常出現(xiàn)重要事實既不能查明已經(jīng)發(fā)生,也不能查明沒有發(fā)生的事實真?zhèn)尾幻鳡顟B(tài)?!?6〕參見[德]萊奧·羅森貝克:《證明責任論》,莊敬華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2 頁。此時,法官只能根據(jù)證明責任規(guī)則判決負有舉證義務的一方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證明責任規(guī)則符合“誰主張,誰舉證”的樸素正義觀念,而且建立起統(tǒng)一規(guī)范,使得司法裁判具有了形式合理性。不過,這是以法律強制力在擬制事實基礎上給出的結(jié)論,所謂擬制事實即擬定應舉證而未舉證一方所主張的事實為假,并據(jù)此適用法律,使得法官在事實真?zhèn)尾幻鲿r有據(jù)可依、有章可循。然而“依據(jù)證明責任制度所認定的事實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與客觀事實相符的,但作為事實擬制的結(jié)果,必然會在個案中出現(xiàn)事實認定錯誤的情況”?!?7〕陳科:《經(jīng)驗與邏輯共存:事實認定困境中法官的裁判思維》,載《法律適用》2012 年第2 期,第106 頁。
4.司法程序的價值性
訴訟活動是在程序法嚴格限制下的實現(xiàn)實體法的活動,其中涉及一系列法律價值的選擇和實現(xiàn)過程?!?8〕參見陳瑞華:《從認識論走向價值論——證據(jù)法理論基礎的反思與重構》,載《法學》2001 年第1 期,第23 頁。換言之,“對事實真相的追尋只是裁判活動的一部分,促進發(fā)現(xiàn)真相的那些價值要與法律程序的其他相反方向的價值需求保持平衡,比如社會和平、個人尊嚴、裁判的安定性以及訴訟成本?!薄?9〕Mirjan Damaka, “Epistemology and Legal Regulation of Proof”, 2 Law,Probability and Risk, 2003, p. 117-130.在這些價值指引下,現(xiàn)代法治國家普遍確立了諸種程序法上的特殊制度。比如非法證據(jù)排除制度,旨在切斷非法取證行為與案件審理結(jié)果之間的關聯(lián),進而規(guī)范取證行為、遏制刑訊逼供,保障訴訟參與人的基本權利。從發(fā)現(xiàn)真實的角度看,偵查人員通過威脅、利誘、非法搜查等方法獲得的證據(jù)并非都是虛假的,有些能夠證明案件的真實情況,有些甚至是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jù),一旦被排除將對事實認定產(chǎn)生顛覆性后果,但是仍然要依法排除,這體現(xiàn)了程序正義和人權保障的要求。再比如證人特權制度,即基于特定身份關系或法律關系的證人有權拒絕提供證言,如夫妻之間免除作證義務、神職人員有權拒絕泄露懺悔者的秘密等。這樣的規(guī)定同樣不利于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這些證人所掌握的信息可能至關重要,免除其作證義務會導致事實認定錯誤,但法律的選擇旨在維護特定關系人群之間的信賴利益和重大公共利益,這些普遍性利益比具體案件的真相更為重要。
司法可錯性特征揭示了司法錯誤發(fā)生的客觀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是就個案而言的,如果從司法審判全局來看,發(fā)生錯誤則具有必然性。因此,“可錯性將成為人們必須尊重的司法規(guī)律,我國政法戰(zhàn)線長期形成的一套傳統(tǒng)司法理念也將隨之發(fā)生變革”?!?0〕同前注〔17〕,張保生、陽平文,第59 頁。既然司法具有可錯性,那么如何應對和處理司法錯誤則至為關鍵,此時需要防止出現(xiàn)兩種極端思想:一種是悲觀論,認為錯誤的發(fā)生不可避免、防不勝防,防范是沒用的,救濟和追責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另一種是樂觀論,認為只要制度措施到位,司法錯誤即可得以完全預防,實現(xiàn)“不枉不縱”,即便出現(xiàn)錯誤,也能做到“有錯必糾”“藥到病除”,達致理想中的公平正義。在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之下,我們看到這兩種思想都不足取,應當理性而辯證地看待司法錯誤,既要積極防范和糾正,努力做到“當糾盡糾”,也要做到尊重司法規(guī)律,不盲目自信和矯枉過正,完善科學合理的司法錯誤防范、救濟和追責機制。
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告訴我們司法錯誤不可能完全杜絕,但并非不能減少和遏制?!八麄儾粫蠼^對的完美。完美的司法是人力所不及的。但是理想的非現(xiàn)實性不是放棄追求可能的最好結(jié)果的借口?!薄?1〕同前注〔8〕,杰羅姆·弗蘭克書,第37 頁。在司法錯誤“是否可防”的問題上,應當旗幟鮮明地承認事前防范的重要性,雖然司法錯誤不可能根除,但應當盡最大努力預防和減少司法錯誤的發(fā)生。
1.作為司法改革重心的冤錯案件防范
冤錯案件是司法的噩夢,極大損害司法權威和公信力。2013 年以來,防范冤錯案件成為政法系統(tǒng)的高頻詞匯,是諸多司法改革舉措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2013 年5 月,沈德詠大法官發(fā)表的《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一文引發(fā)輿論熱議?!?2〕參見沈德詠:《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載《人民法院報》2013 年5 月6 日,第2 版。是年6 月至10 月,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密集出臺治理冤錯案件的“四規(guī)范”,〔63〕“四規(guī)范”是指中央政法委《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切實履行檢察職能防止和糾正冤假錯案的若干意見》、公安部《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刑事執(zhí)法辦案工作切實防止發(fā)生冤假錯案的通知》等文件。這是我國下決心進行刑事錯案防范制度建設的標志性事件,對于推動我國錯案防范具有重大意義。當然,這些規(guī)范性文件受制于現(xiàn)有法律法規(guī),更多的是重申司法制度和政策,“宣示意義大于制度意義”,〔64〕劉品新:《論刑事錯案的制度防范體系》,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7 期,第21-22 頁。但是“四規(guī)范”對于規(guī)范刑事案件偵查、起訴和審判活動,推動刑事訴訟若干重要制度的落地落實,確實發(fā)揮了較大作用。2014 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加強對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的源頭預防,健全冤假錯案有效防范、及時糾正機制?!敝链耍婪对╁e案件成為全面依法治國的重要內(nèi)容和政法系統(tǒng)的重要任務。
具體到人民法院,防范冤錯案件重點是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要求,“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jù)經(jīng)得起法律的檢驗”。人民法院同其他政法單位一同制定出臺《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明確改革完善刑事司法制度機制的總體方案。最高人民法院落實中央改革要求,制定《關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并出臺深化庭審實質(zhì)化改革的“三項規(guī)程”,〔65〕“三項規(guī)程”是指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jù)規(guī)程(試行)》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試行)》,自2018 年1 月1 日起在全國試行。進一步明確并細化庭前會議、法庭調(diào)查、非法證據(jù)排除等關鍵環(huán)節(jié)和事項的基本要求。人民法院的一系列改革舉措,有效推動解決庭審虛化、非法證據(jù)排除難、疑罪從無難等問題,在提高刑事審判質(zhì)量的同時,也進一步促進防范冤錯案件的發(fā)生。
2.作為系統(tǒng)工程的司法錯誤防范
防范以冤錯案件為代表的司法錯誤,不僅要完善訴訟制度,還要從根本上提升法官職業(yè)素質(zhì),營造良好司法環(huán)境,加強司法監(jiān)督,努力形成防錯合力。
司法的可錯性反映了司法過程的高度復雜性,需要司法人員具有系統(tǒng)的法學知識、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嚴密的邏輯思維等職業(yè)素養(yǎng),這是提高司法正確性的重要基礎。法官素養(yǎng)的提升非一日之功,這與法學教育模式、法院準入門檻、法官員額制度、法官培訓體系、法官保障水平等均有關系,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就目前的司法實踐來看,需要有關方面高度重視司法人才的重要性,不斷提升法官隊伍的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精英化水平,以法官素質(zhì)的普遍提升促進司法錯誤的有效減少。同時,良好的司法環(huán)境是法官公正裁判的重要保障。近年來,為了確保法官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國家有關部門先后出臺了“三個規(guī)定”嚴禁干預司法活動、插手具體案件、過問司法案件,司法機關大力落實這些制度,有效遏制了說情打招呼之風?!?6〕“三個規(guī)定”是指《領導干部干預司法活動、插手具體案件處理的記錄、通報和責任追究規(guī)定》《司法機關內(nèi)部人員過問案件的記錄和責任追究規(guī)定》《關于進一步規(guī)范司法人員與當事人、律師、特殊關系人、中介組織接觸交往行為的若干規(guī)定》。下一步關鍵在于制度的持久性,這涉及現(xiàn)代司法理念與傳統(tǒng)人情社會的沖突與博弈,不可畢其功于一役,要有長遠打算和持久作為。
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可以提高法官的責任心,促使法官更加盡職盡責,這對于減少司法錯誤也十分重要。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就連奉“司法獨立”為圭臬的英美法系都沒有完全排斥監(jiān)督。在美國聯(lián)邦政府內(nèi)部,對司法的監(jiān)督從國會對聯(lián)邦法院的監(jiān)督向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部治理和監(jiān)督轉(zhuǎn)變?!?7〕See G. Alan Tarr, Without Fear Or Favor: Judicial Independence And Judicial Accountability In The State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14.對法官的監(jiān)督是必不可少的,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在于如何既實現(xiàn)有效監(jiān)督而又不會違背審判獨立原則。二者和諧共存的關鍵點在于監(jiān)督的行權方式和效力后果?!八痉ㄘ熑沃埔庖姟敝忻鞔_行權方式是法官或合議庭向院、庭長報告案件進展和評議結(jié)果,院、庭長對案件審理有異議的,不得直接改變合議庭的意見,可以提交專業(yè)法官會議、審判委員會進行討論。這樣的監(jiān)督不會“越俎代庖”,又能達到監(jiān)督的效果,讓法官不能偷懶?;桓易龀鲞`法亂紀的行為。另外,要充分利用現(xiàn)代科技,完善審判流程管理系統(tǒng)的節(jié)點管控、全程留痕功能,既保護法官,促使其認真履行審判職責,又為懲戒程序中查明違法行為提供參考和依據(jù)。
3.“不枉不縱”的努力方向與“寧縱勿枉”的工作要求
在竭力防范司法錯誤的同時,司法的可錯性規(guī)律告訴我們,多數(shù)案件受現(xiàn)實中諸多因素的制約,只能實現(xiàn)程序意義上的公正。因此,“不偏不倚”“不枉不縱”是法官審判案件的努力方向,而不能是工作要求,否則法官辦案時會左支右絀,最后“疑罪從無”只能變成“疑罪從輕”“疑罪從掛”,增加冤錯案件發(fā)生的可能性。事實上,基于無罪推定和疑罪從無原則,刑事訴訟制度對法官的要求是“寧可錯放,不能錯判”。在具體案件中,法官應朝著“不枉不縱”的方向努力,如果遇到證據(jù)不充分的情況,則要落實“寧縱勿枉”的要求。在以往的司法宣傳中,存在混淆司法理想與現(xiàn)實要求的情況,把“不枉不縱”作為工作要求提出,〔68〕參見南茂林:《甘肅省檢察院要求“防錯防漏 不枉不縱”》,載《甘肅日報》2018 年6 月7 日,第2 版。給人民群眾造成幻覺,認為司法是無所不能、包打天下的“超人”。然而,隨著法治的深入推進和民眾認知水平的提高,宣傳話語中的司法公正與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錯案形成鮮明對比,引起民眾對司法工作的質(zhì)疑?!叭绻唤o社會大眾首先構造一個片面強調(diào)道德可欲但實際上不具有可行性的‘包拯夢’,或許,許多從專業(yè)角度本就沒有問題的訴訟結(jié)論可能就不會引起軒然大波,更不會導致司法公信力的當下危機?!薄?9〕同前注〔18〕,周赟書,第55 頁。只有客觀承認司法的可錯性,讓民眾更加理性地看待司法,才能在全社會形成對司法的合理預期,提高裁判結(jié)果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
司法錯誤的救濟,主要包括結(jié)果錯誤的糾正、程序性錯誤行為的補救、司法錯誤的損害賠償三個方面,〔70〕同前注〔26〕,李建明書,第237 頁。其中結(jié)果錯誤即錯案的糾正最為引人關注。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為我們理性認識錯誤之救濟提供了可能,特別是對錯案糾正的啟動、條件、原則等內(nèi)容,有助于深化認識、更新觀念。
1.重大冤錯案件的糾正
司法錯案給人民法院和當事人帶來巨大傷害。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以來,各級人民法院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再審改判了一批重大刑事冤錯案件。雖然一些社會關注度高、影響較大案件的糾正,多是一波三折、歷時較長,但是這些重大案件的最終糾正,彰顯了國家對人權司法保障的重視,堅定了人民群眾的法治信仰。2017 年開始,人民法院加大涉產(chǎn)權申訴案件清理力度,依法甄別糾正涉產(chǎn)權冤錯案件,傳遞出依法保護產(chǎn)權的司法態(tài)度。這些冤錯案件的糾正,體現(xiàn)出三個特點。其一,對于冤錯案件,“發(fā)現(xiàn)一起,糾正一起”成為司法機關的基本要求。其二,無罪推定、疑罪從無等司法原則得到較好的貫徹落實。在聶樹斌再審案件中,最高人民法院經(jīng)再審認為,“缺乏能夠鎖定原審被告人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jù),原判據(jù)以定罪的證據(jù)沒有形成完整鎖鏈,沒有達到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據(jù)此改判聶樹斌無罪?!?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最高法刑再3 號。其三,司法公開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主動邀請媒體旁聽,第一時間在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裁判文書公開上網(wǎng),讓人民群眾關注重大案件的需求得到滿足,也體現(xiàn)了主動接受監(jiān)督的意識。
2.司法錯誤救濟機制的完善
雖然重大冤錯案件的糾正受到了社會的廣泛好評,但從整體上看,司法錯誤的救濟機制仍然存在明顯的亟須改進之處。一方面,要完善司法錯誤的發(fā)現(xiàn)機制。不少重大冤錯案件的發(fā)現(xiàn)與“亡者歸來”“真兇再現(xiàn)”有關,具有偶然性,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這些案件二審程序的糾錯功能沒有得到有效發(fā)揮。以刑事訴訟為例,對于被告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一審中認定的事實、證據(jù)提出異議,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上訴案件,要將開庭審理作為二審的審理方式,審慎對待二審案件。另一方面,要完善糾錯程序的啟動機制。從一些案件的糾錯過程來看,錯判時法院從重從快,糾正錯案時一拖再拖,反映出有關機關不肯真誠承認錯誤和對于糾正刑事司法錯誤的消極態(tài)度。因此,應當完善再審申請的受理和審理機制,做到適度公開透明,允許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參與其中。建議將再審審查與違法審判責任相關聯(lián),對于有證據(jù)證明原判存在明顯錯誤而遲遲不予糾正的,應按照法官懲戒程序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
3.“有錯必糾”原則的更新
基于司法錯誤的嚴重危害性,我國司法確立了“有錯必糾”基本原則和工作要求。但是,在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之下,“有錯必糾”原則應當更新為二審程序中的“見錯必糾”和再審程序中的“當糾必糾”。如前文所述,有一種司法錯誤的存在情形是:作為事件親歷主體的當事人知道一審法院判決錯誤,但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這個錯誤,法院也就無法查實,進而無從糾正。此時,當事人就會對“有錯必糾”原則提出質(zhì)疑。人民法院后來提出“發(fā)現(xiàn)一起,糾正一起”的要求,這實質(zhì)上是“見錯必糾”的通俗表達,因為錯誤只有被證實和發(fā)現(xiàn),才能做到及時糾正?!坝绣e必糾”有失嚴謹,容易造成“允諾”與“兌現(xiàn)”不一致的局面。而且,司法的終局性決定了案件的申訴不能無限制進行下去。其深層原因依然是司法的可錯性,因為可錯性不僅體現(xiàn)在一審程序中,也體現(xiàn)在二審和再審程序中?;诖?,現(xiàn)代法治國家普遍賦予法院判決以終局性,即案件終審后便具有法律效力和程序意義上的公正性,不能輕易改變,亦不能反復再審。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羅伯茨·杰克遜更是斷言:“聯(lián)邦最高法院并非因為它的判決總是對的而被認定為終審法院,而是因為它是終審法院故而其判決總是對的?!薄?2〕Brown V. Allen, 344 U.S. 443, 540(1953).另外,相較于二審制度,再審制度是特殊糾錯機制,是一種“非常規(guī)”救濟手段。作為糾錯和救濟手段,它以更正嚴重錯誤、保障司法公正為己任;作為“非常規(guī)”的手段,它的啟動要符合嚴格的條件、承擔一定的證明負擔。換言之,啟動再審是有附加條件的,滿足條件方能糾錯。因此,再審程序?qū)Υ痉ㄥe誤的態(tài)度是“當糾必糾”。
發(fā)現(xiàn)司法錯誤,除及時糾正外,很多人關注的是法官責任追究問題。事實上,出現(xiàn)錯誤必然要追責是我們的傳統(tǒng)思想和慣性思維,反映了觀念中“錯案”與“責任”的直接因果關系,這也是“錯案責任制”這一概念得以生成和長期存在的深層原因,而這一概念又反向強化了思想觀念上的認識。在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之下,我們需要反思這種慣性思維,構建起科學合理的法官責任制度。
1.關于違法審判責任的誤解
在有關法律法規(guī)、政策性文件、地方規(guī)章等規(guī)范性文件中,法官責任追究制度存在多種表述,比如違法審判責任制度、錯案責任制、違法違紀責任等。其中,“錯案責任制”使用較早,影響最大,以致于在民間形成一個重大誤解:只要出現(xiàn)錯案,就要追究法官的責任。事實上,單純以“錯案”為追責事由的“錯案責任制”,主要源于早期部分地方法院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以及個別法院極端化的實踐操作。近幾年各地出臺的“錯案責任制”規(guī)范性文件,已對“錯案”作了限縮性界定,特指法官在辦案過程中故意違反法律法規(guī),或者因重大過失致使裁判結(jié)果錯誤,并造成嚴重后果的案件?!?3〕參見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錯案責任追究暫行辦法》(2015)、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錯案責任終身追究辦法(試行)》(2013)、黑龍江省富??h人民法院《錯案責任追究暫行規(guī)定》(2015)等文件。而且,系統(tǒng)考察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文件,即可發(fā)現(xiàn)從1998 年的《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試行)》到2015 年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文中表述均是追究審判人員的“違法審判責任”,并未使用“錯案責任制”概念。這并非只是名稱不同,而是深刻反映了法官責任制度的理念和邏輯迥異,《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提出“法官應當對其履行審判職責的行為承擔責任”,《關于建立法官、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意見(試行)》指出“法官、檢察官在審判、檢察工作中違反法律法規(guī),實施違反審判、檢察職責的行為,應當依照相關規(guī)定予以懲戒”,這些內(nèi)容充分說明了我國的法官責任制采取的是“行為懲戒”模式,而非“錯案追責”的結(jié)果懲戒模式。“錯案與錯案責任應當分離,換言之,錯案是客觀存在的,但并不是所有錯案都應當追責?!绣e案但是法官沒有違法審判行為,沒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就不應被追究責任?!薄?4〕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讀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8 頁。因此,我國的違法審判責任制度并非只要發(fā)現(xiàn)司法錯誤,就必然追究法官責任,而是根據(jù)其有無故意違法或重大過失行為,進而作出相應的處理。
2.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下的免責因由
如前文所述,很多情況下,案件出錯存在無法避免的客觀可能性。既然錯案往往不是司法人員主觀惡意的結(jié)果,我們就沒有理由從道德上指責這些辦案人員,更不能以“錯案”為由不問原因直接懲戒法官?!安煌昝啦⒎遣坏赖?,如果一個法官在壓力之下做出數(shù)以百計的裁決時,僅僅因為不是無懈可擊而對其進行制裁,這是不公平的?!薄?5〕Cynthia Gray, “The Line Between Legal Error And Judicial Misconduct: Balancing Judicial Independence And Accountability”, 32 Hofstra Law Review, 2004, p.1246-1247.這種不公平是因為司法錯誤并非來自人的過錯,而是因為某些情況的偶然結(jié)合影響了法律目的之實現(xiàn)?!?6〕參見[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67 頁。這就提出了“錯誤”“過錯”與“責任”三者之間的關系命題,這一命題在刑法和民法中已有較多討論,刑法中的“無犯意即無罪行”和民法中的“無過錯即無責任”的格言即為例證。易言之,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等過錯導致的錯誤才具有可責難性,進而具有追究責任的前提和基礎,否則,一位廉潔而勤勉的法官無意之下犯的錯誤就不具有可責難性,司法制度已經(jīng)設置了上訴和再審制度對錯誤進行糾正,并且設置了國家賠償制度對當事人的損失予以補救,此時再去懲戒這位法官不僅毫無必要,而且有失公允。否則,司法職業(yè)將成為高危行業(yè),勢必影響法治事業(yè)的發(fā)展大局。
3.“錯案責任制”表述的摒棄
錯案倒查問責制度宣示了我國司法對于公平正義的追求,也向?qū)徟腥藛T敲響了警鐘,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但是,筆者認為“錯案責任制”的表述容易曲解制度本意。法官責任制并非有錯就追責,該名稱詞不達意,造成誤解在所難免。而且,在黨政文件中使用這一概念容易抬高當事人預期,一旦訴訟中產(chǎn)生錯案,當事人會據(jù)之要求懲戒司法人員,若要求得不到滿足,自會生怨。事實上,已有“違法審判責任制度”這個概念,可以準確指稱追究法官違法審判行為責任的制度。此外,“錯案責任制”會帶來一系列負面效應。比如基于其將“錯案”與“責任”直接掛鉤,導致訴訟各環(huán)節(jié)的司法人員普遍擔心承辦事項出現(xiàn)錯誤,進而本能地回避或掩蓋錯誤,以致于司法錯誤的發(fā)現(xiàn)和糾正程序的啟動阻力重重,不利于錯案的糾正。而且,“錯案責任制”利劍高懸,法官謹小慎微,實踐中出現(xiàn)“機械司法”和“規(guī)則依賴”的傾向,部分法官不敢理直氣壯地判斷和裁量,甚至主動放棄審判自主權,〔77〕參見宋遠升:《司法責任制的三重邏輯與核心建構要素》,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7 年第5 期,第72 頁。千方百計找尋“規(guī)范”和“依據(jù)”,這種看似公正實則是法官“自我保護”的做法,損害的卻是司法公正本身和當事人的切身利益?!凹偃绶ü僦恢雷袷剡@些形式要件,而根本不考慮社會生活的經(jīng)驗法則和邏輯法則,甚至不考慮一些基本的正義理念,那么,滿足這些形式要件的案件有時恰恰可能是冤假錯案?!薄?8〕陳瑞華:《以限制證據(jù)證明力為核心的新法定證據(jù)主義》,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6 期,第161 頁。因此,“錯案責任制”的表述當休矣。不僅如此,司法部門還要研究“建立完善遵循執(zhí)法司法規(guī)律、科學可行的容錯糾錯機制”,〔79〕郭聲琨:《堅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 進一步提升新時代政法工作能力和水平》,載《求是》2019年第11 期,第26 頁。讓法官不再有“出錯即會被追責”的擔心,保障法官出于良心和公心秉公辦案,依據(jù)事實和法律公正裁決。
無論是從法哲學的理論思辨層面展開分析,還是從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操作層面進行考察,司法活動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致錯因素都是客觀存在的,司法可錯性是司法的內(nèi)在屬性之一。作為認識論和司法程序方面的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必然結(jié)果,司法可錯性是我們剖析以冤錯案件為代表的司法錯誤不可或缺的理論工具,也是司法錯誤之防范、救濟和追責的重要基礎。在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的指導之下,關鍵在于更新司法理念,對以往我們司空見慣甚至奉為圭臬的“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偏不倚”“有錯必糾”“錯案追責”等原則進行反思,運用辯證思維和利益衡量視角看待司法錯誤,正確認識“寧縱勿枉”“當糾盡糾”和“行為懲戒”的積極意義。在此基礎上,推動我國訴訟制度和司法制度的不斷革新,促進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的司法實踐創(chuàng)新。
誠然,司法可錯性規(guī)律的揭示并不是一個愉快的過程,畢竟其中充斥著人類理性的有限、知識的模糊、法治的無奈和司法的抉擇,可能讓人對司法產(chǎn)生沮喪和不安情緒。但是,理性、客觀、全面地看待司法錯誤,并不會動搖司法公正在我們心中的神圣地位。相反,如果忽視司法的可錯性特征,片面追求個案公正、實質(zhì)公正和絕對公正,罔顧司法的正當程序和整體意義上的公正,實際上可能會動搖司法的根基,給司法公正帶來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司法錯誤與司法公正是辯證統(tǒng)一的,揭示司法的可錯性,展現(xiàn)司法過程的復雜性和司法結(jié)果的多種可能性,有助于我們樹立科學的司法理念,進而做到審判獨立與審判監(jiān)督相平衡、司法終局與司法救濟相平衡、司法免責與司法問責相平衡,進一步落實司法責任制,完善審判監(jiān)督管理機制,促進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