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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翅

2020-02-18 06:26殳俏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男孩兒羽毛少女

殳俏

“疼嗎?”醫(yī)生又按壓了一下少女的背部。

“不疼。”少女帶著茫然的神情搖搖頭。她微微側(cè)過臉,似乎也想看到醫(yī)生臉上異于日常的表情。

沒錯,醫(yī)生完完全全是震驚了的樣子。

少女是臉色蒼白的少女,臉型狹長,眼角尖細,薄薄的眼瞼陰影直掃進兩鬢中去。她的嘴唇也長得十分精致,上唇微微突出,似乎總是有心事要傾訴的樣子。

然而,少女的話并不多。

“這真是罕見的癥狀,”醫(yī)生扶了下眼鏡,“甚至這不能被稱為癥狀,因為不稱其為一種病?!?/p>

少女的上衣是脫掉的,裸露出了她全部的、跟臉一樣蒼白的背脊,與此同時,好心的醫(yī)生給了她一塊毯子,讓她抱在胸前。

她的背脊上有一對翅膀,一對繪制精細的、以黑色勾勒的,但筆觸又不夠老練的翅膀。

你甚至不能分辨這是來自何種鳥兒的翅膀。跟鴿子的比起來,它似乎潛藏著某種野心;跟老鷹的比起來,它又過于柔弱了;跟鸚鵡的比起來,抱歉,它沒有任何華彩;跟天鵝的比起來,它努力顯示出的優(yōu)雅中,又帶著一絲蠻橫。

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少女面前的小男孩兒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小小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和擋在她胸前的毯子。

“姐姐,對不起!”

他嗚咽著,面孔是姐姐一樣低落而蒼白的膚色,這似乎是這家人的基因中攜帶的顏色,晦暗陰沉而不起眼兒,但再看向姐弟倆的母親,卻是一位嗓音富有磁性,高挑醒目的中年女士,保養(yǎng)得宜,臉蛋兒發(fā)光。

就算在慍怒中,她也牢牢地保有自己的美態(tài)。

“醫(yī)生,我覺得這是個太過惡毒的玩笑,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p>

“呃,是,”醫(yī)生額頭已經(jīng)在冒汗,“如果說這真是貴公子一時高興用筆畫在令千金背上的,那不可能去不掉。”

“用水?用油?用化學(xué)試劑?你說是完全不能抹掉?”母親盡管心急火燎,語氣中仍帶著一點傲慢,“我們帶來的,弟弟用的那盒顏料,就是在普通的美術(shù)用品商店買的,你們都拿去化驗過了?”

“化驗過了,太太,但小公子說,他調(diào)顏色的時候,似乎還用了一點點兒別的東西?!?/p>

母親的臉轉(zhuǎn)向兒子,細膩的皮膚和唇角的皺紋如一塊大理石般冷冽:

“你說,你還用了什么?”

“是,花園里打碎的鳥蛋,流出來的蛋清?!毙∧泻旱穆曇粑⑷醯盟坪踔幌胱屗o緊摟住的姐姐聽到。

然而,診療室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醫(yī)生攤攤手,拿出衣袋里的手絹擦擦汗。

少女面無表情,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她抱緊了弟弟,她的臉越過他小小的肩,將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被汗捂濕的微卷的頭發(fā)上。

“如果您一定要一個解決方案,太太,”醫(yī)生定了定神,“我們只能做植皮手術(shù),把令千金的這塊皮膚取掉,再取一塊差不多的皮膚在同樣位置上慢慢培植?!?/p>

沒有人看得出母親的心理活動,她放光的象牙色皮膚背后,玫瑰色的嘴唇、潔白無瑕的牙齒、修長美麗的手指背后,一切都被包裹得天衣無縫。

“好的,我們先回家再觀察一段時間?!?/p>

她的聲音里露出一點點兒疲憊。

“是這個意思,太太,”醫(yī)生重復(fù)道,“如果她不痛也不癢,那也就是她的背后多了一個抹不掉的圖案,一個好看的圖案?!?/p>

少女的房間面對花園,這是一個不曾有人刻意打理,卻自然生長得十分美麗的花園?;▓@中的幾棵大樹和密密麻麻叢生的灌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讓這個小小的家與外面的世界順理成章地有了隔斷。

比較不方便的則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學(xué),其他孩子出門走幾步就有校車站,姐弟倆則要穿過密林,走很長的路,才能來到有汽車來來回回的公路上。他們需要比小鎮(zhèn)上的任何孩子起得都早,因為校車司機會在第一時間來他們從密林深處走出來的那個豁口看一

眼,如果兩個孩子沒有準時等候在那里,不耐煩的司機就會直接去向下一站。

“但媽媽說的,正是因為這樣,我們住的房子,才是這里最好的一棟?!?/p>

少女經(jīng)常這樣教育弟弟。

他們不是當(dāng)?shù)氐暮⒆?,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他們從大城市搬來這里。

當(dāng)?shù)氐木用裨诒澈笾钢更c點,也喜歡猜測這兩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凡俗小世界中,一點點兒與廣闊世界有關(guān)的傳聞,都會讓人心馳神往。

母親曾是人人叫得上名字的女演員,當(dāng)然,搬來此地時也已經(jīng)過氣了十幾年,傳聞她與一個最有名的戲服設(shè)計師秘密結(jié)婚了,生了兩個孩子,荒廢了自己的表演生涯,然后又被拋棄。

聽上去很合理。

人人都說,你們的母親是那么好看,但你們卻長得不像她。弟弟聽到這樣的話,照例是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躲到姐姐身后,只露出眼睛,而少女卻每每鎮(zhèn)靜地牽起弟弟的手,回答:

“所有好看的東西,都是用來遮掩的?!?/p>

以至于當(dāng)?shù)艿芙K于發(fā)展出一門興趣愛好,每天都可以坐在窗前畫幾個小時的畫的時候,他仍然被少女的話深深困擾著:

“姐姐,我要畫好看的東西嗎?”

“你可以隨便畫你想畫的東西。”

少女溫柔地撩開窗簾,望著小小的,卻幽深的花園。

“我可以畫不好看的東西嗎?”

“你可以畫美的東西?!?/p>

“美和好看有區(qū)別嗎?”

“我想,是有的吧。比如我們的母親,她好看,但是,她不美?!?/p>

少女依然溫柔地笑著,嘴角卻露出嫌惡的一刻顫抖。

每天洗澡的時候,少女都會先對著鏡子,看一眼背上的那對翅膀。

距離弟弟開玩笑般的給她畫上這對翅膀,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

發(fā)現(xiàn)這對翅膀擦不掉的頭一個月,母親幾乎天天在她洗澡的時候闖進來,用了各種肥皂、洗衣粉、廚房洗劑,一心想去除這對黑色勾勒的,既不像鴿子,又不像老鷹的怪異翅膀。

“我們試一下,能洗就洗掉,我盡力不弄疼你。”母親一邊幫她搓洗,一邊重復(fù)著差不多的臺詞。 母親幫她擦洗背脊的樣子,倒映在浴室鏡子里,她的氣急敗壞凝固在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中,如同在擦洗一件讓她心煩意亂的舊瓷器,而少女從來不會說,有時候她手重了,有時候她用的洗劑仍會讓她的背部刺痛。她習(xí)慣了默不作聲地望著浴缸前方的水龍頭發(fā)呆。

“如果就此抹不掉了,也就是多個圖案。”母親喃喃自語。

而她想到他們母子三人離開醫(yī)院的時候,背后遠遠傳來的醫(yī)生護士們的議論:“如今紋身都不算稀奇,何必如此在意?!?/p>

終于,因為某一種洗劑,她蒼白的背部一夜之間過敏,破損了一片,早上起床時她覺得微微撕扯般的疼,也不高興跟母親說。是夜,母親又要給她擦洗,才發(fā)現(xiàn)了那幾道已經(jīng)微微有點發(fā)炎癥狀的傷口。她迅速把這當(dāng)成了悲慘的大事,給自己加了戲份,抱著浴缸中弓著身子的她在浴室里回音繚繞地大哭起來,直哭得她滿心厭惡,翅膀卻還在那里,紋絲不動。

當(dāng)傷口開始結(jié)疤痊愈的時候,母親也放棄了她,據(jù)說是接了一部新戲,她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便離開了家。

翅膀剛剛畫在身上的時候,她便沒準備將它抹掉。對于弟弟的小心意,她開玩笑地說:“那我這幾天就不洗澡了?!?/p>

弟弟則高興地說:“好!”

但畫上去的時間是初夏,大概過了兩三天,姐弟倆在密林小路上追逐打鬧,摘了一堆桑果,她便覺得太熱太癢,渾身發(fā)躁,那就必須去洗澡,把翅膀也一并沖掉。

但水龍頭流出的熱水并沒能改變這翅膀一絲一毫。

她有點驚訝。

用毛巾擦,顏色的深淺都沒變化。

她不以為然,穿了件略會透光的裙子到飯廳吃飯,母親嚴厲地斥責(zé)她:

“這么大了,為什么在家里也不穿件內(nèi)衣?還有,你看看你背上亂七八糟的是什么?”

弟弟在桌子邊上嚇得發(fā)抖,母親一個箭步過來,撩起她的后背,這才發(fā)現(xiàn)了這對怪異的翅膀。

然而,現(xiàn)在好了,翅膀留下了。

少女面對充滿水蒸氣的鏡子,緩緩轉(zhuǎn)過了背脊。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面容平平、不時流露出嫌惡表情的臉。

但她的蒼白的背脊卻是完美的。

微駝的肩胛骨本來就是為了一對即將展開羽翼的翅膀而生的,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翅膀的根部。深淺不一的黑色羽片看上去略帶張力,十分微妙地向外隆起。

等一下?

隆起?

少女艱難地把手臂伸向后背,摸了摸翅膀位置的肌膚。

沒錯,畫著翅膀的這一塊皮膚,隱隱地有硬物隆起,但應(yīng)該不是骨頭,也不是腫塊,更不是新結(jié)的疤的殘留。

毋寧說,是感覺很像軟組織的東西。

少女喚了一聲弟弟:“你進來,幫我擦擦背?!?/p>

小男孩兒溫順地走了進來,拿起一條毛巾,輕輕地往姐姐背上擦。自母親走后,幾十個日日夜夜,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最合適的力氣,幫少女療愈身上的擦傷。他學(xué)會慢慢地用干凈的水擦洗、熏蒸、熨干,用盡所有溫柔和耐心等待新皮膚長出,他不敢相信,那些以為會留下疤痕的地方,新生的皮膚甚至比之前更為蒼白。

但是今天。

“好奇怪?!?/p>

他嘟囔著。

“好像有東西凸起來。”

“疼嗎?”

他學(xué)著之前的那位上了年紀的醫(yī)生,把手輕輕地按壓在翅膀覆蓋的皮膚上。

“不疼,”少女回答,“但是有古怪的脹脹的感覺?!?/p>

“那怎么辦?我們再去看醫(yī)生?”

“不要吧,你答應(yīng)我,不要告訴媽媽?!?/p>

少女真的長出了一對翅膀。

這過程極其緩慢而漫長。

一開始,畫著翅膀根部的地方,凸出了兩個小小的錐形物,看上去像小鹿新生的犄角。少女照例讓弟弟摸一下,這一次,小男孩兒忍不住笑出了聲:“姐姐,你是不是會長龍角?”

“胡說八道,你畫的是翅膀,我當(dāng)然要長翅膀了?!?/p>

“但是,我畫的翅膀很小,也不好看?!?/p>

“那不要緊,是小小的,是美的就可以。”

大概半年之后,被頂出來的肌膚包裹著軟組織一樣的翅骨,伸展開的寬度就跟弟弟畫在上面的大小一模一樣??瓷先ト匀皇侵赡鄣穆菇悄?,卻沒有分叉,每一段的邊緣,都嚴格按照弟弟的筆觸精密地成長著,微微拉扯著少女蒼白的皮膚。彼時,姐弟倆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翅膀的秘密。夜晚,他們會玩一下拍打翅膀的游戲。因為少女已經(jīng)可以把軟骨的伸展控制得很自如。

除了可以看到少女裸露背部的人,誰都不會知道,她真的擁有了一對翅膀,哪怕在學(xué)校的體育課上,要略微運動一下的時候。因為少女本來走路的樣子就微駝,她穿著一件緊身小背心,牢牢地裹住了那一對尚柔嫩的翅膀,誰也不會注意到。

而此時,母親回來了。

其實是學(xué)校的女校長把母親叫回來的。母親風(fēng)塵仆仆,一抵達小鎮(zhèn)便徑直去了校長辦公室,坐在一堆蒙塵的爬行動物的化石和鳥類標本中,母親的打扮依然是清麗脫俗的,而辦公桌對面的女校長看上去則有幾分男相,赤褐色挺直的鼻梁和玳??虻难坨R幾乎與辦公室的陳列融為了一體,她仿佛一頭從重重巖層里爬出來質(zhì)疑現(xiàn)代的恐龍一般,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聲音質(zhì)問母親:“您知道您女兒發(fā)育了嗎?”

“她今年十四歲了,我想,雖然她個兒矮小一點兒,但也應(yīng)該成熟得差不多了吧。”

母親的聲音干巴巴的。

“我并不是在說,她會在營養(yǎng)上失調(diào),或者是存在不會用生理用品這樣的情況,事實上,我們學(xué)校的保健教師在這點上,對每一個青春期的學(xué)生都相當(dāng)費神。”女校長有點激動地說,“我想跟您討論的,是您女兒的心理問題?!?/p>

“比如說?”

“比如說,她應(yīng)該是正確穿戴胸罩的年齡了,但據(jù)同班女同學(xué)反映,她卻喜歡像開玩笑一樣把胸罩反過來穿?!?/p>

“反過來穿?”

“正是?!迸iL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故意要說

您女兒有什么心理問題,但她仿佛對自己的身體極其不自信,走路總是弓著身子,也不正確地穿好自己的內(nèi)衣,會把有罩杯的那一側(cè)放在背上,系扣子的那一側(cè)則放在胸前,看上去背后像多了兩只角。運動的時候也討厭別人接觸或碰撞自己的身體。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在這個年齡段,沒有任何男生對她有興趣,傷了她的自尊心?!?/p>

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沉默成了她最大的屏障。

而女校長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著:“考慮到您從來不照顧他們姐弟倆,好像總在出門,當(dāng)然,單身女性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您得想想辦法,跟女兒多多接觸,另外,她耽誤了太多精力在照顧弟弟身上,年紀輕輕,她沒有義務(wù)承擔(dān)類似母親的職責(zé)……”

“我聽著,您可以再多說點。”

母親淡然地回答,掏出了一支煙。

少女和弟弟都并不喜歡母親回家,尤其是,母親此次還帶來一位陌生的男士。

男人長得算是相貌堂堂,笑聲爽朗,但少女和弟弟在這一點上,就跟他們都擁有蒼白的膚色一樣,他們也都不喜歡特別大的動靜,對說話聲音大的人更是敬而遠之。

對這位男士洪亮的嗓門兒,姐弟倆唯恐避之不及,卻絲毫都逃不掉。

母親破天荒地做了一頓看上去豐盛的晚飯,讓少女到廚房幫忙。準備食材的幾個小時中,她完全不知道該對看上去突然長大了幾分的少女說什么,最后只是類似稱贊地說:“今天你包裹得很嚴實,有客人來,你還是穿得頗為得體?!?/p>

少女側(cè)過頭看了母親一眼,微駝著背,端起盤子走了,兩條細長蒼白的手臂,在灰色麻質(zhì)衣裙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晚飯后,男人開始稱贊弟弟的寫生習(xí)作。

“畫得太棒了,你平時是很喜歡畫鳥?”

“還好吧,因為花園里來來去去的只有鳥。”

“那兒也有花、樹、草?。 ?/p>

“但是鳥兒,是那種你一不注意,被它的美吸引,它又會忽然消失的東西,但當(dāng)你沮喪的時候,它又會出人意料地回來。”

弟弟羞澀而誠懇地說。

“這倒是,你都喜歡什么品種的鳥?”

“我并不認識什么,飛來什么就畫什么?!?/p>

“那我可以幫你辨認啊,我是鳥類學(xué)家?!?/p>

男人不由分說地拿起了放在畫架上和畫架旁靠著墻壁的那一沓沓習(xí)作,開始大聲地朗讀各種鳥兒的名字。

一位不太小心謹慎的鳥類學(xué)家死在了少女家中,這真是讓少女措手不及的事情。

穿過重重密林放學(xué)回家,少女第一眼看到弟弟苦悶地坐在門檻上時,便知道有事發(fā)生。她來不及放下雙肩書包,讓卡了一天的翅骨緩解一下酸痛。

“怎么回事?”

她一邊將手背到身后揉捏翅骨,一邊順便伸進衣領(lǐng)下方,解開胸罩的扣子,讓自己喘上一口氣。少女想出了可能讓很多人匪夷所思的辦法,反戴胸罩以減少意外沖撞對翅骨形成的傷害,她常常為了自己的這種機智淡然苦笑。

她以一貫的鎮(zhèn)靜面對著將要看到的畫面。

前一天晚上還笑聲爽朗的鳥類學(xué)家,現(xiàn)在口吐白沫、嘴歪眼斜倒在窗邊的沙發(fā)里。尸體癱倒的樣子倒比他活著的時候更為旁若無人,大張旗鼓地占據(jù)了整個沙發(fā),一條腿放肆地直伸向屋角最遠端。沙發(fā)邊的茶幾上,有翠綠色的咖啡杯,鑲著細細的金邊,里面的咖啡被一飲而盡,只留下不可言說的渾濁油沫。

沙發(fā)是弟弟習(xí)慣性待著的寫生位置.他每每安靜地望著花園和調(diào)色板發(fā)呆的樣子,多么美好。

少女又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半蹲下來,握住他的小手。

“我們一起去找鳥蛋了。”小男孩兒驚恐的表情,就跟一年前在醫(yī)院中目睹少女背上抹不掉的翅膀時一模一樣,“就是之前畫你翅膀的時候,我調(diào)色用的那種鳥蛋,蛋殼是淺藍色的,流出來的蛋清很亮,帶著一種奇怪的天青色,所以,我才會一時興起,拿來調(diào)顏料。”

少女忽然警覺起來:“你們?yōu)槭裁匆黄鹑フ银B蛋?他問你什么了?”

小男孩兒搖搖頭,滿臉的不自信。

“不,他一定問你什么了?!鄙倥焓职阉麚Ьo,靜靜地把下巴擱在他因為焦灼而被汗浸濕的卷發(fā)上,“他是不是問你,我的背上,有沒有一對鳥類的翅膀?”

“是的。”

小男孩兒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

“他問我,姐姐是不是長出了鳥的器官。我說,姐姐不是鳥,姐姐也不會變成鳥,翅膀是我畫上去的,跟姐姐沒有關(guān)系。他不信,我就想帶他去看那種奇怪的鳥蛋,其實,我也很久沒再見過那種鳥蛋了。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幾顆,是完好的?!?/p>

“沒關(guān)系,你慢慢講給我聽?!?/p>

她竟然露出了微笑。

“他把鳥蛋帶回來,打碎了,把蛋清倒在他準備好的試管里,說要帶回去化驗。然后他走開一會兒,我有點生氣,想惡作劇.就把試管里的蛋清倒了一點兒在他的咖啡里?!?/p>

少女幾乎笑出聲來。

“所以,這個鳥類學(xué)家就這么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如果你撿到了黑頭林鵙鹟的尸體、鳥蛋,就算是一根羽毛,也不要輕易地讓它靠近一切你吃的、喝的?!?/p>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鳥類學(xué)家?!?/p>

少女站在沙發(fā)旁,望著從大樹枝葉間隙落在花園里灌木叢上的絲絲縷縷的夕陽,又把手習(xí)慣性地背到身后,沿著頸項往下摸去。

“而我,也被黑頭林鵙鹟鳥蛋中的毒素深入了皮膚、肌肉和骨髓?!?/p>

擁有翅膀的第十八年,少女已不是少女。

自母親向警方自首,錯給未婚夫吃了黑頭林鵙鹟的鳥蛋,致其中毒身亡,姐弟倆便離開了居住多年的熱帶島嶼上的小鎮(zhèn),移居到了北方的小城市。

十八年來,翅膀天天在生長,速度極慢,卻一寸一寸地擴張著。當(dāng)然,現(xiàn)在翅膀上也長出了羽毛,與之前那對猶如小鹿角般的肉翅相比,現(xiàn)在的翅膀是成熟又美麗的翅膀。

弟弟經(jīng)常跟姐姐開玩笑:“你的皮膚這么白,我以為會長出淺色的羽毛?!?/p>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姐姐依然會露出青春期時候少女的表情。

弟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成功而不顯山露水的畫家了。在他這一輩的年輕畫家里,他發(fā)展得數(shù)一數(shù)二,私生活卻甚為低調(diào)。

他依然喜歡畫鳥。縱然是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怎么時髦的風(fēng)格,他也愿意細細勾勒所有鳥類的小巧的頭部、精致的喙和喉部、被絲絨般的短羽和粗大壯麗的羽片所覆蓋的翅膀,還有俏皮的尾羽。

如此這般,倒也是走出了一條與任何人都不同的路。

沒有人看過他的畫室,據(jù)說,那里幽暗如密林深處,有許多鳥類的標本;沒有人見過他的經(jīng)紀人或助手。據(jù)說,他為了創(chuàng)作靈感,會讓各種女性披上羽毛裝飾的衣服跟他上床。

她每每看到那些消息的時候,會微笑,會三緘其口,如同多年前摟住那個驚恐的小男孩兒,她的臉越過他小小的肩,把下巴擱在他被汗浸濕的卷發(fā)上。

她的背越來越駝,因為背負翅膀,也背負秘密的關(guān)系吧。現(xiàn)在每天要把翅膀縛住,讓它們折疊起來,再用布條纏繞在身上,盡力壓平,再穿上衣服,這樣的體力活兒,依然只能靠弟弟每天來完成。

每天最快樂的一刻,依然要數(shù)在浴缸里了吧。像很多年前一樣,她往前弓著身子,細長蒼白的雙臂趴在浴缸邊沿,翅膀在這一刻終于得到舒展。弟弟會捋起袖子,幫她擦洗汗水,以及多了一道工序,要細細地梳理每一片羽毛。

這種時候,她會說些有趣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始祖鳥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

“嗯,你說。”

“19世紀,有個采石工人得了塵肺病,不想就這么死了,他做了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去看醫(yī)生。在1861年,看醫(yī)生還是太奢侈的事情,只有富有的貴族、地主、商人,或者高級牧師才會去請醫(yī)生看病,但這位采石工人,帶了一塊他挖掘出來的化石,到一位有嚴重收藏癖的卡爾醫(yī)生處,問這塊烏鴉大小的化石,能不能換取他的健康?!?/p>

“最后呢?”

“這便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塊發(fā)現(xiàn)的始祖鳥化石,長著爬行動物骨架和鳥類羽毛的完美古生物就這么被發(fā)現(xiàn)了?!?/p>

“而我關(guān)心的是,那位塵肺病人到底有沒有得到他的健康。”

他擦拭著她的翅膀根部,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而無論當(dāng)時的人類,還是現(xiàn)在的人類,只關(guān)心演化論、創(chuàng)世論、鳥兒會飛是奔跑說還是樹棲說,并不會

有人關(guān)心某一個化石提供者的生死?!?/p>

她以她一貫的鎮(zhèn)靜態(tài)度回答,輕輕地在水蒸氣中收攏了翅膀。

姐弟倆的母親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盡管這不符合她對母親的期望,但每當(dāng)她回憶往事時,也并不知道自己對母親有什么期望。

母親是好看的生物,但并不美,也沒有把她和弟弟生得美。但無論如何,她現(xiàn)在擁有了一對引以為美的翅膀,弟弟則擁有了源源不斷創(chuàng)作美的能力,這是她人生中唯一滿意的時刻,在鏡子前面抬頭端詳自己展開的翅膀時。

她的翅膀愈發(fā)沉重。這很奇怪,人的各個身體部分都會停止生長,手也好腳也好,肩寬也好腿長也好,長到一定程度,自然是會停滯下來的。然后,開始衰老??伤某岚?,似乎總是處于青春期一般,以一種讓人不易察覺的速度,帶著那種她業(yè)已熟悉的略微發(fā)脹的感覺,默默地生長不息。

她苦惱著,因為并未能說是已經(jīng)上了年紀,卻已經(jīng)步履蹣跚。

她已經(jīng)背不動她的翅膀。

有一日下雪,對北方小城市倒也是尋常事,但對于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背著翅膀跋涉到家,足以讓她氣喘吁吁。

然而,她遇到一個萬分熟悉的場景,她看見弟弟滿臉沮喪地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臉上帶著他曾經(jīng)是小男孩兒時候的驚恐表情,與那一張中年人滿是胡茬兒的臉,著實不太相符。

她來不及放下手中的菜和日用品,就牽起他的手匆匆上樓。打開畫室的門,她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面孔蒼白的男子倒在畫家平時的工作椅上,已斷了氣。她的眼前飛快地掠過早年間鳥類學(xué)家中毒身亡的尸體,但他并未像鳥類學(xué)家一樣口吐白沫,以及,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無論是工作臺上還是畫架旁邊,沒有咖啡,連個水杯都沒有。

那時,北方的城市中哪里都能找到黑頭林鵙鹟。她輕輕挑動了下嘴角。

很明顯,他是被銳利的物件捅死的,傷口很小,血流得不多,但也已經(jīng)弄臟了好幾幅快要完成的畫。尸體蜷縮成一團,仿佛正要盡力往某個地縫或黑洞中遁形而去。在擺放著各種絢麗羽毛的鳥兒主題的畫作之間,顯得晦暗、陰沉、不起眼兒。

她一如既往的嫌惡表情如烏云般彌漫開來,因為她在看見他的那一刻,便知道了這張有點熟悉的面孔,這種熟悉的氣質(zhì),是誰?

“這是我們的父親?!彼郎厝岫?zhèn)靜地敘述了這個事實。

“我知道。”中年畫家嗚咽著,感覺并不能靠自己的力氣把整件事講完。

“沒關(guān)系,你慢慢講給我聽。”

“你還記得,人人都說我們的生身父親是個有名的戲服設(shè)計師嗎?”

“嗯,記得。”

“他確實是,紅極一時,拋棄了我們的母親,但后來也落魄了。”

“人真可笑,誰在得意了之后,都會有走投無路的時候,此一時彼一時?!彼亟恿司?,又端詳了一下尸體低垂下的那張與她和弟弟都極其相似的臉,衰老的、扭曲的臉,以及蒼白到發(fā)青的膚色,“他也不過是晚了我們母親半拍而已?!?/p>

“最近,他好像是得到了一個可以東山再起的機會,因為有一部關(guān)于舊時代舞女的戲,里面涉及很多跟羽毛有關(guān)的服裝設(shè)計,他接手了,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只畫鳥類的畫家,現(xiàn)在也就我一個而已,以及,我是他的親生兒子?!?/p>

“那你認了父親也就認了,可以幫忙也就幫幫他,你為什么就……你是拿什么捅死了他?”

她本來還在溫柔地循循善誘著,忽然一眼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幾支削得鋒利的羽毛筆,其中有支上面帶著血跡,聲音也不由得尖利起來。

畫家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我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前一秒鐘他還在靜靜地看我的畫作,稱贊我這些年來的成就,后一秒鐘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羽毛筆,他問這么大的羽毛筆到底哪里來的,說為了做這部戲的戲服,翻找了很多羽毛的素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羽毛。他無論如何想要知道,是從什么鳥的翅膀上得來的……”

弟弟還像小時候一樣,時不時就會露出驚恐的眼神,保不住就會號啕大哭呢。

她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望著他肩膀抽動的樣子,天真無助地哭得像個小男孩兒。

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見他這么哭了,在靈感干涸的時候,在畫技走到絕境的時候,他都會哭著央求她,給他一些她身上的東西。他最忌諱的,不是這些羽毛從何處得來,而是他不靠這些生生從她翅膀上連根拔下的羽毛做成的羽毛筆來當(dāng)畫具,就無論如何不行。但是,這一對翅膀本來就是他幼年為她所畫,現(xiàn)在由他索取,拔羽毛的時候就算痛到顫抖,倒也未曾見到流血,那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陌伞?/p>

但她也是沒有想到,這翅膀上的巨羽,當(dāng)筆用起來流暢,當(dāng)殺人工具用起來竟然也是那么行云流水。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她又露出了少女時代的表情,輕嘆了一口氣,跪下來摟緊他,她的臉越過他仍在顫抖的肩,將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被汗捂濕的微卷的頭發(fā)上,卻禁不住覺得渾身酸疼,于是緩緩脫掉上衣,解開了胸前的纏帶。

巨大的翅膀自她蒼白的背脊轟然伸展而出,幾乎籠罩了整個房間,隨時都可以擊碎那些房梁。這翅膀跟鴿子的比起來,它似乎潛藏著某種野心;跟老鷹的比起來,它又過于柔弱了;跟鸚鵡的比起來,抱歉,它沒有任何華彩;跟天鵝的比起來,它努力顯示出的優(yōu)雅中,又帶著一絲蠻橫。

巨翅溫柔地包裹起他和她,騰空而起的暗影掩住了角落的尸體,也掩住了他的哭聲。

那片片巨型的羽毛皆是黑色的,深淺不一,卻都帶點奇異的反光,有的看起來是淺黃,有的看起來是亮橙,羽翼邊緣的則帶著一絲天青色。不得不說,這么多年,她精心保養(yǎng)的這對翅膀,比保護她臉上的皮膚還要講究呢。油光水滑,沒有一絲褪色或黯淡,普通的鳥類,日曬雨淋,天生再美的翅膀也會有磨損,更何況它們大都會苦于寄生著羽虱,那是美麗羽毛最頑強的殺手。但,她卻要感激她的翅膀,不知為何,天然分泌一種神經(jīng)毒素,如同黑頭林鵙鹟與另一種毒箭蛙一般,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驅(qū)羽虱于無形之中,長年累月保持著整個翅膀上巨羽們的生氣勃勃。

翅膀不為人知地輕輕扇動著,為下雪天充滿燥熱暖空氣的室內(nèi)帶來了些許涼意。如同孩提時代那個燥熱的夏夜,在對著花園的房間里,她忽然提議脫掉上衣,讓他為她在背上畫一對翅膀時,那一陣忽而吹過的涼風(fēng)。

原載《上海文學(xué)》雜志

責(zé)任編輯: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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