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嬋娟
(廣西教育學院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中國碑的歷史源遠流長,“東漢時期成為碑這種石刻正式定型的重要時期,而碑一旦定型,便被社會各界廣泛應用, 賦予它多種用途”[1](P13)。 “碑的用途變得越來越廣,所立的碑越來越多,涉及到社會生活的許多領域。 ”[2]中國古代各地施工建設,好刻碑紀念,以此出現(xiàn)了系列建設類碑刻。 從文體而言,建設類碑文多為記體文。目前學界對宋代建設類碑文中“亭臺樓閣記”關注較多,但對嶺南地區(qū)的宋代“亭臺樓閣記”研究甚少。實際上,亭臺樓閣只是宋人建設工程中的一部分項目,學校、道路、橋梁、寺廟、宮觀、城池等建設工程,宋人同樣刻石紀念。 《廣東通志·金石略》《廣州碑刻集》《粵西金石略》《廣東歷代地方志集成》以及嶺南各地地方志等文獻收錄了宋代文章類石刻作品約二百二十余件,其中建設類碑刻約八十余件,占文獻輯錄的三分之一??梢姡ㄔO類碑刻是宋代嶺南碑刻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類碑刻。 這些碑刻既體現(xiàn)了嶺南地域特色,又帶有鮮明的宋代文章特質(zhì),值得探究。 目前對于嶺南宋代建設類碑刻文章尚缺乏研究,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對其進行探討。
毛華松、張楊珽在《宋代城市樓閣營建思想及其空間布局研究》 一文中論及,“樓閣不僅是城市整體創(chuàng)造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控制性、標志性的作用,更是一種文化的載體,地方整體文化形象的重要支撐。 ”[3]由此而引申,可以說,建設類文章是宋代文化的載體,是地域文化形象的重要支撐。嶺南地區(qū)宋代建設類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嶺南地區(qū)的宋代歷史風貌。
1.求治的初期
開寶三年(970)九月,宋太祖令潭州防御使潘美、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率軍討伐南漢,宋軍進軍頗為順利。 次年二月,宋軍近迫興王府,劉鋹出城投降,南漢國滅。 宋軍入廣州,宋朝取得了對嶺南的統(tǒng)治權。[4](P94)戰(zhàn)亂初平,人心思定,北宋政府既注重從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加強對嶺南的管轄,還注重從思想上收服嶺南百姓之心。 鑒于南海神在廣州海外貿(mào)易史上扮演著重要角色且在嶺南百姓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宋王朝繼承唐朝政策,新修南海神廟,特意于開寶六年(973)十月命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掌書記、將仕郎裴麗澤撰寫《大宋新修南海廣利王廟碑銘》。 此文略寫建設,重在表現(xiàn)大宋平定嶺南之功, 展現(xiàn)新朝之威儀,“王師才舉, 如時雨之降,若大鵬之征。 遍海岱而曾匪崇朝,渡南溟而止期一息……下郡百余所,拓土千萬里,沿海舊地,盡為□□”[5](P139)。 文章不僅謳歌新朝征服之功,且贊揚撫恤政策,“由是降德音, 覃霈澤, 系囚未釋者,俾其釋矣;流人不歸者,咸使歸之。 污俗濁而自清,亂法邪而復正;化獷土為王土,變□民作堯民。 眾人熙熙,沐皇風如飲醇醴,睹圣政若享太牢”[5](P139)。 文章既頌大宋之威嚴,又頌宋初嶺南之仁政,再通過莊嚴肅穆的祭祀儀式,加強這種情緒的表達,起到威懾與收服人心的效果。反映了宋政府對剛剛平定的嶺南地區(qū)的治理之道。
2.閑適的中葉
經(jīng)過初期幾十年的建設, 到中葉兩宋經(jīng)濟都有了長足發(fā)展,兼之國內(nèi)政治穩(wěn)定,奢靡享樂之風滋生。 “南方許多地區(qū)存在著奢侈之風,具體說是講究排場,追求浮華。在飲食、住宅、游樂等方面投入過多的、有的是不必要的財力和精力,只看重眼前的面子和口腹、感官的享受,不計長遠,超前消費。 ”[6](P10)“其他南方地區(qū)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奢侈風氣。 如福建福州人熱衷于裝飾房屋,‘人以屋室鉅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 廣東廣州人則喜愛游玩,‘其俗喜游樂’。 廣西的柳州人也是 ‘喜嬉樂’,與四川相似。 ”[6](P12)受時代風氣影響,仕宦于桂林的官員多雅愛桂林山水, 閑暇時光里游山玩水,休閑之余,建設亭臺樓閣以助雅興,表達與民同樂的情懷。 李師中《蒙亭記》中言,“桂林天下之勝處,茲山水又□其尤,而在城一隅,荒穢不治,若無人知者。數(shù)千百年,豈天秘地藏,不以示人?噫!必有仁智者,然后能樂,蓋性情自得之也?!睂τ诿赏さ慕ㄔO,李師中是“覽而壯之。又因斯民之樂,名其亭而系以詩。 ”[7](P40)三十年后,“蒙亭湮廢,而記又埋沒,與崖不少辨”(黃邦彥《重修蒙亭記》[7](P29)。知桂州的胡宗回“治桂林凡再期,邊境以寧,年谷用登,府舍蕭閑,無獄訟以煩聽決。 乃得游意山水間,竊其所好,搜訪其昔所嘗聞今所未曾見者,則伏波巖之蒙亭出焉”[7](P29)。 黃邦彥 《重修蒙亭記》記載了胡宗回修繕蒙亭之舉, 也反映了當時人愛游玩之風氣,“冠蓋追飛,士女笑嬉,馬嘶林間,人息木陰,清歌激越,碧天云凝,鼓吹間作,山谷響答”[7](P29),一派祥和快樂的氣氛。
3.危急的晚宋
1206 年,成吉思汗在漠北建立大蒙古國。 經(jīng)過一系列戰(zhàn)爭,大蒙古國軍事力量越來越強。1267年,忽必烈率軍大舉南下侵宋。 宋朝國勢“如江河之決,日趨日下而不可挽”[4](P105)。 晚宋局勢日益危急,各地守土之臣,責任重大。 淳祐年間,蒙古入侵云南,虎視廣西。 南宋“朝廷重我南鄙,移師戍之”[8](P21)。 經(jīng)過籌劃,命令武經(jīng)大夫云拱前往宜州修城,以遏制蒙古南侵。黃應德《宜州鐵城記》一文記載了淳祐十二年(1252)這次出于軍事目的的修城之舉。 “周遭一千八百余丈,為墻櫛如,為門翼如,悉與山相繆。 山之前,下瞰龍江,后倚天河。 四面形勝,屹然天成,鉤衝肉薄,無所施也。 ”[8](P21)與此次修城相應,咸淳年間,桂林城也得以大修,其目的也是為了加固城池,防備蒙古(章時發(fā)《靜江府修筑城池記》。 “蓋自世變推遷,日以不古,而戎患因之以極。 北氈裘之虜,狙伺乎極南雕題之區(qū),變出于昔人之所未嘗,則吾之設險守國,亦必增益旨。今之所未備,逆其未然,而為思患豫防之計者,智之事也。 ”[7](P363)這兩篇修城的文章,真實地反映了南宋晚期危急的政治局勢。
可以說, 建設類碑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宋代各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世風之特點,這類文章帶有明顯的歷史印記。
1.發(fā)達的海外貿(mào)易
廣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祥地, 宋太祖開寶四年(971)平定南漢,便吸取唐朝在廣州設“市舶使”的經(jīng)驗。 首先在廣州設立“提舉市舶司”,初由知州兼任市舶使,后由朝廷任命專職官員,負責外貿(mào)工作。[9](P72)兩宋時期,中國對外貿(mào)易以海上絲綢之路為主,廣州成為我國最大的港口。 為了私商出海順利, 每年均由政府主持祈風與祭?;顒?。[9](P72)宋朝政府重視維修南海神廟,加封南海神為“南海洪圣廣利王”,使出海商人在精神上得到重大支持。南海神廟保存的宋代碑刻,真實反映了宋政府對海外貿(mào)易的重視以及當時發(fā)達的海外貿(mào)易情形。
前已敘及開寶六年宋王朝即新修南海神廟,此次修廟除了向嶺南百姓宣示新朝之威外, 也表明了宋王朝對海外貿(mào)易重視的態(tài)度。裴麗澤在《大宋新修廣利王廟碑銘》 一文中描述了南海貿(mào)易的繁榮,“自古交趾七郡,貢獻上國,皆自海沿于江,達于淮,逾于洛,至于南河。故礪砥砮丹、羽毛齒革底貢無虛歲矣! ”[5](P139)廖容《重修南海廟記》中描繪為,“異之貨, 不可縷藪, 閩浙銅舶奕皆重載而至,歲補大農(nóng),何啻千萬! ”[10](P327)康與之《創(chuàng)建風雷雨師殿記》中言及,“□南粵置使掌□服諸夷,貿(mào)□□□歲□資邦,計數(shù)百鉅萬。胡商海賈以不貲之貨,入重譯之地,行萬里海,必稟命于南海,□□□水之便,然后敢行舟舳。 ”[10](P326)康與之文章既提到了海外貿(mào)易帶來的巨額利潤, 又提及了南海神在商人心目中地位崇高, 南海神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守護神。
在歷史傳承之中, 南海神成為了一方的庇護神。 陳豐《南海廣利洪圣昭順威顯王記》一文中記載了南海神的幾次顯靈?;实v年間儂智高寇廣州,廣州突發(fā)颶風,“蠻獠滑二廣, 暴集三水, 中流颶作。 閉關渴飲,雨降而足……一夕遁去”[10](P324)。元祐年間新昌起義軍攻打廣州城,“是日晴霽, 忽大晦冥,震風凌雨,凝為冰泫,群盜戰(zhàn)栗,至不能立足”[10](P324)。 神宗皇帝時南海神又多次顯圣,局勢危急時, 這些奇怪的天氣變化正好腰斬了亂軍的攻城計劃, 當時的地方官員及民眾均認為是托南海神的庇蔭, 因此宋政府極其重視南海神廟的祭祀活動。
皇祐五年(1053)宋王朝特封南海神為“洪圣廣利昭順王”,且規(guī)定神像服裝之規(guī)格、祭祀之禮儀。章望之《重修南海廟碑》文中言,“立夏之節(jié),天子前期致祝冊文, 命郡縣官以時謹祀事, 犧牲器幣,務從法式,罔或不恭,典刑其臨汝。 ”[10](P316)陳之方《敕祠南海神記》中描述了右諫議大夫、知廣州軍州事程師孟主持祭祀時的恭敬虔誠之模樣,“使人至止,設案具禮,北面拜至再然后敢取敕與祠神之文伏讀三四, 又再拜……乃命卜人端策揆辰。 前事之四日,沐浴齋戒。 前事之三日,乘舟以往。牲豐酒醇,豆罍潔嚴。公冠履劍珮,威儀甚偉。僚吏濟濟,屏息就次。禮備登階,祝者宣辭?!保?0](P319)
因南海之地利, 廣州成為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祥地,且成為文化輸出的橋頭堡?!暗侥纤螘r,不僅海外貿(mào)易已成為國庫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而且高度發(fā)達的宋代文化成果在這一時期多經(jīng)阿拉伯人之手漂洋過海西進歐洲。”[11](P127)可以說,南海神廟系列碑刻反映了嶺南文化中的海洋文化特性。
2.和諧工巧的建筑
鄧其生《嶺南古代建筑文化特色》一文中言,“嶺南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因素,形成了嶺南園林歷史長、普及廣、園藝水平高的特點。 總的風格是在擁擠中求暢朗,在流動中求靜觀,在樸實中求輕巧,在繁麗中求雅淡,空間適體宜人,景觀隨機應變,設施求實重效,環(huán)境浪漫自然?!保?2]嶺南園林的這種注重與自然環(huán)境相和諧、浪漫自然的特色, 也反映在宋人建構的亭臺樓閣等建筑之中。方希覺在英德南山修建的眾樂亭,“亭之前跨空為臺,高可數(shù)仞,名之曰月臺。 凡經(jīng)昔人游者,遂因名。 而亭之嘉花美木,環(huán)植數(shù)千本。 下臨深淵,中橫沙渚,遠岫屏倚,重城臂回。洞谷之邃幽,檐楹之高下,雖使詞人不能寫其情,丹青莫能繪其狀。 ”[5](P230)南山眾樂亭因山而建,為南山自然環(huán)境巧妙之點綴,亭子的構建注重與周圍景觀融合一體。 桂林蒙亭的修建, 也突出了這一特點:“朱甍翬飛,碧簷云齊,左右綺疏,掀豁洞達,開戶而長江來,卷簾而青山入,迎朝曦于前楹,延夕景于后軒”[7](P29)。 這些亭臺樓閣既是游人休憩之所,又因其建筑富于美學意蘊,與自然環(huán)境和諧一體,本身也成為了美麗的景觀。
鐘振振《宋代城市橋記芻議》一文中言及:“宋代城市橋記中最有意味的文化藝術現(xiàn)象, 莫過于宋人對橋梁的設計不僅考慮實用,更能兼顧審美,力圖使橋梁與周邊的山水景觀珠聯(lián)璧合, 相得益彰,以構成所在城市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13]惠州豐湖西新橋的建設非常注意建筑與自然之協(xié)調(diào),展現(xiàn)宋人的這種橋梁設計理念:“覆以危亭,翼以扶欄,飛敞軒豁,萬象畢集”[5](P319)。
和諧理念之外,嶺南建筑也強調(diào)個體的工巧、建筑物本身壯麗的特征, 這在寺廟建設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 曾噩《轉運司修南海廟記》言新修之廟,“丹堊之飾, 繪畫之事, 程功競巧, 精至纖縟”。[10](P329)李骙《開元寺重塑佛像記》中言,“于是傾胠篋之資,購匠工之巧,再造釋迦住世睟容。 一鋪金碧莊嚴,增倍前制。 ”[5](P193)許欽《大宋廣州新會縣仙涌山重修地藏院記》描述說:“崇壯壇廟,廣陵棟宇,金碧像貌,彩繪廊廡。 ”[14](P655)王安中《新殿記》記載了柳州所修萬壽禪寺,“自變律為禪,乃始大作門堂樓殿,欲以冠冕南方?!保?5](P26)嶺南這些寺廟規(guī)劃者們盡量尋找能工巧匠來施工, 建筑內(nèi)部講究裝飾,丹堊粉飾,壁畫巧制,細部構建,使得整個建筑物內(nèi)部精致,外貌壯麗,凸顯金碧輝煌之印象, 使信士們一入寺廟之門, 即生莊嚴崇敬之心,即起慈悲航度之感。
3.多元的信仰
周翠玲 《從宗教到迷信——論嶺南民間的信仰特質(zhì)》一文指出:泛神信仰是嶺南民間信仰的基本特質(zhì), 唐宋嶺南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信仰, 紛繁復雜,縱橫交織。 文章進而總結其主要特點有:多神信仰、多層次信仰、功能信仰。[16]嶺南建設類碑反映了嶺南人這種多元信仰的特點。
嶺南地區(qū)最為著名的五谷神, 就是廣州的五羊仙。五羊神話傳說反映了先民自北方攜牲畜、稻谷良種南來, 落籍嶺南的這么一個從漁獵向農(nóng)耕生產(chǎn)轉變的歷史進程。[17](P342)政和三年(1113)十月張勱撰寫的《廣州重修五仙祠記》詳細地記載了五羊的傳說:“初有五仙人皆手持谷穗,一莖六出,乘羊而至。仙人之□與羊各異色如五方。既遺谷與廣人,仙忽飛升以去,羊留化為石?!睆V州人世代修祠祭祀五羊仙人。政和三年張勱主持修祠之后,特意撰寫此文,諄諄告誡后來者,“維守土之臣,事神治民皆其本職,矧朝廷命令丁寧如是,其敢弗虔?予且代去, 慮后來者□不知又□□之者, 謹書以告,期永無廢焉”。[10](P246)
南海交通歷史悠久,南海神的起源也早。隋朝開皇十四年(594),隋文帝下詔祭四海,于近海處建祠祭祀,在廣州南海鎮(zhèn)建南海神廟。歷代帝王對南海神廟迭有封贈。[17](P345)南海神廟保存的系列碑刻反映了嶺南南海神信仰之篤深、祭祀之虔誠。在眾多水神之中,媽祖、龍母被西江流域的民眾崇奉較深。這些事跡記載在了當?shù)貜R宇建設碑之中。
在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上, 慧能為佛教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慧能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位的立場,創(chuàng)立禪宗,在心性義理、修持功夫和成佛境界等諸方面都實現(xiàn)了佛教中國化, 這是佛教中國化歷程中的里程碑事件。”[18]六祖慧能一生主要生活在嶺南地區(qū)。 他得法后隱居嶺南十六年,39 歲時在廣州法性寺出家受戒, 從此在嶺南的廣州、曹溪、新州等地弘法37 年。因此,嶺南地區(qū)禪宗淵源悠長。加上宋朝皇帝多崇奉佛教,宋時嶺南佛教得到了長足發(fā)展, 建設類碑刻反映了嶺南地區(qū)宋代佛教的一些情況。
趙叔盎《重修廣州凈慧寺塔記》一文中記載了宋朝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弘揚以及廣州地區(qū)佛教盛行之狀,“法從人舉,道與世升。 國家列圣相承,重熙累洽。 以神道設教,人壽躋民。 妙嚴寶乘,用禪皇化……又其風俗,事佛尤謹。 仁祠之盛,列剎相望。 ”[10](P163)陳宗禮《六祖大鑒禪師殿記》一文反映禪宗在宋朝的發(fā)展之狀,“大鑒禪師顯跡于唐,至我宋益昌。 ”[14](P691)李骙《開元寺重塑佛像記》則記載了六祖與開元寺(光孝寺)之淵源,“昔曹溪六祖得心要于黃梅,言旋喬木之邦。 嘗寓居是寺,講頓教以悟群迷,于今其遺址在焉。 ”[5](P193)
儒家學術在宋代有了突破性發(fā)展, 理學歷經(jīng)“宋初三先生”之開風氣的努力,次經(jīng)“北宋五子”的推演,再經(jīng)南宋朱熹集其大成,最終由多家合為朱子學說一家,成為思想上的獨尊。[19](P21)理學思想對嶺南地區(qū)亦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寶慶三年五月,南雄州始立周子、二程子、朱子之祠于學”[5](P334)。著名理學家真德秀應邀為祠堂的建設撰寫了 《南雄州新建亖先生祠堂之記》。 此文借題發(fā)揮,表達作者的理學見解,評價四先生的弘揚道義之功。
可以說,宋朝時嶺南地區(qū)民眾信仰多元,無論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思想、民間信仰等都深刻影響了其時嶺南社會, 嶺南建設類碑文對這些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
在唐宋士人眼中,嶺南為瘴癘之地。 劉恂《嶺表錄異》中言,“嶺表山川,盤郁結聚,不易疏泄,故多嵐霧作瘴。 ”[20](P47)嶺南歷史上山高林密,天氣燠熱,瘴霧繚繞,土地貧瘠,再加上山林之中的毒蛇猛獸,為土地墾殖、農(nóng)業(yè)開發(fā)增添了不少障礙。 另外嶺南處于大陸的最南端, 距離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區(qū)路途遙遠。 這些因素都使得嶺南被北方人視為不適宜居住的區(qū)域。[21](P37)
雖然唐宋時期中原士大夫普遍視嶺南為畏途, 但生活在其間, 他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嶺南山水之美, 進而在各類記體文章中不吝其詞地對嶺南山水加以描摹贊美。
治平二年(1065),知邕州的陶弼發(fā)現(xiàn)并開發(fā)了靈山三海巖,撰文紀念。 其《題三海巖記》中言,“道由茲山,愛其林交水迴,嵐嫩石瘦。 ”[22](P20)“嵐嫩石瘦”一詞描寫得惟妙惟肖,給人印象深刻。陳堯佐在惠州時,“酷愛其四顧溪山景物尤勝,創(chuàng)亭于城之上,目曰‘野吏’”[5](P170)。 在李修眼中,英德南山美景無限, 樂趣頗多,“古木連絡, 藤蘿下垂;□猿遐攀,汀鷺群立。兀坐幽石,塵勞頓捐。以至酌乳水以煎云,臨釣磯而烹鮮;勝通天之萬象,嗤碧落之到難”[5](P231)。 惠州豐湖重新修橋之后,建筑之勝、自然之美相互增色。“西則梵宇祠宮,崔嵬輝煥;東則城市井邑,空蒙掩映;南北則峰巒洲渚,隨境獻狀;俯仰則禽魚飛泳,水天互明。 環(huán)湖山之景,如在幾席間。 ”鑒義《海珠慈度寺記》一文則描寫了廣州海珠寺附近壯麗的海景,“西江之水,澎湃旋復而回瀾;東海之潮,奔趨洶涌而收浪。 綠樹排透,遠山送青;漁燈半夜,見星燈而明滅;醮樓將曉,聞畫角而悲鳴”。[14](P689)
汪森《粵西叢載》中言,“范成大稱桂山之奇,為天下第一。 即衡岳、廬阜、雁蕩、黃山,皆不及也”。[23](P719)王正功則稱“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山水在宋代士人眼中具有天下第一之美。 宋時的亭臺樓閣等建設類碑文同樣描摹了桂林山水之美。黃邦彥《重修蒙亭記》中寫道:“若乃晴霞散彩,野色□鮮,徘徊徙倚,挾光景而凌青宵,危峰疊嶂,擁翠拔秀,霧靄蔽虧,云氣吞吐,頃刻萬變,則有羌笛載弄,眩聽乎長風之無,飛鳥疾過,決眥乎秋毫之末。又若雨收平蕪,波拍長堤,紅渠飄香,綠蒲逞姿,驚濤怒翻,白鷗出沒,轆轤砰轟,桂楫虯軋,遠汀孤嶼,水煙搖漾,乾坤浮沉,上下無際,則有高桅巨帆,駕浪乎千里之外,漁舠釣艇,夷猶乎曲浦之上, 使人心興超然, 自得泠然, 若將御風而遠舉”。[7](P29)此文描寫桂林山的美麗形態(tài)、水的變化多姿,又描寫了植被之美、動物之活潑、人物之行動、漁舟之航行,整幅畫面生動、靈活、美麗而富有朝氣。
從文章寫作方面來看建設類碑文, 這類文章有共同的基本要素。 盧摯《文章宗旨》中言:“夫記者,所以紀日月之遠近,工費之多寡,主佐之姓名,敘事如書史法,如《尚書·顧命》是也。 敘事之后,略作議論以結之, 然不可多, 蓋記者, 以備不忘也”。[24](P162)這類文章需要交代清楚建設的基本過程:緣起、主持者、建設過程、建后之效果等。 宋人寫作建設類文章時,多借題發(fā)揮,大發(fā)議論,表現(xiàn)了宋代散文好議論的特點。
關于宋代記體散文好發(fā)議論之風, 古人及當今不少學者有過闡述。 陳師道《后山詩話》言:“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眳窃G贊成陳師道這種看法,他說:“殆至歐、蘇而后,始專以議論為記者,宜乎后山諸老以為是言?!保?4](P162)嶺南建設類碑文具有典型的宋代散文特征,在處理“記”與“議”兩者關系時,多是略寫“記”,重在“議”。
元祐七年(1092)三月受潮州知州王滌之請,知揚州軍州事、充淮南東路鈐轄的蘇軾撰寫了《重刻韓文公廟碑》一文。 文章以議論開頭,開頭兩段汪洋恣肆,在歷史維度之中評價韓愈,言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5](P222)。 作者高度評價了韓愈在學術、文學上的成就, 并對韓愈被貶的遭遇給予了極大的同情。文章大發(fā)議論之后,再敘寫韓愈在潮州的政績,指出韓愈深得民心。“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 ”稍作敘事之后,蘇軾再駁斥他人“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的錯誤見解。整篇文章議論精深、內(nèi)蘊渾厚、潛氣內(nèi)轉、神采奕奕,成為了碑文中的名篇。
淳熙三年(1176),廣南東路經(jīng)略安撫使兼知靜江府的張栻重新修繕桂林虞山的舜帝祠。 作為廣西最高行政長官的張栻,在桂林毀淫祠,推行儒家正統(tǒng)信仰。此次修繕舜帝祠就有這番政治目的。張栻特意請好友著名理學家朱熹撰寫文章。 朱熹《虞帝廟碑》一文以記敘開頭,交代了張栻重修虞帝廟之事,敘事之后,文章巧妙通過張栻主持祭祀之時所說之話,來表達作者的見解?!疤旖瞪瘢视谐P?,仁義禮智,父子君臣,爰及昆弟、夫婦、朋友,是曰天敘……慈孝于家,仁敬于邦,友弟刑妻,取人與善,從容巨細,各極其極,如規(guī)之圓,如矩之方,使凡天下后世之為人倫者,莫不取則。 ”[7](P220)文章明顯是在借題發(fā)揮, 表達朱熹自己對于人倫道德的看法, 希望借此碑文向世人傳達正統(tǒng)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 文章明顯帶有理學家之文重“道”的特點。
在宋代嶺南建設類碑文中極少有不發(fā)議論者, 多數(shù)文章是敘議結合, 稍微交代修繕過程之后,即以議論為主,表達作者之看法,評價工程之功績,這類文章體現(xiàn)了宋代散文好議論之風。
楊慶存言,“在宋代散文的諸多體裁樣式中,宋人對于‘記’體的發(fā)展、改造和創(chuàng)新最為引人注目。 ”[25](P193)嶺南建設類碑文從文體而言多屬于“記體文”,在文章立意與材料的剪裁上各具匠心,頗顯宋代記體文之創(chuàng)新特點。
英德南山圣壽禪寺于元豐七年(1084)七月新修水車一架,于工程而言這是件不大的事情,但寺廟方鄭重其事,特托碧落子(真名不可考)為文以紀之。這篇《南山圣壽禪寺水車記》一文行文簡短,第一段敘事, 記載修水車之事, 新水車運轉之情況,“修筒抗波,徐徐滿引,連連而上,如龍卷□,□舉而尾隨,灌注堂廚,水事以濟”[5](P210)。 文章第二段巧妙借水車運水之事,來比擬體悟佛法之道,取喻非常巧妙。 “水,法體也;濕,法性也;車,法輪也。一切法界,情與無情,皆同我體。本一法性而融萬法,怙我法輪而得運轉,使無住著。 ”[5](P210)高深精妙的佛理,經(jīng)過這番形象比喻之后,變得通俗易懂。第二段采用主客對話體,借車與水的關系來表達修煉體悟佛法的過程, 此篇文章行文立意別出心裁。
南宋名臣崔與之為東莞東岳行宮的建設撰寫了《重建東岳行宮記》一文,文章重在塑造張勛的人物形象,表彰其在東莞的功勞。圍繞這一中心思想,作者對各項材料進行了裁剪。 文章共一段,行文非常簡潔。開頭交代“祠久而廢,為之宰者奪于簿領之繁,束于財用之乏”[14](P683),張侯來之后,“樽節(jié)浮費,才數(shù)月,公帑充牣。 于是訪諸屬里,有今當營繕而昔病未能者, 咸與新之, 以故百廢俱興”[14](P683)。 文章采用前后對比手法,突出了張勛行政能力之強。文章簡略交代了修祠的過程,僅用“乃鳩工度材,相其故址而加敞焉。規(guī)模宏深,丹雘輝煥,塑繪悉備,森列神之左右”[14](P683)這兩句就交代過去。 后面突出張勛之家世,其為張浚之侄孫,張栻之侄子,家學淵源深厚。 其本人又“守魏公忠亮之節(jié)而又親承南軒誠敬之學,此心所存,毫發(fā)無歉,復有何求于神哉! ”[14](P683)從整篇文章來看,文章立意鮮明,圍繞中心行文,略寫建設,不談宗教話題,但言張勛政績、為人及家世。文章雖簡,卻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顯現(xiàn)了作者的裁剪功夫。
宋人在這些建設類碑文的創(chuàng)作上可謂下足了功夫,從文章立意、材料選取、結構安排、藝術手法等方面精心運作,呈現(xiàn)出較高的藝術水準。
王水照《宋代文學通論》中論及宋代記體散文曰:“到了宋代,記體散文才大展豐采,不僅前代已有的題材繼續(xù)得到了充分發(fā)展, 而且開辟出不少新領域,在作品的立意、格局、視角和語言諸方面,也大變于唐”。[26](P440)嶺南建設類碑文中不少篇章語言簡練、健勁,使得文章呈現(xiàn)出工整穩(wěn)健之風。
李修撰寫于紹圣二年的《英州南山眾樂亭記》一文以點評開頭, 給予了英德南山較高的評價,“度庾嶺而南,惟九韶之石為天下最。巒阜秀拔,接于真陽,而南山之致尤為殊絕”[5](P230)。 第二段文辭凝練、健勁,特意采用四字句式來描繪南山美麗之景?!稗該艉?,鐘鼓磬響;乳竇風穴,千怪萬狀。以至步飛霞嶺,立棲云洞,攀緣危磴,遂履危地。下視千里如指掌間者,熏風亭也。 ”[5](P230)作者用簡練的文句描繪了南山洞奇、路險、景美之特點。 整篇文章敘事由遠及近,由唐至宋,從大處寫到細處,全文敘事平穩(wěn),議論中肯,呈現(xiàn)出穩(wěn)健的文風。
邱允《仙弈山新開游山路記》記載了柳州仙弈山新修道路之事,文章刻意學習柳宗元為文峻潔、凝練的特點。 如敘仙弈山之景,“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 其宇下或流石,如肝肺,如房,人、禽、器物者甚眾。又曰,北出其上,有石枰,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奕,故以云”[15](P24)。 文章采用了群喻手法,以人的器官比喻石頭的形狀,以房屋比喻洞穴,形象生動,給讀者深刻的印象。全文總共一段,文字頗少,內(nèi)容卻豐富,既交代了仙弈山之景,又交代了建設的過程,同時還交代了修建后市民游玩之情形。整體而言,行文敘事從容不迫,穩(wěn)健有法。
曾噩《轉運司修南海廟記》一文描繪了廣州南海神廟重修的過程,“重門俠廡、前殿后堂,巨而楹棟,細而杗桷,壞者易之,缺者補之。 上瓦下甓,環(huán)堵列楹。 既葺既治,中外一新。 丹堊之飾,繪畫之事,程功競巧,精至纖縟。 ”[10](P330)此部分特意采用四字句式,簡明扼要的交代建設過程。多句型的排列,又使得文章整齊有法,流利工整,一氣呵成,給人健勁明快之感。
建設類碑文因其要刻石并公之于大眾, 宋人對這類文章的寫作較為重視, 主修者或邀請當世著名文人或邀請寓居嶺南的著名文人來寫作,如蘇軾、王安中、朱熹、崔與之等人均創(chuàng)作了相關作品。當然大多數(shù)作者并不見諸于文學史,但他們的作品共同展現(xiàn)了宋代散文的時代風貌, 體現(xiàn)了較高的藝術水準。
綜上所述, 嶺南宋代建設類碑文記載了嶺南地區(qū)宋時的歷史事件,書寫了嶺南社會情狀,描畫了地域風光, 具有深厚的內(nèi)涵。 這類文章文辭簡練、工于剪裁、好發(fā)議論,文風工整穩(wěn)健,體現(xiàn)了宋代散文之藝術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