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廖
(吉林大學司法文明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吉林 長春 130012)
案件一旦提起公訴就進入審判階段,理應由法院主導審判程序,此時檢察機關享有單方啟動補充偵查的權力似乎與審判主導不相和諧。在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背景下,需要重新審視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問題。實務中涉及復雜刑事案件審判時補充偵查時有發(fā)生,既有檢察機關主動要求補查偵查的情形,也有法院建議檢察機關補充偵查的情形。某地法院的調研文章顯示,審判階段刑事案件進入審委會討論后決定退回補充偵查的占比在16%—50%之間。[1]依據疑罪從無的司法理念,法院本應當就庭審中查明的案件事實依法判決,實踐中基于多種因素考量,法院往往會給予檢察機關重新補強證據的機會。在我國審前羈押常態(tài)化的情況下(2019年的審前羈押率達59.8%)(1)一年來全國檢察機關共批準逮捕各類犯罪嫌疑人1,088,490人,提起公訴1,818,808人。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N].檢察日報,2020-06-02(01).,補充偵查意味著審限延長,客觀上存在侵害被羈押者權益等一系列弊端。(2)看守所審前羈押存在活動空間、住宿條件、醫(yī)療保障、通信權利等諸多方面權利保障不如監(jiān)獄羈押的狀況。參見程雷.看守所被羈押者的人權保障[J].人權,2015,(2):38-48.類似論述參見王楚江,成德君.淺議看守所在押人員的人權司法保障 ——以黃巖區(qū)看守所為例[J].公安學刊(浙江警察學院學報),2016,(1):73-77.被告人堅稱無罪欲上訴,但考慮到看守所羈押難以忍受而選擇接受判決的情況亦有發(fā)生。
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問題雖存在且在實踐中久為詬病,但學術界對其關注度較小,幾篇高質量文章也發(fā)表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檢察實務部門專家的論述相對較多。有學者從控審分離等角度提出,案件進入審判階段后,應當廢止檢察官的強制取證權,并從平等證據申請權角度提出,審判階段需要補充偵查調取證據的,需依據控辯雙方申請由法院決定。[2]有學者從控辯平等、迅速審判、集中庭審、被告人權益保障角度對審判期間補充偵查提出反思,并認為允許檢察機關在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是把追訴方的“糾錯”職能延伸到審判階段,與“有錯必糾”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3]學界更多的是從審判主導、控辯平等及被告人權益保障等角度提出廢止審判階段檢察機關的補充偵查強制取證權,但對廢止后法院主導下依申請補充證據的規(guī)范性建構缺乏論述。檢察系統(tǒng)的實務專家就該問題有較多文章發(fā)表。有觀點主張,以裁判獨立來制約退回補充偵查。[4]有觀點認為,退查制度違背了程序設置,阻礙了效能的發(fā)揮,表現為異化現象,還存在借用退回補充偵查制度互借審限現象。[5]有觀點認為,實踐中存在濫用退回補充偵查權,退補提綱質量不高等問題。[6]有觀點甚至認為,審判階段的補充偵查決定權在于檢察院而非法院,檢察院甚至可以在二審階段行使補充偵查權。[7]檢察系統(tǒng)實務專家大多對補充偵查的弊端有共識,問題主要集中在審查起訴階段補充偵查權的完善上,主張通過完善退回補充偵查提綱、提升退回補充偵查質量,以在實體上查明案件事實為目的進行制度化設計;對于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少有涉及。有來自法院系統(tǒng)的專家認為,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多發(fā)的困境在于維穩(wěn)壓力下法院不得不在問題證據上留有余地,治理色彩濃厚、裁判角色弱、民意錯位等因素使法院承擔了追訴人角色。[8]
筆者贊同廢止檢察機關審判期間補充偵查的強制啟動權,主張“審判主導論”,由法官主導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啟動程序并輔以證據采信的規(guī)范。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制度設計以查明案件事實、打擊犯罪為目的,本無可厚非,但審前偵查、審查起訴等多道程序已經為發(fā)現事實真相提供了充足的時空條件。案件進入審判階段后仍由檢察機關主導補充偵查權打破了訴訟平衡,有損程序正義及效率價值。審判階段由法官自由心證決定是否啟動補充偵查程序,不再賦予檢察機關補充偵查強制取證權更符合訴訟原理。通過對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所引發(fā)問題的分析,對該項權力的屬性及行使進行探討,筆者試圖在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之間尋找平衡,提出“審判主導論”及具體規(guī)范化建議。
在規(guī)范層面,《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三個階段的補充偵查。其中,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有別于控訴職責下的補充偵查,而刑事訴訟法有關司法解釋進一步擴大了檢察機關在審判階段的強制取證權。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引發(fā)一系列理論上的問題,如過度羈押、程序倒流、雙重危險、控辯訴訟結構失衡等,值得深入思考。
1.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具體規(guī)范?!缎淌略V訟法》第204條規(guī)定,審判中檢察人員提出補充偵查建議的,可以延期審理?!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23條規(guī)定,審判期間公訴人建議補充偵查、延期審理的,合議庭應當同意。(3)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204條規(guī)定,法院可以延期審理的三項理由之一是,檢察人員發(fā)現提起公訴的案件需要補充偵查提出建議的。第205條規(guī)定,補充偵查以1個月為限。第208條規(guī)定,補充偵查完畢移送人民法院后,重新計算審理期限。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 223 條規(guī)定,審判期間,公訴人發(fā)現案件需要補充偵查,建議延期審理的,合議庭應當同意,但建議延期審理不得超過兩次。從“可以”到“應當”,表明法院不是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啟動的唯一主體,檢察機關享有審判階段啟動補充偵查程序的絕對權力。在復雜刑事案件的審判過程中,在面對有效辯護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傾向于啟動補充偵查程序,補充新證據或對原有缺陷證據進行合理解釋或補充說明,以使法院采信控方證據。
2.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具體環(huán)節(jié)?!把a充偵查”作為偵查活動的補充,依據《刑事訴訟法》主要分布在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偵查階段,檢察機關對提請逮捕的案件有權要求公安機關補充偵查;第二個階段是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有權退回偵查機關補充偵查,也可以自行補充偵查;第三個階段是法院審判階段,檢察機關可以要求退回補充偵查,法院有權建議檢察機關補充偵查。前兩個階段的補充偵查是檢控機關控訴職責的體現,而審判階段的補充偵查則體現實質正義觀。
3.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規(guī)范缺位。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提出,“完善補充偵查制度”,明確補充偵查的條件,主要圍繞審查起訴階段的退回補充偵查,約束公安機關對待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階段退回補充偵查案件的偵查行為。該次改革關于完善補充偵查制度的內容未涉及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問題,對此存在兩種解讀:一是理論上補充偵查本不該出現在審判階段,該階段補充偵查沒有完善的必要;二是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引發(fā)的問題沒有引起充分重視。
本文以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為題主要是對實踐中普通存在問題的反饋。第一、第二階段的補充偵查是檢察機關和公安機關相互配合、打擊犯罪、實現國家追訴目的的必要措施。在第三階段,此時案件已經到了法院審判階段,偵查已經終結,證據已經呈現,法院居中行使司法裁判權,此時再由檢察機關主導補充偵查權(可以自由啟動),與法院裁判權的主導性相矛盾,也與“以審判為中心”不相協調。
1.制度設計層面。案件進入審判階段,應當由法官來主導整個司法流程,由法官判斷是否允許退回補充偵查,是否啟動建議調查程序。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目標就是凸顯法官在審判過程中的主導地位,進而實現“審理者裁判,裁判者負責”。該制度設計是為了通過由法庭審理決定案件的最終結果,以減少以往偵查權過分強勢,偵查結果決定審判結果的不合理現象。倘若進入審判階段后檢察機關仍享有強制取證權,實質是在延續(xù)“以偵查為中心”,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并不契合,有損司法公信力。
2.訴訟構造層面。法院應當保持中立性,居中裁判,充分保障辯護方訴訟權利,實現控辯對等。龍宗智教授認為,在“等腰”三角結構中,訴辯平等是“題中應有之義”。[9]倘若法律規(guī)定對檢察機關提出的補充偵查必須允許,則辯護人同樣應當有申請調查取證并延期審理的對等權利。而現狀是,檢察機關享有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絕對啟動權,且可能濫用該權力,審理期限會被延長(實務中也有部分法官因為審理期限制約而借用退回補充偵查來延長審理期限)。反觀辯護人,針對檢察機關補充偵查后提交的新證據,可能連充足的辯護準備時間都無法保障。有檢察實務部門學者提出,檢察機關重啟偵查是國家追訴權力的過分膨脹,造成控辯不對等,導致被告人訴訟權利無法保障,建議賦予辯護律師介入補充偵查的權利。[10]檢務專家呼吁在審判期間行使補充偵查權時應保障被告人及辯護律師的相應權利,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問題的重要性。
3.集中審判原則層面。審判及時性要求審判階段不宜重啟爐灶,若存在大規(guī)模補充證據的現象,說明起訴質量不合格,符合法院建議撤回起訴的條件(或直接不允許檢方補證請求)。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條規(guī)定,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具體就是要貫徹集中審判原則,強調審判的連貫性、集中性及判決的及時性。審判期間補充偵查與此相背離。首先,補充偵查所獲的證據需要重新開庭舉證、質證,延長了審理時間,帶來了不效率、不經濟,與及時性要求不符;其次,繁復的、不連貫的庭審加大了裁判者得出最貼近事實裁判的難度,畢竟記憶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淡化、模糊,與準確性要求不符;最后,補充偵查案件無法一次性當庭裁判,且審理時間的延長客觀上增加了案外因素干擾正常審判的時空條件,客觀上削弱了司法公信力。無論如何,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權的行使與集中審判原則相沖突,必須慎重對待。
4.保障人權理念層面。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側重打擊犯罪而非保障人權,與保障權利理念存在距離。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帶來的直接危害是,過度羈押可能侵害權利。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對過度羈押的影響雖然是間接的,但危害不容小窺。有的輕罪案件因為羈押時間超過本應當判處的刑期而存在理論上過度羈押、需要國家賠償的情況,此時法院可能會作出“實報實銷”(關多久判多久)的折衷判決,避免追責的發(fā)生。有學者指出,我國審前羈押情況不佳,存在“短刑長押”現象,逮捕后輕刑比例高達35%以上,一些本可判處管制、拘役的被告人,因審前羈押時間超過半年,不得已判處有期徒刑緩期執(zhí)行被當庭釋放。[11]看守所是審前臨時性羈押場所,為防止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逃避審判,在制度設計上存在比監(jiān)獄服刑羈押更嚴厲剝奪在押人員人身自由的狀況。例如,審前羈押中部分重刑犯還需要戴腳鐐,而在監(jiān)獄羈押的已決犯則不需要再佩戴械具。(4)1990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第17條規(guī)定,對已被判處死刑、尚未執(zhí)行的犯人,必須加戴械具。對可能行兇、暴動、脫逃、自殺的人犯可以使用械具。1991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實施辦法》第20條亦有類似規(guī)定。
5.雙重危險禁止層面。審判階段若存在因缺乏關鍵定案證據而另起爐灶式的補充偵查,則涉嫌違反禁止雙重危險原則。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吸納禁止雙重危險原則,并規(guī)定在第14 條第7 款中。我國早在1998年就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該公約雖尚未經全國人大批準生效,但對我國的刑事司法已經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我國《刑法》在近年來的修訂過程中逐步減少死刑罪名的適用,正體現了與該公約對接的姿態(tài)。此外,禁止雙重危險原則在民事審判領域(一事不再理原則)也已經被我國立法所吸收。(5)民事訴訟領域一事不再理原則的確立,參見201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24 條第5項以及 2015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47條的規(guī)定。我國刑事司法中雖未明確提出禁止雙重危險原則,但該原則系基于人權保障的目的而確立的,且我國《刑事訴訟法》第 3條確立了尊重和保障人權原則。據此,禁止雙重危險原則在我國刑事司法中理應獲得適用。
6.效率價值角度層面。偵查階段的偵查權及審查起訴階段的補充偵查權,完全具備充足的獲證能力和條件,審判階段無需再賦予檢察機關補充偵查權。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意味著案件進入審理環(huán)節(jié)后又退回偵查環(huán)節(jié),從程序的正常流轉角度看,是一種程序倒流。偵查、公訴、審判是不同的刑事司法職能分工,具有不同的功能和價值。案件進入審判階段后,控辯對等,法院居中裁判并主導案件的審理進程。補充偵查所獲取的證據需要重新出示并經舉證、質證,各方訴訟參與人需要重新參與庭審。有學者提出,程序倒流危害司法正義,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還會造成一系列不可挽回的負面效應。[12]程序倒流可以說是“看得見的不正義”,不符合正常的流程,多次開庭帶來司法資源的極大浪費。因此,應當嚴格限制程序倒流。
綜上,審判階段檢察機關補充偵查權的行使是以查明案件事實真相為終極目標而有損程序正義的做法,是對司法裁判權的侵蝕,也會對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造成侵害。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存在的原因還在于,法官在證據認定上不敢輕易否定非法證據而作出無罪判決。給予檢察機關進一步補充證據的機會,受到維穩(wěn)壓力、民意壓力、審限壓力等諸多復雜因素的影響。
法庭審理是一個追求真相的過程,但真相往往難以企及。筆者主張“審判主導論”,由法官來主導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啟動,對檢察機關補充偵查的申請,通過對必要性、獲證可能性等的審查來決定是否準許,并對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予以保障??紤]到事實的多樣性、復雜性,認知能力的有限性,“審判主導論”并不主張完全取消審判階段的補充偵查活動,而是主張將審判期間補充偵查決定權確定由審判機關單獨行使。筆者認為,全面廢止審判階段的補充偵查程序不符合目前的司法現狀。第一,追求事實真相、打擊犯罪是刑事訴訟法的目的之一,也符合中國人普遍的實質正義觀念。法院很難做到對有關實體真實的關鍵定罪證據因為程序違法而簡單排除或不予取證,正如刑事訴訟中對違法獲取的物證、書證一般不輕易排除。第二,法院自身背負著沉重的無罪判決的壓力和打擊犯罪不力(消極取證)的民意壓力。第三,刑事司法現狀下法院自身的司法權威及獨立性有待提升。因此本文認為,全面廢止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不符合目前的司法現狀,也無必要。 “審判主導論”不主張賦予檢察機關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啟動權,而主張由法官自由心證,通過慎重啟動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活動,盡可能以較少的司法資源實現司法公正與人權保障相統(tǒng)一。考慮到認知的局限性,輔之以一定的證據規(guī)則可以更好地實現審判主導補充偵查。此外,中國特色刑事訴訟制度的設計及權利保障理念也為“審判主導論”奠定了基礎。
檢察機關審判期間補充偵查的理由,無非是為了加強指控而進行證據補充,但刑事司法制度設計中的“捕訴合一”“庭前會議證據開示”制度已經將追查事實真相的時空條件予以充分滿足,加之信息時代數據的廣泛留存及提取技術的發(fā)達,審判階段再行補充偵查的意義已經弱化,無需再賦予控方單方面的強制調查權。
一是 “捕訴合一”提升偵查效果,審判期間再行補充偵查必要性小。關于“捕訴合一”,學界雖有不同觀點但已成既定規(guī)范事實。 “捕訴合一”無疑提升了偵查機關的辦案質量。有學者認為,通過 “捕訴合一”能夠產生權力合力的效果,進而對偵查階段形成強而有力的監(jiān)督,利于規(guī)范、引導偵查,提高辦案的效率和質量。[13]龍宗智教授認為,“捕訴合一”弊大于利,但對案件的辦理存在一定好處,批捕承辦者考慮到案件是否能夠通過起訴審查,就會以法院作有罪判決的證據標準和法律標準衡量批捕。[14]“捕訴合一”后由同一主體負責逮捕和公訴事宜,其必然將逮捕的證據標準和起訴的證據標準統(tǒng)一思考。檢察官在審查起訴、出庭公訴過程中, 通過審查案件、核實證據、進行控辯交鋒等活動, 必然積累對偵查過程中應當要查清哪些事實、收集哪些證據以及如何取證更規(guī)范的認識和經驗, 這些認識和經驗可以用于指導偵查機關辦理案件。“捕訴合一”后檢察官在審查起訴階段對證據的審查是批準逮捕后的第二次證據審查,此時公安機關提交的證據應當符合起訴標準,況且《刑事訴訟法》還規(guī)定,該階段檢察官有權兩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審判階段再次賦予檢察機關補充偵查的權力顯得不那么必要了。
二是庭前會議證據開示為補充偵查提供了空間,使審判階段再行補充偵查的必要性進一步減小。庭前會議中貫徹了證據開示制度,通過證據開示檢察機關可以提前知悉辯護方證據及案件爭議焦點,進一步減小了補充偵查在審判階段的運行空間。2018年實施的《人民法院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第2條規(guī)定,庭前會議中除相關程序問題外,還可以組織控辯雙方展示證據,歸納爭議焦點,(6)庭前會議證據開示制度的確立,參見《刑事訴訟法》第187條、《人民法院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第2條。確立了庭前會議證據開示制度。關于證據開示在刑事訴訟中的價值,有學者歸納為五個方面:發(fā)現客觀事實,實現訴訟公正價值;保障被追訴人訴訟權利價值;便于公訴人充分準備庭審價值;保證案件審判質量價值;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益價值。[15]庭前會議中的證據開示是雙向開示,含辯護方證據的開示。通過證據開示,將案件中存在的關鍵證據問題和爭議焦點提前暴露,從而避免法庭審理過程中的程序倒流,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減小進入實質庭審階段退回補充偵查的空間。目前,我國庭前會議制度并非固定模式,而是選擇模式,依申請或法院認為有必要才召開,但一般情況下重大、復雜、有爭議的案件都會啟動庭前會議,并進行證據開示、爭議點歸納。既然通過庭前會議證據開示已經明確了辯方的證據及爭議焦點,檢察機關可以在正式開庭前要么因證據不足撤回起訴,要么直接補充偵查,不必在正式開庭時再行補充偵查。
三是電子數據及高科技手段的運用提升了獲取證據的可能性,審判階段補充偵查存在的時空必要性變小。隨著科技發(fā)展,萬物互聯,電子通訊、電子消費、電子信用等得到普遍應用,生活中多數人都離不開電子數據。電子數據信息的留存與獲取越來越容易。傳統(tǒng)取證方式嚴重依賴人力與充足的時間,如今的取證方式更依賴科技手段,時間對于偵查獲證的作用在變小。在經歷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數月的偵查、審查后,該獲取的證據應當已經獲取,審判期間補充偵查再行取證的意義不大。
“以審判為中心”的重心在于保障被告人的公正審判權。[16]案件進入審判階段,由法院主導案件審理進程能夠體現司法公正并保障被告人的公正審判權。畢竟偵查權是在立案、偵查階段配置的偵查機關職權,是前期在偵查、追訴犯罪過程中已經充分行使過的權力,且在檢察機關行使公訴權時,法律賦予檢察機關自行偵查或退回偵查機關補充偵查的權力,進一步強化了公訴權。從實質意義上論,偵查權與公訴權具有行政權的性質,具有同質性;而裁判權是司法權,具有客觀中立性、更高權威性和終局性。從訴訟構造角度看,審判階段偵查權沒有獨立存在的空間,只能依附于審判權,因此應當由法院主導審判階段的偵查權。
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是刑事訴訟法的雙重目的,孰輕孰重是個價值判斷問題,不同時期會有不同側重。以往觀念中以打擊犯罪為第一要務,但時過境遷,尊重和保障人權已經寫入《刑事訴訟法》,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目的應當受到更高程度的重視,甚至應當以保障人權為優(yōu)先目的。相比強大的國家追訴機器,對被追訴人的人權保障在我國還有些薄弱,法院主導并慎重啟動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才能彰顯程序價值及人權保障目的。
法律規(guī)范難免存在語義不明或相互矛盾之處,通過解釋仍能探求并實現法律規(guī)范在當前法秩序中的標準意義??枴だ瓊惔脑谟懻?法律存在多種解釋)各種法律解釋之間的關系時,認為首先應從字義出發(fā),再尋求法律的意義脈絡,優(yōu)先采用最符合立法者的規(guī)定意向及規(guī)范目的之解釋。[17]通過立法目的及體系解釋能夠實現“審判主導論”的目標。
1.關于規(guī)范適用的沖突解決。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的啟動權應回歸《刑事訴訟法》第204條規(guī)定的由法庭決定是否啟動補充偵查程序,不再援引《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23條關于檢察院一經提出應當啟動補充偵查程序的規(guī)定。理由是,司法解釋作為對法律適用的解釋和說明,其目的是為了法律適用的便利,但無權超越法律進行創(chuàng)設,更不能作出與法律規(guī)定相矛盾的解釋。該處解釋與法律規(guī)定本身存在體系矛盾,應當對兩者進行協調。
2.關于啟動時間的體系性理解。將依申請啟動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程序的時間限定在被告人法庭陳述完畢之前,禁止在被告人陳述完畢之后判決下達之前的一切以補充指控為目的的補充偵查活動。《刑事訴訟法》第204條關于啟動補充偵查程序規(guī)定中的“審判過程中”應該是指在被告人最后陳述完畢之前。理由是,《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36條規(guī)定,被告人在最后陳述中提出新事實、證據及辯解理由,由合議庭決定是否恢復法庭調查及法庭辯論。對此進行體系化解讀可得出,補充偵查的啟動時間應當限定在正式庭審結束之前,且由合議庭決定。明確此點,可以杜絕實務中出現的被告人最后陳述完畢、庭審全部結束等待判決期間不可預期的重新啟動補充偵查程序,重新恢復法庭審理。啟動時間的限定也符合對法的安定性的預期。
3.對啟動條件的限制性要求。對允許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的,裁判者可以通過證據采信規(guī)則加以約束,以體現對被告人權利的程序保障。首先,補充偵查的證據必須是涉及定罪量刑的相關證據,應涉及定罪量刑的某個環(huán)節(jié),或是對違法、瑕疵證據的必要補充,體現證據的重要性、相關性要求。其次,若是定罪關鍵證據缺失,則法院不應允許檢察機關在審判階段補充偵查,直接判決或建議檢察機關撤回起訴,體現對控訴證據的質量要求。最后,對補充偵查的證據材料,被告方享有質證、辯駁及調取辯方證據的充分的訴訟應對時空條件,體現控辯平等原則。
首先,將《刑事訴訟法》第204條修訂為,“審判期間,公訴人發(fā)現案件需要補充偵查,建議延期審理的,必須書面提出實質性理由,并經法庭審查同意?!?/p>
其次,針對前述《刑事訴訟法》第204條中規(guī)定的“實質性理由”,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中作兩方面要求:一是所申請補充偵查的證據涉及定罪量刑相關事實,二是具備查證可能性。
最后,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中增加1條:“審判階段人民法院準許人民檢察院補充偵查的案件,在法定期限內未能補充所申請證據,或者經補充偵查仍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人民法院應據此建議人民檢察院撤回起訴,或直接作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無罪判決?!?/p>
訴訟有時效,舉證有期限,都是效率價值在現代司法中的體現。刑事案件進入審判階段,檢察機關已經完成舉證,若單方面啟動補充偵查以提供證據,實質是超過舉證期限后的不效率行為,也是對控辯審三角訴訟構造的突破。審判階段法官主導審判程序,自由心證決定是否啟動補充偵查程序并對補充偵查所獲證據進行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考量才符合訴訟構造原理,才能夠兼顧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做到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相統(tǒng)一。 關于不足,本文存在兩個方面的思考有待進一步深入:一是最高人民法院在司法解釋中讓渡審判階段補充偵查主導權的緣由有待探討;二是2020年3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頒布的《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補充偵查工作的指導意見》在實踐中對審判階段補充偵查所帶來的影響有待觀察。前一個問題涉及法官、法院的價值和現實考量,需要從制度層面展開;后一個問題由于規(guī)范出臺時間尚短,缺乏相應素材,相關問題值得進一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