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依舊準確無誤地記著,寫完《白鹿原》書稿的最后一行文字并畫上最后一個標點符號的時間,是1991年臘月二十五的下午。在原下祖居的屋院專業(yè)寫作生活過了接近十年,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習慣了和鄉(xiāng)村人一樣用農(nóng)歷計數(shù)時日,倒不記得公歷的這一天是幾月幾日了。
那是一個難忘到有點刻骨銘心意味的冬天的下午。在我畫完最后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六個圓點的時候,兩只眼睛突然發(fā)生一片黑暗,腦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tài)。我坐在小竹凳上一動也不能動,是挺著脖頸木然呆坐,或是趴在攤開著稿紙的小圓桌上,已經(jīng)無記。待到眼睛恢復光明也恢復知覺,我站起身跨過兩步挪移到沙發(fā)上的時候,才發(fā)覺兩條腿像抽掉了筋骨一樣軟而且輕。
我背靠沙發(fā)閉著眼睛,似乎有淚水沁出。在我剛剛感到力量恢復的時候,首先產(chǎn)生的是抽煙的本能欲望。我點燃了雪茄,當是我抽得最香也最過癮的一口煙。眼前的小圓桌上還攤開著剛剛寫成的最后一頁手稿紙,似乎還不敢完全相信,這個長篇小說真的就這么寫完了!我在這一刻的感覺,不僅沒有狂歡,甚至連往昔里寫完一部中、短篇小說的興奮和愉悅都沒有。我真實的直接的感覺,是從一個太過深遠的地道走到洞口,驟然撲來的亮光刺激得我承受不住而發(fā)生暈眩;又如同背負著一件重物埋頭遠行,走到盡頭卸下負載的重物時,業(yè)已習慣的負重遠行的生理和心理的平衡被打破了,反而不能承受卸載后的輕松了。直到現(xiàn)在回想并書寫這種意料不及的失重情景時,我還是有點懷疑單純是因為拖得太久的寫作造成失明、暈眩和失重的生理現(xiàn)象,似乎與《白》書最后寫到的人物結(jié)局不無關(guān)系。當時的情景是,在我點著雪茄的時候,眼前分明橫擺著鹿子霖凍死在柴火房里的僵硬的尸體。這是我剛剛寫下的最后一行文字:“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里屎尿結(jié)成黃蠟蠟的冰塊……”這個被我不遺余力刻畫其壞的《白鹿原》里的壞男人,以這樣的死亡方式了結(jié)其一生。寫到這一行文字時,我隱隱感覺到心在顫抖,隨之就兩眼發(fā)黑,腦子里一片空白了。在我噴吐著的煙霧里,浮現(xiàn)著“棉褲里屎尿結(jié)成黃蠟蠟的冰塊”的鹿子霖的僵硬的尸體,久久不散。這個浮現(xiàn)在煙霧里的壞男人的尸體,竟然影響到我寫完《白》時應(yīng)有的興奮情緒,也是始料不及的事。
南窗的光亮已經(jīng)昏暗。透過南窗玻璃,我看到白鹿原北坡的柏樹已被暮色籠罩。尚不到下午5時,正是一年里白天最短的時月。我收拾了攤在小圓桌上的稿紙,便走出屋子,再走出小院。村巷里已不見人影,數(shù)九寒天傍晚的冷氣,把大人小孩兒都逼回屋里的火炕上去了,游走在村巷里的雞也都歸窩上架了。這是冬天里日落之后天天都重復著的景象。我已經(jīng)難以像往常一樣在這個時候守著火爐喝茶。我走下門前的塄坡,走在兩排落光了葉子的白楊甬道上,感覺到灞河川道里如針扎一樣的冷氣,卻不是風。我走上灞河的河堤,感覺到順河而下的細風,頗有點刀刺的味道了。不過,很快就沒有知覺了。
我順著河堤逆水而上。這是一條自東向西的倒流河。河的南邊是狹窄的川地,緊貼著白鹿原北坡的坡根。暮色愈來愈重,原坡上零散的樹木已經(jīng)模糊,坡棱間的田地也已經(jīng)模糊,只呈現(xiàn)出山坡和塄坎的粗線條的走勢,把這個時月里干枯粗糙的丑陋全部模糊起來了,倒呈現(xiàn)出一種模糊里的柔和。我曾經(jīng)挑著從生產(chǎn)隊菜園里躉來的黃瓜、西紅柿、大蔥、韭菜等蔬菜,沿著上原的斜坡小路走上去,到原上的集市或村莊里叫賣,每次大約可以賺來一塊錢,到開學時就裝著攢夠的學費到城里中學報名了。我曾經(jīng)跟著父親到原上的村莊看社火,或秦腔。我曾經(jīng)和社員一起在原坡上翻地,割麥子。我曾經(jīng)走過的熟悉的小路和田塊都模糊了。我剛剛寫完以這道原為載體的長篇小說。這道真實的熟悉到司空見慣的原,以及我給這原上虛構(gòu)的一群男女人物,盤踞在腦子里也盤踞在心上整整六年時間,現(xiàn)在都傾注在一頁一頁的稿紙上,身和心完全掏空的輕松竟然讓我一時難以適應(yīng)。我在河堤上快步走著。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黑夜的微弱光色里,我走到河堤的盡頭了。我不知累也不覺冷,坐在臨水的一條石壩上,點燃一支煙,腳下傳來河水
沖擊石壩的婉轉(zhuǎn)的響聲;“嘩嘩”的響聲里,間隔著會有鈴鐺似的脆響。鹿子霖僵硬的尸體隱去了。我的耳朵里和腦海里,不間斷地流淌著河水撞擊石壩的脆響。臘月數(shù)九的白鹿原下的灞河川道里,大約只剩下我在欣賞這種水流的妙音。
我不記得坐了多久,再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向來路的時候,兩條腿已經(jīng)僵硬到挪不動步子,不知是坐得太久或是太冷造成這種麻木。待到可以移步的時候,想到又要回到那個祖居的屋院,尤其是那間擺著寫作趴過四年的小圓桌和已經(jīng)破損的小竹凳,竟然有點逆反以至恐懼。然而,我在河堤上還是快步往回走,某種壓抑和憋悶在心頭潮起,真想對著南邊的原坡瘋吼幾聲,卻終于沒有跳起來吼出來。已經(jīng)走到該下河堤的岔口時,我的胸間憋悶壓抑得難以承受,想著這樣回到小院會更加不堪,索性又在堤頭上坐下來抽煙。打火機的火光里,我看見腳下河堤內(nèi)側(cè)枯干的荒草,當即走下河堤,點燃了一叢菅草?;鹈缬尚〉酱笥杉毜酱?,嘩嘩嘩蔓延開去,在細風的推助下,火苗順著河堤內(nèi)側(cè)往東漫卷過去,發(fā)出“畢畢剝剝”的響聲。我早已重新走上河堤,被煙熏嗆得大咳不止,淚流不止。彌漫著的煙氣里,我能嗅出一陣是蒿草的臭味,一陣又是薄荷的香味,自然還有菅草馬鞭草等雜草的純粹的熏嗆味兒。火焰沿著河堤內(nèi)側(cè)往東燒過去,一會兒高了,一會兒低了……我的壓抑和憋悶散失凈盡了,鼻腔里還殘留著蒿草的臭味兒和薄荷的香氣兒,平心靜氣地走下河堤,再回到小院。
我打開每一間屋門,拉亮電燈,還有屋前涼臺下的照明燈,整個屋院一片亮光,心頭也頓覺暢朗光明了。我打開錄放機,特意選擇了秦腔名角膾炙人口也普及到城鄉(xiāng)的《花亭相會》,歡快婉轉(zhuǎn)的旋律和生動形象的唱詞,把一對青春男女的傾愛演繹得淋漓盡致,妙趣迭出。這是我平時放得最多的磁帶之一,往往會改變?nèi)说那榫w。我的滿屋滿院的燈光和秦腔的聲響全都瀉出小院圍墻,竟然招來兩三位熱心的鄉(xiāng)黨,以為我家有什么不尋常的事要辦,問我要不要幫忙。我竟忽略了這一點,鄉(xiāng)村人為節(jié)省電費開支,總是選擇瓦數(shù)很小的電燈泡,臨街的窗戶只有昏黃的燈光,這種屋院通亮的景象,只有在辦紅事白事或建造新房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我當即向他們解釋什么事都沒有,只是想敞亮豁朗一下。為避免招惹更多的熱心鄉(xiāng)黨過來詢問,我把院子里的電燈熄滅了,房間里的燈依舊亮著,《花亭相會》的旋律和動人的唱腔也繼續(xù)著。我開始動手點火燒水,為自己煮一碗面條。
這是我?guī)啄陙沓缘米钔淼囊活D晚飯,也應(yīng)該是幾年來吃得最從容的一碗面條,且不論香或不香。盡管從草擬到正式稿寫作的四年里基本把握著以沉靜的心態(tài)面對稿紙,然而那道原卻時時橫在或者說楦在心里,雖不至于食不甘味,心理上很難感到一種從容?,F(xiàn)在,橫著或者更確切地說楦在心里的那道頗為沉重的古原,完全騰空了,經(jīng)過短暫的不適和諸如燒野火的釋放之后,挑著面條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種從容了。我只能找到從容這個詞表述吃著面條時的心態(tài)。我做完了一件事情。這是我在寫作上做的前所未有的耗時費勁兒和用心的一件大事,尚不敢預測它的最后結(jié)局,或者說還不到操那份心的時候,僅僅只是做完了這件事。做完以后的輕松和從容,我在火爐旁吃著面條的這個寒冬的深夜,充分地享受到了。
我睡了一個自然醒的好覺。我騎自行車趕到遠郊公共汽車站始發(fā)站,乘車進城,這是許多年來別無選擇的一條輕到不能再輕,熟到不能再熟的輕車熟路了。敲開屋門。開門的是妻子。我說:“完了?!边B“寫”字都省略了。她也平淡地回了一句:“完了就好。”她不驚奇是心中有數(shù),大約十天前她回鄉(xiāng)下給我送給養(yǎng)的時候,臨走時我告訴她,等這些饃和面條吃完,我就可以寫完了,年內(nèi)不用再送吃食了。
她是第一個知道我寫完《白》的人。此后很久,我沒有告知任何人。不單是我不想張揚,也不光是我習慣于“饃未蒸熟不能揭鍋跑氣”;剛剛寫完的稿子還得再過一遍手,尚需一些時日;更關(guān)鍵的一個因素,是我感覺到當時的文藝政策收得比較緊,《白》里所寫的我對那段鄉(xiāng)村歷史生活的體驗和感受,能否被理解被接受,這是很自然會發(fā)生的疑慮。無論如何,當下拿出去是不合時宜的。出于這樣的考慮,我便不想把寫完長篇小說的事告訴別人。我的從容的心態(tài),也與這個因素不無關(guān)系。
從容而又輕松地過罷春節(jié)初五,我在原下的小書屋打開《白》的手稿,開始修改,我把這項工作習慣叫作“再過一遍手”。我充分感受或者說享受著這種再輕松不過的工作。我的工作主要是文字審閱,把寫作過程中的疏漏彌補起來,錯字別字和掉字自不必說,尤其是通篇試用的敘述語言,比較長的句子容易發(fā)生毛病,需得用心閱審。然而,畢竟已有既成的文字,比不得寫作時的專注和傾力,相對而言輕松多了。我記得有一兩個情節(jié)被重復交代過,倒是始料未及,自然都做了處理。我在這種輕松的工作里,感覺到在開筆寫正式稿時的想法是正確的,考慮到這部小說文字比較多,再寫第二遍稿將是不堪設(shè)想的事,必須一遍成稿,就得充分醞釀,尤其是敘述文字的把握,必須一步到位。另外一個純屬個人創(chuàng)作的“忌諱性”感受,第一次陷入在那些既陌生又熟識的人物的情感世界和其身臨的生活環(huán)境的時候,迸發(fā)出來的文字往往是最恰當最準確的,甚至常常有始料不及的、出奇的細節(jié)涌現(xiàn)出來,讓我享受到任何獎勵都無可替及的陶醉。當某部(篇)作品寫完,人物和人物生活的環(huán)境都成為熟人舊地了,新鮮感也隨之淡化甚至消失了。如果寫得不盡如人意,要想重新寫作,或者做重大修改,最大的障礙不是費時費勁的勞作,恰恰在于對人物和環(huán)境的新鮮感的淡化和消失,很難再恢復重現(xiàn),以致文字敘述常常都發(fā)生遲鈍和艱澀。這是我多年寫作的個人感受,顯然有違“文不厭改”“千錘百煉”的古訓,權(quán)且只作為個人的“忌諱”,然而又不易改變?;谶@種個人創(chuàng)作的“忌諱”,我把《白》的第一遍稿當作正式稿去寫,現(xiàn)在修改起來就很輕松了。
這種再過一遍手式的輕松的修改,除了上述再閱審再把握的用意之外,還有某種自我溫習乃至自我欣賞的感受。這部書稿的正式稿寫了四年,到我這時打開第一頁再讀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不算太久卻也不近的時空距離,尤其是前邊的大部分篇章,我早已從白嘉軒們的情感世界走出來,進入一種冷靜的心態(tài),有如看自己幼年用刀子刻在裸露的房柱和木梯上的字和畫。我常常會感到小小的得意,當時竟然寫出這么一句頗為傳神的對話,抑或某一個令人啞然失笑的細節(jié),確信如果現(xiàn)在重寫肯定寫不出來了。然而,更多的時候卻是猶疑不定的心態(tài),眼下正在重新閱讀的這些描寫白嘉軒等人物的人生故事,如果某一天真的有幸公之于世,讀者會有興趣嗎?近百年前的白鹿原上的一伙鄉(xiāng)村男女的生活故事,會招惹正傾慕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的當代人的眼球嗎?在我的感覺里,上世紀90年代初的社會氛圍,常常是西方吹進的一股又一股風釀制成社會熱點。造成這種猶疑不定心態(tài)的另一個因素還在自身,從構(gòu)思到草擬再到正式稿完成的六年時間里,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田小娥、鹿兆鵬、白靈們的生命歷程,在我心里不知審度再審度,體察再體察了多少回,他們橫在或者說楦在我心里六年了,可以說真正屬于爛熟于心。熟悉到爛熟的狀態(tài),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的負面效應(yīng)不僅是不新鮮,甚至形成某種無感覺狀態(tài),很難把握讀者閱讀時可能發(fā)生的真實反應(yīng)了。即如一些構(gòu)思和寫作時曾經(jīng)讓我手抖心顫的情節(jié),也因為爛熟而缺失了新鮮,也就難以推測讀者閱讀時會不會感興趣了。這種疑慮的心態(tài)無法排除,卻也無法改變業(yè)已完稿木已成舟的現(xiàn)實,仍然繼續(xù)著修改。
修改是輕松的,因為確定尚不急于拿出手,修改更沒有急迫的因由。鄉(xiāng)村正月是一年里最輕松自在的日子,許多在“文革”中禁絕的廟會已經(jīng)恢復,而且越來越熱鬧,耍社火,唱秦腔,農(nóng)村能工巧匠制作的小農(nóng)具,各種植物種子和樹苗,都趕到廟會上來出售,更缺少不了多種民間小吃。我常常經(jīng)不住幼年記憶里廟會場景的誘惑,騎著自行車和村子里的鄉(xiāng)黨搭幫結(jié)伙去逛廟會,《白》的修改遲一天早一天完成沒有什么實際意義。這種輕松自在的日子大約過到正月下旬,也是公歷2月下旬的一天,早晨起來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突然聽到鄧小平“南巡”的消息。
電臺播出了小平“南巡”到一些地方即興說的話,我至今還記得其中的兩句,“思想要再解放一點”,“膽子要再大一點”。我的心有一種被撞擊的感覺,竟然有按捺不住想要歡呼的欲望。我對這兩句話的敏感以及它的不可估量的偉大意義,幾乎是切身的直接的感應(yīng),中國改革開放要進一步解放思想,必然要破除某些思維定勢的禁錮;而要打破制約改革開放的某些不無復舊色彩的條律,需要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膽量。鄧小平號召并鼓勵解放思想,中國的改革大局必將發(fā)生大的轉(zhuǎn)機。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作為更為敏感的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必然會率先破禁而出,“收得太緊”的文藝政策肯定將要放寬。幾乎就在這一刻,我便斷然決定把《白》稿拿出手,甚至有點懊悔,此前的修改進行得太輕松太自在了。
我當即決定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兼任《當代》雜志副主編)何啟治寫信,報告長篇小說《白》已完稿,正在做最后的修改,并確切地告知他,3月下旬將完工。這個時限經(jīng)過認真計算,并留有余地,我的家事頗多,把可能耽擱的時間做了充分預算。這里要簡略說一下我和何啟治的交情。在1973年冬季,我便認識了何啟治,剛剛恢復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派他到陜西組稿,那時候的老作家一般都在被批判之列,
約稿對象自然就是“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了。他到同樣是剛剛恢復工作的陜西作家協(xié)會(當時叫陜西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以示和舊作協(xié)的區(qū)別)了解情況,在剛剛恢復出刊的《延河》雜志(改稱《陜西文藝》,昭示與舊《延河》的區(qū)別)看到了我寫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后》,便找我約稿。我那時在人民公社(即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上級恰好確定我到南泥灣“五七”干校接受勞動鍛煉,并到上級機關(guān)西安郊區(qū)開會聽取具體安排。老何趕到西安南郊的小寨,待我開完會后見面,并站在小寨十字街頭說事。他說他看了我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后》,以為這是一個長篇小說的框架,充分展開來寫,便會是一部不錯的長篇小說。我?guī)缀醣凰臒崆閲樧×?。《接》是我寫成并發(fā)表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在我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遙遠莫測的事,便不敢應(yīng)諾。他耐心地說服我,并舉出兩位在陜北插隊的女知識青年正在合寫一部長篇小說的事,為我壯膽。我仍不敢應(yīng)諾。然而,我和他從此卻成為朋友,常有書信往來。到改革開放文藝復興的好時代,他編《當代》,我把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送他,幾經(jīng)修改,終于發(fā)表,并獲《當代》獎。在后來的交往中,他仍不忘長篇小說的約稿。我便承諾,如果今生會發(fā)生長篇小說的寫作,第一個肯定給他。從1973年年末和他初識并約稿,到1992年年初寫完《白》,并決定寫信告知他的時候,整整二十個年頭了。
我在信里說明了幾件事,到3月下旬就完全可以脫稿,由他派人來取稿,或由我送稿,請他決定。需要說明,此前他曾在見面時告知我,如果長篇小說寫成,會派人來取稿。我在信中還申述一點,希望他能安排一位文學理念比較新的編輯做責編。很快收到他的回信,到3月下旬派人來取稿。到了這個時候,“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塊牌子突然對我形成壓迫,這是國家級出版社的大牌子,要通過其出版水準,談何容易。我在珍重并信守和老何的約稿承諾的意識里,似乎把這塊大牌子的壓迫淡化了,當真有兩位編輯要來拿書稿的時候,我才感到某種壓迫。
前來拿稿的編輯是高賢均和洪清波。那時候我還沒有電話設(shè)備,老何把火車車次告知陜西省作協(xié),作協(xié)把電話打到我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由通訊員把一綹電話記錄送到我手里,高、洪兩位所乘火車到西安的時間是西安天明的時候。事有湊巧,在我剛剛看完電話留言的時候,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扶著我母親走進院門,說母親血壓升高到危險的度數(shù)。隨即扶母親躺到床上,掛上了輸液瓶,同時也就癱瘓了,我坐在床邊侍候。更讓人意料不及的是天公也湊熱鬧,這天夜里下了足有一尺厚的雪。天不明我便起身,請來一位鄉(xiāng)黨照看母親,因為積雪封路,我便步行七八華里趕到遠郊汽車站,搭乘頭班車進城。在高、洪兩位貴客走出車站時,我和他們握手了。我的《白》的修改還剩下三四章,至少還需一天時間做完。安排完高、洪的食宿,我又趕回原下老屋,一邊做最后幾章的修飾,一邊管護輸液的母親。我記得很清楚,公歷1992年3月25日早晨,我提著《白》書的手稿趕往城里,在陜西省作協(xié)招待所的房間里,把近五十萬字的厚厚一摞手稿交給高賢均和洪清波的那一刻,突然涌到口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倆了。我把這句話還是咽下去了。我沒有因情緒失控而任性。我那一刻幾乎同時意識到,這種情緒性的語言會給高、洪造成壓力,甚至不無脅迫的意味,我便打住。我從事創(chuàng)作多年了,常識或者說不爭的無數(shù)事實是,出版社出書是以作品的質(zhì)量為準繩的,不是以作者投入的程度和付出的勞動多少說話的。
這天中午,我約高賢均和洪清波在家里吃午飯,是我妻子用心做的餃子。兩位編輯很隨和,連口說餃子好吃。我相信不完全是客套話,因為餃子的餡有新春的頭茬韭菜,我吃著也覺得新鮮。說真話,我那時候沒有請他們進餐館的經(jīng)濟實力。下午,我送他們?nèi)セ疖囌?。他們要趕到成都去參加一個文學筆會。
天黑時趕回鄉(xiāng)下老屋院,先看臥床的母親。母親說,她的腿可以動了。我的心里真可謂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由慨嘆,在我完成最后一筆文字并交稿的這一天,天災人禍竟然都來湊熱鬧了。好了,《白》的手稿由高、洪帶走了,母親的病也大有轉(zhuǎn)機,我在點著一支煙的時候,竟然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松弛到輕和軟的感覺。我捅開火爐,早春鄉(xiāng)村的深夜寒氣仍然很重。電燈光瀉出到小院里,月季的枝頭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新冒出的葉芽,再遠處就是白鹿原北坡在星光下粗略的輪廓了。我喝茶,抽煙。隔壁屋里偶爾傳出母親輕聲的呻吟。我不想看書,什么書都不想看,就那么坐著喝著抽著。多年來形成一種潛意識習慣,只要一個人獨處,如果不動筆,總要撈上什么書或報刊翻看,這時候卻什么也不想看,連我自己一時都想不到這種心理變化,竟然厭倦閱讀。
這個世界距離我很遠。親朋好友都遠得縹緲,只剩下我一個人面對著星光下白鹿原的北坡。我心上懸著兩個剛剛認識的人,就是拿走《白》書手稿的高賢均和洪清波,高賢均爽朗的蜀地口音和洪清波總顯得羞澀的眼神。他們拿著我的手稿,正乘坐在由關(guān)中進入蜀地的火車上。我自然會想到他們讀后的看法的致命性,卻還不至于擔驚受怕,不是我自信自己的貨色——前述已涉及爛熟到無感覺狀態(tài),而是按照當時處理稿件的一般成律,需得較長的時日才會有結(jié)果,當下是犯不著太過惦記的。
這樣坐著喝著抽著,看似平靜里的輕松,內(nèi)里卻開始積聚準備承受那最不堪的關(guān)于《白》的結(jié)局的心力。
摘自《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陳忠實自述》一書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