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艷 如
(內(nèi)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綃是一種生帛,質(zhì)地薄脆,輕盈挺括。許慎《說文解字》注:“綃,生絲也。從糸,肖聲”[1]?!抖Y記·玉藻》曰:“君子狐青裘豹褎,玄綃衣以裼之”[2],鄭玄注《禮記》曰:“綃,綺屬也”[2],《周禮》鄭玄注:“輕綃一曰輕紗,薄而疏”[3],“綃又為生絲,則質(zhì)堅脆矣,此綃之本質(zhì)也?!盵3]《釋繒》則曰:“綃者,竹孚俞也。竹孚俞薄而脆,亦名曰綃,綃為生絲,其脆薄亦也卷綃之綃同”[4]。故而可知,綃與綺等絲織品應屬于同類,但以輕薄、疏脆為其主要的特點。曹植以“踐遠游之文,曳霧綃之輕裾”來形容女子薄霧般的裙裾,左思的“泉室潛織而卷綃”更是引用鮫綃傳說贊美綃的絲綢品質(zhì)。綃不僅是做衣服的材料,很多時候還可以用于貨幣交換、上繳賦稅,尤其在唐代,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可受用綃絲。因此唐人多以綃入詩,反映了唐代興盛的綃絲生產(chǎn),其詩意表達形求于趣,流露出唐人的絲綢審美。探討唐詩中綃的特質(zhì)、詩歌意象、審美美感及絲綢文化在唐詩中的滲透程度,可為解讀唐詩中絲綢文化所承載的獨特意蘊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
有唐一代,經(jīng)“貞觀之治”和“開元之治”兩大盛世,為唐代繁盛的經(jīng)濟奠定了殷實的基礎,由此唐代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上都顯示出雍容大度、兼蓄并包的時代風格。唐代絲綢工業(yè)的發(fā)展,促進了各種品類絲綢的產(chǎn)生,據(jù)《新唐書·地理志》及《唐六典》的相關資料記載,唐代的絲綢貢品中,品種大類有絹、綾、錦、羅、紗、縠、緞、、絲布、綺、、繒、輕容、光練、雙、布、絲葛、緙絲、御服、綸巾、刺繡、絲頭紅毯、油衣、八蠶絲、染纈等,這些絲綢制作的難易和精致程度各不相同,在中國絲綢發(fā)展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從制作工藝上來看,綃是輕薄型的平紋素絲織物。與綃相似的平紋類素織物是絹,由于經(jīng)緯絲粗細、捻度、密度的不同,絹還可細分出紗、縠、縑、紈、縞等多種平紋絹類織物。比較而言,紗的經(jīng)緯線稀疏或有小孔;縠則是在紗的基礎上做得有皺紋、有樣式;紈的質(zhì)地較紗更為細膩,細澤有光;而縞是平紋類素織物中未經(jīng)練染的本色精細的生坯織物,它主要以輕細為特色。綃則著以輕薄透明,在紡織技藝上,更講究蠶絲的經(jīng)緯織造比例與數(shù)量,才能既薄又不失韌勁?!堕_元天寶遺事》中載:“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5],用綃裁制成衣,常常在酷夏所用,盡管綃衣已經(jīng)非常輕薄,但也難擋暑熱。劉言史《偶題》中亦曰:“遲日新妝游冶娘,盈盈彩艇白蓮塘。掬水遠濕岸邊郎,紅綃縷中玉釧光”(1)本文所引唐詩全部出自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后不再注。,隔著衣衫,猶能看到戴著的玉釧發(fā)出的光,可見唐代的綃織的確非常輕薄透亮。除了貴族穿綃衣,在唐代,普通市民階層也穿綃衣,說明綃織品在唐代并不昂貴,這在唐詩中多有體現(xiàn)。只是,相較于貴族們穿戴的有紋飾且精致的綃衣,普通市民的綃衣偏于簡單質(zhì)樸。歐陽詹《汝川行》寫到養(yǎng)蠶采桑女的穿著:“汝墳春女蠶忙月,朝起采桑日西沒。輕綃裙露紅羅襪,半蹋金梯倚枝歇”。采桑女身穿的“輕綃裙”,輕薄透明,略有花紋。白居易有詩曰:“斜憑繡床愁不動,紅綃帶緩綠鬟低”(《閨婦》)。該詩寫一位深閨女子斜倚繡床,身披綃帶,她或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市民階層的閨婦,“紅綃帶緩”,一縷閑愁圍繞,紅綃輕盈又恰似閑愁。再有韓偓詩曰:“酥凝背胛玉搓肩,輕薄紅綃覆白蓮。此夜分明來入夢,當時惆悵不成眠”(《偶見背面是夕兼夢》),描寫了女子穿戴輕綃,綃長覆蓋雙足。再如李賀《秦王飲酒》中說:“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詩中的“綃紗紅衣”指的是身穿奢華服飾的歌女們。綃紗輕薄,在舞女的身上隨身浮動,既表現(xiàn)出舞女的嫵媚之態(tài),也襯托了綃衣的美麗?!敖嫛笨椘份p薄和質(zhì)樸的特點為唐人所喜愛,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能以“綃”裁衣,再加以符合身份的絲綢繡、染工藝,體現(xiàn)不同階層的物質(zhì)追求和生活檔次。
唐代的綃種類繁多,相傳南海鮫人會織綃,鮫人在龍宮所織的綃便被稱為龍綃,有關龍綃的唐詩如數(shù)家珍,均贊美龍綃珍貴難得,如徐凝詩“披香侍宴插山花,厭著龍綃著越紗”(《宮中曲二首》)、盧綸詩“麟筆刪金篆,龍綃薦玉編”(《和常舍人晚秋集賢院即事十二韻寄贈江南徐薛二侍郎》)等,化用龍綃典故,寄情于詩。由生絲織成的輕軟有稀孔的薄綢子是為羅綃,徐凝《鄭女出參丈人詞》曰:“掣曳羅綃跪拜時,柳條無力花枝軟”。杜甫筆下有“侍婢艷傾城,綃綺輕霧霏”(《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寫的是朱門人家的婢女,身穿“綃綺”?!敖嬀_”通常是有花紋的絲綢,薄如霧,比白綃、素綃在制作工藝上更為精美。
從綃絲的印染顏色來看,唐代綃的顏色較為明艷,這得益于印染技術的提高。先秦時期便有了印染技術,《周禮》載:“染人掌染絲帛,凡染,春暴練,夏玄,秋染夏,冬獻功?!盵6]而到唐代,染色工藝大為發(fā)展,僅底色就有大紅、正黃、葉綠、翠藍、寶藍、湖藍、絳紫,藕荷、古銅等。唐朝還專門設立官營絲綢機構,少府監(jiān)下的織染署為主要絲綢生產(chǎn)加工場所,據(jù)《唐六典》記載,唐代練染顏色有青、絳、黃、白、皂、紫六種,通過印染,唐代的綃在色澤上多元明艷,以唐詩為證。如同為“青”色,白居易《山枇杷花二首》中的“葉如裙色碧綃淺,花似芙蓉紅粉輕”,是為碧綃,是青綠色的綃;而杜牧《題池州弄水亭》中的“弄水亭前溪,飐滟翠綃舞”是為翠綃,比青色更為深一點,即為綠色。絳色是貴族身份的象征,殷堯藩《早朝》寫到唐代王公大臣早朝時衣著“絳綃”,列隊上朝,詩曰:“曙鐘催入紫宸朝,列炬流虹映絳綃”。唐代宮廷朝服選取絳色綃絹制成,彰顯了王朝的氣象。除了絳綃,還有一種紅綃,江妃《謝賜珍珠》中的“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是為紅綃,紅綃多為歌舞女子所穿,因此,透過織染的綃衣,還可窺見唐代織染顏色所對應的人物身份。唐詩中少有出現(xiàn)黃綃、白綃、皂綃和紫綃一類,但王建詩中出現(xiàn)藕綃,實為特別的顏色,詩曰:“藕綃紋縷裁來滑,鏡水波濤濾得清”(《上李益庶子》)。藕色是一種淺灰略帶紅色的顏色,《紅樓夢》第四六回寫到了這種半新的藕色綾襖,可知這種顏色不太常用,也不顯新。另有姚合詩說,唐代“裁綃樣豈似,染茜色寧同”(《和王郎中召看牡丹》),這里的茜色也較為少見,但總體而言,唐代的綃織在色彩上是多元且明艷的。
唐代絲綢在社會中的用途是廣泛的,除了可以裁制成衣,也有用綃來做帕子、頭巾、裹布等。李煜有詩“牙簽萬軸里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題金樓子后》),這里的“綃”就是一塊紅絲布,詩中寫到梁元帝惜書如命,用紅絲布包裹書冊珍存,說明古代“綃”是柔軟且不易損壞的,可以長時間保存。白居易“淚痕裛損燕支臉,剪刀裁破紅綃巾”(《山石榴寄元九》)、“綃巾薄露頂,草屨輕乘足”(《香山寺石樓潭夜浴》)、“竹鞋葵扇白綃巾,林野為家云是身”(《游豐樂招提佛光三寺》)三首詩都提到綃巾,綃巾是由絲織原料做成的薄絲頭巾。唐代以前就早有束發(fā)的綃頭,《后漢書·獨行傳·向栩》里有記載說:“(向栩)恒讀《老子》,狀如學道;又似狂生,好被發(fā),著絳綃頭”[7]。唐代綃巾輕薄能擦拭面汗,既是頭巾裝飾,也是帕子。元稹的“歌辭妙宛轉,舞態(tài)能剜刻。箏弦玉指調(diào),粉汗紅綃拭?!?《寄吳士矩端公五十韻》)幾句詩,寫到一位撫琴女用“綃”巾擦拭汗水,可見綃巾在人們的生活中較為常見。
另外,綃是人們進行日常交流與外傳的重要物品。唐代隨著交通的發(fā)達,絲綢的陸路和海陸的暢通,使得絲綢成為一條連接世界各大陸的紐帶,它不僅是絲綢之路上的貨物實體,也是唐代與異域文化交融與發(fā)展的載體。綃是唐代較為普遍的、原始而素簡的絲綢之一,但它的用途依然不可小覷。唐代曾以“綃”為貢品。如《新唐書》記載:“徐州彭城郡,緊。土貢:雙絲綾、綃、綿、綢、布、刀錯、紫石?!盵8]彭城郡在唐代的轄境大致相當于今江蘇省徐州市中部、安徽省淮北市東部一帶。據(jù)此可知,唐代江蘇、安徽一帶可能產(chǎn)綃。這些地方以綃帛為貢品,可知產(chǎn)量不薄。綃亦可當稅來交,張籍的《促促詞》中寫道:
促促復促促,家貧夫婦歡不足。今年為人送租船,去年捕魚在江邊。家中姑老子復小,自執(zhí)吳綃輸稅錢。家家桑麻滿地黑,念君一身空努力。愿教牛蹄團團羊角直,君身常在應不得。
這首詩寫的是吳地一家貧賤夫妻,因各自忙碌不得見面,所以凄苦萬分,詩中提到的“吳綃”,便是吳地產(chǎn)的綃絲。婦人日日辛苦織綃,為的就是為官府補交稅錢,最終得以與丈夫團聚。唐代的貢賦制度已經(jīng)完善,“由于唐代貢賦原則上均是根據(jù)當?shù)赝廉a(chǎn)情況而定的,較為可靠地說明了當?shù)亟z綢產(chǎn)區(qū)的布局”[9]。從9世紀末到11世紀,中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向東南沿海轉移,由于社會經(jīng)濟的需要,唐王朝加大了對東南地區(qū)的開發(fā),絲綢產(chǎn)地擴展,產(chǎn)量增加,朝廷命官也常常勸民耕桑,因此東南地區(qū)逐漸成為絲綢生產(chǎn)的密集區(qū)。與此同時,唐代社會的繁榮帶動了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和繁榮。嶺南地區(qū)后來也成海上絲綢之路的港口。陸龜蒙“蜀彩駁霞碎,吳綃盤霧勻”(《奉和襲美太湖詩二十首·圣姑廟》)的詩句,寫的是蜀地的帛彩和吳地的綃帛。由此來看,綃的產(chǎn)地大抵在南方一帶,而且鮫綃出在南海,更有姚系《送周愿判官歸嶺南》詩“山驛風月榭,海門煙霞城。易綃泉源近,拾翠沙溆明”說明嶺南地區(qū)也有綃帛,那么就綃的產(chǎn)地而言,唐代吳地和嶺南地區(qū)是產(chǎn)綃的,從唐人筆下“綃”織品的豐富書寫來看,我們可以對南方的絲綢生產(chǎn)、絲綢貢賦以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有一定的了解。
唐代綃絲還有一個用途是貨幣流通。白居易詩中寫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琵琶引》),纏頭是古代歌舞藝人表演結束時,聽客們贈送給藝人的錦纏頭。琵琶女年少時美名遠播,一曲彈罷惹得京城子弟爭先恐后給她喝彩,彈完一曲收來的紅綃不知其數(shù)。在這里,綃充當了賞錢的角色。達官子弟不把它作為珍寶來看,更多的是一種賞賜的小錢。唐代皇帝也常以綃作為賞賜,王維詩曰:“薄賦歸天府,輕徭賴使臣。歡沾賜帛老,恩及卷綃人。去問珠官俗,來經(jīng)石砝春。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塵”(《送元中丞轉運江淮》)。安史之亂前,江淮地區(qū)輕徭役,廣施恩,州縣殷富。皇帝賜老臣絲帛,百姓也得到薄稅的好處。唐代的商品交易中,綿帛等絲織品可直接充當貨幣使用。唐代錢貴絹賤,白居易《賣炭翁》中說:“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半匹紅綃和一丈綾,比一車炭的價值相差很遠,卻就此充當炭的價錢了。白居易詩諷刺了唐德宗時太監(jiān)專管其事,公開掠奪的惡行,同時也直述了紅綃的廉價。
“綃”還被文人墨客當成一種指代性名詞,代指人名、書畫作品等。白居易“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詠興五首·小庭亦有月》),干脆以美麗的“綃”作為女性的名字了,這也體現(xiàn)了唐代綃織品的普遍性。很多文人將“綃”用來作畫、寫書法,如杜甫“悲風生微綃,萬里起古色”(《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中的“綃”借指書法的神妙;韓愈《桃源圖》曰:“生綃數(shù)幅垂中堂”代指畫卷,古代未漂煮過的絲織品均可作畫,李隆基的《題梅妃畫像》曰:“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tài),爭奈嬌波不顧人”,畫在綃上的梅妃形象雖然逼真,然而畢竟不能以嬌波顧人,少了些許生氣。由此可見,“綃”在唐代社會中具有普遍的社會價值。
全唐詩中約略有110首詩提及“綃”,唐人吟詠綃絲物事,不僅是因為他們享受了綃的實用價值,而且還賞識綃的審美價值。隨著唐人文化自信的不斷建立、深入,又逐漸賦予了綃絲更加豐富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成為唐人文化品格書寫的內(nèi)動力。綃意象既是唐代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是絲綢文化與中國神話相結合形成的文化意象,具有象征意義。
1.綃帳
簾、帳等是古代常用的遮蔽物品,古代家庭中懸掛簾帳于不同的場所,遮寒保暖,遮蔽視線,或者用來分隔空間。在中國古代詩歌中也常出現(xiàn)簾、帳這類遮蔽物品意象,既展示簾幕的細膩做工,又表達詩人隱約幽深的情感。唐代以簾幕為意象的詩歌尤其多,唐人品性細膩,每每通過一簾之阻隔懷想千篇。
綃因其輕盈薄透可制作成簾帳,如李賀詩中“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美人梳頭歌》)的“綃帳”,說的是美人西施躺在薄薄的羅帳里周游夢鄉(xiāng)。詩人在此用綃帳,襯托美人的慵懶與富貴之態(tài)。馮延巳詩歌則通過對綃帳的擬人化描寫訴說愁緒,《如夢令·塵拂玉臺鸞鏡》中的“綃帳泣流蘇,愁掩玉屏人靜”一句,以一個“泣”字賦予了綃帳以生命,把一簾阻隔內(nèi)外的帳子寫活了,同時“泣”字也點出了作者“閑愁”的詞風,能使讀者對所表達事物產(chǎn)生鮮明的印象,產(chǎn)生強烈的感情,引起共鳴。在該部分第二句,作者也巧妙地用“掩”這個字將“愁寂”這種空間之感具體化了,以動寫靜使人更覺其靜。
2.綃幕
唐詩中多以綃幕比喻天地之間的渾然氣魄之景,如杜牧“香連日彩浮綃幕,溪逐歌聲繞畫樓”(《和宣州沈大夫登北樓書懷》),這句詩描寫的是詩人站在謝朓樓上,在太陽的光芒下,天地有如綃幕懸浮,景象壯觀;任希古《和李公七夕》也以景喻為綃幕:“開軒卷綃幕,延首晞云路”。這是一首寫景詩,詩人把霧簾看作是輕薄的簾帳,開窗可見薄紗簾帳,有置身仙境的幻覺;杜甫詩《夜宿西閣,曉呈元二十一曹長》有“城暗更籌急,樓高雨雪微。稍通綃幕霽,遠帶玉繩稀”的句子,詩中所描繪的是剛剛停了雨雪的西閣外,天亮了起來還未完全放晴,詩人在西閣樓上遠眺,天地好似通綃簾幕,這樣的胸襟與氣魄,唯有唐人才肯錘煉得來。
3.鮫綃
鮫綃是傳說中鮫人所織的綃,是一種獨特的衣服,也泛指薄紗,或宮中美人跳舞時所穿的衣服。但是唐詩中的鮫綃意象,多贊美鮫女織綃的勤勞品質(zhì),詠嘆鮫綃的珍貴與美麗。相傳鮫人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魚尾人身的生物,《述異志》說“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恫┪镏尽酚涊d:“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10]?!端焉裼洝酚涊d:“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11],據(jù)這些記載可知,鮫人不僅能紡織出五彩的鮫綃,鮫人還可以滴淚化作粒粒美麗的珍珠。古代詩人提及“鮫綃”總要聯(lián)想鮫女織綃的過程,催生憐憫疼惜鮫女之情。唐代李頎最早所作《鮫人歌》,便摹寫了鮫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鮫綃的紡織情狀:
鮫人潛織水底居,側身上下隨游魚。輕綃文彩不可識,夜夜澄波流月色。有時寄宿來城市,海島青冥無極已。泣珠報恩君莫辭,今年相見明年期。始知萬族無不有,百尺深泉架戶牖。鳥沒空山誰復望,一望云濤堪白首。
這首詩前四句介紹鮫人是何物、鮫人何以織綃。僅僅憑借夜夜波動的水面和流光月色,我們就可知鮫女紡織的勤奮。而那些辛苦織好的綃絲,還需要鮫女上岸賣出去:“有時寄宿來城市,海島青冥無極已。泣珠報恩君莫辭,今年相見明年期”,鮫人攜帶織成的絹綃來到城中市坊售賣,寄宿的人家對他很友善,鮫人約定明年還來這家人家中報恩,因此泣下眼淚,化為明珠,贈與人家?!笆贾f族無不有,百尺深泉架戶牖。鳥沒空山誰復望,一望云濤堪白首。”詩的末四句是作者對于讀罷鮫人故事后的感嘆,通過鮫人的故事,作者認識到大千世界物類紛繁;同時作者也意識到,如此多情、勤勞的鮫人哪里尋得,就像飛鳥去往無人的寂靜深山一樣,無法追隨其蹤跡;意在說,鮫綃固然精美,但世所罕見,無法獲得。
如以上表達的詩句還有杜甫的“簫鼓蕩四溟,異香泱漭浮。鮫人獻微綃,曾祝沈豪?!?《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驪山溫湯之東有龍湫》)、顧況的“帝女飛銜石,鮫人賣淚綃”(《送從兄使新羅》)、吳融的《鮫綃》題詩“云供片段月供光,貧女寒機枉自忙。莫道不蠶能致此,海邊何事有扶?!钡?,鮫女的生活清苦,與珍貴的鮫綃和鮫人泣下的珍珠形成了對比,詩人以此“鮫綃”意象,表達對鮫人勤勞、勇敢、守信美德的贊美,也同時突顯了唐人的文化品格。
唐人還巧用鮫綃的細膩,來抒發(fā)詩人纏綿、細膩、夢幻的情感,達到一種審美追求。鮫綃柔美堅韌,“江煙濕雨鮫綃軟,漠漠遠山眉黛淺”(羅隱《相和歌辭·江南曲》)把江南的煙雨比作鮫綃,足見江南的溫潤,也可見綃絲細膩;“龍宮月明光參差,精衛(wèi)銜石東飛時,鮫人織綃采藕絲”(顧況《琴曲歌辭·龍宮操》)呈現(xiàn)了一幅龍宮織綃采藕圖,延續(xù)神話筆觸;溫庭筠《相和歌辭·張靜婉采蓮曲》有一句“掌中無力舞衣輕,翦斷鮫綃破春碧”,展現(xiàn)了如春碧色的鮫綃舞衣。李商隱“鮫綃”詩歌“寄托深而措辭婉”(葉燮《原詩》卷四《外編》下),亦是表達李商隱的審美情趣。而其詩作《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圍繞夢境展開,詩人憑借雨、夢、鮫綃簾幕這類道具來求得飄忽綿邈之趣以及撲朔迷離之美。李商隱另有詩:“弄河移砥柱,吞日倚扶桑。龍竹裁輕策,鮫綃熨下裳”(《玄微先生》)、“河伯軒窗通貝闕,水宮帷箔卷冰綃”(《利州江潭作》)、“五里無因霧,三秋只見河。月中供藥剩,海上得綃多?!?《鏡檻》)均以鮫綃為意象,營造出一種迷離朦朧,讓人難以捉摸的詩歌意境,體現(xiàn)了李商隱崇尚朦朧美的審美心態(tài)。
唐人吟詠鮫綃,一方面是詩人承繼鮫人織綃神話傳說,對其進行新的演繹,另一方面是對絲綢物事的獨特感知?!罢l遣虞卿裁道帔,輕綃一匹染朝霞”(李賀《南園十三首》),唐人將“綃”與周遭聯(lián)系起來,借此表明自己的清高志向。唐人贊許鮫人的品質(zhì),更贊美鮫綃之美,也抒發(fā)詩人細膩溫潤之情思,為唐詩增添朦朧之美。
絲綢被認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唐代絲綢沿著陸路和水路兩大絲綢之路傳向歐洲等國,所帶去的不僅僅是一件件華美的服裝、飾品,更是中華民族古老燦爛的文明,因此,絲綢在促進世界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絲綢文化起源于中國古老的蠶桑文明,而蠶桑的起源又充滿了神話色彩。上古時期,桑樹被認定為“神樹”,《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載于烏。”[12]扶桑神樹是太陽金鳥的棲息地方,它可以連接人、神、魔三界。因此,先民將桑樹、桑林封為圣壇,祈雨求子、施行巫術。于物質(zhì)而言,桑樹最早為先民們提供了豐富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原料,但于精神而言,桑樹更是滿足了先民們的原始心理,構建了人類天地同一的哲學思想。后來各代的典籍有很多記述了桑樹神話,同時也記述了以桑為原型的宗教、舞蹈、祭祀活動。隨著人們對蠶食桑葉的認識,春蠶漸漸成為一種文化符號,春蠶“食桑而吐絲”“功成而身廢”,人們每每通過贊美蠶的溫暖、勇敢和奉獻精神,來倡導溫暖人間、兼濟天下的人文精神。當一縷一縷蠶絲,在采桑女手中一繭一絲養(yǎng)成,一針一線繡織后,絲綢便具有了更高一層的使用價值和文化價值。
商周時期,人們生產(chǎn)絹、繡等絲綢產(chǎn)品,制成華麗的衣服或是飾品,提高了絲綢的文化內(nèi)涵和歷史價值。春秋時期絲綢生產(chǎn)數(shù)量明顯增多,宮廷與民間的絲綢紡織技術各有所能,絲綢工藝融入廣大人民的內(nèi)心情感,使得絲綢更有了人間情味。秦漢以后,有關紡織的提花機、斜織機等陸續(xù)發(fā)明出來,絲綢生產(chǎn)漸成體系;又有張騫出使西域,促進了中西方貿(mào)易往來,其中絲綢成為通往西域主要的商品之一,絲綢對外貿(mào)易空前繁榮。不僅如此,漢代絲綢已經(jīng)印有了中華民族的標簽,走出國界,走向世界。
唐代絲綢發(fā)展進入了鼎盛時期。唐代以強盛的國力為根據(jù),以泱泱大國的文化自信和兼容并包、有容乃大的王朝格局,形成一個多元文化交相輝映的時代,這對絲綢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唐代絲綢生產(chǎn)工藝的變革進一步提高了絲綢的紡織效率,絲綢的紋樣、印染趨于復雜化和多樣化;再加之唐人尚胡風,唐代的絲綢在藝術上帶有濃郁的異域風格。藉此,唐代的絲綢文化即從一種物化的文化,上升成了一種審美文化。在海、陸絲綢之路的推動下,絲綢還作為一條紐帶,把中國文明與世界文明緊密聯(lián)系起來,用世界話語升華了絲綢的文化品格。
唐代詩人吟詠絲綢物事,實為對中國絲綢文明及絲綢文化的認同與傳承。基于對絲綢文化的理解,唐代詩人筆下的那些綃詩,或直抒綃絲質(zhì)樸與柔美,或敬畏裹在綃帕里的珍貴典籍,或嘆綃衣與美人同命,或贊天地如綃幕般的壯闊景象,綃絲與人、物、景合為一體,體現(xiàn)了唐代詩人對綃的本質(zhì)的認識和綃文化內(nèi)涵的解讀。
綃是生絲,因其至純至真而保持著絲綢樸素自然的氣質(zhì),綃的質(zhì)地細膩,具有柔美而高貴的視覺審美印象。唐人以綃入詩,將綃與扇子、風等物象結合起來,如李存勖詩句“紈扇動微涼,輕綃薄,梅雨霽,火云爍”(《歌頭》),紈扇微動,便覺涼意,襯托了綃的輕薄。若說綃本是樸素且不乏氣質(zhì),盧士衡的那首《題牡丹》“萬葉紅綃剪盡春,丹青任寫不如真”,以牡丹比作紅綃,借用綃絲的柔美特質(zhì),描摹牡丹的美艷與高貴,從視覺上給人以賞心悅目的感覺。而對于身穿綃衣的女子來說,“紅綃撇水蕩舟人,畫橈摻摻柔荑白”(李咸用《塘上行》)的畫面也給予詩人視覺沖擊,詩中紅綃畫中人,著實是一幅美麗的畫卷。唐詩賦予了綃以藝術生命,這是對絲綢文化內(nèi)涵多層次理解的一種新的嘗試。
絲綢的生產(chǎn)需要付出很多的辛勞和智慧,數(shù)千年來,正是一代代華夏兒女勤勞織作,求真務實,才推動了我國絲綢工藝的不斷進步與發(fā)展。唐人筆下的鮫綃書寫雖說帶有濃郁的神話色彩,但是不乏對中國人勤勞質(zhì)樸、求真務實品質(zhì)的反復贊美,在這一文化內(nèi)涵的高度上,唐代綃詩具有了很高的價值。
綃作為絲綢中的一種類型,對唐代的日常生活甚至是風俗教化起到了一些潛移默化的作用。在唐代,綃主要被裁制成為衣飾?!缎绿茣ね罗稀酚涊d,文成公主下嫁給松贊干布后,不僅將佛教和內(nèi)地各種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文化帶到了高原,進一步促進了西藏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還鼓勵吐蕃人承襲中原服飾特色,強調(diào)“襲紈綃”,學詩文。由此可見,唐代“綃”已經(jīng)代表中原的絲綢,成為一張文化名片,推動了唐代吐蕃對中原服飾文化的認同。另有陸颙《宣室志》記載南海鮫人捧珠獻給胡人,一女“貌極冶,衣霧綃之衣,佩王珥珠,翩翩自海中而出,捧紫玉盤,中有珠數(shù)十,來獻胡人”,南越是嶺南之地,“貨于南越,獲金千鎰”,嶺南鮫綃豐富,鮫人織綃化淚的傳說也多半源于此,該文中多次提到鮫人捧珠來獻給西域胡人,有將中原文化植根給胡人之意,實為唐綃的有趣之處,印證了唐綃的文化價值。
綜上所言,唐詩中所反映的綃在唐代社會生活中的種類和用途是廣泛的。唐人的“綃”織書寫囊括了唐代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形態(tài)、審美追求和精神向往,以綃為意象的唐詩,營造了柔美、朦朧的詩歌意境,傳達了唐人對絲綢品質(zhì)的理解與推崇,推動了中國絲綢文化的發(fā)展??梢哉f,唐代的綃,無論在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都給唐人帶來無數(shù)慰藉,無以計數(shù)的綃詩便是唐人對絲綢文明的絢麗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