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在歐洲的勞動力市場上,有一條心照不宣的規(guī)律:凡是沒有教育程度要求的勞動力,雇主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尼亞人,這客觀上給了打算移民的羅馬尼亞人更多的機會。
沒有這些羅馬尼亞人,屠宰場老板面對堆得齊胸深的半片豬一籌莫展;沒有他們,就不會有德國房地產(chǎn)的開發(fā)熱潮和輝煌成果;蘆筍和土豆的收成也離不了他們。而在這些羅馬尼亞人看來,待在歐洲任何地方也強似留在羅馬尼亞,離開家鄉(xiāng)尋找機會是大多數(shù)羅馬尼亞人可以做且并不困難的事情。
只要登上一輛小型客車,然后一直往西就行了。在羅馬尼亞的每一個城市里,都有數(shù)百輛這樣的小型巴士。去德國的單程票成本為70歐元,去荷蘭和比利時是80歐元,去法國、意大利和葡萄牙是120歐元。這些年來,由這樣的小型巴士組成的龐大運輸車隊在歐洲大陸上川流不息。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這個運輸隊伍中的一員,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托利行駛在去葡萄牙的路上。他可不僅僅是一個巴士司機那么簡單,他還是一個為人遞送貨物和錢財?shù)目爝f員,同時還是一個跨境走私者。這次的歐洲大陸之行,他帶上了七個他的同胞,他要將乘客和貨物從羅馬尼亞送到葡萄牙——葡萄牙是許多羅馬尼亞人的目的地。
他的客人中有的是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去碰運氣,有的準備外出打工,比如幫人收獲蘆筍,在建筑工地或冷凍食品工廠找個工作,還有人是在布加勒斯特處理完一些事情后返回葡萄牙的。
托利車尾的行李箱里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箱包,大多數(shù)是人們帶給國外親戚的禮物,如親手宰殺的雞鴨、親手編織的毛衣毛襪,甚至還有親手釀制的酒。由他負責運送的一切——無論包裹還是人——他都會親自送達。沒有收據(jù)或白紙黑字的手續(xù),卻不會有任何問題,即使托付托利轉(zhuǎn)交的錢或物品抵得上他一家人一整年的收入。
5月中旬,羅馬尼亞西北部,托利的家鄉(xiāng)薩圖馬雷的鎮(zhèn)中心,托利在等著他的客人上車,一共七位乘客,都很守時,每人只帶了個簡單的手提箱,但都帶著自己的夢想。一對年輕夫婦,一對老年夫婦,一個沉默寡言的粗壯女人,一個面容枯槁的瘦弱男子——很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好萊塢熒屏上的恐怖分子或潛伏特工,還有一個身穿白色運動套裝的靚麗女孩兒。
薩圖馬雷鎮(zhèn)所有跨越歐洲的司機中,托利跑的這條線路是最艱苦的。從這里到葡萄牙長達4000公里的路程,走的雖然不是直線,但卻是他跑了10年總結(jié)出來的一條最優(yōu)路線。他會繞過意大利,盡管走那條路會更近一些。因為輕微的違規(guī)行為,警察就會沒收掉羅馬尼亞人的車子,然后給張條子,讓他們等待庭審。還是算了吧!托利寧愿多走500公里。
最后一站是在歐洲西南角的葡萄牙沿海城市波爾蒂芒,托利的母親如今就住在那里。開車需要50個小時,途中每次吃飯可有15分鐘休息時間,至于睡眠,通常只有到達西班牙北部某地時睡上3個小時,其余時間托利一直都在開車,時刻保持著清醒。
“聽起來很瘋狂,是嗎?”托利說,“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h3> 14歲開始養(yǎng)家
開著一輛里程表上顯示已跑了120萬公里的綠色舊奔馳穿越歐洲大陸,50小時跑4000公里,一路循環(huán)放著羅馬尼亞的迪斯克流行音樂,讓托利在到達西班牙北部之前能夠一直保持清醒。在法國,他要避開收費昂貴的高速公路,從鄉(xiāng)村土路繞著走。調(diào)頭回家之前,在葡萄牙可以有10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托利是一個樂觀的人,長期辛苦的開車生涯并沒有磨滅他的快樂天性。
托利說他上學時數(shù)學成績很好。但是有一天,他的父親在鋸一棵橡樹時,被一根樹枝砸倒,倒在了正在運行的電鋸上,他的心臟被切成碎片……托利當時只有14歲,父親去世后,他離開了學校,用父親留下的電鋸,在4年中一直在森林里鋸樹養(yǎng)活家人。之后他去了葡萄牙,在那里的建筑工地找了份工作。對于從年少時代就養(yǎng)活家人的托利來說,4000公里的歐洲之行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不可思議,事實上他覺得開車是一份愉快的工作。
托利啟動了汽車,重載的車子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車上裝有羅馬尼亞出產(chǎn)的50瓶礦泉水——里斯本有個人每月都要訂購一次。“每千克運輸成本2歐元,這可是相當昂貴的水?!?/p>
車子很快就到了匈牙利。
12輛車排著隊停在那兒準備過境,大多數(shù)帶著拖車。天氣炎熱,匈牙利邊境人員的藍色制服都被汗水浸濕了,他們慢慢地翻著護照。托利的老板坐在前面的一輛轎車里,他必須一起跟著來邊境,因為他對這些海關(guān)的人再了解不過了,“一個人只能帶三個行李箱?!彼г怪撍赖某d行李費。
為了免去超載罰款費用,托利給每位乘客塞上兩紙箱香煙——在歐盟這是每個人可以免稅攜帶的最高量,可以說現(xiàn)在他們是在合法地走私香煙。在羅馬尼亞一包煙2歐元,老板從烏克蘭購買的成本只有1歐元多一點,而在法國,一包香煙的成本在6—7歐元之間。因此,托利順帶的一樁“業(yè)務”就是在法國南部“處理”掉這些走私煙。
在匈牙利關(guān)卡托利沒有遇到什么麻煩,他的老板在前面向一位海關(guān)官員打招呼,兩個熟識的人互相擁抱在一起,簡短聊了幾句,官員快速熟練地看過護照。兩分鐘后托利就可以離開了,身穿制服的匈牙利海關(guān)人員愉快地向羅馬尼亞人揮手告別,祝愿他們旅途愉快。
搞定他們花了多少錢?“比該給的費用稍多一些?!蓖欣f。遇到下一個“攔路虎”是過了邊境后大約一公里處。這次是一個身穿紅色安全背心的胖胖的交通警,他站在路邊伸出手,每輛裝載了羅馬尼亞人的小巴士經(jīng)過這里都要停下。司機們會搖下車窗,在身穿警察制服的男子手里壓入一些錢,沒有人說話,沒有言語溝通,大家心照不宣,只有羅馬尼亞人才需要支付這筆費用。你不想支付?那行,包打開,放在路上,里面的東西都翻開來看,車上發(fā)動機空間也要檢查,至少折騰你3個小時。
托利看向后面,“你們誰帶了巴林卡(Palinka)?”巴林卡是匈牙利特有的一種蒸餾水果白蘭地。大家都知道帶著它過境是違法的,但他們都舉起雙臂表示帶了。“那就交10000福林。”10000福林(福林,匈牙利的貨幣單位,相當于30歐元。)就這樣落入警察腰包了。
托利打開音樂,他的U盤里存了可以播放數(shù)百小時的羅馬尼亞流行音樂,他很喜歡聽。其他人看著車窗外匈牙利潘諾尼亞草原有點單調(diào)的景色,繼續(xù)著這次平靜的旅程。
然后車子進入了奧地利。
那對老夫婦已經(jīng)開始打瞌睡,年輕的一對手牽著手,枯槁男人試著與身穿白色運動裝的漂亮女孩兒搭訕。托利在這里開始加速。音樂節(jié)奏混合著敞開車窗刮進來的風聲,讓疲勞的乘客們更難抵擋長途旅行昏昏欲睡的感覺。
對于許多流落在外的羅馬尼亞人來說,托利是他們與故國維系紐帶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當然,他們也可以通過手機和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但那只能平添鄉(xiāng)愁。托利的客戶中很多是在葡萄牙阿連特茹的農(nóng)田上勞作的打工仔,他們一天工作15小時,一周工作7天,沒有休息日。有時他們讓托利轉(zhuǎn)交包裹,只是為了能夠和他說上幾句羅馬尼亞話,感受一下家鄉(xiāng)故土的氛圍。
過了奧地利之后是德國。
“為什么總是星期五出發(fā)呢?”漂亮女孩兒不解地大聲問道。這是她的第三次旅程,她在德國南部一個罐頭廠里工作,只學會了簡單幾個字的德語:“泡菜”“紅甜菜”“營業(yè)執(zhí)照”。她在生產(chǎn)線上干,每小時8.5歐元,并不是正式員工。她花400歐元在工廠附近租了個10平方米的小房間,還是與另一個羅馬尼亞人合租的。不過她知道,這還算是不錯的,像她這樣的臨時工在有的地方每小時只能賺6歐元。
接下來羅馬尼亞小巴士準備應對的是德國人,具體地說是德國警察。與匈牙利不同的是,德國人是不能賄賂的。當然,他們有罰款,50歐元,通常不會超過這個數(shù)。問題是德國的官員太正直,只有在德國,警察才會在高速公路上認真檢查羅馬尼亞人的車是否超載等。除了在德國,幾乎不會有任何國家的警察會對羅馬尼亞人急救箱中用來預防艾滋病毒感染的乳膠手套也要認真查看一番的。
托利并不認為德國人有特別針對他們的意思,或者是故意找他們的麻煩,他們只是在做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他們沒錯,但對托利來說卻是不小的煩惱。而在法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大多數(shù)情況下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算算時間,從匈牙利邊境抵達德國帕薩有900公里,開車需要大約10小時,周五早上從羅馬尼亞出發(fā),太陽落山時就能到達德國。晚上不太容易分辨出哪些車掛的是羅馬尼亞車牌,而且這時大部分德國官員都開始度周末,德國美麗的高速公路上顯得格外空曠,不被人攔住檢查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等到星期六早上太陽升起之前,羅馬尼亞人已經(jīng)在夜色中穿過了德國。
托利不認為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對。無論德國人的做法是什么,即使他們自己有時也會打破規(guī)則。到周六早晨日出時,他的車簡直成了一個滾動著的致命武器,盡管放著沖擊力極強的流行音樂,他還是感覺非常的疲累。他說,德國人是對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為了他這一趟跑得值得,他不得不打破他們的規(guī)則?!霸谒麄兊牡乇P上,自有他們的規(guī)則。”托利是這么評價德國人做法的,這沒什么不對,但他有他的堅持,“我有我的生活,我必須得冒這個風險。”他將這看作是一場人生博弈。他希望他的女兒在羅馬尼亞好好成長,去上大學,以后住在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如果他按德國人的規(guī)則去行事,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xiàn)。
人們也許很少會遇到像維克多·托利這樣熱情而樂觀的歐洲人。對他來說,歐盟不是一個總部設(shè)在布魯塞爾的龐然怪物,而是一個充滿了機遇的海洋。當然,如果你沒有付出,你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但如果你努力了,你就會有回報。
很多搭乘過他的車的人,幾年后回到羅馬尼亞可能就擁有了一輛大汽車,搬進了一幢大房子,但如果他們不曾離開這個國家去尋找機遇,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擁有這些。外出淘金可能會給他們留下很多身體和精神上的傷痛,但他們通過自己的奮斗和辛勤工作獲得的財富,沒有人能從他們手里拿走。
托利說他對目前發(fā)生在歐洲的一些事情并不理解,莫名的敵意,希臘問題,關(guān)于緊縮政策的討論,國家債務,等等。他承認國家之間有差異,但無關(guān)公正?!霸诘聡?,只要工作就足夠了;而在羅馬尼亞,人們光工作還不夠,甚至努力工作也不一定過上好日子。這就是羅馬尼亞和德國的主要區(qū)別。”
一名卡車司機給托利提供了一箱柴油,以前托利也經(jīng)常和他們做這類交易。這些卡車司機在去羅馬尼亞的途中,通過出售柴油賺一些外快。但最近這類交易受到了嚴密監(jiān)控。托利在奧弗涅地區(qū)的蒙勒邦附近加注了一些廉價油。他沒去洗澡,而是進超市買了香水往手臂上噴噴,不料其他乘客也和他一樣,搞得他的車里全是香水味,就像盛夏天氣里的香水代銷店。
托利在法國倒是沒有什么問題。他向警察保證,他只是從法國穿過,幾小時后就會進入西班牙境內(nèi),他們會讓他通過。只有一次遇到些麻煩——
前一年的這個時候,他接到在里斯本屠宰場干活的羅馬尼亞人打來的電話,老板拖欠并拒付羅馬尼亞工人的工資,揚言他們有本事就去法院告他。羅馬尼亞人想了個主意,他們決定偷走他的豬。他們做了個超大型的木箱,把14頭生豬裝在里面,讓托利給拖運走。從葡萄牙到羅馬尼亞帶著這些豬走4000公里似乎太遠了,于是他們決定把豬賣給巴黎的熟人。
托利帶著這些豬被警察攔住檢查,一個憲兵要求出示獸醫(yī)文件,托利理解他們是職責所在,很配合地出示了送貨車輛許可證,并解釋這些豬是要帶去巴黎的。誰知道這些警察是怎么想的,也許是不喜歡巴黎,也許是不想等獸醫(yī)部門來人,總之搖了搖頭就揮手讓托利帶著他的豬繼續(xù)上路。
“這些豬都活了下來。”托利說。
35小時后,車駛進了西班牙。在經(jīng)過了畢爾巴鄂、巴利亞多利德、薩拉曼卡幾個城市后,小巴士又行駛在了高速公路上。似乎已經(jīng)沒人關(guān)心和在乎車子是否會永遠這樣開下去。在布爾戈斯附近托利睡了3個小時,睡醒后覺得比之前更累,而且右邊輪胎每隔幾分鐘擦過路面標識發(fā)出的聲音讓每個人都嚇一跳。
托利回憶起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次事故。開車的是他的一個朋友,在德國拉施塔特附近偏離車道后撞上了一輛卡車,一名乘客當場死亡。10分鐘后,一架直升機就來到了事故現(xiàn)場……這位朋友如今在米蘭附近工作,他腦袋里至今還留有一塊餐盤大小的金屬物。
西班牙是旅程中最糟糕的一部分。乘客躺在座位上就好像打了鎮(zhèn)靜劑似的,到了巴塞爾離目的地已經(jīng)不遠了,能聊的話題都聊得差不多了。這時人們可能會靜靜地想,這120歐元到底花得值不值,要是坐飛機的話價格也只是翻倍而已。但是對于每小時只能賺2—4歐元的人來說,顯然沒有選擇的余地。
終于到達葡萄牙了!從這時開始,儀表盤上的八個手機都開始響個不?!總€托付托利的客戶都知道他會在周日下午到達葡萄牙,他們都關(guān)心他們的包裹,或他們的親戚朋友是否平安抵達。有時候托利得同時與三部電話通話,如果他不回應,人們會更擔心,電話會打得更頻繁。
把那對老年夫婦和那個瘦小枯槁的男人在里斯本附近的一個村莊放下后,托利開車直奔里斯本,在城市交通大轉(zhuǎn)盤那里,他的客戶們正等著接他們的包裹。三四十個羅馬尼亞人團團圍攏在托利的車旁。他將包裹分發(fā)給收包人,然后接收新的包裹,亂哄哄的場面讓路人以為眾人在爭執(zhí)打架呢,托利不斷地解釋、再解釋。
疲勞感漸漸緩解。電話繼續(xù)響個不停。托利開車去一些小村莊收包裹,還有裝滿了錢的信封。將剩下的乘客們放下,最后一個小時過得真快。
周日晚上,這段長途旅程在波爾蒂芒結(jié)束,那里是阿爾加維附近的一個旅游景點,在葡萄牙的建筑熱潮中,豎起了一對難看的高層建筑。托利的母親就住在其中一幢大樓里。她在酒店做清潔工,每小時5歐元。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再回羅馬尼亞,她覺得在這里很快樂。
廚房桌子邊,托利坐在母親身邊,累得話都不想說。明天早上8點他就要返回羅馬尼亞。他是一個羅馬尼亞人,但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跨越國籍的歐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