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亨
(華南理工大學,廣東 廣州 510641)
在現(xiàn)代詩學上,廣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引擎,如同廣東在中國走向近現(xiàn)代之際,為天下先??盗鹤兎?、辛亥革命,無一不與廣東直接相關(guān)。梁啟超呼吁的“詩界革命”、黃遵憲倡導的“我手寫我口”,當為中國現(xiàn)代詩學的先聲,自然,這呼聲來自廣東。及至巴黎和會,正是梁啟超的一紙電文,引爆了歷史上最具現(xiàn)代意義的五四運動——我們一直把“五四”視為中國現(xiàn)代史的起點。然而,由于中西方歷史演變的時差,引爆“五四”的梁啟超在歐洲所目睹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一片廢墟,而著名史學家斯賓格勒,恰好在1918年出版了他的名著《西方的沒落》。這讓從歐洲回來的梁啟超寫下了《歐游心影錄》,對西方的科學萬能提出質(zhì)疑,反思近代的西學東漸。當五四運動高舉“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旗幟之際,他卻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新儒學”的發(fā)軔者,重新回歸歷史傳統(tǒng)文化。
簡單追述這一段“時差”,并不在于說明中國現(xiàn)代詩學是否“與時俱進”。畢竟,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的規(guī)律,未必與政治演變發(fā)生同步。廣東現(xiàn)代詩學也同樣不一定與梁啟超回歸傳統(tǒng)文化一致。但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廣東現(xiàn)代詩學發(fā)生與發(fā)生不單純受到西方現(xiàn)代詩的影響,實則蘊含深厚的民族傳統(tǒng)意蘊。
一
在兩廣現(xiàn)代詩學形成過程中,最早的一位當推梁宗岱(1903-1985)。他出生于廣西百色,原籍廣東新會。他兒時,便熟讀唐詩宋詞,13歲時,他在廣州進入了一所教會學?!嗾袑W,那里,英法的藏書不少,這讓他熟讀了波德萊爾、馬拉美、魏爾倫等人的詩作。自1921年始,到1923年去法國留學止。梁宗岱寫下了200多首詩,在南國名重一時,比如《白蓮》:
一個仲夏的月夜,
我默默無言的,
停欄獨對著,
那澰滟柔翠的池上,
放著悠淡之香的白蓮……
見它慘淡灰白地,
在月光的香水一般的情淚中,
不言不語的悄悄地碎了。
純美的意境,象征的意味,淡淡的失落感,這一切凸顯了他對詩的自身特性的理解以及對生命的哀婉,上升到了藝術(shù)與哲學的層面。故而,在他嗣后的詩歌理論上,才有了“純詩”一說。一如梁宗岱在《談詩》中所說的:“所謂純詩,便是摒棄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diào),而純粹憑借那構(gòu)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chǎn)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yīng),而超度我們的靈魂到神游特瑤光明極樂的境域,象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的獨立、絕對自由,比現(xiàn)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的音韻和色彩密切底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盵1]他這么說,也這么做,純詩理論與其象征詩歌的創(chuàng)作相得益彰,“把文學來創(chuàng)造音樂,把詩擺到音樂底純粹人?!盵2]
無獨有偶,廣東另一位現(xiàn)代詩人黃藥眠(1903-1987),也有與梁宗岱一樣的心路歷程。黃藥眠少年時代,在被譽為“文化之鄉(xiāng)”的梅縣飽讀詩書,有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1921年,他來到廣州,在廣東高等師范英語系就讀,同時讀到了英、法大量詩文,包括拜倫、雪萊、濟慈、繆塞、波德萊爾等。他于1921年至1925年間寫了不少現(xiàn)代詩,用他的話說:“那時是‘五四’初期,所以,詩句也是些舊時調(diào)子,今天看起來,它雖有些稚嫩之處。但究竟是新生的東西,是青春生命的跳動,有些地方也是前人所未插足的。例如《詩人之夢》,這是當時我受到法國詩人繆塞的純詩論的影響所寫的,它無疑是我當時詩的主題思想。就是我當時鄙視、厭惡庸俗而追求詩人的夢幻?!盵3]與梁宗岱一樣,都強調(diào)了“純詩”。
同時進入詩壇并以現(xiàn)代詩著名的李金發(fā)(1900-1981)與黃藥眠是梅州中學的同窗,同是客家人,而在1919年他已留學法國學雕塑,比梁宗岱早3年。一到那里不久便開始了寫詩,他說自己最初是“受波特萊爾與魏爾倫的影響而作詩”的。開始,他更是純詩論者,他認為,一個藝術(shù)家,“他的美的世界,是創(chuàng)造在藝術(shù)上,不是建設(shè)在社會上?!盵4]“我的詩是個人靈感的記錄表,是個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5]”他的詩,如《記取我們簡單故事》等,可謂純而又純的,無論是個人的情調(diào),所描繪的情景、唯美的意境,皆是如此。
毫無疑問,這三位出生在廣東,并在廣東最早受西方現(xiàn)代詩學影響的詩人,他們最早的出發(fā)點,便是純詩。純詩遠離了政治化、道德化,從而不再在社會與時代中迷失掉自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純粹的個人的情感、純粹的唯美境界。也許,正因為其之“純”,才不與任何“遇與不遇”無關(guān),具有其“永久的魅力”。
其實,在眾多的人文學科中,這類“純”的學問,當有其不朽的生命力。不僅僅是詩,不僅僅是文學,也不僅僅是藝術(shù)——無論是繪畫還是音樂。當然可以包括教育學、哲學等等,還有科學,如醫(yī)學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不過,現(xiàn)代純詩似乎是舶來品,卻偏偏在有著唐詩宋詞很深造詣的幾位詩人中生發(fā)、共鳴,而后更成為中國詩壇上最為亮麗的一道風景線,則有著更多的因緣。中國現(xiàn)代詩學似乎是“五四”以來受西方影響而發(fā)生的,但我們卻無法割斷其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血脈關(guān)系。筆者聯(lián)想到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開篇的一段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倍鳛榧冊娬摫旧?,與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自我價值的肯定、“人格品藻”的鑒賞,顯然是相通的。這里,我們不必用宗白華“最混亂”“最苦痛”的用詞,去比較當時歐洲在一戰(zhàn)后的狀況與中國“五四”時期的動蕩,更不必追溯到“漢末魏晉六朝”梟雄混戰(zhàn),雖然這樣的“背景”堪可謂大同小異。
對于這幾位詩人來說,詩本身就是美的,純美自然就是純詩,從寫詩到闡釋詩的純美理論,象征主義,于他則是一種凝練與提升。中國的古代詩歌,從一開始就頗講究其本身的韻律感、音樂感,這自然是一種和諧與自然。在建構(gòu)中國現(xiàn)代詩學“純詩”理論之際,他們毫不諱言是吸收了西方眾多大詩人的思想與理念,同時在繼承著民族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
二
從純詩出發(fā),走向象征主義的詩論,似乎已水到渠成。梁宗岱是這么前行的,因他進而走向了象征主義,并闡發(fā)了這一理論。梁宗岱關(guān)于象征主義的詩歌理論,無疑是從藝術(shù)的層面上對“純詩”進一步地深入闡述。詩歌與象征是不可分的,沒有象征,詩的藝術(shù)特征也就無以存在了。就這樣,他把象征主義提升到了“極高的程度”。一如他相關(guān)著作中所說的:“所謂象征主義,在無論任何國度,任何時代底文藝活動和表現(xiàn)里,都是一個不可缺乏的普遍和重要的原素?!薄耙磺凶钌铣说奈乃嚻?,都是象征到一個極高的程度?!?/p>
固然象征主義是十九世紀末在法國興起的,隨后影響到整個的西方。與羅曼·羅蘭交厚的梁宗岱,在法國期間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這股藝術(shù)流派的影響。他在“五四”退潮之后,就“象一個夜行人在黑暗中徬徨、探索”,不時為自己圜解、打氣,欲振作起來,卻又免不了沉湎在其法國象征主義大詩人波特萊爾、梵樂希等的詩作中,正如他自己所言:“因為稟性與氣質(zhì)的關(guān)系,無疑地梵樂希影響我的思想和藝術(shù)之深永是超出一切的比較之上的?!备胺魧W,他更成了梵樂希的門生。但他并沒有停留在傾倒、景仰的層次上,而是重新反顧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
他以為,象征并非單一的手法,而有它的整體性。他認為“象征”和“《詩經(jīng)》的‘興’頗近似”。他更論證道:“《文心雕龍》說,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似議。所謂‘微’,便是兩物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表面看來,兩者似乎不相聯(lián)系,實則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擬議’這幾個字頗能道出。”他頗為機智地使用了二者理論相互印證、相互闡發(fā)的方法,雖說免不了有誤讀,可誤讀不每每是創(chuàng)新的一個機遇么?梁宗岱的“誤讀”,每每讓他翻譯的詩歌更接近原文的象征意味及內(nèi)涵。人們曾就他與朱光潛同譯的一首詩的譯文相比較,認為他更得到“詩之三昧”,闡發(fā)出了原詩的本質(zhì)。譯詩如此,古詩更如此了。在他看來,在屈原的名篇《冊鬼》中,“詩人和山鬼移動于一種靈幻飄緲的霧圍中,撲朔迷離,我們底理解力雖不能清楚地劃下它底含義和表象底范圍,我們底想象和感覺已經(jīng)給它底色彩和音樂底美妙浸潤和滲透了?!盵6]而他的《晚禱》,不曾有多少“無我之境”,用的是聯(lián)想、隱喻,來象征及暗示內(nèi)心的悸動。讀下來,每每讓人想起他譯的《流浪者之夜歌》,音韻強化了情景的近即,讓人覺悟到“一個寥廓的靜底宇宙”“一個更莊嚴、更永久、更深更大的靜”,如詩中“溫柔的影兒恬靜地來去”,“虔誠地、靜謐地……完成我感恩的晚禱。”
可見,作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第一位象征派詩人,梁宗岱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翻譯上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在理論上,也有自己的獨特見解與建樹。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詩壇已是眾聲喧嘩。詩人當何去何從,早年他在詩中所營造的純美意境可否不再?之后龐德的意象詩,新時期中國的朦朧詩,無不繼承的正是象征派詩歌這一“文脈”――這恐怕沒有多少人有異議。而這一“文脈”,與郭沫若的《女神》開創(chuàng)的另一種詩風,可謂涇渭分明。
有的詩,無論其藝術(shù)性高下如何,當與歷史與時代相關(guān)聯(lián);而有的詩,則是以其藝術(shù)性的雋永,超越歷史與時代,梁宗岱的詩以及他的詩歌理論,正是屬于后者。他的詩,可謂象征派的極致,以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對自然的深受,也透出個人內(nèi)心的痛苦與憂傷,詩的清醇與凄苦水乳交融。
三
與梁宗岱幾乎同時的象征派詩人李金發(fā),被朱自清評價為“一支異軍”,兩人之高下,姑且不評,但風格上,二人是各有千秋。
李金發(fā)的三部詩集《微雨》《食客與兇年》及《為幸福而歌》均寫作與出版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寫作的環(huán)境,則是在法國。李金發(fā)在《浮生總記》中稱,他在雕刻之余,花了很多時間去看法文詩,“不知什么心理,特別喜歡頹廢派”波德萊爾的《戀之花》與魏爾倫的象征派詩,“愈看愈入神”。而他本人,也被周作人稱之為中國的波德萊爾。而這時,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的藝術(shù)正處于劇烈演變、動蕩的時刻,若干最具現(xiàn)代意義的藝術(shù)品也正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中問世,“十年一覺巴黎夢”,李金發(fā)正是在這樣的“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夢中歐洲度過的,從而也催生了他的傳世之作。
后期象征主義正是這個時期在歐美興起,著名的代表作《荒原》——英國艾略特所作,發(fā)表于1922年,而美國龐德的意象詩也在此際風行一時,就在1923年,另一位著名象征派詩人葉芝,則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其間,瓦雷里則發(fā)表了《幻美集》……可以說,李金發(fā)的三部詩集,是與他們的創(chuàng)作同步進行的。
李金發(fā)二十年代的象征派詩歌,是中國新詩多元走向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其斷裂與重續(xù)堪可回味。他的詩與同時出現(xiàn)的西方現(xiàn)代派大詩人艾略特的名作《荒原》,有不少可比之處,不獨在意象、暗喻等象征性手法的運用,還在各自對各自所在民族的古典文化的傳承,以及作品中體現(xiàn)的貴族氣——陽春白雪,當是一個時代文學高峰的標志。
在李金發(fā)而言,客家人“以郡望自矜”的貴族意識表現(xiàn)得要突出得多,他在《浮生總記》“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一章中,很是強調(diào):“其實我們是真正中原的居民,正統(tǒng)的治人,而不是土族?!薄啊腥缬⒎ㄈ顺醯叫麓箨懀薄笆甲嬉韵掠忻膲?zāi)?,記得有雄獅擺氣,繡針落槽、猛虎跳墻……”[7]很以祖上的貴族化自矜——當然,這種貴族意識不僅掛在口頭上,而且浸透在其生活行為之中,他就似沒落的貴族,“恐怕是先天的遺傳,我從小就多愁善病,對一切都悲觀,沒有勇氣向前奮斗……我好似有特權(quán)似的,躲在書房里,看《玉梨魂》《牡丹亭》之類的書籍,倦了就睡,醒了再看,養(yǎng)成徐枕亞式的多愁多病的青年?!盵8]——自然,這很難認為是一種生理上的病態(tài),倒不如說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及生命感受,閱讀尋求的享受快感,更是一種精神追求,這也是他“貴族化”的例證。
正是這種貴族化傾向,決定了他在文學上的價值取向,追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奉行一套唯美主義的原則,他甚至宣稱要改變中國“丑惡之環(huán)境”,要讓自己的民族躋身于“文明民族之列”,過上“人的生活”。[9]他認為“藝術(shù)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創(chuàng)造美,藝術(shù)家唯一工作,就是忠實表現(xiàn)自己的世界……”[4]如此,他便與現(xiàn)實社會拉開了距離,獨自生活在心造的貴族化的象牙之塔中——所謂“美的世界”。
這種不可救藥的貴族色彩,卻成就了他對詩的探索——這也許正是藝術(shù)上個性的需要。所以,其之貴族意識是無可厚非的,尤其是今天,當個人化空間得到正名而不再視為異端之際,他更是無可指責的了。決不可以用倫理判斷來對待文學藝術(shù),那樣弄出來的只是宣傳品而非藝術(shù)品。其實,人多少也應(yīng)有那么一點貴族意識,尤其是創(chuàng)造精神產(chǎn)品的,這畢竟是形而上的創(chuàng)作。
人本身就是高貴的,是萬物之王,人應(yīng)當有自身純美的追求與享受,而決不應(yīng)該淪落到與走獸、泥沼為伍——李金發(fā)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當年所在國——法國的象征主義派詩人的影響,是同他所具備的貴族氣質(zhì)分不開的,同他作為客家人分不開的。
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在西方詩歌史上被譽為現(xiàn)代派詩歌的一座市聳入云的里程碑,在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李金發(fā)《微雨》等作品,同樣在中國詩歌史上也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不僅僅是在白話詩、現(xiàn)代詩的轉(zhuǎn)折意義上,還在于其將中國詩的“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引向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純粹創(chuàng)造詩的藝術(shù)美的新的方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成為二十世紀中國詩壇最為引人注目的象征派詩人。
后期象征派詩歌,追求荷馬、但丁史詩那樣的規(guī)模與內(nèi)容,當然,他們面對的正是一戰(zhàn)之后那樣一個偌大的、卻又無奈的世界,如艾略特面對的正是一戰(zhàn)后倫敦這樣一個精神與物質(zhì)的“荒原”,全詩試圖以貫穿始終的《圣經(jīng)》典故,在荒蕪凄涼的意象背后,尋求精神上的拯救,在悲觀絕望之后皈依天主……當然,有種種對《荒原》的解讀,畢竟它在意義上是不可窮盡或不可言說的。
作為《微雨》的首篇《棄婦》,雖然在篇幅上及內(nèi)涵上不可能有《荒原》的宏大與深廣,但是,正因為同是誕生在幾乎一致的時間二十年代與空間(歐洲)內(nèi),也就每每有其異曲同工之妙?!皸墜D”作為一個意象,同“荒原”可以說有著某種暗合,同是表現(xiàn)被冷落、被遺棄從而引發(fā)的深沉的痛苦,既可以是詩人以境的外化,又可以是人生遭際無望的表述。
《荒原》與《棄婦》:這“長發(fā)”可如“助人遺忘的雪”么?能隔斷由于“回憶與欲望”所帶來的“羞惡之疾視”?二人所營造的心境、意境,不能不說有相近之處。“黑夜”與“蟻蟲”、“鮮血”與“枯骨”,還有“狂風”“荒野”及“戰(zhàn)栗”,與《荒原》中“枯干的球根”“遲鈍的根芽”“荒地”等等,絕非言詞的裝飾,藝術(shù)上的夸張,而只能是暗示性的隱喻。
可以說,這種隱喻、意象,種種,二者之間是有很多相通之處的。李金發(fā)如他自己所力主的:“世界任何美丑善惡皆是詩的對象。詩人能歌詠人,但所言不一定是真理,也許是偏執(zhí)與歪曲?!币虼?,任何不堪的物象,均可以入他的詩中,同樣是“惡之花”——諸如“餓狼”“污血”“老貓”“老囚”“禿樹”之類,這只是在《微雨》開頭幾首詩中隨手拈來,皆讓他寫入詩中,成為不可捉摸的暗喻。如同在《荒原》中,所用的“枯死的樹”“尸首”“白骨碰白骨的聲音”“臟手”“齲齒”一樣。這自然是波德萊爾首開的傳統(tǒng),由此在東西方詩人中延續(xù)了下去。
二者相比,“空的教堂”與“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低聲的音樂”與“哀戚……深印”、“回憶的鐘”與“山泉長瀉”、“隨紅葉俱去”……都具有一種通感,即失落、惆悵、空懷往事、種種,這同樣是一種情緒,一種感受,不易捕捉并加以“定格”的。
李金發(fā)那在死亡邊緣獨自徘徊的“棄婦”,象征著什么?其實,一如他在另一首詩所說的:
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
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
這恐怕是人類整個生存狀況的一種描述。生命意識與死亡意識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把生命視為死亡唇邊的笑這一燦爛而又凄楚的意象,可以說是李金發(fā)的一個絕唱。
李金發(fā)的詩與艾略特的詩,是相互溝通、相互輝映的。首先是意象上的取向。作為象征意義上的拓展,兩人均在東、西方現(xiàn)代詩上成了一代詩風的開拓者,雖然艾略特的影響綿延不絕,而李金發(fā)則鮮有后繼者,直到半個多世紀后為中國文學界重新認識并加以肯定,拓開了中國新詩的唯美的純粹一章。關(guān)于這一條,前面已在比較中有較多的闡述了,這里便不再重復。他們同樣作為象征派中的卓犖大端的人物。
第二,兩人各自對自身所在國度的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與發(fā)揚。這一條,對艾略特恐怕是不會有什么疑義的,他在《荒原》中大量運用了《圣經(jīng)》中的典故,荷馬史詩中的典故,但丁《神曲》中的典故,還有莎士比亞、波德萊爾、彌爾敦、斯賓塞等眾多著名大師的名作、名言。當初《荒原》問世時,由于內(nèi)容艱深隱晦,不為時人所理解,后來,艾略特親自加上了注,才為廣大讀者接受,并對后來的現(xiàn)代派詩歌產(chǎn)生了無以估量的影響。這種大量引用歐洲、印度神話傳說及歷代各種文學體裁的經(jīng)典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典故及格言以形成暗示或暗喻,為后人爭相仿效。
而李金發(fā)卻沒這么幸運,從一開始就被斥之為“歐化”,甚至說他“中國話也不大會說”,“敗壞了中國語言”種種,他成了徹底洋化了的“詩怪”……過了半個多世紀來看,只要深入進他的詩的境界之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其詩的風格,更具有中國的古典色彩。所謂的意象或象征性,在中國古代詩詞中比比皆是。其實,少年李金發(fā)本就是在中國古典文化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許多人對此卻視而不見,像其纏綿悱惻、顧影自憐、多愁善感的詩句,不大都可以在中國的唐詩宋詞中找到源頭么?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古典情結(jié)。就算在《棄婦》中,如山泉長瀉、紅葉飄零,這本就在古詩中有過,而暮鴉馱著夕陽,漁舟唱晚的意境,更比比皆是。他其他詩中使用中國古代典籍中的各種典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隨手拈來,便有諸如“古剎”“狐兔”“一領(lǐng)袈裟”“流螢”“海盟山誓”“溪橋人語”,甚至于“他年葬儂知是誰”都有——這些僅僅是《微雨》開篇的若干首詩中摘下的……今天讀李金發(fā)的詩,尤其后邊的詩,又能有幾人輕言“歐化”“洋化”呢?說到底,恐怕還是諸如《牡丹亭》《班梨魂》打下了深深的印記,潛在他象征派詩句的后面,也仍然是中國古典文化所包孕的生命意識以及貴族意識。
第三,兩人最一致的地方正是身上都存在濃郁的貴族意識。李金發(fā)的貴族意識前面已有所論述。關(guān)于艾略特的貴族意識,固然反映在其詩中的貴族文化修養(yǎng)里。正如我國著名翻譯家、也是《荒原》的譯者趙蘿蕤所稱的,《荒原》所表現(xiàn)的,正是“貴族階層的思想和感情。”[10]對一個失落了的貴族王國“荒原”的哀挽,試圖以宗教精神去拯救一戰(zhàn)后的世界。
四
二十世紀初葉,集中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在全球的文化碰撞、交流與對話語境中多元取向及不同的發(fā)展,而其取向與發(fā)展又不可與中國文化本身的內(nèi)涵切割開。梁宗岱、李金發(fā)兩人有不少一致的地方,如出國留學,均受當時所在國的文學思潮的影響,都有著相似的歷史文化背景與接受教育的閱歷,尤其是從小接受過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與熏陶,同樣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對中國古代文化的守護以及對外來文化的揚棄、吸收……而與梁宗岱、李金發(fā)同時代生活的黃藥眠,一道經(jīng)歷中國二十世紀初葉那個狂飆突進的時代,同樣在青少年時代是純詩論的受惠者與身體力行者,亦一樣經(jīng)歷了民族危亡的嚴峻時刻,用他本人的話,也是他自傳所用的兩個字:“動蕩”,充滿動蕩的一生,不僅僅是二十世紀上半葉,而是整個世紀。他辭世之日,已是1987年9月了,一個世紀只余下10多年了,不過,他卻是三位當中活到最后的一位。而他經(jīng)歷的“動蕩”,自比前邊二位要多得多,也深刻得多。
文章憎命達,更何況一位才華橫溢、激情四濺的詩人呢。他寫的是詩,而他所經(jīng)歷的,又何嘗不是一部史詩呢?尤其是他晚年的口述史,讀下去,更有著史詩一般的沖擊力——這是用鮮血與生命,用近90個春秋,凝聚成的一部史詩。
黃藥眠不僅寫詩,而且,還是一位著名的美學教授。本來寫詩的人,本身就需要一種稟賦,那便是不同一般的審美感受??梢哉f,離開了對美的追求,對美的審視,就不會有詩情的勃發(fā),而這是需要對生命的超越,對生命力的解放方可以達到的。如果說,三位二十世紀的大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外,梁宗岱有他的大量歐美譯作,李金發(fā)則有他的雕塑——那也是立體的詩。歷史是時間的詩,雕塑是空間的詩。那么黃藥眠的美學,則是心靈的詩。這比時間與空間的世界更博大、無垠。因此,我們解讀這位詩人,解讀他的詩,更需要整個身心的契合。
同那個時代的詩人一樣,黃藥眠也是在激蕩的“五四”狂飆中脫穎而出的,他的激情,他的審美取向,都不無浪漫的理想主義的左右,如他寫在“五四”后不久的那首《黃花崗的秋風暮雨》:
我仰著悲懷匆匆地尋覓歸途,
風雨凄泣猶聽幽魂啜泣,
回看那黑影中的崗上豐碑,
碑上的神人啊,猶是昂首雄立。
在凄風苦雨中“雄立”,這仿佛也是黃藥眠一生的寫照,這自然也是他的一種身份認同。
黃藥眠《尼庵》寫的是一位投潭自盡的棄婦,與李金發(fā)的《棄婦》取的是同一對象,所描繪的帶有象征意義的情景及意象以及彌散的情緒,都幾近相同,只是李金發(fā)的哀婉與黃藥眠的慘烈,也許正暗示了日后各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不同走向。
年輕的情懷,當影響一生。以至于在獄中高墻下,他亦這么馳騁自己的思緒:
啊,云,你多么自由,天空是這樣寬廣,可以任由你自由自在地飛翔,有時你還可以積聚在一起,如高山,如層巖,又可以松散開來,如棉絮,如羽毛,你可以像一頂帽子盤蓋在高山頂上,你又可以化做迷茫的霧,并且還可以走到我的窗子面前化成細雨,滴瀝敲窗,氣壓低沉。
我望著窗子外面的陰沉的天氣,一切東西都好象變了形看不清了。我不覺長吁一聲,對天說:
“你用不著哭泣,
像我這樣的囚犯,
都還沒有
下過淚呢?!盵11]
這是他口述中的一段,亦如詩歌一般。他謳歌黃花崗的烈士為“神人”,自己在獄中不也如神人一般在諫天么?文中不無感傷,卻始終有感奮在其中,最終,是感奮雄起,壓倒一切,浪漫主義的理想充溢其間。
讀其詩作,大都具備這種感傷的浪漫主義,感奮的理想色彩。正如《桂林大撤退》這首被譽為荷馬史詩式的歷史長卷,其內(nèi)容難免會令人感傷、悲憫乃至慘烈,場景更是極為殘酷、悲壯,可最后,詩人卻仰天長嘯:
天有時晴,有雨,
但你可曾看見海,
他什么時候曾干?
文如其人。黃藥眠的一生,自是感傷的浪漫之旅,而他的詩行,鋪設(shè)的不也正是這樣一條感傷的浪漫之旅么?他的《工蜂頌》,可謂狀物托已,是“身份認同”的一篇精美、感人的散文。其實,無論任何一首詩,一篇散文,寫的都是詩人或作家的自我,他的主觀感受,他的意趣志向,除非有意偽飾與假托罷了。風格即人,性格就是命運,當言之不虛,文章是這樣,人亦這樣,人生道路更是這樣。
堅忍,是我們民族的美德,在客家人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黃藥眠這位現(xiàn)代三大客家詩人當中的一個,他的堅忍,當達到一般人難以達到的程度。這有如他的詩中所寫的,是鐵槌擊打下,濺出的火花——這火花,便是詩,便是他詩化的人生。
從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美學研究,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同樣,從浪漫主義理想,走向?qū)徝谰辰?,當是水到渠成。然而,從動蕩的乃至?zāi)難性的人生走向美學,莫非也有某種機緣?
晚年,作為我國著名的美學教授黃藥眠,似乎已超越了一切,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詩的激情化作了暗涌,從而更有了力度,理想的感奮業(yè)已平穩(wěn),于是具備了韌性。那么,災(zāi)難的人生,又給予美學怎樣的昭示呢?
莫非說,人的審美體驗,當是對生命悲劇的審視,并且在這審視中予以反抗,加以超越方能得以實現(xiàn),從而成為人類生活中的一種獨特的方式?這似乎正是黃藥眠學術(shù)中的生命元素,他那動蕩的人生給美學的悠遠的呼喚與啟迪。因此,他在《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一文中,借普希金詩中寫的書中夾的一朵枯萎的、失去清香的小花,引發(fā)起的審美聯(lián)想,并且借此強調(diào)“個人的情緒色彩”。而他的美學論文,更強調(diào)首先應(yīng)從“生活與實踐中去找尋根源”,這便直接指向了所有人,包括個人的人生了。因此,人不要受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束縛,至少心靈不要受這束縛,在審美的直覺瞬間沖破這一束縛,把心靈引向廣闊的自由天地,這便是對生命悲劇的超越,人,只有在審美中,獲取心靈的自由。
當然,這種超越,便是審美的超越,做到了超越,便可以上升到自由的境界。因此,審美的自由,便是主觀情趣,對于客觀規(guī)律或法則的超越,“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同樣,也是對“洞穴的幻象”即理性教條的超越,生命本身就是感性的,后天的理性對這一感性造成種種的壓迫與束縛,讓人的直覺潛能得不到釋放,而這后天的理性每每又固化為教條,從而對生命加以閹割……
在精神自由與功利欲求上,審美自然是屬于前者而非后者的,但如果不超越功利,也就無精神自由可言。陳寅恪的“獨立、自由”提法,本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真正的追求,大學當中更應(yīng)當如此。他強調(diào)審美的自由,在于精神對物欲的超越,是與他的親身體驗分不開的。只有在審美中,人們才可能視功利名祿為浮云,方可擺脫功名利欲對人的束縛,才能戰(zhàn)勝人的異化。
進而言之,審美的自由,更是個人的自由,個體生命對社會壓力的超越。自我實現(xiàn)意味著什么?丞而言之,當今世界,任何一種社會形態(tài),都會對個體生命造成種種的壓迫、扭曲。因此,黃藥眠強調(diào)的“生活與實踐”的美學觀,不是服從,而是尋求,是超越。也只有審美,方能夠?qū)崿F(xiàn)這一超越。他的美學,不僅僅是生活的美學,實踐的美學,更是生命的美學,是生命掙脫一切束縛實現(xiàn)超越達到的美的境界。當然,這也包括對個人自身局限的超越。很多人,對一切橫逆,一切苦難,都已經(jīng)麻木了,生命的悲劇在于接受而非反抗。然而,一位詩人,一位思想家,是不會中止自己敏銳的觸角,他當凝聚這些苦難以激發(fā)思想的噴濺,讓苦難去強化對自由與美的沖動與追求,并堅信正是在這種高壓下,生命方可以全面的釋放與超越,一如他寫的鐵槌鍛擊下四濺的火花。他晚年的美學觀,正是建立在整個一生的苦難的超越上面。
而他,就這樣在美的追求理想上,又一次獲得了“身份認同”。因為這是他苦苦尋找的精神故鄉(xiāng)。所以,直到最后,他仍舊是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神人”。一個依舊懷著感傷浪漫情懷的詩人。一個對人道理想、審美追求矢志不移的大學者。
“精神四達并流,無以不及,上際于天,下蟠于地”。莊子此語,于黃藥眠而言,可言中否?
“我愿自己,變成一個巨大的豎琴,為千萬人的悲苦而抒情?!?/p>
從梁宗岱的純詩論,李金發(fā)走向中國現(xiàn)代詩象征派的極致,而黃藥眠卻又回歸到了“文章為合時而著”的傳統(tǒng),他的浪漫情懷,不乏高潔的風骨與自由率性的詩性,最終不僅鑄就了現(xiàn)實主義的抒情詩,也讓他從創(chuàng)作走向詩學,并升華為藝術(shù)哲學,即美學。
五
無疑,西方現(xiàn)代詩的影響,對中國新詩產(chǎn)生的催化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但中國新詩畢竟仍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以其深厚的歷史內(nèi)力,重鑄了中國現(xiàn)代詩學。領(lǐng)風氣之先,最早為西學東漸影響的兩廣,在現(xiàn)代詩學上最有成就的梁、李、黃三位,便證明了這一點。這三人作為現(xiàn)代詩學的開創(chuàng)者、踐行者,在他們幾乎同時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詩的影響之際,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色仍是那么分明,而他們各自的走向,幾乎又指往了傳統(tǒng)的回歸。這體現(xiàn)在李金發(fā)后期熱心于客家民歌的搜集并出版了《嶺東戀歌》,而不忘“我手寫我口”的黃藥眠,更寫出了長篇史詩《桂林大撤退》。而這正是通過中西現(xiàn)代詩學比較中凸顯出來的。東方與西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就這么在現(xiàn)代詩學的歷史演進中交融在一起。中國詩學的現(xiàn)代性建構(gòu)中日臻完善,在世界化趨勢中,中國化特征亦很明顯,二者在互動中亦在互補??梢灶A期,中國詩學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必定會產(chǎn)生更大的世界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