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源鴻,薛 泉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571158)
一般認為,文學流派的確立應具備流派系統(tǒng)、流派風格以及流派盟主即代表作家等三個要素。(1)參見陳文新:《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中國古代文學流派研究導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盟主一詞原指同盟的領(lǐng)袖或倡導者,文壇盟主意識則是文人渴望成為文壇領(lǐng)袖以及如何聚集追隨者,打造并運行文學集團的心理過程的總和。學界對南朝、唐宋文學集團、文人結(jié)盟之風以及權(quán)德輿、歐陽修等文壇盟主意識均有零散研究,而對明代文人結(jié)盟及文壇盟主意識的相關(guān)研究付之闕如。可以說,嘉萬時期的文風演化與文壇盟主意識的形塑及推動關(guān)聯(lián)密切,文壇盟主意識的確立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和文學批評的推進皆具重要意義,也是古代文學流派研究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維度。許多文人都渴望能夠建立“文章功業(yè)”,李攀龍也不例外,曾豪言“仆愿居前先揭旗鼓,必得所欲,與左氏、司馬千載而比肩”(2)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92頁。,毫不掩飾主盟文壇的渴望。李攀龍的盟主意識具有持久性,在復古運動發(fā)展中期便以盟主自居:“我與元美狎主二三兄弟之盟久矣,爾猶是櫜鞬、鞭弭在左右,與吳生、徐生周旋中原?!?3)李攀龍著,李伯齊點校:《李攀龍集》卷二十五《戲為絕謝茂秦書》,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560頁。王世貞稱:“記初操觚時,所推先唯一于鱗?!?4)王世貞著,沈乃文主編:《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五十一《吳瑞轂文集序》,《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7冊,第74頁。汪道昆亦尊其為盟主,稱:“足下主盟當代,仆猶外裔,惡敢辱壇坫哉!顧?quán)瘍?nèi)向,業(yè)已有年?!?5)汪道昆著,胡益民、余國慶點校:《太函集》卷九十七《李于鱗》,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1980頁。為登頂文壇,李攀龍從多個方面確立其盟主地位,這既是其盟主意識的重要表征,也是促使嘉靖至萬歷年間文風演化的重要因素。
文壇領(lǐng)袖之確立,需具備多方面的條件,時代環(huán)境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必然要素。李攀龍所在的嘉靖、萬歷年間是一個有利于流派紛呈、社團林立的時代,其時文壇諸調(diào)并陳。弘、正年間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創(chuàng)舉復古,其時余波尚存,追隨者甚眾;嘉靖中前期時,以王慎中、唐順之為代表的唐宋派興盛起來并在文壇占據(jù)主要地位。李攀龍在《送王元美序》中描繪當時唐宋派的影響:“今之文章,如晉江、毘陵二三君子,豈不亦家傳戶誦?”(6)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頁。但是,唐宋派并非獨領(lǐng)風騷,崇尚學習六朝文風的吳中派也占據(jù)一席之地,追隨者不少,“吳越尠兵火,詩書藏于圜阓,即后生學士,無不操染”(7)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2頁。。吳國倫在描繪嘉靖之前的文壇活動形勢時稱:“弘、正之際,李、何挺生,徐、薛嗣起,追漢襲晉,規(guī)魏纂唐,時謂古雅?!?8)吳國倫:《甔甀洞稿》卷首《吳明卿集序》,《明代論著叢刊》,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年,第3-4頁。面對當時文壇諸調(diào)并陳、流弊叢生的情形,李攀龍皆有所批評。對王、唐倡導的唐宋文風,他指責道:“持論太過,動傷氣格,憚于修辭,理勝相掩”(9)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頁。,認為他們過于重“理”而輕修辭。對吳中文風李攀龍也絕少認同,認為 “后生學士,無不操染”(10)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2頁。的盲目跟隨,沒有主見。對“前七子”及其末流擬古之弊,也有批評。李攀龍雖肯定李夢陽“視古修辭,寧失諸理”(11)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頁。的做法,但對當時“前七子”追隨者模擬之流弊,頗為反感。王世貞向志同道合的李攀龍評議“北地生習古文辭”現(xiàn)象時,認為其追隨者普遍“張而自大,語錯出不雅馴”(12)王世貞著:《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五十七《贈李于鱗序》,第2806頁。,李攀龍對此也定有微言。王世貞《李于鱗先生傳》就引李攀龍論文語:“以為紀述之文厄于東京,班氏姑其狡狡者耳。不以規(guī)矩,不能方圓,擬議成變,日新富有。”(13)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第849頁。學古時要有所創(chuàng)新,不然難免會產(chǎn)生剽竊模擬弊病,李攀龍如是認為。徐中行在《重刻李滄溟先生集序》中也提及李攀龍的類似觀點:“能為獻吉輩者,乃能不為獻吉輩者。”(14)徐中行著,王群栗點校:《徐中行集》卷十三,第246頁。顯然是針對前七子末流模擬流弊而言,警醒自己復古的同時,要保持創(chuàng)新,力爭超越李夢陽。
在這種文學思想多樣化的大環(huán)境下,一個個小的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般誕生。如北京刑部的白云樓社,文人云集于此,“朝夕倡和不輟”(15)焦竑編:《獻征錄》卷二十五,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1064頁。,享有“西臺雅集”的美譽。亦有李先芳、高岱所主持的詩社,囊括了不少文人墨客,如殷士儋、謝榛等。李攀龍授職于刑部后,開始結(jié)交名士,他先加入了濮州人李先芳所倡的詩社,于慎行《尚寶司少卿北山李公先芳墓志銘》載:
中丁末(1547)進士,時先生詩名已著,而不與館選,識者惜之。乃與歷下殷文莊公、李憲使于鱗、任城靳少宰、臨清謝山人,結(jié)社賦詠,相推第也。(16)焦竑編:《獻征錄》卷七十七,第3260頁。
這是一個以山東籍文人為主體而組建的盟社,在他們“相推第也”的過程中,李攀龍逐步進入了主流文化圈。此外,當時吳維岳等人所主倡的刑部“白云樓”詩社占據(jù)京城文學的中心地位?!睹魇贰の脑穫鳌芬詾?“攀龍之始官曹也,與濮州李先芳、臨清謝榛、孝豐吳維岳輩倡詩社?!?17)《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77頁。有學者指出這是混淆了以吳維岳為中心的“白云樓社”和李先芳為中心的山東文人群體。但由此不難得知身在刑部的李攀龍與吳維岳詩社也往來密切。這些都為李攀龍自立門戶進而主盟文壇,提供了機遇。
除時代因素外,還要有個人因素,李攀龍一直以來富有理想和抱負,可以說,他十分自信,甚至是自負。據(jù)《李于鱗先生傳》載:“晉江王慎中來督山東學,奇于鱗文,擢諸首。然于鱗益厭時師訓詁學,間側(cè)弁而哦若古文辭者,諸弟子不曉何語,咸相指于鱗狂生狂生,于鱗夷然不屑也。曰:‘吾而不狂,誰當狂者?’”(18)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第848-849頁。王慎中為當時文壇巨擘,得其贊許,非但沒使李攀龍高興,反而不以為然。這除了他們文學主張不一致外,更多的是李攀龍不甘人下的心理。從他“夷然不屑”,自詡“吾而不狂,誰當狂者”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這種強大的心理自信,在他聲名未籍時,就彰顯得如此明顯。那么,在復古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時,更表露無遺。王世貞《書與于鱗論詩事》云:“又一日,于鱗因酒,踞謂余曰:‘夫天地偶而物無孤美者,人亦然??资现?乃不有左丘乎?’”(19)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七,《明代論著叢刊》,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年,第3693頁。李攀龍竟然把自己比作孔子。如果說這一次是其醉后之言,那么《寄元美》中“微吾竟長夜”(20)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六,第191頁。則是毫無掩飾的真實寫照了。之所以欲做文壇盟主,李攀有其實力為后盾。李自幼“自奮于學”,“舉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授刑部主事”(21)《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7頁。,功名著身,更加增長了其自信。同時,也為其建功立業(yè)成為“一代宗匠”(22)《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8頁。,提供了更多的文化資源,如結(jié)識當時文化名流,得以迅速進入主流文化圈等。他又于古文辭情有獨鐘,用功不懈。殷士儋言:“乙已(1545)以疾告歸,歸則益發(fā)憤勵志,陳百家言,俯而讀之,務(wù)鉤其微,抉其精,取恒人所置不解者,拾之以積學。”(23)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明故嘉議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銘》,第845頁。他還曾與王世貞共同手抄《史記》二部,來學習其文法。這使文學水平不斷提升,是其成為盟主的重要文學資本。正是這樣的情況下,李攀龍文壇盟主的夙愿逐步得以實現(xiàn),諸子終于“名大噪長安,稱一代盛際矣”(24)焦竑編:《獻征錄》卷七十七,第3260頁。。
成為真正的文壇領(lǐng)袖,一批支持者和追隨者必不可少,李攀龍早就有意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學集團,主動結(jié)交與其有共同志趣者,成為其事業(yè)的重要助力。(25)《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7頁。在聚集追隨者過程中,李攀龍對于“盟友”的選擇,有自己獨特的標準,在組建團隊時更傾向于吸收有價值的士人,文學才能、身份地位、家世名望等,都是其考慮的重要因素。如王世貞,門第顯貴,年少進士登第,才華橫溢,成為當時權(quán)貴攏絡(luò)的對象,嘉靖二十七年(1548)授職刑部后,即為李先芳、吳維岳、王宗沐、袁福徵等刑部詩社核心成員所賞識,李攀龍“獨心所重”(26)《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8頁。,結(jié)識后,主動與之交游唱和,不惜“折節(jié)”交好,甚至與吳維岳爭奪。李攀龍?zhí)貏e提醒王世貞“自愛”,甚至反復游說“子故非其中人也”(27)王世貞:《明詩評》,《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欲使其與吳維岳社團保持距離。在李攀龍的努力下,王世貞最終成為其主盟文壇的得力助手與干將。猶如汪道昆所言:“于鱗以修古先鳴,蓋與元美為桴鼓”(28)徐中行著,王群栗點校:《徐中行集》卷二十一附錄《明故通奉大夫江西左布政使天目徐公墓志銘》,第358頁。,甚至一度與李攀龍“狎主齊盟”(29)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三十《與王元美》,第828頁。。七子詩社的成員除具有進士的身份外,也才華橫溢,甚至家世顯赫,聲名卓著。李攀龍聚集追隨者的功利色彩,在謝榛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謝榛出身布衣,早年即“以詩聞鄴下”,年資既長,在詩歌理論上也較為成熟,七子結(jié)社初期尚未提出鮮明的宗旨,謝榛可彌補這一缺陷。于是李攀龍主動與謝榛結(jié)交,一度相處很融洽,曾有《送謝茂秦》一詩云:“孝宗以來多大雅,布衣往往稱作者”(30)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五,第131頁。,對謝榛評價甚高。李攀龍屈尊交往一個布衣,除利用謝榛詩歌理論方面的成就,還有以謝救盧柟積累文化資本提升詩社聲譽的考量。事實上,謝榛的能量也確不容低估,如朱彝尊就指出:“七子結(jié)社之初,李、王得名未盛,稱詩選格,多取定于四溟?!?31)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86頁。謝榛還甚至一度名列李攀龍之前。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即云:“濟南李于鱗、吳郡王元美結(jié)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zhí)牛耳,諸人作五子詩,咸首茂秦,而于鱗次之?!?32)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第423頁。語雖有夸張之嫌,但謝榛結(jié)社之初在諸子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不言而喻的。
經(jīng)李攀龍多方努力,盟社終于初具規(guī)模。謝榛《詩家直說》稱:“嘉靖壬子春,予游都下,比部李于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考功宗子相諸君延入詩社?!?33)謝榛著,李慶立校箋:《謝榛全集校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52頁。壬子,即嘉靖三十一年(1552)。同年春,梁有譽病歸,李攀龍“倡為五子詩”,“用以記一時交游之誼”,標志著李攀龍結(jié)盟組社,已初具規(guī)模。后經(jīng)徐中行介紹,吳國倫加入詩社,七子“遂擅名天下”。
當然,僅把富有實力的人才聚集到一起還遠遠不夠,樹立個人絕對的權(quán)威也是確立盟主地位不可少的手段,李攀龍在與諸子結(jié)社交往初期就常有意識地以盟主自居。王世貞《李于鱗先生傳》載:“當于鱗之為主事。遷員外郎,……同舍郎徐中行、梁有譽、不佞世貞及吳舍人國倫、宗考功臣,相與切劘千古之事。于鱗咸弟蓄之。為社會時,有所賦詠,人人意自得,最后于鱗出片語,則人人自失也。”可以看出,諸子在與李攀龍切磋交流古文辭時,皆居從屬地位。“于鱗咸弟蓄之”恰恰表明李攀龍是兄長、甚至是師長兼盟主的角色,而“為社時有所賦詠,人人意自得,最后于鱗出片語,則人人自失也”(34)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第849-850頁。,則更能反映出李攀龍是凌駕于諸子之上的。他還在盟社以排名制,突顯成員的位次和高下。如其重定《五子詩》,剔除謝榛而納入?yún)菄鴤?具有強烈的個人意識。
李攀龍將《五子詩》所詠之順序調(diào)整為:王世貞、吳國倫、宗臣、徐中行、梁有譽。吳國倫剛剛加入就被排在僅次于王世貞的位置上是一種有意拔高,因在吳國倫與宗臣技藝相爭事件中,李攀龍偏向吳國倫一方,其《與吳明卿書》中曰:“元美書來,亟言足下似欲據(jù)子相上游者,乃足下自亦謂宗、謝所不及,而梁、徐未遠過也?!?35)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二九,第790頁。可知李攀龍早與吳國倫探討過這一話題。后來,李攀龍也多次用排名機制警示諸子。吳國倫被認為有“境外交”,李攀龍就調(diào)整了其排名次第。王世懋《與吳明卿》即向其揭示出玄機:“以足下有境外交,遂使子與得躋而上?!?36)王世懋:《王奉常集》卷三十二《與吳明卿》,《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27頁。其后所設(shè)立的廣五子、續(xù)五子、四十子等,都與此類似,是李攀龍用以彰顯其權(quán)威的等級排序。除此外,其盟主意識還具有明顯的排他性。與李攀龍意見相左或違逆者,會受到打壓和懲處。在七子結(jié)社之初,因詩社利益關(guān)系,起初李攀龍與謝榛關(guān)系親密,但謝榛沒能如李攀龍所愿成為其“羽翼”,反而聲名在李之上,以致“諸人作五子詩,咸首茂秦,而于鱗次之”。謝榛“在七子中,倔強自喜,目眇好罵,故同社多與不之合”(37)胡思敬:《四溟山人詩集》,《問影樓叢書》初編本,,特別是不和李攀龍五子詩。這一切,顯然為盟主意識極強的李攀龍不能容忍,為彰顯權(quán)威,李攀龍“移文責之”,斥其“叛去”(38)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一十九《宗子相》,第5576頁。。更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作《戲為絕謝茂秦書》,將其“削名”五子、七子之列。李攀龍也就成為名副其實的盟主了。正如《明史》本傳所言:“已而謝榛被擯,攀龍遂為之魁。”(39)《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8頁。這也是最終的必然結(jié)果。
隨著盟社的組建和李攀龍個人權(quán)威的確立,七子詩社成員都對李攀龍惟命是從。如梁有譽初期曾“尤工齊梁”,與李攀龍相識后,乃“幡然悔之”(40)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第432頁。。除七子詩社的核心成員外,當時許多文人對李攀龍都十分推重。如俞允文極力稱贊李攀龍詩作“音義清妙”“吟誦于口,耽玩于心”,甚至說“念不獲即與足下晤對聆其緒言以為嘆恨”(41)俞允文:《仲蔚先生集》卷二十三《與李于鱗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788頁。,主動干謁,與李攀龍結(jié)“平生之好”。此后,其“作為詩歌”愈加“極力描摹古人,動以魏晉為法,大歷以下弗論也”(42)俞允文:《仲蔚先生集》附錄《明處士俞仲蔚先生行狀》,第800頁。。余曰德說自己“自于鱗而上以至于古之作者,亡所不究極”(43)王世貞著,沈乃文主編:《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一百一十二,《明故中憲大夫福建按察副使午渠余公墓志銘》,《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8冊,第74頁。。張佳胤也對李攀龍十分仰慕,李攀龍出守順德時,他慕名前往拜謁,“出其詩為贄”,李攀龍頗為認可,以“美士”稱賞之(44)王世貞著,沈乃文主編:《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一百二十三,《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居來張公墓志銘》,《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8冊,第189頁。。隨著李攀龍及其追隨者聲譽騰起,當時的文人“翕然從之”,諸子終于“名大噪長安,稱一代盛際矣”。(45)焦竑編:《獻征錄》卷七十七,第3260頁。
李攀龍之所以能夠吸引聚集眾多追隨者并打造自己的文學集團,其文學策略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可以說,他所標舉的“文必先秦、兩漢,詩必漢魏、盛唐”的文學主張是其得以“時一掃萬古”而主盟文壇的重要旗幟。這一理論主張,沿襲“前七子”而來,即詩以盛唐以上、文以先秦兩漢為主,李攀龍所標舉的文學主張較“前七子”更加嚴明。李攀龍在文的取法上,雖然打出了“文必先秦兩漢”的旗幟,主張文章創(chuàng)作學習秦、漢,卻認為東漢之文不如西漢。王世貞在《李于鱗先生傳》中引李攀龍論文語:“以為紀述之文厄于東京”,僅有“班氏姑其佼佼者耳”(46)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第849頁。。殷士儋在為其撰寫的墓志銘中也提及他的詩、文的復古主張:“蓋文自西漢以下,詩自天寶以下,若為其毫素污者,輒不忍為也?!?47)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明故嘉議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銘》,第845頁。可見其為文取法,更推崇先秦和西漢。作為李攀龍最親密的伙伴,王世貞其論與李攀龍如出一轍,認為西漢之文最“實”,東漢之文雖“未離實”,但其文“弱”,不算最佳。(48)王世貞著,羅仲鼎校注:《藝苑卮言校注》卷三,第102頁。相比而言,“前七子”則寬容一些,如康海稱:“夫文必先秦、兩漢……庶幾其復古耳”(49)王九思:《渼陂續(xù)集》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913頁。。王九思《漫興十首》詩六稱贊康海:“龍頭太史滸西君,拈出先秦兩漢文”(50)王九思:《渼陂集》卷六,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228頁。,王九思自己也曾表示:“今之論者,文必曰先秦、兩漢,詩必曰漢魏、盛唐。斯固然矣,然學力或歉,模放太甚,未能自成一家之言,則亦奚取于斯也”(51)王九思:《渼陂續(xù)集》卷下《刻太微后集序》,第938頁。,雖然反對一味模仿,但仍大體以“先秦、兩漢”之文作為總體取向。在詩歌方面,李攀龍的主張也較前七子界域森嚴。前七子雖然推重盛唐之詩,但在取法上不那么狹窄,可以旁及六朝和初唐之詩。如李夢陽論詩曾說:“三代以下,漢魏最近古。”(52)李夢陽:《空同先生集》卷六十一《與徐氏論文書》,第1731頁。而六朝詩亦可學,但需“擇而取之”。何景明自稱:“學歌行近體,有取于(李白、杜甫)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諸人,而古作必從漢、魏求之?!?53)何景明著,李叔毅等點校:《何大復集》卷三十四《海叟集序》,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95頁。李攀龍則連六朝、初唐、中唐的詩歌也一并禁止:“《詩》《書》吾竊有志焉,而未之逮也?!对姟纷兌现}出,靡麗乎長卿圣矣。樂府三詩之余也。五言古,蘇、李其風乎?而法極黃初矣;七言暢于《燕歌》乎?而法極杜、李矣;律暢于唐乎?而法極大歷矣?!?54)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王氏金虎集序》,第3416-3417頁。此外,在對待盛唐詩歌的取法上,前七子于盛唐諸家各有所師。如王九思言其學詩所宗:“漢魏二三子,唐人幾百家?!?55)王九思:《渼陂集續(xù)》卷上《吟詩》,第32頁。而李攀龍和“后七子”則集中學習杜甫。他詩學杜甫,常常模仿,如其五言排律《得殿卿書兼寄張簡秀才》,夾敘夾議,羅宗強先生稱其為“學杜學得較好的一首”(56)羅宗強:《明代文學思想史》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31頁。。
為?!昂笃咦印睆凸排晌膶W理論的純粹性,李攀龍不允許詩社內(nèi)部成員及追隨者有不同見解和主張。吳維岳因“其持論宗毗陵”并發(fā)表過不滿言論,被李攀龍所排斥。事實上,李攀龍對文學主張的原則問題十分敏感。李先芳在選詩時選錄了宋、元詩,令李攀龍十分惱火,謂:“伯承貽我新刻,并多出入,叛我族類?!痹谄渚犹帩掀陂g,尤其是構(gòu)建“白雪樓”作為酬唱場所后,對來訪者態(tài)度十分鮮明:“有合己者,引對累日不倦;即不合,輒戒門絕造請,數(shù)四終不幸一見之?!?57)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附錄二《明故嘉議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銘》,第846頁。盡管如此,也不意味諸子意見完全一致。他們雖將李攀龍文學主張“視若金匱罔渝”,“聽其執(zhí)言惟謹”(58)王世貞著,沈乃文主編:《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五十一《吳伯峻先生集序》,《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7冊,第46頁。,但在接受上仍有些許差異。如,徐中行在肯定先秦、兩漢文的前提下,更加推崇周朝之文,以之為最高準則,并以日之運行比喻,稱周文是“中天之運”(59)徐中行著,王群栗點校:《徐中行集》卷十三《重刻李滄溟先生集序》,第245頁。。宗臣和吳國倫也有自己的意見,與王世貞所言“宋文之陋,離浮矣,愈下矣”(60)王世貞著,羅仲鼎校注:《藝苑卮言校注》卷三,第102頁。的觀點不同,他們二人都不貶低宋文。宗臣《談藝》說:“夫六經(jīng)而下,文豈勝談哉?左、馬之古也,董、賈之渾也,班、揚之嚴也,韓、柳之粹也,蘇、曾之暢也,咸炳炳朗朗,千載之所共嗟也。”(61)宗臣:《宗子相集》卷十三《總約八篇·談藝第六》,第823頁。可見其對宋文的肯定。吳國倫則對蘇軾十分推重,稱贊曰“長公以文見放,而文益以放著,如兩《赤壁賦》,津津人口者四百余年,豈其境必烏村而法必屈、宋、揚、馬哉!”(62)吳國倫:《甔甀洞稿》卷四十四《蘇公寓黃集序》,第2055頁。王世貞復古取向上也與李攀龍有些差異,其視野更加廣闊?!端囋坟囱浴贩Q:“《檀弓》《考工記》《孟子》、左氏、《戰(zhàn)國策》、司馬遷,圣于文者乎!其敘事則化工之肖物。班氏,賢于文者乎!人巧極,天工錯。莊生、《列子》《楞嚴》《維摩詰》,鬼神于文者乎!”(63)王世貞著,羅仲鼎校注:《藝苑卮言校注》卷三,第99頁??芍跏镭懖粌H推重《左傳》《史記》《戰(zhàn)國策》等,還兼重《莊子》《孟子》等,甚至佛典也在其取法范圍之內(nèi)。而且王世貞在為文取向上,隨著年齡的增長發(fā)生改變,晚年論及三蘇文稱:“明允、子瞻,俱善持論……子由稍近理,故文彩不能如父兄。然而不失為佳弟子也?!?64)王世貞:《弇州山人讀書后》卷四《書三蘇文后》,《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39冊,第542頁。對詩歌也適當放眼中、晚唐詩,稱可“取中、晚唐佳者”“以資材用”。雖然諸子在宗法取向上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但總體來說,仍然將李攀龍文學主張奉為圭臬,這也使得“后七子”在步調(diào)一致上更優(yōu)于“前七子”。宋征輿指出:“何、李刻意少陵,迪功獨宗太白,神到之作,自能成一家言,不若嘉靖時七子同境也。”(65)宋征輿:《皇明詩選》卷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65-66頁。正是對“后七子”持論統(tǒng)一的絕佳概括?!昂笃咦印彼猿终撘恢?其實質(zhì)是他們審美趣味的統(tǒng)一。“后七子”倡言“詩必漢魏、盛唐”,其內(nèi)涵正是崇雅抑俗的審美取向和欲將詩歌復歸“雅道”的訴求。李攀龍所以絕對地攻訐“宋無詩”(66)李夢陽:《空同先生集》卷四十七《潛虬山人記》,第1371頁。,是認定宋詩流于淺俗。他在《三韻類押序》中,論及詩歌用韻問題時稱:“凡以復雅道而陰裁俚字,復古之一事,此其志也,未可以在諸生門而易之矣?!?67)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十五,第473頁。這反映了其雅俗取向與立場。王世貞為慎蒙所作《宋詩選序》闡明了對宋、元詩的態(tài)度,特地拈出何景明“宋人似蒼老而實疏鹵,元人似俊秀而實淺俗”之語,并稱之為“二季之定裁”(68)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卷四十一《宋詩選序》,第570頁。。謝榛則直接提出了“變俗為雅”之說,他認為:“凡作詩,要知變俗為雅,易淺為深,則不失正宗矣?!庇终f作詩“忌粗俗字”,要用則需“飾以顏色”,方能“不失為佳句”(69)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四《詩家直說》八十五條。。因此,宋元詩歌日?;c淺俗化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則不在諸子取法范圍。李攀龍在濟南期間,傾力選編了一部宣達自己詩學立場的著作,即《古今詩刪》。該書共三十卷,上至“古逸”,下及明朝當代,漢、唐詩歌占據(jù)大量篇幅,而宋、元詩歌無一作品入選。這正是其反對淺俗,欲詩歸“雅道”訴求的最好傳達。
除標舉旗幟外,李攀龍的文學主張能為人們所接受,也賴于諸子相互標榜與有效宣傳?!睹魇贰だ钆数垈鳌吩?“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視當世無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70)《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龍傳》,第7378頁。諸子能“名傳播天下”,很大程度上是憑借其“互相標榜”,極力鼓吹。胡應麟早就指出:“嘉、隆并稱七子,要以一時制作,聲氣傳合耳。”(71)胡應麟:《詩藪》續(xù)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52頁?!奥暁鈧骱隙?即同聲相求,同氣相合,相互標榜。相互標榜容易制造名人效應,也是宣傳自家文學理論的有效途徑。為傳播自家文學主張,李攀龍及七子共同“刻厲相責課”,“力為古詩文自振”(72)王世懋:《王奉常集》文部卷十四《徐方伯子與傳》,第359頁。。王世懋《賀天目徐大夫子與轉(zhuǎn)左方伯序》描寫道:“于鱗輩當嘉靖時,海內(nèi)稍持騖于晉江、毗陵之文,而詩或為臺閣也者,學或為理窟也者,于鱗始以其學古力振之,諸君子堅意唱和,邁往橫厲,齒利氣強,意不能無傲睨?!边@形象地描繪出諸子面對唐宋派的壓力,極力推行、傳播其文學主張的勤勉、奮進情狀。當時“海內(nèi)王參政、唐太史二君子號稱巨擘”(73)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五《與陸浚明先生書》,第5812頁。,唐宋派影響力很大,但已開始走下坡路,與其論爭或批評之,可以提升自家知名度。李攀龍等人抓住契機,李攀龍公開批評其“掇拾聽說,掩其不技”(74)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二十八《報張肖甫》,第775頁。,指摘其過分強調(diào)理道闡發(fā),削弱文辭華彩。王世貞也附和道:“今之為辭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75)王世貞著,羅仲鼎校注:《藝苑卮言校注》卷一,濟南:齊魯書社,1992年,第37頁。這自然會引起唐宋派的不滿,歸有光就抨擊后七子“追章琢句,剽竊模擬”,更以“一二庸妄人為之巨子”影射李攀龍、王世貞等人。這種論爭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炒作,使李攀龍等人聲震名揚,產(chǎn)生了文壇轟動效應,“當其業(yè)成時,海內(nèi)學士大夫,無不知有滄溟先生者”。
具有強烈盟主意識的李攀龍,借諸子之力,主盟文壇,重申“文必先秦、兩漢,詩必漢魏、盛唐”,天下翕然從之。陳懿典《郭張?zhí)撛姼逍颉贩Q:“永陵中,李歷城、王婁東六七人執(zhí)牛耳,而號海內(nèi),海內(nèi)靡然向風?!?76)黃宗羲編:《明文?!肪矶倨呤?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835頁。永陵即嘉靖帝,李歷城、王婁東分指李攀龍、王世貞。四庫館臣亦稱:“正徳、嘉靖、隆慶之間,李夢陽、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龍、王世貞等奮發(fā)于后,以復古之說,遞相唱和,導天下無讀唐以后書。天下響應,文體一新?!?77)《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明詩綜》,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30頁?!昂?nèi)靡然向風”、“天下響應,文體一新”,實已昭示出嘉、隆之時,主流文風為之一變:即詩歌宗尚由諸調(diào)并陳,重歸于漢魏、盛唐;文由宗法唐宋轉(zhuǎn)向先秦、兩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