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題材影片《茉莉花開》和《春潮》在相似的人物結構中展開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敘述。相同的情節(jié)要素如兩性關系、生育認知和社會身份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內(nèi)容和意義有明顯不同,折射著新時代女性題材影片在女性主體建構角度的變化。
關鍵詞:女性主體 兩性關系 生育認知 社會身份
由蘇童小說《婦女生活》改編的電影《茉莉花開》講述了20世紀30至80年代上海一家三代女性的愛情與命運故事,分三個篇章完成對女性悲劇命運主題的表達。2019年上映的《春潮》以一個當代家庭祖孫三代女性的日常生活沖突演繹了原生家庭問題,但是影片中與女主郭建波相關的繁復細節(jié)所產(chǎn)生的張力,喚起了觀眾對女性人物生存困境的關注。從人物設置上看,兩部電影有著相似的人物結構,從內(nèi)容上看,兩部影片都致力于對女性生存的觀照,使兩部影片的比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兩部影片的故事時間設定在不同時期,時代背景的不同使影片中的女性形象存在較大差異,相似的情節(jié)要素也隨之發(fā)展出了新的意義,比如兩性關系、生育和社會身份。在情節(jié)要素意義的變化中凝聚著對女性主體性建構的新思考。本文試圖從兩性關系、生育認知和社會身份三個方面對兩部電影進行比較,探討新時期電影文本在女性主體性建構層面的變化。
一、兩性關系層面:從迷失到自覺
《茉莉花開》(以下簡稱《茉》)中女性在對婚姻的理想中都想借助男性改變生活現(xiàn)狀,實現(xiàn)夢想或者獲得幸福。在婚姻的現(xiàn)實中,她們又恰好是絕對的客體形象,茉的夢想和身體均依附于孟老板,莉嫁給鄒杰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到工人階級中間去接受改造,花以無私的奉獻精神供養(yǎng)小杜求學。兩性關系中女性客體性依附性地位決定了愿望破滅的必然性。茉被孟老板拋棄后沉浸在幻想中潦倒一生,嫁出去的莉帶著屈辱重回娘家,在不安和痛苦的折磨中精神錯亂,花在孕期被小杜拋棄。多重悲劇性結局強化了對兩性關系中女性客體地位的反思,并對女性的自我意識進行了審視:茉在虛幻中迷失自我,莉在痛苦中尋找自我,花在奉獻中忘記自我。值得回味的是三個女性分別展現(xiàn)了同居、結婚、離異三種女性生活狀態(tài),只有離異的花最后迎來了新生活的希望,這或許也是一種微妙的暗示:女性的出路不在婚姻之中。
處在新時代背景下的《春潮》發(fā)起了對女性在兩性關系中位置的調整,重述女性對婚姻和性的態(tài)度。與《茉》相比,《春潮》中男性角色的存在具有明顯的功能性——出場時間短、形象碎片化、配合女性角色行動,于是男性只能被女性言說,被女性評判或者選擇,比如郭建波對郝主任的拒絕,實質上也是她對女性依附地位、被動地位的抵抗。報社男領導將開發(fā)區(qū)男主任介紹給郭建波,并囑咐:“搞定他,他是個能給你依靠的男人。為了阿姨,為了婷婷,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yè)?!绷攘葞渍Z將婚姻對于女性的意義完全物化,將女性的身體與生存、家庭、事業(yè)相關聯(lián),納入到權力和政治的羅網(wǎng)中,試圖以話語來規(guī)訓和操縱女性的自由意志,目的是將走向社會的女性重新拉回家庭之中。開發(fā)區(qū)主任上門拜訪時和紀明嵐、郭建波坐在房間里談話,郭建波坐在局促空間的角落里,似乎有意和另外兩人形成離散之象。母親紀明嵐也希望郭建波能依附于郝主任,所以在談話中精心編織謊言,然而郭建波故意通過手機短信息將自己未婚生子的事實告訴男主任,捅破了謊言,以極端的行為反抗母親角色所代表的女性他者的壓迫,以游戲的心態(tài)和帶有挑釁、嘲弄的語言對待開發(fā)區(qū)主任,反抗父權社會男性的性別優(yōu)越感。郭建波反抗行為的動力與強大的自我意識相關聯(lián),飾演者郝蕾以冷峻、堅定的眼神告訴所有的“凝視者”,她拒絕依附和被控制的命運。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在當代獨立女性中,敢于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直面自我、直面來自社會的偏見和壓力的女性還是少數(shù),女性失貞、未婚生子、大齡剩女等惡性標簽越被人們習慣越說明了這一問題。
在對女性的婚姻、身體物化觀念表明態(tài)度后,影片又拋出了更為隱私的命題——女性的性觀念?!盾岳蚧ㄩ_》中性的標簽被淡化,或者說性仍是男性的特權,女性處于“被看”地位。盡管影片中女性一直在談論男性、尋找男性,但目的主要與生存相關?!洞撼薄返臅r代背景是當代社會,女性早已得到了解放,因此影片確有必要正視和表述女性的性觀念。在兩性關系中,郭建波表現(xiàn)出強勢的特征,她不是被征服的那一個,而是在主動選擇(盡管她對性的態(tài)度有著其他深層次的心理原因,比如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在拒絕和選擇中遵循的是堅定的自我意識。郭建波與盲人按摩師發(fā)生關系的行為和茉與理發(fā)師之間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后者是自虐的、痛苦的,甚至是缺乏意義的,所以不能被看做是女性性觀念的表述,而郭建波大膽的欲望源于按摩師對世界和生命單純的熱愛,這是內(nèi)心封閉的郭建波缺乏的,也是她渴望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自由、溫柔、信任、松弛。對性的選擇看似無意識,實際上是她對生活困境、內(nèi)心困境的紓解以及自我意識的表達和更新。從女性角度表現(xiàn)女性的欲望和情感,“提倡感性和激情,重視非理性、無意識的東西對女性主體性建構的重要作用,是對學界忽視女性特質的一種反抗,也是重構女性主體性的關鍵一環(huán)”。
二、生育認知層面:從困境到療愈
《茉》似乎有意要囊括與生育有關的敏感話題,如未婚生子、先天不孕、領養(yǎng)、單身母親,使生育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以其復雜性來強化女性的生育困境。茉得知意外懷孕時是慌張和極度的恐懼,懷孕導致她夢想的破滅,所以她也不愿意給予女兒正常的母愛。在茉的觀念中生育是消極的,是累贅。莉被刻畫為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期望通過生育來尋找安全感、確認自我。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生育時,絕望到試圖自殺。領養(yǎng)了孩子的莉仍舊患得患失,得上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莉的悲劇就如波伏娃所預言的:“夢想通過孩子達到充實、溫暖、自己不善于創(chuàng)造的價值,這是更加令人失望的騙局……”花是三個女性中最理性的一個,卻在孕期被留洋的丈夫拋棄。在一番艱難的抉擇后她選擇生下孩子,生育成為花生存必要性的證明和神圣的目標。影片試圖用花在大雨中生產(chǎn)的場景升華女性生育,渲染女性頑強的意志和生命力,只是我們不能不存有疑問:女性通過生育來確認自我,又將以何種方式來不斷實現(xiàn)自我超越?如果不能超越自己,生育的未來和女性自我的未來仍將是一片虛無。由此,我們可以說《茉》的結尾給了女性一個美好的希望,但是這希望因為缺乏有力的支撐而必將速朽。
生育問題在《春潮》中擴展為母女關系問題,影片的宣傳標語又將母女關系引申為女性和世界的關系,不再局限于母親和孩子之間,引入了時代、社會等要素,在對關系的剖析中揭示更深刻的生育認知。首先影片對生育的吊詭色彩及其影響進行了反思,社會賦予女性生育的責任,人類對生育充滿渴望,但是未婚先孕的女性要受辱,非婚生子的女性被視為累贅。女性是生育的主體,但是生育的意義卻是由社會他者來定義,由此產(chǎn)生對未婚生育女性的污名化,比如影片中的紀明嵐,未婚先孕被舉報的事在幾十年后仍然會被當作談資供人指指點點。女性生育被社會話語定義意味著女性在社會中非主體性處境,并由此導致了紀明嵐扭曲的性格以及和女兒郭建波之間無法緩和的矛盾。在未婚生育造成的低人一等的恐懼和恥辱中,紀明嵐設法將自己塑造為一個“受害者”,把丈夫塑造成為一個“施虐者”。時代環(huán)境和強烈的自尊心迫使她無法去審視自己或者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只能以摧毀男性的地位來自衛(wèi)。她不斷地向丈夫的單位寫舉報信,爭取同情和憐憫,以此來重建自己的地位,緩和她和社會他者的緊張關系,在這樣的心理結構中,時代對她的壓迫越沉重,她越不敢去正視自己的主體價值。在丈夫死去后,維系尊嚴的憤怒轉移到了父親的影子——親近父親的女兒身上。母親的瘋狂行為對郭建波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自我的封閉,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父親的親近和對母親的抵觸。
其次影片將生育推向對生命的理解和關懷層面。在動物園看長頸鹿時婉婷提出了“我小時候你在哪兒”的問題,其實是在表達對母愛缺失的不滿。在宿舍婉婷看到一張B超照片,記錄著她生命最初的形態(tài),充滿象征意義的照片是兩個人血肉聯(lián)系的實證。夜晚郭建波和郭婉婷躺在床上討論著懷孕和出生細節(jié),重述了生育,確認母女之間堅實的生命聯(lián)系,母女關系裂隙以重建生命記憶的形式被逐漸修正。在河邊公園,郭建波恍惚中看到一個小女孩,并且開心地上前抱起了她,這一幕幻覺是母愛和溫情被喚醒的隱喻,代表著郭建波想擁有的親密母女關系。婉婷偷偷留下了殘缺的日記本和照片,帶著郭建波去廢品站找到了重新組裝的自行車,意味著女兒成了母親生命印記的庇護者。郭建波騎車帶著婉婷去自己童年生活過的地方,與女兒分享自己的生命記憶,也是與自己的和解:打開封閉的內(nèi)心,在回憶之中確認自我,在與女兒的交流中療愈自我。影片結尾郭建波在獨白中說她希望女兒可以過不同的人生,然而從影片的表現(xiàn)來看其實女兒也在試圖幫助她,緩和她與姥姥的關系,用單純的愛溫暖她,即她們之間的母女關系是建立在對彼此生命的關懷和包容之上。
三、社會身份層面:從內(nèi)在性到超越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闡述了西方社會賦予男性的“超越性”:他是生產(chǎn)者,他超越家庭的利益,面向社會利益,在參與建設集體未來的同時,為家庭利益敞開未來。與“超越性”相對,女性被社會定義為“內(nèi)在性”:女性注定要延續(xù)物種和料理家庭,也就是說注定屬于內(nèi)在性。茉、莉、花的主要活動范圍都在家庭之中,工作被高度泛化、符號化,在劇情的推進中她們的工作沒有產(chǎn)生實質性意義,對于社會而言她們都是模糊的“那一個”,可以隨時被“另一個”替換掉。與之相比,影片中的男性都有著特別的社會身份,孟先生掌握著電影的拍攝話語權,鄒杰是被推選出來的優(yōu)秀青年,小杜是大學畢業(yè)又留學的知識分子。在這樣的身份對比中,女性只是電影中暫時充當行為主體,在社會結構中卻處于絕對的客體地位,她們被牢牢地禁錮在內(nèi)在性中。這一性別結構在《春潮》中被有意識地顛覆。影片的時間背景是當代,“當代中國女性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是她們主要在社會場域中活動”。同時賀桂梅進一步對現(xiàn)代和當代女性的活動場域進行了對比,得出現(xiàn)代時期的女性對應于私人場域,以婚姻和情愛關系為主的家庭內(nèi)部,而當代女性則能夠離開私人空間,在社會和家庭內(nèi)部兩個場域活動,且以社會公共場域為主。郭建波的形象要素與以上所論述的當代女性特征具有一致性,甚至更激進。首先,郭建波接受了高等教育,是一個專業(yè)能力強、具有高度職業(yè)道德的社會新聞記者,可以在社會中獨立生存。通過工作她走向了社會公共空間,社會身份的獲得使她在特殊性中建立自己生存的基礎,女性主體性的建構有了堅實的保障。第二,郭建波是一個未婚生育的母親,對婚姻和愛情充滿不信任感,她最喜歡的一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可笑的愛情》。第三點是郭建波對內(nèi)的忍耐和對外的韌性,這兩點核心特質造就了人物由內(nèi)而外的壓抑感和倔強性。這樣的形象氣質與《茉》中的三個女性形成了顯著的差異。
郭建波有了工作,但是職場女性的設定并不意味著女性可以徹底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春潮》的特殊性就在于從身份和意義兩方面為女性人物自我價值的生成建立通道。首先是記者身份的特殊性,需要運用知識和自我經(jīng)驗去觀察和考量外在世界。影片交代了郭建波在工作中對社會負面問題有特別的關注,并且發(fā)表了多篇具有影響力的報道,從這個角度看,長久以來社會天然賦予女性的“他者”和“對象”標簽被打破,社會成為她評價的對象。在身份的建立之后是進一步的意義生成。郭建波對社會敏感問題的關注和發(fā)聲是對社會公共事務監(jiān)督的一種形式,即女性試圖以自己的價值觀去影響外在世界,而這一監(jiān)督行為有可能給社會帶來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變化。面向社會的理想和價值觀帶有強烈的“超越性”,這在女性主體性建構中起著重要意義。這一點也是郭建波和母親紀明嵐的區(qū)別,最直白的對比就是郭建波的職業(yè)要揭露真相,而紀明嵐要粉飾太平。紀明嵐迫切希望在社群中建立自己的意義,使自己成為受崇拜的對象,但是一團和諧的表面之下,朋友自殺,社區(qū)爆出負面新聞,同學聚會上舊事被重提,都意味著意義生成的失敗。
波伏娃早就指出來,盡管經(jīng)濟是女性演變的重要因素,但并不具有絕對性。即使郭建波有了謀生的工作,但是社會的、文化等因素仍在施加相應的壓力。既然父權社會賦予女性的是內(nèi)在性,那么女性要實現(xiàn)超越性必然不會是一帆風順的,正如影片中曾經(jīng)和郭建波一起進行新聞調查的男同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她的領導,并且以收入為籌碼壓制郭建波對社會負面事件的報道。也即是說,參與到社會之中給女性帶來的不僅是身份、收入,同時也產(chǎn)生了新的壓力和焦慮迫使她們讓步、退后,比如郭建波面對的職業(yè)操守、道德準則和現(xiàn)實生存之間的困境。影片結束了,但困境依然還在,能否解決、如何解決仍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盡管影片沒有給出答案,但是至少它指出了一個方向:首先,社會身份的建構是女性主體建構的重要基礎,女性要建立自己的社會價值觀,以此為根據(jù),再出發(fā)去尋找對策。
四、結語
《茉》以三個女性的婚姻困境和生育困境來表現(xiàn)她們在社會和兩性關系中的非主體地位,以啟蒙的方式引起女性或者社會對女性非主體性地位的關注和思考。影片最后嘗試以花搬到新家開始新生活的情節(jié)來給予女性獲得新生活的希望,但忽視了除生育外她的個人生活仍是一片空白,社會屬性的真空狀態(tài)必然會使花的主體性無法維系,所以這個希望是空洞而易碎的?!洞撼薄穼尚躁P系和生育放置在更廣闊的視野中,從社會的、文化的、精神的角度去剖析問題,表現(xiàn)女性的自覺和自救。同時郭建波的記者身份破除了男性社會賦予女性的內(nèi)在屬性,生成了自我價值,新生活的希望在女性超越性的實現(xiàn)中成為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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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段曉丹,碩士,河南省文學院研究實習員,研究方向:當代文學和文化。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