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獅吼記》是汪廷訥的代表作之一,作者為了維護封建綱常倫理、訓導妒婦,極盡夸張之能將柳氏妖魔化,在令人啼笑皆非的同時大力批判歷史上的妒婦。柳氏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嫉妒成性,而是從溫柔可人慢慢轉變而來,有一個緩慢的過程。她的性格是雙重的,她始終在“叛”與“順”之間相互轉化,柳氏反抗封建男權社會的過程,讓我們看到她作為封建男權統治下的無法掌握命運的試圖反抗的犧牲品的最終結局。
關鍵詞:性格組合論 《獅吼記》 柳氏 人物形象
“懼內從無南戲,汪初制一劇,以諷枌榆,旋演為全本。備極丑態(tài),堪捧腹。末段悔悟,可以風笄幃中矣。”[1]264明代劇作家汪廷訥為維護封建綱常倫理,在《獅吼記》將柳氏塑造成嫉妒成性、蠻橫潑辣最終幡然悔悟的潑婦形象,對社會起到了很好的教化作用。但柳氏的妒并不是一開始就顯現出來,而是在丈夫陳慥的催化之下逐漸顯現,有一個醞釀發(fā)酵的過程,而后柳氏始終在“叛”與“順”二者之間上下徘徊,最后經禪師佛印的點化大徹大悟。
目前有很多關于柳氏性格的研究,多是為柳氏正名與研究柳氏形象的獨特性及社會意義,但目前學界并未注意到柳氏性格的二重性,都并未深刻地把握柳氏這一典型人物的性格特點。本文將從“性格組合論”這一新的角度出發(fā),沿著《獅吼記》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逐步展開分析,深入探討柳氏是如何從一個楚楚可人的大家閨秀變成一個肆意妄為的妒婦,又是如何在“叛”與“順”之間相互轉化最終被徹底改造成為賢婦。
一.最初之溫柔
《獅吼記》創(chuàng)作的目的旨在塑造柳氏這樣一個典型的妒婦形象來維護封建綱常倫理,但作者汪廷訥的高明之處在于以反襯的手法塑造柳氏人物形象,他筆下的柳氏剛出場時是溫婉可人的美麗少婦,為下文柳氏“妒”之性格的顯露做好了鋪墊。
柳氏雙重性格的逐漸變化正是由于丈夫陳慥的一步步催化。陳慥是一個風流成性、喜好交游且善于偽裝的輕薄浪子,于是想借進京謁呂為由,去洛陽游歷。敏感的柳氏立刻發(fā)覺了丈夫的異常,但深知二人分居兩地事小,丈夫前途事大,只能飲酒踐行、再三叮囑,臨別之際仍依依不舍:“心間事欲說還休。唱陽關斟別酒,啼痕湮透青衫袖”[2]3,她太愛自己的丈夫,以至于被愛情蒙蔽了雙眼,在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我。
陳慥走后,她望眼欲穿,滿心期待丈夫回家,當蒼頭打探回來說陳慥“戀山水逐朝歡唱。紅妝,三三兩兩,乘駿馬遨游洛陽”[3]15,她并不相信,反問:“這紅妝駿馬,卻是誰人的?”[4]15終于,再三確定丈夫在外尋花問柳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丈夫去洛陽竟是為了離開她!這時柳氏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一直活在丈夫的欺騙之中,她崩潰而又不甘:“我只悔當初見不明,當初見不明。虛言信老成,從今但放心腸硬?!盵5]15
知道真相的柳氏如同當頭一棒,但也只得面對事實,忍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騙陳慥家有美妾殷盼。陳慥滿心歡喜地回家,只發(fā)現家中的四位“美人”:滿頭花,后庭花,眼前花和折枝花,卻是“一禿頭,一大屁股,一白果眼、一跛足”,陳慥哭笑不得,柳氏計謀得逞,亦暗自欣喜。她并未直接告訴丈夫自己已知他在外面風流成性,而是旁敲側擊以警醒丈夫。本以為經過這件事丈夫會改過自新,與自己重歸于好,但事與愿違,陳慥反而變本加厲。
二.叛逆之顯現
陳慥感受到柳氏對自己的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想憑借自己的實力慢慢改變柳氏,但都被柳氏一一駁回。他不小心提到了一個朋友送的丹青扇面,就直接點燃了柳氏的怒火。柳氏摔鏡撕扇,還命令仆人從此不準年輕客人入門。這雖然只是一把小小的扇子,但因柳氏心中有結未解,就直接徹底點燃了柳氏的嫉妒之火,“人的性格的二重組合,就是性格兩級的排列組合……一個豐富的性格世界,則是許多組性格元素合成的復雜網絡結構,在這種結構中各組性格元素互相依存、互相交織、互相滲透、互相轉化并形成自己的結構層次,使性格呈現出復雜而有序的運動狀態(tài)?!盵6]39她的性格是復雜的,從最初的溫婉可人、落落大方,到如今的急躁易怒、一點就著,并不是偶然。叛逆與順從在她的身上相互依存、交織、滲透、轉化,共同構成柳氏這一活生生的人。
自摔鏡撕扇之后,柳氏的嫉妒暴露無遺,之后更是變本加厲。好友蘇軾邀請陳慥出游時,陳慥向柳氏保證此行無妓,后蒼頭打探發(fā)現真有妓女,于是陳慥被罰跪池邊,甚至被杖打。蘇軾為陳求情,柳氏與其爭吵甚至舉杖欲打人。蘇軾代表了封建綱常倫理的捍衛(wèi)者,他大罵歷史上的妒婦淫心悍氣、全無半點溫柔,又以柳氏無后為由表示要為陳慥納妾。柳氏知書達理,不僅贏得了與蘇軾的爭論,而且還列舉了許多古時的賢婦勸諫丈夫的故事,讓蘇軾啞口無言,憤憤離去。在此之前,柳氏的叛逆之舉只是私下里在丈夫面前顯現,而這次爭吵夫妻二人的斗爭正式公開化,柳氏公然與外人(甚至是丈夫的好友)爭斗,已經徹底暴露了她的蠻橫無理、飛揚跋扈,寧愿與外人撕破臉面也毫不收斂,她已直接地、敞開地表明了她的醋意和叛逆,與之前判若兩人。陳慥一次次的欺騙使得柳氏終于心如死灰,叛逆已隨著陳的欺騙愈燃愈烈,她已徹底成為封建社會中典型的悍婦妒婦形象。
三.叛與順相互轉化
柳氏心思細膩又敏感多疑,她的叛逆是必然的,但不是永久的,叛與順兩種性格在她的內心不斷交替轉化,當嫉妒達到最高點并得以宣泄后,她就會逐漸恢復冷靜。隨著蘇軾以陳氏無后為由贈妾于陳慥之時,柳氏在家中的地位就已經沒落了,但她還是力圖逆轉這種局勢。她假裝不知陳慥在外私藏小妾,實則深惡痛絕,但為怕他人議論自己不賢、甘心絕丈夫后嗣,并不敢把事情鬧大。她為禁止丈夫私會小妾,干脆以長繩系于丈夫腳上,命令他必須隨叫隨到。而后,陳慥向女巫求助,將繩子系在羊腿上,自己在外風流快活。本是一出滑稽搞笑的橋段,但柳氏真的以為丈夫變成了羊,她悲痛欲絕:“家常爭論何足恨,怎不想一夜夫妻百夜恩。相公這兩日在那里?兀的不想殺我也!”[7]62,答應齋戒懺悔以幫助丈夫恢復人身。
丈夫變羊是柳氏性格轉變之后的第一次主動妥協。以往的柳氏聰穎敏銳,對丈夫的一切都細細打探,但這次卻馬失前蹄,深信如此荒謬之事,并答應為丈夫齋戒,甚至接納小妾秀英。她太愛自己的丈夫,恨不得替丈夫承受痛苦,只要不傷害丈夫她什么都愿意做。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才給丈夫帶來災難,所以當丈夫回歸人形之后,她的確改過自新,三個人和睦相處了一段時間。
但柳氏的妥協從根本上說是出于一種悔過的心理,是一種“假順從”,當陳慥計謀得逞,恢復人身之后,她的懺悔便慢慢淡化,又恢復成以往的善妒形象,于是時間不長就迎來了柳氏的第二次叛逆。柳氏每天看著丈夫與小妾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日復一日、日積月累,她的妥協終于降至最低點而后觸底反彈,徹底淪為一個瘋狂的妒婦:某日,她忽然大發(fā)雷霆,大罵陳慥、秀英,手執(zhí)藜杖,待要打人。她明知自己不占理,所以一直東拉西扯、無理取鬧,隨后終于說出,只要秀英存在,她就和陳勢不兩立。雙方在爭吵之中,柳氏終于按耐不住杖打了丈夫,她的嫉妒和暴躁已經到了極點,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至此,柳氏的叛逆終于達到了最頂峰,全劇隨著柳氏的瘋狂發(fā)怒也進入了高潮。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柳氏突然跌倒,身患重病,她的魂魄被帶到陰間,在地獄看到了無數嫉妒成性的悍婦在地獄中飽受酷刑,而那些恪守婦道的婦人都得道成仙,不時被閻王邀來宴飲游樂。受盡折磨、游歷地獄,飽看了妒婦們的恐怖下場,而后經過佛印的點化,她終于幡然悔悟:自己是在以個人的力量與整個社會抗衡,不論她再怎樣反抗,丈夫陳慥的心意不會有任何改變,死后只會被打入地獄,甚至被整個社會唾棄,遺臭萬年。這是何必呢?至此,柳氏終于徹底屈服。這次是真真正正的妥協,柳氏終于被徹底擊敗了。故事也隨著柳氏的妥協而進入尾聲,最后也是傳統的大團圓結局——秀英產下一子,柳氏盡心撫養(yǎng),陳慥與兒子都得以重用,柳氏等人大徹大悟,得道成仙。
縱觀全文,柳氏的性格一共經歷了四次大規(guī)模的反轉:叛逆初現、第一次妥協、第二次叛逆和徹底妥協。柳氏最終的徹底妥協是徹底的,原因主要有兩個,首先最根本的原因是對丈夫陳慥的死心。柳氏生病躺在床上,陳慥“將濕紙置于頭上,少時扣顙而哭;他見了水淋,定信是淚”[8]67,而柳氏自是識破:“淚出于眼,何故從額上流?”[9]67她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丈夫連眼淚都是假的,明白自己的掙扎是無用的,最終選擇了妥協,對陳慥徹底死心,接受小妾秀英。第二個原因是社會的逼迫。柳氏的悔改不僅是受盡折磨,預測到自己嫉妒的下場的結果,更是一種對社會的失望以至于絕望?!斑@種現身說法,這些所謂作善降祥,作惡招尤,報應不爽的明效大驗,這一番威嚇為主、兼以利誘的夾板經歷,終于使柳氏泯滅了為爭取夫妻間忠誠專一的關系而斗爭的意志。”[10]544柳氏沒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封建社會,終于選擇了妥協,平淡一生,她的叛逆終于被消磨殆盡。
南戲中有很多通過描寫愛情、婚姻的種種矛盾,揭示封建社會中婦女的悲慘遭遇,反映不同階級道德觀的沖突[11]10,“一夫多妻”是一種封建傳統婚姻形式,但并不是固定的、必然的,每對夫妻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汪廷訥初創(chuàng)南戲“懼內”之劇,企圖通過“療妒”調整兩性沖突,解決夫妻間的矛盾,然而,這種調整的實質完全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現,是男權社會的壓迫。柳氏通過她自身性格的幾次重大轉變,經歷順從——叛逆——妥協——叛逆——妥協的反抗過程,讓我們看到她作為封建男權統治下的無法掌握命運的試圖反抗的犧牲品的最終結局。
參考文獻
[1](明)呂天成撰,吳書萌校注.曲品[M].北京:中華書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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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劉再復.性格組合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10](明)汪廷訥著,黃飆評注.六十種曲評注·獅吼記評注[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11]劉念茲.南戲新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6.
(作者介紹:盧宇寧,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