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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朱子遇到傳教士
——從利瑪竇的改編看朱子的“理有偏全”說

2020-02-12 00:14:27方旭東
關(guān)鍵詞:告子禽獸利瑪竇

方旭東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系, 上海 200062)

明朝萬歷年間,意大利天主教耶穌會(huì)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號(hào)西泰,又號(hào)清泰、西江)傳教來華。利瑪竇廣泛接觸中國士人,積極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為傳播基督教義,著成《天主實(shí)義》等書。利瑪竇在華時(shí)代,支配中國士人頭腦的是朱子學(xué)或陽明學(xué)思想。站在天主教神學(xué)立場,利瑪竇對朱、王之學(xué)都有批評。本文主要考察利瑪竇對朱子人物性同異理論的理解。

一、“性之偏正”說:利瑪竇對朱子的改編

利瑪竇在《天主實(shí)義》中引證了《孟子》“生之謂性”章,同時(shí)也涉及朱子對這一章的解釋。需要說明的是,利瑪竇對朱子觀點(diǎn)的復(fù)述并不準(zhǔn)確,加之他又沒有指名道姓,所以,如果不仔細(xì)辨識(shí),可能不會(huì)想到這是在討論朱子的注釋。以下我們先完整地抄錄《天主實(shí)義》這條原文,然后再做分析。

VII.426. 理也,乃依賴之品,不得為人性也。古有岐人性之善否,誰有疑理為有弗善者乎?孟子曰:“人性與犬牛性不同”。解者曰:“人得性之正,禽獸得性之偏也?!崩韯t無二無偏,是古之賢者,故不同性于理矣。[1]182-183

利瑪竇引孟子,沒有原文照錄,而是撮其大意。梅謙立的注為讀者提供了“生之謂性”章原文。梅注云:

見《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猶白之謂白與?”曰:“然?!薄鞍子鹬滓玻q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薄叭粍t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1]182

“生之謂性”章是《孟子》當(dāng)中公認(rèn)的難解的章節(jié)之一(1)如撰寫過《〈孟子·告子上〉第三至五章中的問題》的倪德衛(wèi)(David S. Nivison, 1923-2014)就曾表示:“對眾多注釋者與翻譯者來說,《孟子·告子上》第三章至五章一直是難題?!?倪德衛(wèi):《儒家之道——中國哲學(xué)之探討》,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188頁)對生之謂性章做過研究的學(xué)者甚多,此處不暇靡舉,僅提其中影響較大者:D.C.Lau, “On Mencius Use of the Method of Analogy in Argument”, Asia Major, 1963, 10: 173-94. A.C.Graham, “The Background of the Mencian Theory of Human Nature”, Tsing Hua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6, 1967 December, pp.215-71. Kwong-loi Shun, “Mencius and the Mind-Dependence of Morality: An Analysis of Meng Tzu 6A: 4-5”, 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18, 1991 June, pp.169-93.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第一章(北京: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18-19頁);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三部第一章(上海古籍出版,1999年,128-131頁)以及《圓善論》第一章“《告子篇》上疏解”(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5-10頁),等等。。孟子最后一句“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按趙岐的理解,孟子想說的是:犬之性不同于牛之性,牛之性也不同于人之性。(2)“孟子言犬之性豈與牛同所欲,牛之性豈與人同所欲乎?”([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296頁)換言之,人性與犬牛之性是不同的。(3)趙岐并沒有直接這樣說,但孫奭的疏則將這一點(diǎn)挑明了:“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孟子曰:又如是,則犬狗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亦猶人之性與?孟子所以言此者,以其犬之性,金畜也,故其性守;牛之性,土畜也,故其性順;夫人受天地之中,萬物皆備于我者也,是其稟陰與陽之氣所生也,故其性能柔能剛:是為不同者。告子不知,但知其粗者也。(《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296頁)孫奭具體解釋了犬性、牛性、人性的不同,所謂犬性守,牛性順,人性能柔能剛,“是為不同者”。焦循則開宗明義地說:孟子此章,明辨人物之性不同。(《孟子正義》,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738頁)

告子對孟子最后一句話沒有回應(yīng),一般認(rèn)為,這是告子理屈詞窮的表現(xiàn),因?yàn)槊献幼屗庾R(shí)到他所持的“生之謂性”那樣的觀點(diǎn)是荒謬的。孟子之所以能讓告子意識(shí)到他一開始提出的“生之謂性”的觀點(diǎn)是錯(cuò)誤的,是由于,即便對告子來講,人性與犬牛之性不同也是一個(gè)不言自明的真理。孟子的本領(lǐng)在于,他從告子的“生之謂性”命題推導(dǎo)出“人性與犬牛性相同”的結(jié)論: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

這個(gè)論證在孟子那里其實(shí)并不是那么清晰,是朱子重構(gòu)的,內(nèi)容如下:如果說“生之謂性”,而犬牛與人一樣都有生(知覺運(yùn)動(dòng)),那么,犬、牛、人的性就應(yīng)該是一樣的了(無以異)。朱子原話是: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則犬牛與人皆有知覺,皆能運(yùn)動(dòng),其性皆無以異矣,于時(shí)告子自知其說之非而不能對也。[2]

孟子自己的論證歷來頗具爭議(4)如司馬光就不以為然,認(rèn)為孟子“亦可謂以辨勝人”(《刺孟下》)。牟宗三亦替告子抱不平(參見牟宗三:《心體與性體》,128-131頁)。。它是經(jīng)過兩個(gè)步驟完成的,第一步,將“生之謂性”與“白之謂白”勾連起來。第二步,又將“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勾連起來。實(shí)際上,正如很多論者所質(zhì)疑的那樣,這兩步在邏輯上都存在著跳躍或滑轉(zhuǎn)。(5)參見牟宗三:《圓善論》,7-8頁。利瑪竇將孟子的觀點(diǎn)概括為“人性與犬牛性不同”,這是一種簡單化的處理,它漏掉了孟子論證的關(guān)鍵成分。因?yàn)?,“人性與犬牛性不同”,是告子也不會(huì)否認(rèn)的,并不是孟子特有的說法。如果說利瑪竇對孟子的復(fù)述雖然沒有抓住要點(diǎn),但尚不至于完全背離孟子原意,那么,利瑪竇對解者觀點(diǎn)的敘述則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做了改編,與原意已相去甚遠(yuǎn)。梅謙立沒有識(shí)破利瑪竇做了改編,在搜索無果后,于注中照直報(bào)告說:“原文出處不明?!盵1]182注6不過,憑直覺,梅謙立猜到,利瑪竇所說的解者應(yīng)該跟朱子有關(guān)。所以,他在后面抄錄了朱子的相關(guān)說法。

朱熹在《孟子章句》(引者按:應(yīng)為《孟子集注》)中就孟子的這段討論解釋道:“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yùn)動(dòng),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在《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生之謂性”章中,朱熹更明言:“孟子當(dāng)時(shí)辨得不恁地平鋪,就他蔽處撥啟他;卻一向窮詰他,止從那一角頭攻將去,所以如今難理會(huì)。若要解,煞用添言語;犬、牛、人,謂其得于天者未嘗不同。惟人得是理之全,至于物,止得其偏。今欲去犬牛身上全討仁義,便不得。告子止是不曾分曉道這子細(xì),到這里說不得?!盵3]類似的說法還有“人得氣之正,物得氣之偏”(《性理大全》卷二十九性理一·人物之性;陳淳(1159-1223)《北溪字義》)當(dāng)然,利瑪竇沒有提出“氣”,因?yàn)?,對他而言,并不是氣而是靈魂決定了人的本性。參見上文271.)[1]182

梅謙立一共引了三條材料,第一條材料可以概括為“人物氣同理異”,第二條材料可以濃縮為“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第三條材料“人得氣之正,物得氣之偏”則是對陳淳觀點(diǎn)的選摘(6)陳淳原文為:人物之生,不出乎陰陽之氣。本只是一氣,分來有陰陽,陰陽又分來為五行。二與五只管分合運(yùn)行,便有參差不齊,有清有濁,有厚有薄。且以人物合論,同是一氣,但人得氣之正,物得氣之偏,人得氣之通,物得氣之塞。(陳淳:《北溪字義》卷上“命”,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第二條材料的用詞是“偏全”,第三條材料的用詞是“偏正”。“偏全”跟“偏正”意思相近。在這個(gè)意義上,是可以說這兩個(gè)說法類似。但是,如果仔細(xì)看,就會(huì)發(fā)現(xiàn),一個(gè)說的是“理”,一個(gè)說的是“氣”,貌合而神離。

對照這些材料,不用特別費(fèi)力就能注意到,利瑪竇在介紹解者觀點(diǎn)時(shí),既沒有采取“人得氣之正,物得理之偏”的講法,也沒有使用“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的表述。梅謙立注意到利瑪竇沒有提到“氣”,但他對此表示理解,認(rèn)為這是由于,對利瑪竇而言,“并不是氣而是靈魂決定了人的本性”。

梅謙立在注中對利瑪竇關(guān)于“理”的看法做了很好的描述。遺憾的是,他未能發(fā)現(xiàn),利瑪竇基于自身對“理”的認(rèn)識(shí)(就是不承認(rèn)“性即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理”“不得為人性”),正如其有意不提“氣”字,在轉(zhuǎn)述解者觀點(diǎn)時(shí)有意回避了“理”字,卒致整段話有欠分曉。也許有人會(huì)說,“人得性之正,禽獸得性之偏”,可能是利瑪竇對朱子原文的一時(shí)誤記,不一定就是他成心要改變朱子原意。本文認(rèn)為,一時(shí)誤記的可能可以排除,因?yàn)?,在第四篇?97段,代表宋明理學(xué)觀點(diǎn)的“中士”也是這樣來解釋人物性差異的。

中士曰:雖吾國有謂鳥獸之性同乎人,但鳥獸性偏,而人得其正。雖謂鳥獸有靈,然其靈微渺,人則得靈之廣大也。是以其類異也。[1]126-127

“鳥獸之性同乎人”是說人與物性同,“鳥獸性偏而人得其正”是說人、物之性同中有異:一偏一正。這與“人得性之正,禽獸得性之偏”是完全相同的論調(diào)。

中士表達(dá)的是宋明理學(xué)立場,這一點(diǎn)沒有任何異議,梅謙立亦作這樣的理解。

中士不贊成告子的立場,并表達(dá)宋明理學(xué)的立場:人與動(dòng)物之間有程度上的差別,這使得他們屬于兩個(gè)不同的宗類。[1]127注1

“人與動(dòng)物之間有程度上的差別”,嚴(yán)格說來,這個(gè)說法并不完整。人們要問:人與動(dòng)物在什么方面存在程度上的差別呢?事實(shí)上,朱子從來沒有這樣含糊地表達(dá)人與物的差異。朱子說的是人與物稟理有偏/正、通/塞、全/闕之不同。

雖然朱子在不同時(shí)期對于人物性同異問題的看法有所變化,但自始至終,人與物稟理有偏正(全)之不同這一點(diǎn),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如上所揭,《孟子集注》“生之謂性”章的詮釋要點(diǎn)可以概括為: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如果把朱子用來說明人物性不同的理論稱之為“偏正”論,那么,必須了解,這個(gè)“偏正”(準(zhǔn)確地說,是偏全)主要是就“理”而不是就“氣”更不是就“性”而言的。因此,無論是陳淳理解的“氣”之偏正說,還是利瑪竇理解的“性”之偏正說,都沒有抓住朱子思想的核心。

二、“理有偏全”說:朱子的人物性異解釋

紹興三十二年壬午(1162),朱子33歲,問學(xué)于延平。受延平啟發(fā)(7)朱子初見延平,持一種“理為人類獨(dú)有論”:“人之所以為人而異乎禽獸者,以是(引者按:此指作為”心之正理”的“仁”)而已,若犬之性、牛之性,則不得而與焉?!?轉(zhuǎn)引自《延平答問·壬午六月十一日書》,《朱子全書》第十三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332頁)延平告之以“人物同源說”:“蓋天地中所生物,本源則一,雖禽獸草木,生理亦無頃刻停息間斷者,但人得其秀而最靈,五常中和之氣所聚,禽獸得其偏而已。此其所以異也。若謂流動(dòng)發(fā)生自然之機(jī),與夫無頃刻停息間斷,即禽獸之體亦自如此。若以為此理唯人獨(dú)得之,即恐推測體認(rèn)處未精,于他處便有差也?!?同上),朱子形成了“理有偏全”說的思想雛形——“稟理有偏正”說?!堆悠酱饐枴酚洠?/p>

1.熹竊謂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與禽獸、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其一體之中,即無絲毫欠剩,其一氣之運(yùn),亦無頃刻停息,所謂仁也。但氣有清濁,故稟有偏正。惟人得其正,故能知其本,具此理而存之,而見其為仁;物得其偏,故雖具此理而不自知,而無以見其為仁。然則,仁之為仁,人與物不得不同;知人之為人而存之,人與物不得不異。[4]

按:“本乎一源”是說人與禽獸、草木,生來同具此理,這是人、物之同?!叭说闷湔?,是指人得理之正;“物得其偏”,是指物得理之偏,這是人、物之異。

淳熙四年丁酉(1177),朱子48歲,《論孟集注》成。關(guān)于“生之謂性”章人之性與犬牛之性的異同問題,朱子一如既往地堅(jiān)持了“理有偏全”說。

2.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天之氣也。性,形而上者也;氣,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氣。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yùn)動(dòng),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2]326

按:在此,朱子明確將“性”與“理”掛搭起來。所謂性,也就是所得于天之理?!耙岳硌灾薄柏M物之所得而全”云云,即是說人得理全,而物得理不全。不全也就是偏。盡管這里給人留下“人物氣同理異”的印象,從而跟之前的“人物性(理)同氣異”說(8)乾道二年丙戌(1166)至三年丁亥(1167)間,朱子37歲至38歲,與人通書論人物性同異,云:“熹聞之,人物之性本無不同,而氣稟則不能無異耳”,“然性只是理”,“‘性同氣異’,只此四字包含無限道理,幸試思之”(《答徐元聘(承喻人物之性同異之說)》,《文集》卷三十九,《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1758頁)乾道九年癸巳(1173),朱子44歲,《太極解義》以“物物一太極”解說“理同氣異”:“然‘五行之生’,隨其氣質(zhì)而所稟不同,所謂‘各一其性’也?!饕黄湫浴?,則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太極解義·太極圖說解》,《朱子全書》第十三冊,73頁)不相一致,但關(guān)于“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的思想則是一直就有的。

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朱子58歲。與人通書(《答陳正思(所論皆正當(dāng)確實(shí))》),論《孟子集注》“生之謂性”章之失,對《集注》所持“人物氣同理異”說有所不安,欲改為“人物氣異理異”說。但“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的立場并未改變。

3.“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犬牛、人之形氣既具,而有知覺、能運(yùn)動(dòng)者生也。有生雖同,然形氣既異,則其生而有得乎天之理亦異。蓋在人則得其全而無有不善,在物則有所蔽而不得其全,是乃所謂性也?!w知覺運(yùn)動(dòng)者,形氣之所為;仁義禮智者,天命之所賦。學(xué)者于此正當(dāng)審其偏正全闕,而求知所以自貴于物,不可以有生之同反自陷于禽獸,而不自知己性之大全也。[5]

按:承前“(犬、牛、人)生而有得乎天之理亦異”,可知“在人則得其全”是指人得理之全,“在物”“而不得其全”是指物得理不全(亦即偏)。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至慶元元年乙卯(1195),朱子60到66歲,搖擺于“理同氣異”與“氣異理異”說之間,但“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論依然如故,《語類》多有反映。

4.犬、牛、人,謂其得于天者未嘗不同。惟人得是理之全,至于物,止得其偏。今欲去犬牛身上全討仁義,便不得。[6]

必須說,朱子門人故舊對“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尤其是“物得理之偏”)的說法并非沒有產(chǎn)生過疑問。首先,所謂“理之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說物所稟的理一開始在結(jié)構(gòu)上就不全(比如,只稟了仁義禮智的某一方面)還是說物所稟的理在數(shù)量或份量上不夠?其次,按照“物物具一太極”的思想(9)這是朱子解釋周敦頤《太極圖說》的話,原話是:“蓋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太極圖說》,《周敦頤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頁),無論是人還是物,所稟的理難道不應(yīng)該都一樣是全的(完整的)嗎?

對此,朱子的回答是:理之偏不是指結(jié)構(gòu)上的缺陷,而是指數(shù)量或份量上的多寡。之所以出現(xiàn)理之偏的情況,完全是因?yàn)榻邮?稟)理的氣有器量上的不同。

5.問:“人物皆稟天地之理以為性,皆受天地之氣以為形。若人品之不同,固是氣有昏明厚薄之異。若在物言之,不知是所稟之理便有不全耶?亦是緣氣稟之昏蔽故如此耶?”曰:“惟其所受之氣只有許多,故其理亦只有許多。如犬馬,他這形氣如此,故只會(huì)得如此事?!庇謫枺骸拔镂锞咭惶珮O,則是理無不全也?!痹唬骸爸^之全亦可,謂之偏亦可。以理言之,則無不全;以氣言之,則不能無偏。故呂與叔謂物之性有近人之性者,人之性有近物之性者?!?廣)[7]

朱子的意思是,就人與物所稟的理本身來說,都是全的,無所謂偏不偏(10)類似的話還可見下面一則材料:理固不可以偏正通塞言,然氣稟既殊,則氣之偏者便只得理之偏,氣之塞者便自與理相隔,是理之在人,亦不能無偏塞也。(《答杜仁仲(示喻為學(xué)之意)》,《文集》卷六十二,《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3000頁),只是由于人與物的氣稟不同,才導(dǎo)致他們稟得的理有多有少,或全或偏。這個(gè)道理,朱子還通過不同容器取水所得不同的比喻給與更明白的解說。

6.人物之生,天賦之以此理,未嘗不同,但人物之稟受自有異耳。如一江水,你將杓去取,只得一杓;將椀去取,只得一椀;至于一桶一缸,各自隨器量不同,故理亦隨之異。[7]58

所以,對朱子來說,“理有偏全”的講法完全可以成立。他曾經(jīng)這樣答復(fù)友人對“理氣之偏”說的質(zhì)疑。

7.所疑理氣之偏,若論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氣,故理不可以偏全論。若論稟賦,則有是氣,而后理隨以具,故有是氣則有是理,無是氣則無是理,是氣多則是理多,是氣少即是理少,又豈不可以偏全論耶?[8]

這里對氣支配理的強(qiáng)調(diào)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如果因此認(rèn)為朱子關(guān)于人物性同異的解釋最后落腳于氣稟論,那就錯(cuò)了。因?yàn)椋熳用鞔_指出,人物性之異是指人物之理不同。

8.“生之謂性”一章,論人與物性之異,固由氣稟之不同,但究其所以然者,卻是因其氣稟之不同而所賦之理固亦有異,所以孟子分別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有不同者,而未嘗言犬之氣、牛之氣、人之氣不同也。“人之所以異于禽獸”一章亦是如此。[9]

按:《孟子·離婁上》第十九章: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朱子注云: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為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為形;其不同者,獨(dú)人于其間得形氣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為少異耳。雖曰少異,然人物之所以分,實(shí)在于此。眾人不知此而去之,則名雖為人,而實(shí)無以異于禽獸。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戰(zhàn)兢惕厲,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也。[2]293-294

所謂“全其性”,其實(shí)就是“全其所受之理”,這從末句“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不難看出??梢姡熳訉Α叭酥援愑谇莴F”章的詮釋依然是本著“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的思路而進(jìn)行。無論是說明“生之謂性”章的犬牛之性不同于人之性,還是解釋“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章的人物之分,朱子都從“性即理”的預(yù)設(shè)出發(fā),一再將人物性之異還原為人物理之異。而這個(gè)“理異”不是別的,就是“偏全之或異”。

9.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也。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幸更詳之,自當(dāng)無可疑也。(《答黃商伯(《大學(xué)》“知止能得”)》,《文集》卷四十六,《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2130頁)

此書作于慶元四年戊午(1198)(11)此據(jù)陳來考證,參見所著:《朱子書信編年考證》,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469頁。,朱子69歲,卒前一年。《朱子語類》卷四所載沈僩錄即引此書,朱子對“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作了進(jìn)一步說明。

10.先生答黃商伯書有云:“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眴枺骸啊硗鴼猱悺?,此一句是說方付與萬物之初,以其天命流行,只是一般,故理同;以其二五之氣有清濁純駁,故氣異。下句是就萬物已得之后說,以其雖有清濁之不同,而同此二五之氣,故氣相近;以其昏明開塞之甚遠(yuǎn),故理絕不同?!吨杏埂肥钦撈浞礁吨?,《集注》是看其已得之后?!痹唬骸皻庀嘟?,如知寒暖,識(shí)饑飽,好生惡死,趨利避害,人與物都一般。理不同,如蜂蟻之君臣,只是他義上有一點(diǎn)子明;虎狼之父子,只是他仁上有一點(diǎn)子明;其他更推不去。恰似鏡子,其他處都暗了,中間只有一兩點(diǎn)子光。大凡物事稟得一邊重,便占了其他底。如慈愛底人少斷制,斷制之人多殘忍。蓋仁多,便遮了義;義多,便遮了那仁?!眴枺骸八詪D人臨事多怕,亦是氣偏了?”曰:“婦人之仁,只流從愛上去?!盵7]57

關(guān)于“理不同”,朱子先舉了兩個(gè)動(dòng)物的例子:蜂蟻有君臣之義,是蜂蟻在“義”上有一點(diǎn)明;虎狼有父子之親,是虎狼在“仁”上有一點(diǎn)明。仁義禮智即是理,蜂蟻虎狼皆是物,所以,蜂蟻與虎狼的例子是說物稟了一小部分的理。后面朱子又說“大凡物事稟得一邊重,便占了其他底”,這個(gè)情況說的就是“偏”,事實(shí)上,“亦是氣偏了”云云,顯示問者正是這樣理解的。總起來看,朱子關(guān)于“理不同”的解釋,主要是通過訴諸“物得理之偏”這一點(diǎn)而展開的??梢哉J(rèn)為,直到生命的最后階段,朱子對于“人得理之全,物得理之偏”的觀點(diǎn)都深信不疑。而這個(gè)說法在理論上是為了解決人物性同異問題的。

三、結(jié) 語

朱子的“理有偏全”說始終在多少而不是結(jié)構(gòu)的意義上理解人、物之理的不同,這與他不肯放棄“萬物一原(源)”的承諾有關(guān)。但是,如此一來,在理論上,他就不能不面臨這樣的詰難:人類與物之間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差異嗎?在什么意義上才能說人類與物是不同的物種?來自西方的傳教士利瑪竇以及東亞鄰國朝鮮的儒者丁若鏞(1762-1836,字美鏞,號(hào)茶山、輿猶堂、三眉、俟庵)都對朱子的說法提出了挑戰(zhàn)。

追隨亞里士多德的教導(dǎo),利瑪竇直率地批評了朱子以偏全說明人物性差異的思路。西士曰:“夫正偏大小,不足以別類,僅別同類之等耳。正山偏山,大山小山,并為山類也。智者獲靈之大,愚者獲靈之小,賢者得靈之正,不肖得靈之偏,豈謂異類者哉?如小大偏正能分類,則人之一類,靈之巨微正僻,其類甚多”。[1]127

熟悉朱子人物性同異理論,同時(shí)也了解耶穌會(huì)傳教士學(xué)說的丁若鏞,一樣認(rèn)為朱子混淆了人與物的品級?!叭f物一原,悉稟天命。茍以是而謂之理同,則誰曰不可?但先正之言,每云:理無大小,亦無貴賤,特以形氣有正有偏。得其正者,理即周備。得其偏者,理有梏蔽。至云本然之性,人物皆同,而氣質(zhì)之性差有殊焉。斯則品級遂同,豈唯一原之謂哉?梁惠王命孟子為賓師,命太子申伐齊,命鴻雁麋鹿居沼上。其受梁王之命,孟、申、雁、鹿固無異焉。若以其同受王命,而遂謂所受無貴賤,則非其實(shí)矣。齊威王賜群臣酒,其一人以爵,其一人以觶,其一人以散。于是,爵受者得一升,觶受者得散升,散受者得五升,理同氣異者謂酒無二味,而唯以器小之故?;⒗堑萌?,蜂蟻得一升,此所謂梏于形氣之偏塞,而無以充其本體之全者也。誠觀虎狼蜂蟻之性,其果與吾人之性同是一物乎?人所受者酒也,虎狼蜂蟻之所受者,穢汁敗漿之不可近口者也。惡得云理同而氣異乎?”[10]

丁若鏞所說的“先正之言”指的就是朱子。蓋朱子嘗言:

天道流行,發(fā)育萬物,其所以為造化者,陰陽五行而已。而所謂陰陽五行者,又必有是理而后有是氣,及其生物,則又必因是氣之聚而后有是形。故人物之生必得是理,然后有以為健順仁義禮智之性;必得是氣,然后有以為魂魄五臟百骸之身。周子所謂“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正謂是也。然以其理而言之,則萬物一原,固無人物貴賤之殊;以其氣而言之,則得其正且通者為人,得其偏且塞者為物,是以或貴或賤而不能齊也。彼賤而為物者,既梏于形氣之偏塞,而無以充其本體之全矣。惟人之生乃得其氣之正且通者,而其性為最貴,故其方寸之間,虛靈洞徹,萬理咸備,蓋其所以異于禽獸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為堯舜而能參天地以贊化育者,亦不外焉,是則所謂明德者也。[11]

丁若鏞認(rèn)為,人與物不單氣質(zhì)之性不同,本然之性也不應(yīng)相同。他憑直覺相信,人之性與虎狼蜂蟻之性不可能是同一物。

利瑪竇、丁若鏞的質(zhì)問并非毫無道理。在堅(jiān)持人、物有共同的本體論根源的前提下,如何能夠清楚地說明人與物的物種差異,對朱子哲學(xué)而言,是一個(gè)理論上的難題。這個(gè)難題的存在,催生了像戴震(1724-1777,字慎修,一字東原,號(hào)杲溪)那樣甩開“理”而完全用“氣稟”的分殊來說明人、物性差異的思想(12)戴震說:“性者,血?dú)庑闹?,本乎陰陽五行,人、物莫不區(qū)以別焉是也。而理義者,人之心知,有思輒通,能不惑乎所行也?!献拥佬陨?,言必稱堯舜’,非謂盡人生而為堯舜也。自堯舜而下,其等差凡幾?則其氣稟固不齊,豈得謂非性有不同?”(《孟子字義疏證》,卷中,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28-29頁)。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需要另文專門予以處理,這里就不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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