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四川 成都610011)
揚雄是西漢后期重要的文學(xué)家、學(xué)者、思想家,其經(jīng)西漢、新二朝,宣、元、成、哀、平、孺子嬰、王莽七帝,著作頗豐。除《太玄》《法言》外,《漢書·藝文志·六藝略》小學(xué)中著錄有揚雄《訓(xùn)纂》一篇,在《諸子略》儒家中有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在《詩賦略》中有“楊雄賦”十二篇,《隋書·經(jīng)籍志》中還有漢太中大夫《揚雄集》五卷,但此書在唐末五代之間逐漸散佚,以上記載中皆沒有《劇秦美新》一文?,F(xiàn)存的《劇秦美新》一文收錄于《文選》卷四十八“符命”類中。李善注引晉·李充《翰林論》言:“楊子論秦之劇,稱新之美,此乃計其勝負,比其優(yōu)劣之義。”因此此文被定為揚雄所作。然而此文因“美新”之故,導(dǎo)致后世對揚雄行為之評價,乃至對揚雄思想之把握,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勢如水火的觀點。方銘先生在《<劇秦美新>及揚雄與王莽的關(guān)系》一文中總結(jié)到:“要而言之,或以為偽托,或以為非偽托;而為非偽托者,也存在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認為劇秦以美新,暗寓譏刺之意;一種以為美新以諂媚,有失節(jié)之嫌?!盵1]而且需要注意的是,認為“非委托者”者的兩種觀點也都是認為揚雄有“失節(jié)”之嫌。
南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封禪》有:“觀《劇秦》為文,影寫長卿,詭言遁辭,故兼包神怪。”劉勰認為揚雄的《劇秦美新》是模仿司馬相如《封禪書》所作,并指出其中有“詭言遁辭”,此處的“詭言遁辭”并非指風(fēng)格,因為劉勰引班固《典引》稱:“《封禪》靡而不典,《劇秦》典而不實。”而自身評價《劇秦美新》也用到了“然骨制靡密,辭貫圓通”,可見劉勰認為《封禪書》與《劇秦美新》具有因襲關(guān)系,二者在藝術(shù)特點上都具有“靡”的特點。而其所說的“詭言遁詞”應(yīng)是對應(yīng)的所引班固《典引》的“不實”,即是其中用“詭言遁詞”有所影射曲說的成分,所以“不實”。似此我們可以看到劉勰《文心雕龍》引用班固《典引》之說所表達的意思便是《劇秦美新》雖言新莽之美,卻是“詭言遁辭”,有虛與委蛇之意,而南北朝顏之推的《顏氏家訓(xùn)·文章》中則直言:“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揚雄德敗《美新》。”至初唐《文選》李善注《劇秦美新》“楊子云”下更有:
王莽潛移龜鼎,子云進不能辟戟丹墀,亢辭鯁議;退不能草玄虛室,頤性全真,而反露才以耽寵,詭情以懷祿,素餐所刺,何以加焉!抱樸方之仲尼,斯為過矣[2](P2148)。
此文以揚雄為尸位素餐之人,貳侍其主之臣,其人格因此被進一步貶低,之后借《劇秦美新》貶低揚雄者皆本此說。北宋蘇軾《東坡志林·論古》中有對伍子胥、范蠡和文種三者的評價,并將此評價和揚雄《法言》中對三人的評價做對比,以為:
子胥、種、蠡皆人杰,而揚雄,曲士也,欲以區(qū)區(qū)之學(xué)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諫不去、鞭尸籍館為子胥之罪,以不強諫勾踐而棲之會稽為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dāng)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3](P105)。
實際上蘇軾認為伍子胥為父報仇的行為以及之后三諫吳王不去國的行為都是正確的,而暗諷揚雄“三諫而去”是在為他“由漢入新”作委曲之說。到了南宋的朱熹對揚雄的貶低則更為直接,朱熹和趙師淵編《通鑒綱目》于天鳳五年時直記“莽大夫楊雄死”,將揚雄稱為“莽大夫”,等于直接將他定性為“貳臣”,這樣的貶低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明代郎瑛的《七修類稿》中有:“揚雄與鄭子真、嚴君平,同時相處,惟雄知二子之賢,而不能隨以隱,致有投閣、《美新》之丑。”[4](P215-216)
不過歷史上為揚雄爭訟的人亦有不少,如南宋洪邁的《容齋隨筆》中有:
齊莊公之難,晏子不死不亡……揚雄仕漢,親蹈王莽之變,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不與高位者同其死,抱道沒齒,與晏子同科。世儒或以《劇秦美新》貶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誦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開辟以來未之聞,直以戲莽爾[5](P167-168)。
實際上這還是繼承劉勰《文心雕龍·封禪》的“詭言遁詞”的評價進一步發(fā)揮,后世儒者秉持著“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在面對揚雄確實“侍二主”的現(xiàn)實面前只能由此曲說。明代張溥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中《揚侍郎集》的“題辭”又有:
予嘗疑子云耆老清靜,王莽之世,身向日景,何愛一官,自奪玄守。班史作《傳》,以未顯訾其符命之作,傳聞?wù)鎮(zhèn)?,尚在龍蛇之間[6](P23)。
則至此學(xué)者們?yōu)榱丝隙〒P雄又開始否定《劇秦美新》是揚雄所作,但是很多立論者卻是猜測有余,論據(jù)不足,并不能肯定《劇秦美新》非揚雄所作,反而是“經(jīng)清代以來眾多學(xué)者辨析,揚雄的著作權(quán)得到確定”[7]。實際上無論支持揚雄派還是貶低揚雄派,都是潛移默化地以“忠臣不事二主”的價值標準來考量揚雄,然而一位作家所作的文章必是其自身境遇和思想的曲折反映,只有從揚雄自身的境遇和其思想角度出發(fā),我們才可以還原揚雄創(chuàng)作《劇秦美新》的動機。新莽代漢作為西漢末年最重要的歷史事件,揚雄在《劇秦美新》中對于此事的態(tài)度必然是其思想的曲折反映,而《法言》作為揚雄后期思想的代表作,其中所包含的揚雄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應(yīng)是與《劇秦美新》的思想相對應(yīng)。
《法言》作為揚雄后期思想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模仿之作?!稘h書·揚雄傳》曰:“象《周易》以成《太玄》,象《論語》以成《法言》。”徐復(fù)觀先生認為:“《法言》雖主要模仿《論語》,但不能否認一部分是在模仿《春秋》,如《重黎》《淵騫》兩篇重在品藻歷史人物。”[8](P502)可以說《法言》表面上是在模仿《論語》《春秋》,實際上卻是揚雄一生主要思想主張、文學(xué)觀、政治觀、歷史觀等的沉淀。面對新莽代漢的歷史變革,從《劇秦美新》來看,揚雄對此是持支持和肯定態(tài)度的,這在《法言》中揚雄所表現(xiàn)的對待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可以找到佐證。
在《法言》中揚雄是承認歷史變革、朝代更替的,而且這種變革不只是天命,更重要的在于“人事”。早在先秦時期荀子《天論》既提出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泵鞔_了社會的治亂不是由天造成的,“人只有認識到‘天行有?!哦脩?yīng)天而治,脫離對天人格化的迷思和依賴”[9](P325),而由此認識到“人事”對于朝代更替的重要性;漢初賈誼《過秦論》也提出了“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的論斷;司馬遷在《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等篇章中也都表達了相同的思想觀點,而這種思想至西漢后期被揚雄所繼承,揚雄在《法言·重黎》中明確指出:
或問:“嬴政二十六載,天下擅秦。秦十五載而楚,楚五載而漢。五十載之際,而天下三擅,天邪?人邪?”曰:“具,周建子弟,列名城,班五爵,流之十二,當(dāng)時雖欲漢,得乎?六國蚩蚩,為嬴弱姬,卒之屏營,嬴擅其政,故天下擅楚。擅楚之月,有漢創(chuàng)業(yè)山南,發(fā)跡三秦,追項山東,故天下擅漢,天也?!薄叭恕??曰:“兼才尚權(quán),右計左數(shù),動謹于時,人也。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p>
其認為漢興乃天命、人事兼有之,最后提出“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司馬光注云:“天之禍福,必因人事之得失;人之成敗,必待天命之與奪?!盵10](P360)揚雄認為無論是秦的覆滅還是項羽的垓下之圍,起決定性作用的都應(yīng)是“人事”與“天命”并重。
而且天命也不是恒久不變的,漢武帝時董仲舒在《舉賢良對策》中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逼湔J為天道恒久,君權(quán)神授是永世不變的,所以武帝及之后西漢統(tǒng)治者大多尚“符命”,以謀求權(quán)力專制,但是揚雄在《法言》中對此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斗ㄑ浴柹瘛酚校骸肮史虻婪翘烊?,應(yīng)時而造者,損益可知也?!薄斗ㄑ浴柕馈芬嘤校骸盎騿枺骸烙幸驘o因乎?’曰:‘可則因,否則革?!騿枺骸?、敝?!唬骸聞t襲之,敝則益損之?!边@是一種進步的因格觀,我們在談?chuàng)P雄之思想時總是囿于其思想的“儒主道次”之說,實際上先秦諸子在先秦甚至西漢的壁壘并不是森然的,各家思想長期都有融會貫通之處,而揚雄“可則因,否則革”的觀點同法家“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的觀點頗為類似。
既然天命可以因格,“人事”對于社會變革的重要性就體現(xiàn)出來了,而揚雄認為“人事”便是“德政”,這一觀點是以法家進步的因格觀結(jié)合儒家孔子的“仁”和孟子的“王道德政”而形成的,故《法言·重黎》有:
或問:“秦、楚既為天典命矣,秦縊灞上,楚分江西,興廢何速乎?”曰:“天胙光德,而隕明忒。昔在有熊、高陽、高辛、唐、虞、三代,咸有顯懿,故天胙之,為神明主,且著在天庭,是生民之愿也,厥饗國久長。若秦、楚強鬩震撲,胎藉三正,播其虐于黎苗,子弟且欲喪之,況于民乎?況于鬼神乎?廢未速也!”
則揚雄認為三皇五帝,上古先王,皆積顯德,福佑臣民,故天胙之,而《劇秦美新》開篇就言:
臣伏惟陛下以至圣之德,龍興登庸,欽明尚古,作民父母,為天下主。執(zhí)粹清之道,鏡照四海,聽聆風(fēng)俗,博覽廣包,參天貳地,兼并神明,配五帝,冠三王。
由此可見揚雄對古代先王德政的標準是固定的,即是三皇五帝之治天下的標準,而其共同的德政就是保民而不虐民。王莽篡漢前后實行的新政,內(nèi)容涉及政治、經(jīng)濟、宗教、教育、外交等內(nèi)容,從《法言》的記載評述來看,《法言·問道》曰:“法者,謂唐虞成周之法也?!薄斗ㄑ浴は戎酚校骸笆惨?,天下之正也,多則梁,寡則貉;井田之田,田也。肉刑之刑,刑也。田也者,與眾田之。刑也者,與眾棄之?!焙苊黠@揚雄對王莽上臺后改行周制,推“王田令”,行井田制,并赦免奴婢是持支持態(tài)度的,故《劇秦美新》中有:“經(jīng)井田,免人役,方甫刑,匡馬法”之贊。
《法言·孝至》又有:“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辟雍以本之,校學(xué)以教之,禮樂以容之,輿服以表之,服其井、刑,勉人役,唐矣夫!”王莽強調(diào)復(fù)古,恢復(fù)上古三代的政治模式,《漢書·王莽傳》記載他主推設(shè)辟雍、興學(xué)校,改革郊祀、輿服制度,“治禮以治民,作樂以移風(fēng)”等改革措施則又是揚雄孜孜以求的政治理想之一,故《劇秦美新》稱曰:“夫改定神祇,上儀也;欽修百祀,咸秩也;明堂辟雍,壯觀也;九廟長壽,極壽也;制成六經(jīng),洪業(yè)也?!倍覔P雄認為王莽所行乃是“唐堯”之正道,在《法言·問道》中亦有:“適堯、舜、文王者為正道,非堯、舜、文王者為它道。君子正而不它。”可見以揚雄看待社會歷史的眼光,他之所以追隨王莽是在追尋他理想中的“正道”,而之前他所事的西漢末期諸帝,皆沒有達到他對“正道”的期許。作于漢哀帝建平年間的《解嘲》就表達了對時政的批評:
當(dāng)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wù)咄鹕喽搪暎姓邤M足而投跡。
在揚雄看來這一時期社會階級固化是十分嚴重的,《法言·修身》有:
上交不諂,下交不驕,則可以有為矣?;蛟唬骸熬幼允?,奚其交?”曰:“天地交,萬物生;人道交,功勛成,奚其守?”
實際上揚雄正是借用闡釋儒家修身中君子當(dāng)“交”的觀點,明確指出君子之“交”應(yīng)有上下,社會階級不應(yīng)固化而應(yīng)融通,上下“交”才知政治之得失,如果不“交”則無法達到“君子微慎厥德,悔吝不至,何元憞之有”的境界。
此外,揚雄在漢成帝時創(chuàng)作的《長楊賦》序及正文第一段客卿的詢問中亦記載:“雖然,亦頗擾于農(nóng)民。三旬有余,其魔至矣,而功不圖,恐不識者,外之則以為娛樂之游,內(nèi)之則不以為乾豆之事,豈為民乎哉!”可見其對漢代皇帝嗜好游樂田獵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斗ㄑ浴は戎分姓J為治國理政需要做到“思”,即是“老人老,孤人孤,病者養(yǎng),死者葬,男子畝,婦人桑之謂思?!币来藖砜礉h代皇帝很多行為在揚雄看來皆非“正道”,甚至是在“虐民”,而按照《法言·重黎》的所言:“若秦、楚強鬩震撲,胎藉三正,播其虐于黎苗,子弟且欲喪之,況于民乎?況于鬼神乎?廢未速也!”所以漢王朝的衰落崩塌是不可避免的,這種觀點在《劇秦美新》可以找到明證:
秦余制度,項氏爵號,雖違古而猶襲之。是以帝典闕而不補,王網(wǎng)弛而未張,道極數(shù)殫,暗忽不還。
揚雄認為漢朝的很多制度是承接暴秦、項楚而來,是“違古”的,其缺陷也逐步暴露出來,在漢末引發(fā)了巨大的社會矛盾卻不能夠得到修正。從天命的角度來說本歸于漢家的天命至此就“道極數(shù)殫,暗忽不還”了。
王莽在篡漢之前和篡漢之初不僅利用權(quán)力行德政,其本身的德行也是被認可的?!稘h書·王莽傳》載時人稱贊王莽:“折節(jié)行仁,克心履禮,拂世矯俗,確然特立。惡衣惡食,陋車駑馬,妃匹無二,閨門之內(nèi),孝友之德,眾莫不聞?!边@些觀點也被揚雄所接受,所以《法言·孝至》有:“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于阿衡?!笨梢姄P雄也肯定了王莽個人的德行。能夠有德行,行德政,天命也會隨之改變,所以《法言·五百》有:
(揚雄)曰:“圣人以人占天。……在德不在星。德隆則晷星,星隆則晷德也?!?/p>
可見在揚雄眼中行德政保民甚至遠比天命更加重要,他之所以贊成王莽革新是因為王莽比起之前他所歷漢代諸皇要賢德,能夠行德政。秦自以為得天命而暴虐其民,故天滅之速,時非天滅之而是自取滅亡,故揚雄“劇秦”。王莽行德政而代漢,揚雄認為也不是天與之,而是其德行在于“作民父母,為天下主”,可以匹配三王五帝,所以是其所為改變了天命,而王莽早期的德行和施政方略又符合揚雄的德政理想,所以揚雄才會“美新”。
對于揚雄或取利祿,或畏災(zāi)禍而“事二朝”的指責(zé),我們也需要站在揚雄個人的思想和他所處時代的社會思想出發(fā)去看待揚雄的選擇。按《漢書·揚雄傳》的記載,揚雄生活在西漢社會走向衰落的時期,所以揚雄居蜀中而久不仕,其志“好古”“樂道”,淡泊名利,其行恰是儒家“明哲保身”之道?!稘h書·揚雄傳》載揚雄《自序》:
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
這是揚雄未出仕前所作。《反離騷》中有“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的觀點,而且這一觀點在揚雄一生中都是一而貫之的,并沒有因王莽代漢前后之事而有所改變,至《法言·淵騫》依然有:
或曰:“隱者也?!痹唬骸拔糁[者,吾聞其語矣,又聞其行矣?!被蛟唬骸半[道多端?!痹唬骸肮桃玻∈パ允バ?,不逢其時,圣人隱也。賢言賢行,不逢其時,賢者隱也。談言談行,而不逢其時,談?wù)唠[也。昔者箕子之漆其身也,狂接輿之被其發(fā)也,欲去而恐罹害者也?;又逗榉丁?,接輿之歌鳳也哉!”
可見揚雄認為“隱”與“仕”之間重要的紐帶便是“逢時”,可以看出揚雄從儒家學(xué)者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出仕對時代是有要求的,只有得遇賢主,布行德政,他的出仕才有意義,所以揚雄首次出仕的對象是擔(dān)任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①的門下史,《漢書·元后傳》對王音的評價有兩處:
音既以從舅越親用事,小心親職,歲余,上下詔曰:“車騎將軍音宿衛(wèi)忠正,勤勞國家,前為御史大夫,以外親宜典兵馬,入為將軍,不獲宰相之封,朕甚慊焉!
王氏爵位日盛,唯音為修整,數(shù)諫正,有忠節(jié),輔政八年,薨。吊贈如大將軍,謚曰敬侯。
由此可見王音在外戚諸王氏之中修整忠節(jié),德行頗佳,揚雄選擇擔(dān)任王音的門下史應(yīng)該是認同了他的德行。之后他經(jīng)楊莊推薦用于漢成帝,作《甘泉》《河?xùn)|》等賦,多有諷諫,《漢書·揚雄傳》有明確記載,但是隨著王音很快去世,成帝一朝外有鐵官徒眾民變,內(nèi)有趙氏姊妹亂政,后歷諸漢帝更為無能,社會日趨混亂。揚雄并沒有因為為官去選擇趨炎附勢而是選擇了“隱”,這種“隱”不是“隱于山野”而是“隱于朝”,這種選擇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因為那個時代的君主和政局并不能給揚雄帶來實踐其“德政”理想的時機。故《漢書·揚雄傳》載:“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虺靶垡孕邪?,而雄解之,號曰《解嘲》?!睆倪@些記載就足以看出揚雄并不是趨炎附勢之人,揚雄不愿意為權(quán)勢利祿失去他自己的理想,《法言·問神》中:
或曰:“知德者鮮,何其光?”曰:“我知,為之;不我知亦為之,厥光大矣。必我知而為之,光亦小矣?!被蛟唬骸熬硬]世而無名,盍勢諸名卿,可幾也?!痹唬骸熬拥旅麨閹?。梁、齊、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乎成名?谷口鄭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豈其卿!豈其卿!”
在揚雄看來自身的德行足以使得自己榮光而不一定要彰顯出來讓所有人知道,即是為德不爭,更不能因此而趨炎附勢?!稘h書·揚雄傳》記載:“與王莽、劉歆并。哀帝之初,又與董賢同官。當(dāng)成、哀、平間,莽、賢皆為三公,權(quán)傾人主,所薦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痹诖诉^程中揚雄更加強調(diào)“明哲保身”,故《法言·問明》亦有:
或問“君子”?!霸谥卧蝗豇P,在亂曰若鳳?!被蛉瞬恢I。曰:“未之思矣!”曰:“治則見,亂則隱?!被蛟唬骸褒埡稳缈梢载懤唷!痹唬骸皶r未可而潛,不亦貞乎?時可而升,不亦利乎?潛升在己,用之以時,不亦亨乎。”或問“活身”。曰:“明哲。”或曰:“童蒙則活,何乃明哲乎?”曰:“君子所貴,亦越用明保慎其身也。如庸行翳路,沖沖而活,君子不貴也?!?/p>
所謂“明哲”,《法言義疏》注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盵10](P198)揚雄認為“明哲保身”在于明確自身德行理想,不能隨波逐流隨意改變,在此基礎(chǔ)上的“明哲保身”才是君子所貴;而“沖沖而活”,《法言義疏》釋為:“行無趨向,隨眾往來,罔之生也,幸而免耳”[10](P200),這樣的“保身”之法并不是君子所貴的。由此可見揚雄的“明哲保身”并不是隨波逐流,而是在堅持自己操守和理想的情況下選擇“隱”,這種情況并不是揚雄的個體特殊,西漢末期儒家學(xué)者思想中普遍存在這種觀點,以西漢末揚雄、班彪、班固等人評價屈原《離騷》的內(nèi)容為例就可以得窺一二,李誠先生在《楚辭論稿》中總結(jié)到:
揚雄的說法是:“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班彪的看法是:“華植之有零茂,故陰陽之度也;圣哲之有窮達,亦命之故也。惟達人進止得時,行以遂伸,否則詘而坼蠖,體龍蛇以幽潛”。
班固的評論是:“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
他們對司馬遷、屈原都責(zé)之以儒家大義。尤其對屈原的評價,更直接依據(jù)《易傳》、《論語·泰伯》、《詩·大雅,烝民》等儒家經(jīng)典所倡導(dǎo)的明哲保身的為人處世之道[11](P510)。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西漢末期的學(xué)者們在評屈原的過程中實際上隱含著他們對于所謂“忠劉死國”的不認可態(tài)度,面對亂世不遇是不可以輕易放棄生命,也不需煩惱憤怒,應(yīng)該學(xué)會明哲保身。這種不認可是有深層次的社會歷史原因的,早在西周代商時便有“敬德保民”“天命轉(zhuǎn)移”的說法,在此基礎(chǔ)上先秦時期逐步形成了“天為公”的思想,《呂氏春秋·貴公》就明確提出: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嘗試觀于上志,有得天下者眾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于公?!煜路且蝗酥煜乱?,天下之天下也。
經(jīng)過了秦短暫的統(tǒng)一和秦末亂世,這種“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公天下”的思想在西漢初年也被繼承下來,賈誼《新書·修政語下》有:
故天下者,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者之有也。故夫天下者,唯有道者理之,唯有道者紀之,唯有道者使之,唯有道者宜處而久之。
其文借助周文王與師尚父的對話勸諫漢文帝按照公天下之道來治國,以求長治久安。至漢武帝時,中央集權(quán)迫切需要加強,董仲舒適時地提出了相應(yīng)的理論: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君命順,則民有順命,君命逆,則民有逆命,故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贝酥^也。(《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舉賢良對策》)
這一理論解決了漢所以興的問題,認為漢朝皇權(quán)是天命天授,有利于皇權(quán)的加強,但是正如曹勝高先生在《“公天下”與兩漢士人的國家認識》一文所說,這一理論是有弊端的,“既然漢王室及其代表漢天子受命于上天,上天通過祥瑞進行了表彰,而且又會通過災(zāi)異進行警告,那么,倘若這類災(zāi)異連綿不斷地出現(xiàn),漢王室及其代表漢天子該如何反應(yīng)呢?”[12]面對這個問題,董仲舒的后學(xué)只能從陰陽五行符瑞中去尋找解釋,而漢宣帝就是這一過程的受益者,但是另外一個問題就又出現(xiàn)了,漢人認為天授符瑞的標準是給予有德之君,所以可見“天為公”,“天為公”而擇有德之人垂示,正是“公天下”的思想通過讖緯符瑞曲折的表達。漢宣帝時蓋寬饒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盵13](P3247)宣帝認為此論有奪取劉家天下之虞,遂以大逆不道之罪論處,致蓋寬饒自殺;而隨著西漢王朝的日益衰落,成帝朝的谷永、哀帝朝的鮑宣等皆有相同甚至更鮮明的論述,其言行皆載于《漢書》,從中可以看出漢代士大夫面對漢王朝的腐朽和衰落,希望憑借在漢代一直傳承的“公天下”思想為武器參與政事扭轉(zhuǎn)時局,而揚雄作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當(dāng)世之人,對于這些思想都是明確接受的,所以《法言》中一再稱許五帝、三王的德政,肯定“人為”的重要性。恰好這時王莽出現(xiàn)了,王莽在一定時期內(nèi)讓這些在衰世中掙扎困頓的學(xué)者們看到了希望,也讓揚雄看到了希望。
揚雄在成帝時“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梢哉f很早就認識王莽,對王莽應(yīng)該也是很熟悉的,而且這種熟悉是相互的,乃至后來揚雄因事“投閣”后,《漢書·揚雄傳》載王莽言:“莽聞之曰:‘雄素不與事,何故在此?’”由此可見王莽對于揚雄的思想和行為也是同樣的熟悉,所以《劇秦美新》與《法言》對于王莽的德行的記述和贊美應(yīng)是出于揚雄自身的認識。
另外根據(jù)《漢書·王莽傳》,雖然班固站在東漢劉氏正統(tǒng)角度對王莽進行批駁,認為他是陰謀詐取,欺世盜名,但拋開班固對王莽的政治態(tài)度不談,《漢書·王莽傳》記載的一些史實,如:
愿出錢百萬,獻田三十頃,付大司農(nóng)助給貧民。于是公卿皆慕效焉。
太后遣使者詔莽曰:“聞公菜食,憂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職,以時食肉,愛身為國?!?/p>
莽深辭讓,受四千萬,而以其三千三百萬予十一媵家?!?fù)以其千萬分予九族貧者。
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xué)者筑舍萬區(qū),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立《樂經(jīng)》,益博士員,經(jīng)各五人。
又奏為市無二賈,官無獄訟,邑?zé)o盜賊,野無饑民,道不拾遺,男女異路之制,犯者象刑。
莽既致太平,北化匈奴,東致海外,南懷黃支,唯西方未有加。乃遣中郎將平憲等多持金幣誘塞外羌,使獻地,愿內(nèi)屬。
這些記載都與揚雄《劇秦美新》中對于王莽新政的評價相符合。從揚雄對王莽的評述來看,他對王莽早期的德行和之后的一些施政綱領(lǐng)都是頗為認同的,而這種對王莽能夠“致太平”的認同反過來促使揚雄脫離“明哲保身”的狀態(tài)再一次投身于國家政治活動中?!斗ㄑ浴柮鳌酚校?/p>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痹唬骸岸嘁灾菤⑸碚?,何其尚?”曰:“昔乎皋陶以其智為帝謨,殺身者遠矣!箕子以其智為武王陳《洪范》,殺身者遠矣!”……盛哉!成湯丕承也,文王淵懿也?;騿枴柏С小薄T唬骸坝尚≈链?,不亦丕乎?革夏以天,不亦承乎?”“淵懿”。曰:“重《易》六爻,不亦淵乎?浸以光大,不亦懿乎?”或問“命”。曰:“命者,天之命也,非人為也。人為不為命?!薄罢垎柸藶椤!痹唬骸翱梢源嫱觯梢运郎?,非命也。命不可避也?!?/p>
此段內(nèi)容鮮明地反映了揚雄對那個特殊時代的認知,揚雄認為“天之命”不可避,但是“人為”同樣重要,“可以存亡,可以死生”。歷代的更替變化正如《易》之六爻,所重的是德,所以有“成湯丕承也,文王淵懿也”之說。而皋陶先事虞舜再事大禹,箕子先事殷商再事武王,皆是前代之臣事后世之主,其人為“尚智而遠殺身”的典范,而其之所以能夠遠殺身就在于其所后助的是有德之君,可見揚雄認為所謂“忠”不是“愚忠”,不是“忠”某姓,而是“忠”于“公天下”,“忠”于“德政保民”,此即為“智”?!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下·六微》記載齊景公以女樂遺魯哀公,“哀公樂之,果怠于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薄蹲髠鳌ぐЧ荒辍酚校骸翱孜淖又畬⒐ゴ笫逡?,訪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xué)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耍{而行,曰:‘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文子遽止之,曰:‘圉豈敢度其私,訪衛(wèi)國之難也。’將止。魯人以幣召之,乃歸。”孔子尚且“諫而去之”“擇木而棲”,深諳儒家經(jīng)典大義的揚雄對“王莽代漢”的態(tài)度可以說直承先秦儒家思想。
從《法言》所表現(xiàn)出的揚雄歷史因格觀以及他個人的處世思想我們可以看出,揚雄寫作《劇秦美新》并非委屈之辭也更不是“諂媚”之文,而是因為崇尚德行、追尋德政而寫作的。他希望王莽堅持德政如漢武帝般創(chuàng)立盛世,自己的《劇秦美新》也可以如自己的偶像司馬相如的《封禪》一文一樣在盛世之歷史上留下痕跡,但是天不遂人愿,王莽稱帝之后的種種失誤致使新莽夭折,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揚雄因為《劇秦美新》跟王莽一樣成為歷史的失敗者,落下了“貳臣”的口實。想要認清文學(xué)作品真實的思想傾向,必須回歸歷史語境和作者自己的思想體系之下,而揚雄的《法言》正是我們討論其《劇秦美新》內(nèi)涵的基礎(chǔ)。
注釋:
①學(xué)界對于揚雄首次出仕的對象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認為《漢書·揚雄傳》“初,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敝小八氖唷睉?yīng)是“三十余”之誤,故首次出仕對象是王音,周壽昌、紀國泰等皆主此說;二是認為王音為王根之誤,胡三省、王青等主此說;三是認為王音為王商之誤,陸侃如等主此說?!稘h書·揚雄傳》記載揚雄在成帝時“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蓖趺А敖o事黃門”始于陽朔三年(前22年),揚雄時年31歲。永始元年(前16年)王莽已受封新都候、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其間6年,揚雄尚不及40歲,故今本《漢書·揚雄傳》的“四十余”的記載應(yīng)是錯誤的。紀國泰《亦論“揚雄至京、待詔、奏賦、除郎的年代問題”———解讀〈漢書·揚雄傳·贊〉的新思路》一文有詳說,故不復(fù)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