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亞萍等

忍冬（外二首）

陜西師范大學 汪亞萍

晨起，霧靄以積重之勢占據梢頭

祖母慣于捻起針線的手，劃開綠流

珍珠色的指甲，固定一把鐮刀

和一棵枯油茶對峙

不久將填充灶臺，火焰重生

像蛇把肚皮晾曬在春日

山丘起伏，山丘奔跑

天空沒有盡頭，云中倒映閃耀人世

她的鐮刀無意撞下一簇忍冬

最繁茂的時節(jié)

無法言說一生的苦難和細節(jié)

后來，她第一次把手交給祖父

完成少女時代的轉折

把自由，插在瓶中的忍冬

命運使我們相遇

祖母折一束舊時的花蕊

更多傾訴的，是忍冬在茶水中

溫良的品質……

她茶水般的眸光

摁住我，對成年世界的疑問

無盡的浪花淹沒我

總有那么一天，我將

把身體種在家鄉(xiāng)的山坡上

長在心口的巴茅，舉起它們的盛年

微微顫動的尾巴

拂拭我，灰塵以下

剝離的舊殼（或許已找不到）

天空剔透得像被淚水洗過

那時我，哽咽不能言

而如今，沿著山徑攀援輾轉

巴茅翻涌的云海

以無盡的浪花淹沒我……

我僅有的掌心溫度

分明聽見草木的低吟

山中事

在山谷，我和一群老木交談

人世際遇

他們每咳嗽一聲

風就代替光影抖動一次

葉片像毛發(fā)倏忽下落

還剩下，骨頭晾干

不止一次

初芽隱去，濃綠漫灌穹頂

晨光移轉，掩蓋昨日步履

我看不到他們體內的年輪

好似被一枕長夢灌醉

當我的鞋子僅高于樹根離去

一只斑鳩像羽毛重新消溺在葉底

記3月17日北京意外降雪（外二首）

北京師范大學 楊依菲

坐在腹地上制作比喻的人已經累了

春天又來了，又捎來對岸退潮的消息

重頭來過如果是一場雪，它只會落得像悔悟一樣晚

只能洇濕身后一小群嗡嗡趕路的楓葉

紅毛衣里的小小造物，你在要著

什么？你憐憫什么？

如果丟下比喻的人能跑贏時間

重頭來過會像雪的輕騎隊，從反方向涌入跟前

你總是期望手工之物升上枝頭

你總是期望吹奏藥味兒紙鶴

孩子，你打永恒之林里致命穿逃過

你撞見過春天側面清瘦的雪

松子速寫

放在盤上

它腫的，微凸的眼

它狹長的黑目光

一顆松子

森林孵出的貝殼

它熟了;它脹開;它墜落時

劃拉出自己的深淵

此刻，它是一顆彗尾

燃盡的石頭。敲它

像敲一只握緊的拳頭的

小指甲蓋

一顆松子：它該有

它自己的故事要講

但它用生銹的兩唇

含著苦澀的，棕褐色的

聲帶

把一顆松子

放在耳邊

聽它拒絕說的話

在小小的松殼里

響徹宇宙

無 題

圍爐夜話，我們打開抽屜，在一堆斷筆頭底下

掏出凌晨的雷

我們借來磁帶，循環(huán)播放一個個大故事

有什么正來臨。院落里

自行車普遍傾倒，樹的長胳膊依次折斷

逃亡者的白影子刷亮市中心

有人扣動了杜鵑的扳機，虛無里浮現出驚叫聲

百年后，它們將以哭訴

向人間再度開槍

故事很陳舊，結局也無非是沉默者埋葬骸骨

有人說他們哭出的血比誰的都干凈，如擦洗墓碑的

肥皂

我們關緊了窗。根本

沒有必要去書里尋找嚎叫的月亮

神仙搓麻將，三年地動山搖，收音機內部崩裂

無論有沒有直立的洪水，人們都單腳跳著，懇求著，

做著夢

往爐里扔著大故事，或者說，往貪婪的火

桃花與魚（外二首）

北京師范大學 焦 典

這是盲目的春天

雨停留在蘭溪三日

在冬季失去了什么

就會在今天得到什么

桃花滋潤、野梅酸澀

你在床上夢見了游泳

貼著湖面漂浮如生活

這是飽滿的一夜

銀幕里電流嘩嘩地流淌

鱖魚順流而下

出水刮去自己的鱗片

如同把古代的月光從身上剝落

這是一次撞擊

你對著太陽高高地叫我

桃花落進波動的魚眼里

它們必然融合

在鐵軌的對峙中，在一面

等待她騎馬歸來的鏡子前

短暫證明永恒

古老與新鮮相互指認

我們如此透明又緊密

仿佛會被細小的魚刺穿破

又因此能讓巨大的時間消亡

開鎖術

凡是你留下的，都是一些窄小的事物

比如卷邊的刀刃，劈柴踩出的山路

或者是鉆頭，尋找清水不停向下的鉆頭

完整的玉米也太浪費

去皮、磨碎，一顆米飯配一粒玉米碴子才像過日子

的樣

凡是你對我省略的，都是門鎖尚未開啟的時刻

下崗名單里，低頭哀求的目光

或者陽光燦爛的日子，在街上為了一兩青菜爭執(zhí)

但你在黑暗狹窄的鎖孔里不停摸索、測量

懷抱鎖簧終會清脆彈開的信念

凡是你教給我的，都變成亮晶晶的詞語

鑰匙，黃銅的，或者一根細鐵絲

我因此得以穿過一生狹窄的縫隙

開鎖，開鎖

門后廣闊群山奔涌而至

空水瓶

張嘴的動作使你疲憊

你裝過許多期望的眼睛

輕輕拍打后背的手，裝過

膽怯的時間和無望的愛

不同的面孔反復進入

傾倒美好和正確

你保持謙遜的傳統姿勢

并在他們離開后反復搓洗自己

一個漂亮的玻璃水瓶

一個即是女孩又是男孩的水瓶

夜里你做夢

世界一片包容寧靜

清晨你摸到風就會飛起來

一個空水瓶變成鳥

天空允許

一切可能

如今（外二首）

西班牙ESIC商學院 馬拉美

如今我們不再用鮮活的韻律

互相嘆息

在瓦礫沉默的壓力間擠出

如此稀少的真實

如今當我們停止掩蓋植物

一種高聲的邀請

它步入隱喻的潰爛

便會攜來饋贈于自身的綻放

如今我們只能醞釀某場無人的風暴

于花蕊中自我催熟

猶如一根枝椏的騷動

向著果實諂媚的春日

如今我們不在他處識別

一片磨損的故土是否能夠重回

可憐的孩童之手

因而，告別正如

心的輪磨突然被轉動起來的那一刻

遠離的花卉

也要開始回到它的痛苦里去

音 律

大提琴，遲來的聲音

琴絲上有足夠的白晝

為你而纏緊

那是你

在死亡中化蛹的時刻

于是

會有，一只流血的

云之左耳

在天國誕生

你聆聽它，從詞的背面

隔著殼質人世

它展翅般

聾啞地，攀爬過來

秋 床

你的心跳落在黃昏的起搏器上，安眠

隨著你，與鬢角一起閃爍的秋天

我們遙遠地，在人間為它安置一張動蕩的床

我們鋪開

當禿鷲的投影遼闊成夜的臉頰

夢在我手中咀嚼你的棺柩木

一首美妙的情歌在瓷器的血液里蕩漾

它聲浪洶涌，直到歲月比它的睫毛更輕

我們逐漸學會售賣秋天

于唯一一朵未摘的

罌粟花下

于是，我從你中撫摸你

你哭著

可群蛇已從你眼球內破殼而出

最后一晚的月亮（外二首）

定西師范?？茖W校 張明娟

夜空的燈光星星點點

月亮卻遲遲不肯露面

她沒有入睡

已經數不清

這是失眠的第幾個夜晚了

她打開窗子

看到天上有一座村莊

那里的人熙熙攘攘

她看到了自己

滿臉笑意正向她招手

她想見月亮

于是小心翼翼

從懷里捧出一彎月亮

她亮起來了

閃著微光

那是只屬于她的

最后一晚的月亮

她熱愛著它

她也成為了它

我將于百年后死去

當夕陽

邁出落幕的最后一步

我看見了我

那個佝僂著腰

滿目瘡痍的我

我就是我

生來于山間沉睡

我的每一寸肌膚

都感到饑餓

我要尋找蒲公英

找它借一點自由

我將于百年后死去

每一滴血

都會滲進泥土里

這祖祖輩輩用汗浸過的土地

雙手和雙腳

都會埋在這里

這祖祖輩輩用腳踏過的土地

靈魂何處歸

一半安放

一半飄散

我想

我找到了自由

你不必聽說

關于你

風一無所知

骨頭四處張望

急于找出皮膚來包裹住它

它怕

怕風霜將它踩得粉碎

我不覺得

星星也不覺得

歲月曾跨過大海來看我

我的身體蒙上一層塵灰

你只說了一句

風來過，也笑過

我把昨夜藏于指縫

只為給你一個說法

你不必聽說

思緒極瘦

我也很瘦

獼猴桃（外二首）

云南大學 孫玉琪

成長之針藏進心里，沒人讀懂你的純白內心

與自然對飲，順手披上綠褐色粗線毛衣

不肯將你撫摸，猶如不忍翻開一本幽香古籍

甜蜜的淚無處安放，在金黃初秋達到汛期

原諒我垂涎你內在軀體的放蕩，竟愛上這柔軟的鋒利

深夜里，細細收留你掉落的淚滴

不食人間滋味的舌頭，赤足涉過綠色海洋的清新

粒粒黑色針孔，忽而觸動我整張面龐

奏出潛藏在苦澀季節(jié)的高音

失 音

靜夜響起，舊時光的記憶

開口啞然無聲，才知寂寞

無邊，孟夏荒草般踴躍

嘴巴發(fā)不出心的聲音

舌頭只是鋼琴彈壞的鍵

疼痛中，拔不出自己的身體

我活得微渺卻又具體

車轍蝴蝶

雙翅合十，虔誠躺在車轍的蝴蝶

青綠色翅葉，寶石般閃光

我訝異于眼前的無聲畫面

藏身凹陷公路，向人類文明謙卑低頭

你正在哲思？還是匍匐著尋找甜蜜花瓣？

沉睡的蝴蝶，你沒有飛越另一片滄海

也不曾愛上另一只蝴蝶，另一片湖泊，或者

另一棵樹木和另一個追蝴蝶的孩子

竟然跌落人間，車轍中小憩，不再翩翩飛起

你的離去，比空中舞動更美

父親的節(jié)日（外二首）

蘭州理工大學 付軍良

六月第二個星期日與一夜寂寥無關

夜晚撒向一片星光，時間飛速流轉

夜空催生十萬座大山，十萬支煙頭

十萬滴汗水凝結成最咸的一滴

骨頭凝結成骨頭。背影凝結在風中

搖搖欲墜，十萬道車轍凝結成一條白色小路

誰穿越它誰就會老去。倔強從一粒沙開始

慢慢堆積，也慢慢被風蝕

此刻大山向夜晚妥協，影子向一顆心妥協

空曠的嘴巴向詞妥協

六月第二個星期日的早晨伴有咳嗽聲

手掌塌陷的地方將持續(xù)塌陷

故 鄉(xiāng)

蕓蕓眾生，故鄉(xiāng)將命交于上蒼

或貧瘠，或富饒

祖輩總是低著頭顱，忍氣吞聲

又將命交還給一塊塊土地

干癟的麥穗。兩頭牲口

在一堆雜草中汲取所有的養(yǎng)分

用時間咀嚼所有的胃

用一粒粒汗珠充饑、果腹

八月，我匆匆歸來又離開

身后的故鄉(xiāng)，正開在一朵花里

唯一的奢侈

每到故鄉(xiāng)幾次，故鄉(xiāng)便要狠狠地老上幾次

門前的杏樹枯竭了，屋頂的炊煙歪了

幾間瓦房的墻皮幾乎每天都在脫落

院子里雜草叢生，一條老狗整日面對眼前的西山

偶然有人從路邊經過，也無心狂吠

歲月正在一點一滴地吞噬所有生命

歲月吞噬了祖母的一身筋骨，讓她臥在炕頭上

面對時常襲來的頭暈目眩，只能發(fā)出長長的呻吟

歲月吞噬了祖父的一身力氣，倔強的牲口

曾幾次從他的手掌里逃脫，他只能忍氣吞聲

歲月已漸漸吞噬了他們所有的奢望

讓他們不敢再奢求些什么

德令哈獻詩（外一首）

蘭州城市學院 車海川

我接受黃昏的決然不可挽留

接受曠野之上

牛馬沸騰，星辰啞然失聲

我也同樣心平氣和地接受

白茫茫的雪地里

你生來所有的唐突與火熱

居住在群山之巔的眾神

亙古而來偷竊著萬物的秘密不曾失手

而吝嗇的他們永遠不會泄密與我

——你，我翻山趟河

一生都在苦苦尋覓的你

今夜，究竟落在了哪一片雪里

火車穿過空洞無聲的夜色

像穿過宇宙碩大無比的子宮

鋪天蓋地的“隆——隆”聲

仿佛要震碎千年雪山的骨骼

而就在那疼痛的一刻

有人握緊雙手，反而丟掉的更多

有人伸手，接住的

只是一種更加遼闊的失落

在巴音河畔的一個下午

巴音河錯失了一種壯美遼闊

或許對她來說，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從雪山匯集而來的水

遠比人間的一些眼淚珍貴

它們滋潤過祖先的草原后

終歸還要回歸自我

準備好下一次，如期復出

群山犀利，造成一種極大威懾

經幡飛舞，蓋過眾生的頭顱

穿行在戈壁中的旅客

望著窗外，神情顯得有些凝重

面對高高在上的雪山草原

他們是突然心生敬畏

還是另外想起了一些什么

草原盡頭，人們朝思暮想的姐姐啊

是否還在日夜悵望遠方星空

她在等走失多年的弟弟

突然有一天，穿過草原，穿過雪峰

滿面笑容，踏上回家的歸途

春天里

隴東學院 雍亞麗

1

太爺爺把羊一股腦兒趕出去的時候

我就知道

春天來了

我再也不敢信口開河了

2

把窗戶打開 讓月光瀉進來

讓鳥鳴住進來 讓牛哞住進來

讓梨花、桃花、杏花住進來

讓白玉蘭、海棠、薔薇住進來

讓老虎也住進來 在這個適合開花的季節(jié)里

把心也打開

把故鄉(xiāng)端上來

得有雞毛撣子、燒火棍和圍裙

得有蹭掉漆的小銅壺

得有太奶奶顫顫巍巍的小碎步

得有村口的那幾顆老槐樹

得有那個一直偷土豆的仇人

3

花灣村的村民吃素

洋蔥土豆西藍花

蕨根菜蒲公英野蒜苗

辣辣草苦苦菜野韭菜

花灣村的村民食肉

梭邊魚野豬和狼

兔子野雞小羔羊

多么殘忍 讓一只羊老無所依

4

把這別人打下的江山 揮霍一空

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留

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種一些高粱、土豆、麥子

在異鄉(xiāng)的一隅

大張旗鼓的耕種 收獲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