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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

2020-01-30 02:25繆文宗
飛天 2020年1期
關鍵詞:美玉師傅婆婆

當吹奏的一曲終了,電子琴就適時地跟著響起了。趁這空當林美玉給水杯里續(xù)了水,準備喝口潤潤喉,然而嘴唇還沒沾到水,就被飄出的電子琴聲給魔怔住了?!拔矣幸欢浠ǎN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一聽到這熟悉的旋律,歌詞就不覺從嘴邊輕輕地滑了出來,這是梅艷芳唱的《女人花》。

怎么會是這首曲子呢?

林美玉第一次聽到它還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她才十八歲,正處于花開芬芳的年齡。她記得那是一個雨后的下午,天欲晴未晴,窗外的紫桐樹葉在天光下泛著白亮亮的油光,樹葉上的水珠不時滴落下來,在小巷的石板上濺起輕微的滴答聲。上夜班的她剛起床,正坐在窗前梳頭,驀地就聽到從小巷對面?zhèn)鱽硪魂噧?yōu)美的旋律,她打開窗,那樂聲一下就清晰起來。一個沉郁而略帶憂傷的女聲正在唱:“我有一朵花,種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歌聲猶如一根無形的手指,悄悄然撥動了她心頭的那根弦。姑娘家如花般的心事就像水霧一樣慢慢氤氳開來,她漸漸停下手中的動作,感覺整個人就像一只紙做的小船,在歌聲的溪流里起伏回環(huán)。歌曲結束后,她還愣在窗前長久地沉浸在一份莫名的傷感里,等回過神來,才發(fā)覺腮邊掛著一滴淚。一向不大唱歌的她第一次被歌聲打動了,于是她記住了它,并找到錄音帶把它學會了。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熟悉的旋律讓她仿佛一時間又回到了若干年前那個濕漉漉的下午……

美玉,好去準備了。旁邊師傅碰了下她,一下就把她飄飛的思緒給打斷了。她慌亂地喝了口水,擱下水杯就往靈堂方向跑去。師傅在后面叫道:別忘了話筒!她聞聽臉一紅,若不是師傅提醒,還真就把話筒給忘了。

就在她走進靈堂的時候,師傅跟了進來,在她耳邊輕聲道,定心點,如果這第一次唱不好,往后就沒人叫你了。她很感激地沖師傅點了點頭,今天的這檔生意是師傅接到的,按理講這“哭七七”本是師傅自己唱的。在殯葬禮儀這個圈子里,師傅的“哭七七”可是唱得數一數二的,而今天師傅卻將這個機會讓給了她。她很感激師傅。

“哭七七”是蘇錫常一帶的叫法,其他地方也稱作“哭歌”或“哀歌”,是亡者出殯前儀式中頗為重要的一道程序。整個過程大約四五十分鐘,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再加上必要的情緒投入,因此對唱者的情緒掌控以及體力的要求都是相當高的。

《女人花》的旋律剛一結束,小號周同青就拎著二胡坐到了靈堂門口,稍稍試了下音,然后和她對了下眼神,就雙眼微閉正經拉了起來。二胡弦上流淌出的音符婉轉低徊如泣如訴,使得靈堂內外原本就沉郁肅穆的氣氛更添了一份戚戚然的悲涼。

開場曲拉完,就該她接著唱了。她略略清了清嗓子舉起了話筒:

頭七到來哭哀哀,手拿紅被蓋上來。風吹紅被四角動,好像親爹(娘)活轉來。

二七到來家凄涼,靈床臺上點燭香。遺像放在靈床臺,望著遺像哭斷腸……

就像一位新登臺的演員,她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雖說這“哭七七”她私下里早已練得很熟了,但還是怕在哪里出了差錯。特別是在情緒控制上,她還做不到像師傅那樣收放自如說來就來。盡管現場到處充滿著悲戚戚的氣氛,但這對林美玉來說卻作用不大。畢竟她入行也有好幾年了,這樣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

之前,師傅曾教過她:如果情緒上不來的時候,就想想自己平時遇到過的委屈,抓住一個能觸動心境的往狠里想,情緒自然就出來了??墒堑壬狭藞?,才發(fā)覺師傅教的一時竟派不上用場,本來就是第一次開唱,她心里還暗自有些緊張,擔心唱著唱著忘了詞,哪還敢分心去想別的。

眼看“哭七七”的第一部分已經過半,而她的情緒卻還沒上來,心里便有些著急,這一急唱出來的調子就有些走拍。外面的師傅聽出了她的走拍,手心里不由為她捏了把汗。師傅畢竟是老江湖了,她走到電子琴那里示意讓操琴的劉雅霏幫著伴奏一段。這樣一是用電子琴的和拍提醒里面的人,再就是用琴聲來掩蓋和沖淡唱者的失誤。

里面的林美玉聽到電子琴聲,立馬就會意到是師傅在提醒她,趕緊定了定心把節(jié)拍調整過來。

五七到來做道場,親眷朋友都來張。和尚道士幫超度,眾人恭敬來上香。

六七到來細思量,思思量量哭一場,好比日下空點燈,人生好比夢一場……

在詞曲過渡的間隙,林美玉發(fā)現電子琴伴奏用的依然是彈奏《女人花》時的三弦音,這讓她在恍忽間就想起了方才聽到的那首熟悉的曲子。這一想,連帶著自然也就拾起了之前被打斷的那份濕漉漉的心情——

一晃十多年了,歌還是舊時的歌,而聽歌的人卻已境遇非昨?;叵胧嗄陙淼姆N種,對自己來說又何曾不是夢一場……想到這里,心中騰起的那份傷感就像氤氳的水霧一樣漸漸包圍了她……

當初那個在《女人花》的歌聲中臨風灑淚的林美玉,是絕不會想到在十幾年后會吃上殯葬服務這碗飯的。那時,她還在縣城最大的國營棉紡廠的細紗車間當擋車工。大凡在紡織廠干過的人都知道,細紗擋車工應該算是紡織單位最苦最累的崗位了,“眼尖、手快、腳勤”三樣缺一不可。有人曾計算過,細紗女工每個班在三尺車弄不停不歇實實足足要跑三十多里路。再加上車間里機聲嘈雜,還有如柳絮般飄浮在空氣中無縫不鉆的“花衣”(棉花的絮塵),因此一般不是特別能吃苦的人,在這崗位上是待不長的。不少和她一起進廠的本地女孩干了一陣就回去了,就是留下的幾個,也是千方百計地找關系換崗位。

然而,在一個有著三千多人的大廠里,想要換崗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凡輕松點的二三線崗位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就算偶爾空出了一個崗位,那也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的。當然,事情也不是鐵板一塊,只要抓住機會,不可能也會變成可能。

和林美玉一起進廠同分配在細紗崗位上的小姊妹方麗君,就很好地給自己抓住了機會。才剛剛在一線干了兩年的她,在一次分廠的調整中就被調去做車間測定員了。這車間里是最輕松的崗位了,除了在車間每月一次練兵或全廠每年一次的操作大比武中給測試者做記錄打分外,最多也就是人手不夠的情況下充當備工頂個把班。當初設這個崗位時,廠里主要是針對那些有技術有資歷且上了年紀、身體熬不起夜班的女工,多少有一些給予照顧的性質。但后來分廠承包以后,各分廠人事上的安排基本就由分廠領導說了算了。

方麗君調去做測定員的事在工人中掀起了一陣波浪:她憑什么能去做測定員,這也太離譜了。然而,議論歸議論,事實明擺在那兒,方麗君成了棉紡廠成立該崗位以來最年輕的測定員。

沒過多久,關于方麗君這次調動的幕后消息就像雪花一樣在整個分廠飄得沸沸揚揚,有的說,方麗君和分廠廠長干過那事,證明是有人在經過配電間時,曾親眼透過門上方的小玻璃窗看到他們摟在一起。還有人說,老牛吃嫩草這還算不了什么,那老色牛以前采的墻外花還少嗎?更主要的是方麗君答應給他做兒媳了,據說過不了多久就要辦酒哩。

這些說法自然也飄到了林美玉的耳朵里,她不大相信。方麗君和她家前后村,小學時同一個教室,初中又同一個學校。林美玉對她還是比較了解的。方麗君家里條件并不好,父親幾年前山上采石被壓壞腰以后就常年臥床。哥哥又是青皮子一個,平時除了打架賭錢不干正經事,家里就靠她母親一個人負擔。方麗君從小就很要強,這一點和林美玉有些差不多,兩個人進廠后在工作上常常是暗地里較勁。所以在一起進廠的女孩中,她們倆一直是出類拔萃的。因此林美玉不相信別人說的那些話,她寧愿相信分廠是看到了她的出色才破格給她調換的崗位。再說了,廠里誰不知道分廠廠長的兒子小時得過腦膜炎,腦子不太靈光,方麗君會看上這個半傻不癡的人嗎?除非她自己的腦袋漏水了。

但是沒多久,方麗君給她的一張大紅喜帖證明了此前的傳言非虛。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扯著方麗君的手問,麗君,這是真的嗎?方麗君別過臉去,輕輕地點了下頭。你……她一時語塞。方麗君把手從她手心里抽了回去:我不想苦一輩子,你看看我們的師傅,她們做了二十幾年,累得渾身毛病,可曾干出頭來。

這么說,廠里那些關于你的傳言都是真的?

真的又怎樣?我那個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人能幫我,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可我有什么,除了自己我還有什么。方麗君說著說著情緒變得激動起來,林美玉把手搭在她肩上想讓她平息一下,誰知方麗君一閃肩掉頭就走。在車間夾弄昏暗的燈光下,林美玉分明看到在她轉身的時候,有兩顆晶瑩的淚珠從臉上滴落下來??粗℃⒚眠h去的背影,她手里的喜帖無力地掉到了地上……林美玉沒去參加方麗君的婚禮。她心里很不是味。

婚后的方麗君就像換了個人,每天坐著公公的小車上班下班。由于工作輕松了,所以臉上的氣色也紅潤了,人也開始打扮上了。雖然偶爾在一起時兩人還開開玩笑,但林美玉已經明顯感到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超出了伸手相觸的距離。

要說起來,方麗君算是有幾分姿色的,但若和林美玉比,那不論長相或是身材,卻又差了幾分。因此也有好些男青工對林美玉動過心思,其中不乏在單位里有些背景的,托人給她帶話。但林美玉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平時紡織單位里,男女之間吵笑打鬧那是極平常的事。但林美玉卻從不參與,她始終和那些男青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有一次,一個機工在給她查機械時,說想追她做女朋友,還說他姑父是總廠的工會主席。林美玉謝絕了,說自己還小,不想這么早就談戀愛。那機工不死心,過兩天又塞了張電影票過來,見林美玉不接,便伸手去捉她的手。誰知才牽了一下,手背上就被林美玉用紗錠上的筒管敲了一記。這一記不輕,機工的手背上立時就出現了一個青豆大的小包來。機工嗷地一聲疼得直甩手說,你怎么下手這么重。她說,誰讓你動手動腳的,不敲疼你不長記性。那機工有些委屈,說不就拉一下手嗎。現在都啥年代了,你怎么這么保守哇。林美玉說,我就是保守,所以拉我的手就不行。那機工被噎得一時無話可說,搖搖頭嘆口氣就走了。

林美玉也知道自己挺保守的,別的不說,縣城里舞廳都開出來十來年了,她卻只去過一次,那次還是堂姐硬拉她去的??赊吡瞬坏絻杀璧墓し?,她就出來了。后來堂姐揶揄她說,你啊,就只配待在農村里當阿鄉(xiāng)了,白長一張漂亮面孔,流行的東西一樣都不會。但她對堂姐的揶揄并不在意。

林美玉出生在縣城西郊的一個農村家庭,父親年輕時就遠赴甘肅打工,每年就過年時才回來一趟。雖說每個月父親都會按時把工資匯回來,就條件來說在村子里也還過得去,但畢竟要負擔林美玉他們兄弟姐妹五個人——林美玉是老四,上面有倆哥一姐,下面還有一個比她小四歲的弟弟。平時家里里里外外就靠母親一個人撐著,所以母親很辛苦。她很體恤母親,懂事也早,六歲那年她就開始幫著母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母親是江對岸嫁過來的。地處江南的本地人總莫名地帶些地域優(yōu)勢心理,對那邊的人有些瞧不起。加上男人又長年在外,所以難免會遭人欺負。遇到困難,即便同村的叔伯妯娌也很少出手相助。沉默少語的母親從不和別人爭執(zhí),只是默默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默默守護著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

林美玉家有三畝多地,不算很多,但農忙的時候,就母親一人還是忙得夠嗆。哥哥姐姐雖然也都去幫忙,但畢竟都還是孩子,真正起不到多大作用。

那天,看著母親一臉疲憊地踏著暮色走回家來,她趕緊把備好的溫水給母親洗臉,并忙著把燒好的飯菜端上桌。吃晚飯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便問道,村頭二寶家里今天有好幾個人去幫蒔秧,半個下午就把田里的活干完了,我家為什么不請別人來幫忙呢。二寶的父親李洪勝和林美玉父親一起在甘肅工作,二寶和她同歲。

誰知往常很少發(fā)火的母親聽了這話,當下把碗往桌上一蹾,沉下臉訓斥道:丫頭家子你懂啥格,你曉得那些人為什么去幫忙嗎,自己有手有腳自己做,省了那一點力氣給別人戳后背啊。林美玉平白被母親搶白了一通,心里感到既無辜又委屈。

直到睡覺時,姐姐才悄悄對她說:你啊,簡直是討罵!你知道隊長為什么會幫大寶他們嗎?因為隊長經常去他家里和他媽睡覺哩,我們班級里很多人都知道。隊長自己家里不能睡嗎,干嘛要去和大寶的媽睡呢?她問。你當真是睡覺啊,是……就是……反正就是做了不要臉的事。比她大兩歲的姐姐一時也說不上來。當時林美玉才七歲多一點,她還不知道這“睡覺”的含義是什么。但是聽姐姐說是不要臉的事,就覺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恰巧第二天晚上,林美玉和姐姐挎著籃子到村口的河邊洗碗,在經過二寶家門口的時候,看見隊長從里面出來。那時天色已暗,僅剩下西面殘留著一抹暗紅。隊長看著她們說,這么晚吃晚飯???她們沒接話,正待走過去的時候,隊長又說道,我也想叫人幫你們,可是你媽做人不開竅啊。

已經走過去的林美玉忽然就想起了昨天母親說的話,回頭說,我們不要別人幫。我媽說了,我們有手有腳,自己的活自己會做。隊長怔怔地愣了好一會,才往地上啐了一口說,死腦筋。

母親那晚訓斥時說的這句話,就像蒔下的秧一樣扎根扎在了林美玉的心頭。只要自己踏踏實實地干,總會干出一點成績來的。她始終這樣認為。

然而,要想靠做做出名堂來,那就得比別人更能干更能吃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凡有想法有目標的人,都會拿這句話激勵自己,林美玉也不例外。當她想到廠里那幾個勞模都是靠自己努力的拼殺,最終修成正果從一線調到了管理崗位。這條路無疑也一樣是最適合她的。有了這樣一個目標,林美玉就開始朝著這個目標一步步走去。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市場化經濟已基本成型,當時廠里的生產常常是根據客戶的需要進行安排。加上那時紡織產品的利潤已日趨微薄,為了達到資金運作效果的最大化,廠里盡量壓縮庫存。這輻射到生產第一線,那就形成頻繁更換紗錠品種的生產實況。這無形中增加了很大的勞動量,對本就勞動力吃緊的車間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就在車間領導為人手不夠傷腦筋的時候,林美玉第一個主動提出每班多看四條車,也就是一個人頂一個半人活。雖說多干半個人的活對車間而言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行為本身卻讓人刮目相看。車間主任也是工人出身,性格直爽,當下心頭一熱說,好樣的,這時候你能為車間著想,日后車間也會為你著想的。

凡事做第一個,效果總是不一樣的。車間主任在她身上為工人找到了一個好的榜樣。自然,這事很快也被反映到了分廠。就企業(yè)來講,在任何時候都是需要典型的,就是那個愛吃嫩草的分廠廠長,本來正為別人在背后對他和兒媳之間的關系指指點點感到氣短。林美玉的出現可謂恰逢其時,一下子就讓他找到了抓手。他就希望分廠能出個典型,來給自己本就有些灰頭土臉的面子上增添些光彩。

林美玉當然沒讓他們失望,就算每天多做半個人的活,產品的質量依舊排在車間的前面。就這樣,她的名字開始頻頻出現在分廠的月評光榮榜里。

接下來,林美玉又憑著自己過硬的操作技術連續(xù)三年在全廠舉行的大比武中獲得第一名。她的名字一下子在全廠叫響了。隨后她又代表單位和地區(qū)相繼參加了無錫市紡織操作能手大賽和蘇錫常地區(qū)行業(yè)技術比賽,并力拔頭籌。種瓜得瓜,相比那些同樣撒了汗水卻沒有得到相應回報的人,林美玉是幸運的——在隨后的幾年里,縣“三八”紅旗手、縣勞模、市勞模、全國紡工部勞模等一些榮譽紛至沓來——這是一段令后來的林美玉無比懷想的美好時光。畢竟在這距今日漸遙遠的時光里,留著她這輩子再也無法復制的青春和榮耀。

廠子是在她婚后的第六年倒閉的。

說實話,她沒想到一個有著三千工人,運營了近百年的老廠會說倒就倒。一開始,當有風聲傳出來的時候,她還不相信,廠里的機器不還每天都在響嗎,怎么就會不行了呢?然而,沒過多久,廠里就召開了最后一次由高管、中層、班組三級管理人員參加的會議。在會上,一臉嚴肅的輕工局領導代表政府部門宣讀了關于企業(yè)破產的決議,以及破產后對工人的善后補償措施等等。坐在會場里的林美玉感到很恍惚,覺得這一切就像在做夢。

半個月后,廠里通知她去拿補償金。就在那張?zhí)钪娜f多塊錢的存單遞到她手里的時候,她感到心里錚地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一下子斷了——工作了十余年,突然間就買斷了,也就是說,她和這個廠子從此什么關系都沒有了。她茫然地收起支票,從財務室出來去車棚取車子的時候,路過廠區(qū)的宣傳欄。宣傳櫥窗里還張貼著她的照片,照片上,她胸前佩戴著紅花,笑得有些拘謹但卻帶著一臉的憧憬——這還是那年評上部勞模的時候照的。去年年底,工會搞勞模事跡系列宣傳的時候,照片又被翻印后掛進了櫥窗——然而僅僅幾年的工夫……

她呆呆看著櫥窗中的自己,只覺得一股酸楚從肺腑間直沖上來,淚水頓時洶涌而出……

失去工作的她很是恓惶,因為丈夫的單位也不景氣??克屈c工資,一家三口只能勉強糊個口。

就在她思謀著尋找出路的時候,婆婆上門來了,說,你現在一時也沒事做,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店里來吧。我呢,年紀也大了,這生意慢慢也做不動了,等你上了手,就把店交給你去做。

婆婆開的是花圈店,兼做殯葬一條龍。店面是利用自家臨街的院子搭了平房后破墻開的。早些年,城管管得還不像現在這么緊。

婆婆的話無疑是雪中送炭,但她心里還有些抹不開。婆婆說,這樣吧,你先跟我做一陣,覺著合適就做下去,不合適你再考慮別的途徑。林美玉想了一下,覺得也只有這樣了,先試試再說吧。

和所有人一樣,開始接觸這事,她心里還挺犯怵的。雖說做這行講的是百無禁忌,但要真接觸亡人,想想都起雞皮疙瘩。婆婆看她一臉緊張,知道她在想什么,笑著說,別緊張,不要你去碰亡人的。亡人入殮換衣服可以請人的,我們只要提供花圈用具、布置靈堂及主持正日出殯的流程就可以了。

婆婆請的人叫周林生,搭檔已經快八年了。說起來,周林生也是下崗工人,之前在一家并線廠做機修的,失業(yè)后在朋友帶動下進了這個圈子。

周林生身材不高,長一張娃娃臉,所以四十出頭的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一點的樣子。然而,他干活卻是利索,給亡人換衣從沒超過五分鐘的。婆婆告訴她說,周林生給亡人穿衣,是有一手絕活的。有一次,西鄉(xiāng)里有檔生意,當初村里人為了掙主人家的兩包喜錢,硬攔著要給亡人穿衣。誰知因為人死后耽擱的時間太長,肢體已經開始變硬,結果折騰了半個小時衣服也沒給換上,弄得主人家不得不出面打招呼,讓周林生幫忙,周林生過去三下兩下就給換上了。別人都說趁亡人體軟的時候換衣服,可他卻說硬了更好換,這其中道道別人是摸不透的,據說都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

打過幾次交道后,林美玉發(fā)覺周林生還是挺厚道的。除非別的地方來叫他,一般入殮結束后他并不馬上離開,而是幫她們把余下的活一起做完。

做了兩個月后,她心里開始有底了。雖說這生意一個月也就遇到個兩三檔,但加上店里的,每月得到的收入累計起來比以前單位里掙得還多,而且人還自由。這時候,她開始踏下心來進入這行了。

應該說,事情一開始還挺順利的。誰也沒想到,半年后居然會橫生枝節(jié)。

說到這里,必須先捋一下林美玉婚后的情況:在家里,丈夫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小他四歲的弟弟。當初她結婚的時候,因為沒婚房,就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那時小叔子還在外面當兵。第二年,女兒出生了。隔了一年,小叔子也復原回來了。這下,八十多平方的房子顯然就轉不過來了。小叔子回來時,因為原單位已經面臨解體,就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大酒店找了份當保安的工作。一看家里這情況,小叔子倒也明事理,就搬到酒店的宿舍去住了。這讓林美玉夫婦心里頗感歉疚,就想著買一套房搬出去。但那時,房地產業(yè)的發(fā)展已初現端倪,一套七十平米的兩室一廳要近二十萬,這對工資剛剛才夠到四位數的他們來說,無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在他們?yōu)榇私棺频臅r候,小叔子和酒店里一個客服戀愛了。沒到一年,就準備結婚了。那這婚結在哪里呢?這成了家里所有人無法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小叔子知道哥嫂的難處,雖然心里急,但言語上對哥嫂還是很客氣的。然而,他那未過門的妻子侯亞瓊卻不是個省油的主,一開始,裝著不知道的樣子,說婆婆一個女職工能在單位拿到房子真不簡單,然后又問當初分配這房子時單位有沒有什么具體規(guī)定的。這時候,林美玉才知道,這房子是因為小叔子和婆婆同在廠里,按雙職工靠的。雖說小叔子工齡不達標,但因為入伍,廠里給予了相對的獎勵性政策。也就是說,這房子小叔子是有一定貢獻的。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是一目了然的了,林美玉他們必須把房子讓出來。

于是,接下來夫妻倆開始奔走于親戚好友之間籌款買房,期間可謂是閱盡冷暖看遍臉色。等房子裝修完,夫妻倆算了一下,欠下的債有近十二萬,這筆錢還到什么時候啊。因此他們搬進新房的時候,心里一點沒有喜悅,只有山一般沉重的壓力。林美玉是個要強的人,加上在這個過程里吃了侯亞瓊不少話,心里自然憋氣。

沒想到正當眼下慢慢上手的時候事情又來了。

這時候,小叔子夫妻倆都不在酒店里干了。前幾年小叔子自己開了家小公司,賺了點錢后,也買了房子搬出去了,當下的生活條件各方面比林美玉夫婦不知強了多少。盡管如此,侯亞瓊看到婆婆幫襯林美玉,心里還是不平衡。她對婆婆說,兩個兒子一個娘,憑什么他們能得到照顧我們卻不能?再說,那花圈店的執(zhí)照還是借著我們和大酒店解除合同、夫妻雙雙下崗的優(yōu)惠政策辦理的呢,那上面寫的可是你小兒子的名字。婆婆說,那個店給你們你們會接下來做嗎?侯亞瓊說,我不做是我的事,但也不是就現成給別人的。婆婆說,大哥大嫂是別人嗎?侯亞瓊說,我們也不是外人,為啥你的胳膊肘就不往我們這邊拐呢?婆婆說,你們條件比他們好了不知幾倍,還需要啥照顧的呢。侯亞瓊說,怎么沒有?孩子他爸整天在外跑,回家沒個準時的。我呢,下了班還要接小孩,做好晚飯都很晚了。這樣吧,算照顧我們,每天我們就從你這里吃了回去,這不過分吧。還有,年底我想買輛車,你多少也得資助點吧。面對她的強詞奪理,婆婆也無話可說。

侯亞瓊這么一鬧,使得剛有了點希望的前景又變得灰撲撲的了。就在林美玉考慮是否改行的時候,婆婆又上門來了,勸她還是隨她做,一是這錢來得現,沒有欠賬一說的;二來做得好,收入也不差。小的家里不舒服其實這本就是個借口。因為那女人懶,想搭伙都提了幾次了,她一直沒答應,這次不過找個由頭而已。林美玉猶豫了,她知道婆婆心里也舍不得這店,畢竟是她和公公這幾年慢慢做出來的,現在比她大七歲的公公已經做不動了,婆婆一個人確實也夠嗆,需要她幫著接個力撐一把。

考慮了半天,林美玉答應了。但是說明,今后店里她不會再分一分錢。婆婆說,這生意是做了才有收入的,不穩(wěn)定的啊。假如店里的你不要,要是一月接不到一檔生意,豈不一分錢的收入都沒有?林美玉頓了頓說,我吹喇叭去。

婆婆呆了一下,沒想到她會做這樣的決定。但想想,除此之外,也沒別的辦法了。好半天才說,那我找周林生問問,看看軍樂隊里哪個為人、技術都不錯的,給你找個師傅。

周林生聽說林美玉要加入軍樂隊,半開玩笑說,有美女加入我們的隊伍,我代表組織歡迎,不過,可說好了,不能搶我生意?。∑牌乓慌孕φf,就你手里那套絕活,一般人是搶不來的。說罷都笑了。笑過后,周林生換了嚴肅的表情對林美玉說,在進軍樂隊前,不要說我不提醒你,老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圈子不是很干凈。

之前在這半年里,婆婆空閑時也和林美玉講一些軍樂隊里的事,所以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周林生能這么提醒,她很感激,當下調皮一笑說,我今后只要跟著周師傅,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周林生哈哈一笑說,你嘴皮子夠靈活,能吃這碗飯。不過,你跟我沒用,我那手活你是不會學的。一起干活的人當中,阿琴是不錯的,反正你也認識,過兩天我和她說說,你和婆婆也到她家里去一趟拜個師,到時候有活自然帶你出去做。

周林生說的阿琴,大名叫史淑琴,在樂隊中屬于重量級人物。每次婆婆接到生意以后,第一個就通知她,出殯時候過來唱戲——哭七七。在跟婆婆做的這半年里,林美玉和軍樂隊的一些人都認識了。

其實,軍樂隊里的拜師,很大一部分是一種形式。史淑琴算是認真的,教了她幾套中號吹奏的指法,還給了一些外面常吹的樂譜。除此之外,就是有活盡量叫上她。

對于音樂,林美玉除了平時喜歡聽歌外,并沒有真正具體接觸過。因此,看簡譜上那些排列的阿拉伯數字,就像看天書一樣。但她知道,就算天書,現在她也得一個一個把它們啃下來。

當她勉強把中號吹出聲音的時候,師傅就叫她出去了。她很難為情,覺得自己是在濫竽充數騙工資。師傅安慰說,大家都這樣過來的,但是不能老這樣混,半年還吹不出來,別人就會有看法了。你既然叫了我?guī)煾?,我就不會讓你在家待著,畢竟出來一天就有一天工資,同時也熟悉一下我們干活的套路和過程。

為了不丟師傅的臉,也為了自己能在樂隊里站住腳,她拿出了以前當勞模時的勁頭,整天背譜練號子。一個月的工夫,她硬是學會了十幾首曲子。加上她為人穩(wěn)重踏實,漸漸就在軍樂隊中站穩(wěn)了腳跟,其他人接了生意也開始打電話叫她去吹響了。

那時,吹一天喇叭的工資是一百二十元。

這個行當吃的是百家飯,在這短短的幾年里,林美玉幾乎跑遍了這個縣城的每一個角落,也增長了不少見識。人間百態(tài),堪稱萬花筒。有些事說出來,甚是讓人感到可笑和不可思議。

就說那一次吧,婆婆以前單位里的一個同事,岳父病逝,找他們去一條龍服務。路上那個行為舉止有些“娘”的男人帶著扭捏的神情毫不隱晦地提出了一個要求:待會和他從南京回來的小舅子講價時,價錢開高一些,他想提兩千元的信息費——如今不管在哪一行,介紹生意都有提成的。這一行也不例外,但凡有人介紹一條龍過去,哪怕是亡者的親戚,過后都要給點好處的,行里叫信息費——林美玉還是第一次聽說主家開口要好處的。后來才知道,這人岳父當初結婚六年沒生小孩,便領養(yǎng)了個女兒。那時老一輩人都相信,生育困難的只要領個小孩回來,借外氣壓壓邪,或許就能生養(yǎng)了。女孩領回來后的第二年,家里果真生了個兒子。然而,等女孩稍大,卻發(fā)現智力不大好,但也沒法子了。這一位因為家里窮,舉止又有些娘,找不到老婆,后就入贅這戶人家。小舅子在南京上完大學后,就留在了南京。老丈人在老伴去世后沒去南京,就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

因此,這位有些不平衡,說,老人生病時,兒子就回來了兩趟,端屎端尿的都是他這個女婿在服侍。老人一直還對他頗不順眼,現在老人走了,也沒留下啥積蓄。他心里憋屈,覺著怎么的也得借這最后的機會得點好處。

林美玉覺得,這男人看著說話舉止很娘氣,但開口就是兩千,對自家人下手倒一點都不娘。

還有更好笑的一次,是周同青接的活。亡者是個老板,酒后駕車出的車禍。按風俗暴亡在外的人,是不能進家門的,所以靈堂就設在了殯儀館??芍钡匠鰵浤翘欤习迥镆矝]露面,事情一直是公司的下屬在幫著忙碌?;鸹?,按當地風俗骨灰盒是要回家里擱一擱的,這樣亡者才能認識回家的路,日后才能享用到家人的祭祀??墒沁@老板生前風流,外養(yǎng)二奶,和妻子關系一直不好,以致出殯當日,兒子都沒出面。是侄子代行孝子禮捧的骨灰盒。可當骨灰盒捧到家門口時,妻子死活不讓進,說兩年都沒回來了,這已經不是他的家了。好說歹說都沒用,只能轉到他之前住的二奶那里去。可二奶也不讓進,說和他之間沒名分。有人說,你這房子不是他送的嗎?再說,之前也住在這里啊。那二奶哼了一聲說,房子是他送的,但是是自己用青春換的。說他若心里真有她,早就回去離婚了,她在火化前能去送他已經很講情分了,所以兩人之間誰也不欠誰。他們之間沒有法定關系,要進門,于理說不通。僵持了一會,二奶見眾人還圍著,兀自開車走了。

這樣的事,就連在樂隊里做了十幾年的老前輩也是第一次碰到。眼看天色不早,承接這檔生意的周同青急得沒辦法,后來和亡者的親戚商量了下,決定去鄉(xiāng)下老家擱一擱了事。

鄉(xiāng)下的老屋因久不住人已經頹敗得不像樣了,屋頂塌了半邊,漏著一個極大的“天窗”,岌岌可危。這顯然是不適合一群人進進出出上香行禮的,太不安全。后來,發(fā)現房后以前他們搭得豬圈屋,因鄰居的借用,倒還顯完整。于是一合計,說就這兒湊合一下吧。于是在豬圈里粗略擱了一下,就把骨灰送上山安葬了。

結束的時候,周林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說,這老板也真是,死了都不省心,害我們今天走了這么多冤枉路,你們說他就是認了這路有啥用,到時有誰會到那里祭他。生前花天酒地,死了連子孫飯都享用不到,說出去哪個會信?堂堂一個身家?guī)浊f的老板,死了骨灰盒擱到豬圈里。

大家都笑了,笑完之后不免感慨,說這世上的事真是難以預料的。就像這位老板,活著的時候風風光光,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死后卻是這樣下場。

眾人的感慨讓林美玉的心無端動了一下。想想,當真世事無常,當初她在上級市里參加勞模大會,從市領導手里接過勞模獎章的時候,何曾想過企業(yè)會破產,自己日后會在殯葬服務這一行混飯吃?前面的路還長,也不知將來還會碰到什么目前無法預料的事情來。這樣一想,當下心里就生出片刻濕漉漉的恍惚來……

殯葬這個行當,相對于其他職業(yè)而言,是被人打心里看不起的,也是為常人所忌諱的。因此,從做上這一行起,她就很識趣地和以前的同事及小姊妹減少了往來。

當然,這對林美玉來說,倒不是頂重要的。通過這幾年的辛苦,她把原來借的債都還清了。接下來,她要積攢些錢給女兒將來上學用。雖說女兒才上四年級,但到考大學也就是眼睛一眨的事。還有,她自己心里還有一個大計劃,這個計劃她對丈夫都沒說過,她想買輛車做靈車。她算過,現在雖說工錢漲了,一天二百,但物價不也在漲嗎?日子目前來說好像還過得去,然底子太薄,如果想要徹底翻身,那還是要另辟蹊徑的。她看到了,軍樂隊里,靈車一天也就來回兩趟,工資可叫到三百五,這可比吹喇叭劃算多了。如果車子加喇叭,那就更好了,一天可以賺五百多——就在她暗暗盤算這個規(guī)劃的時候,她并不知道,后面她會面臨N次的變故。

就像周林生一開始說的,樂隊這個圈子并不干凈。男女混雜,自然也就少不了時常傳出一些男女間的緋聞來。有的是因為經常在一起干活,閑時相互調笑生情,慢慢就勾搭上了。有的則就是交易,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潛規(guī)則。因為樂隊本來就是互惠性的臨時組合,誰的生意誰組織人頭。那些生意多的人,無疑就成了圈里的主角。所以,一些接活不多且吹彈技術不過硬的女子,想要在圈子里混,只能接受“潛規(guī)則”。

林美玉進了這圈子后,自然也少不了遇到男人言語的騷擾。剛開始,她接受不了,總是硬撅撅把話給人頂回去。經過一段時間的歷練,她學會了面帶笑容拋出一些軟釘子讓別人知難而退。再說,因為婆婆那里每月也能接到幾檔生意,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所以最終別人還不敢貿然把話說過頭。

而和她同在一起的劉雅霏遇到的情況就麻煩了。劉雅霏比她還小一歲,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父母早些年也是做這一行的,是老前輩級的人物。她十三歲就開始跟著父母學拉二胡、吹小號(小號是領曲的,在樂隊中是靈魂人物)、唱戲,后來又學會了電子琴。可以說是全套,無一樣不精。曲譜到她手上哼過兩遍,馬上就可以給你彈出來吹出來。就因為學這個,她的上學可以說是半途而廢,初中沒上完就回家了。在樂隊的圈子里時間待長了,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學會了帶葷的調笑和爆粗口那一套。以致林美玉有很長時間別不過來,看劉雅霏長相,若加一領旗袍,絕對有那種溫婉的淑女氣質。但一開口,完全就顯出了風塵女子般的騷性和粗野。

劉雅霏因為自恃精通彈奏,一般人不入她眼。加上一張嘴巴得理不饒人,因此在圈子里人緣并不好,也難免被人在背后飛短流長。林美玉為人沉穩(wěn)得體,從不在人后說長道短,在圈子里口碑很好。因此,劉雅霏和她走得很近,一直管她叫姐,遇到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總是打手機和她傾述。劉雅霏其實是個熱心人。因為林美玉學譜,都是靠邊聽歌邊背譜,下的是死功夫。有的過門掌握得不是很到位,曲子吹得太硬,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往外蹦的那種。史淑琴雖然唱戲唱得好,但真講到吹奏,具體也說不出什么道道。林美玉和劉雅霏認識后,沒少得到過她的指點,因此雖然兩人性格不同,卻也合得來。

仲夏的一個黃昏,下著雨,林美玉正在吃晚飯,手機響了。林美玉還以為是喊她干活呢,接通后便先開玩笑說,美女師傅,又接到生意啦。手機那頭沉默了一會,才略帶沙啞地說,沒有,在外面呢。林美玉一聽不對,問道,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啦?那邊就抽泣起來,帶著哭腔說,美玉姐,待會你到城東橋來,我把手機包在塑料袋里,就放在橋西的第一個橋欄下,你過來幫我收好,里面我錄了音,將來如果我老公幫我打官司,這錄音就是證據。林美玉一聽,頓時緊張得汗毛都豎了起來:出什么事啦?雅霏冷靜點。劉雅霏哭著說,我想想,這日子過得真是太沒意思了。林美玉驚得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了桌上:雅霏,別干傻事,有什么事慢慢說,千萬別想不開。劉雅霏邊哭邊說,這個圈子太齷齪了……前段時候,城東的方國政有好幾檔生意都讓我喊的人,因此就有人說我和他上了床。其實我知道,我平時喜歡和男人嚼些葷話。而且我也知道方國政幾次約我出去喝茶可能有想法,但我是不會干那種事的??刹恢绖e人怎么就能編出那些話來,特別那個王瑛,說親眼看見我們進了城東的一家賓館,說得有鼻子有眼。為這,我那天在殯儀館和她大吵了一場,這事你也知道。美玉姐,你相信我會做這樣的事嗎?林美玉安慰說,我不會相信的,你別聽別人亂嚼。劉雅霏說,現在關鍵是連你都不相信的話,我家里的信了,你知道我丈夫平時待我多好,今天,他不知從哪里聽到這些傳言,居然動手打了我,我婆婆在旁邊不說勸勸,還一連聲說我不要臉,敗壞了她馮家的名聲,讓我滾……你說,我憑什么背這樣的黑鍋……這樣的日子我還過得下去嗎?林美玉說,別想不開,我馬上過來,你再說一遍,你現在在哪里?邊說邊示意一旁的丈夫馬上報警。

林美玉坐著110警車趕過去時,劉雅霏正靠著橋欄哭泣。林美玉趕緊上前抱住了她。當渾身濕透、不停顫抖的劉雅霏靠在她身上放聲痛哭的時候,林美玉心頭一陣疼痛,當下也止不住熱淚奔涌……

女人在外面打拼混飯吃,真是不容易。

林美玉沒想到,她買車的規(guī)劃會被迫提前。

事情出在丈夫身上。丈夫原本的單位是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市屬企業(yè),這些年一直不景氣,后來在政府牽頭和運作下,被一家財大氣粗的民企兼并。然而,兼并后的企業(yè)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出現轉機。那家民企原本看中的就是他們在市區(qū)的那塊地。兼并沒多久,那位老總就在郊區(qū)找個地方讓他們搬了過去。原有的廠房被推倒,起了一個四星級酒店,另一半則造了商品房。除了遷廠階段給注入五十萬資金外,之后就不再過問了。說白了,就是給一點錢,你們就自己養(yǎng)活自己吧。

單位里不少人一看這光景,心都涼了,于是紛紛另謀出路。丈夫在捱了兩年后,眼看企業(yè)越來越萎縮,人也走得零零落落,因此也就辭職出來了。

丈夫是搞模具的,手里多少也算有點技術。因此找個單位倒還不算犯難。只是新單位是私企,像現在很多私企一樣,在工作時間和員工的權益上是不那么講規(guī)矩的。加班、沒有休息天那是常事。才剛剛過了一年多一點,丈夫的身體就出狀況了。

時逢陽春,正是江南花紅柳綠萬物勃發(fā)的時節(jié)。然而,丈夫卻像失卻養(yǎng)分的植物,日見委頓。林美玉陪丈夫去醫(yī)院檢查,結果是胸腔積水,還患有慢性腎炎。用醫(yī)生的話說,即便病情得到了控制,也不能過度勞累,否則很容易復發(fā)。后來丈夫去一家小區(qū)做了個保安,一千多元的收入,只能解決自己的溫飽,于是,整個家庭的重擔就都壓到了她的肩上。

她算過,就算每天有活干,但她的養(yǎng)老金和兩人的商保每年就要近一萬五六,女兒上學還要花費,這樣一家人還只能在溫飽線上維持。家里如果攢不起積蓄,是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的。她考慮了兩個晚上,就決定提前實施她的買車計劃。

她是拿到了駕照,才把她的想法告訴丈夫和婆婆的。當時兩個人都驚呆了。他們沒想到她會有這么大的計劃,這么大的動作。婆婆很是過意不去,覺得是自己的兒子連累了媳婦,于是說這車錢我來出吧。林美玉考慮到公公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再說,這事萬一被妯娌侯亞瓊知道了,婆婆也很難辦,因此堅持自己買。后來推不過婆婆的好意,為了讓她心安些,才勉強受了兩萬塊錢。一輛車連上牌,一共花了十六萬,這其中她還問娘家借了好幾萬。按說,如果丈夫身體好的話,這幾萬塊錢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但現在,這過程就得拉長了。

車子買回來的那天,她一個人在車上坐到很晚。這兒摸摸,那兒擦擦。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像懸掛在天幕上的那輪圓月——今后的生活,就要靠它了——對此,她還是有信心的,只要苦上幾年,還去那些欠債應該不是大問題。

但是她沒想到就在這年年底,婆婆卻出事了。那次婆婆接了檔生意,隔夜入好斂她就把婆婆送回了家。誰想,第二天一早,主家打電話給婆婆,說隔夜開的必備用品的那張單子找不到了,讓婆婆去補開一張。誰知婆婆大清早出去補,在回來的路上就遭遇了車禍。

那個冬日的清晨,婆婆什么話也沒留下就走了。

婆婆出殯那天,作為孝媳,她和侯亞瓊都要跪在婆婆的靈前上香添飯的。侯亞瓊跪了一會就說腰疼起身走了,留下她一個人跪在那里。那天哭七七的是師傅史淑琴,因為和婆婆認識也有七八年了,故人相送,唱得時候自然感情也是非常投入。

這些年,她聽師傅唱這哭七七已不知聽過多少回。然而,今日,那詞那句卻像錐子一樣,一下一下扎得她心疼——

頭七到來哭哀哀,手拿紅被蓋上來。風吹紅被四角動,好像親爹(娘)活轉來。

二七到來家凄涼,靈床臺上點燭香。遺像放在靈床臺,望著遺像哭斷腸……

在那哀婉的唱曲中,她想起自己嫁過來時,婆婆待自己就像親閨女一樣:有好幾次上夜班出來,遇到天氣突然降溫,正瑟縮著,卻見廠門口的路燈下,婆婆正拿著御寒的棉衣。盡管自己也冷得不住跺腳,但看見她出來還是迎上來先把衣服給她披上……還有坐月子的時候,是婆婆一碗水一碗飯地遞給她。當初住一起,不管她中班半夜回家,婆婆總是給她準備一碗熱騰騰的宵夜,每天變著花樣,或是小餛飩或是鯽魚湯,最不濟也是一碗熱面條臥兩個荷包蛋……

即便分開以后,婆婆也是常過來看看,因為她也在布廠家做過,熟悉那樣的環(huán)境,所以她們婆媳之間有話題有交集。有時候,婆婆和公公慪了氣,也會來告訴她,傾聽她的安慰。這時候的她倆,既像母女更像閨蜜。

她失了業(yè),又是婆婆帶她進了這一行。雖說這活在場面上被有些人看不起,但畢竟實惠,讓她撐起了一個家。

往事如流影,一樁樁一件件,恍如昨日,猶在眼前。大前天她送婆婆回去時,婆婆下了車對她說:白天你在外面干活,晚上又過來幫忙,一個人吃不消的,早點回去休息吧。這里后面的瑣碎事我來,明天你就不要過來了。婆婆的話讓她心里泛起一陣溫暖。但是,她沒想到這竟然是婆婆和她講的最后一句話。婆婆在那個冷冽的清晨,就這么突然地走了。給她留下的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斷裂之痛。

因此,今天師傅唱的哭七七,在她聽來竟是字字哀傷句句帶淚。自從在靈臺前跪下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淚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每唱完一支清香,師傅像往常一樣起聲說道:孝媳添飯。這些程序她都熟悉,當下抽泣著將手里的飯?zhí)淼届`臺前的碗里,說:親娘慢走,兒媳給您添飯了。沙啞凄愴的悲聲被話筒和音響放大。外面的眾多親友聽了,無不動容。

按風俗講,喪事中任何事,主家自己是不能動手的。飯有人燒、粥有人送,有啥事和主事一講,自有人幫忙供差遣,更不用說出殯了。

然而,這次給婆婆出殯,林美玉硬是要自己開車送。她說,并不是為了省那三百多塊錢,就是想讓婆婆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因為婆婆生前暈車,誰的車都坐不了,只有每次坐她的車從不暈車,說她開得安穩(wěn)??此龍猿智矣智檎嬉馇校魇碌木司撕陀H友們就沒再說什么。

那天她的車開得又慢又穩(wěn),每當過橋或轉彎時,她都輕聲提醒:婆婆我們過橋了。我們轉彎了。那情形,仿佛攙著婆婆的手上橋過路一般。

婆婆的過世,讓林美玉好似大病了一場。

但是現實中的家還需要她來支撐。為此,她不得不按下悲傷,重新回到生活中來。

當然,她也知道,接下來她所面臨的將是另外一種和此前迥然不同的局面。

婆婆走后,生意自是每況愈下。婆婆在的時候,因為周邊住的都是原單位的人,加上人緣不錯,所以平時有不少老姊妹幫著牽線介紹生意。

如今花圈店雖然還開著,但以前都是婆婆在弄,公公是甩手掌柜。所以別人即便找上門來,公公具體也說不出什么子丑寅卯。這樣一來,上門的生意就越發(fā)少了。

這一行的競爭本來就激烈,有人為了搶生意,直接就候在醫(yī)院里。他們要么和醫(yī)生拉關系,要么就和那些重癥室的護工交朋友,這樣就可以在第一時間獲取病人病危的消息,從而有目的地去游說爭取。還有的則在各個小區(qū)拉攏一些管事的人做眼線,得知哪家有人病臨瀕危,線人先去打前站,一有情況馬上就電話告知。所以,在這種情形下,靠守著個店等上門生意,那無異于守株待兔。

現實是殘酷的,前面說過,樂隊里是誰接了生意誰組織人,彼此就像互助組一樣,你叫我我叫你?,F在你沒活了,別人就犯不上每次都叫你。

林美玉由此遇到了入行以來的最大的困境。

她的車買回來開了也就半年,眼下自然就空閑下來了。她不怪別人,因為她有體會。以前每當自己有生意時,叫起人來也是再三權衡的。又吹喇叭又開車,一個人一天賺兩個人工資,這事擱以前,別人看你有生意或許還可以賣個面子。現在,能叫你吹個喇叭就算不錯的了。

只有周林生和師傅史淑琴有了生意還叫她汽車帶喇叭。用周林生的話說,以前你沒出來時,你婆婆有了生意都是讓我來安排人的,我沾了她好幾年的光。現在,我還給她的兒媳也是應該的。況且,我們在一起干活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買了車我一直是叫你車的。不能說現在你生意少了就不叫了,做人不能這么勢利的。師傅史淑琴則這樣說,你這妮子臉皮薄,叫你去接生意是難為你。既然你認我做了師傅,我這做師傅的別的地方幫不到你,自己的生意安排你汽車、喇叭那是沒問題的。還有幾個和婆婆同齡的老師傅,因為以前關系都還不錯,偶爾也會喊她汽車出去。對于他們,林美玉心里是非常感激的:不管在哪里,畢竟還是有好心人的。

還有一個人,林美玉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羅興亮。如果說那個曾經有了生意給劉雅霏安排人頭的方國政是城東區(qū)的主角,那么,羅興亮就是這城中區(qū)的大哥。他開的店就在市最大的醫(yī)院人民醫(yī)院對面,而且醫(yī)院內的重癥病房都有他的眼線。因此,他的生意簡直可以說連續(xù)不斷。如果不是他有好賭的惡習,憑他們夫妻的收入,據說一年在市區(qū)內買一套商品房絕對沒問題。因此,他在城中區(qū)的圈子里絕對算得上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他說的話一般很少有人違拗的。

林美玉第一次開唱,說不上好也不能說不好,反正場面上過得去。后來累積了些經驗,開口的時候,情緒就到位了,但是效果卻沒預想的那么好,家屬的情緒沒帶出來。她很納悶,難道真像師傅說的,現在的人都不會哭了?但想想也不對啊,師傅唱的時候,那些孝兒孝女哭得不都是挺傷心的嘛。

她本來還想去請教師傅,但一想,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本是師傅的飯碗,肯教你已經是不錯了,你總不能把她一點壓箱底的竅門都挖過來吧。

那剩下的就只有留心師傅的“唱法”自己領悟了。

她真正的領悟是在一個信佛老人的葬禮上,本來信佛的是不請樂隊的,就請和尚過來念一下《心經》和《往生經》就可以了,后有親戚說亡人并未真入佛門,世俗禮儀還是要的,應該是要熱鬧一下的。后來,主家一想,省得親友七嘴八舌挑刺,就和尚樂隊都請了。只是那天,樂隊別的曲子什么都沒吹,自始至終就一首《南無阿彌陀佛》。

休息的時候,她去倒茶,無意中就聽一念佛的老太在問和尚:請教師傅,像我們在家里打坐念佛算不算修行?和尚微微一笑答道,佛經上說修行有八萬四千法門,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只要心里有佛自然就算修行。老太喜形于色,又問,那師傅你看,像我能不能修成正果?和尚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佛渡有緣人。老太追問,什么叫有緣人?和尚說,就看你的修行了,修行修行,其實修的是心。心門一開,佛就在你心里了。心門不開,你念一輩子經也是沒用的。

和尚的最后一句話聽在林美玉耳朵里,猶如混沌里亮出的一道光,一下就把困擾她多時的難題解決了。是啊,要開心門啊。每個人在自己的心底里,都留有難忘的一些事或某個場景,不管是悲是喜,人們在回望這些事或場景的時候,心里涌動的感情應該是不會摻假的。

她開悟了,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在“哭七七”中,其中有個部分叫“念一生”,就是把亡者一生的經歷揀重要部分介紹一下。因此唱前都要做準備工作,去家屬那里了解一些亡者生前的情況。現在她不僅去了解這些,還會問家屬,他們和亡者以前共同生活的時候,有哪些事是最令人難忘的。然后,在肚子里稍作加工,到唱的時候,就加以一種追思悲慟的情緒將這些一一唱將出來。就像一把銳利的鉤子,把家屬子女的情感一下子就鉤了出來,瞬間放大。

主家哭得越真,那你這唱就越成功。主人心門開了,哭過以后心里就很舒爽,就會很真心實意地給你一封紅包。這是對你唱“哭七七”的肯定,也是你付出所得的一份額外收入。

林美玉的“哭七七”一下子就在圈子里突了出來。眼見著干活日見被冷落的她重又頻頻被人叫起。而且后來有了點小名氣之后,有時主家就直接點名要她去唱,羅興亮就是想壓制她也沒辦法。

這是自婆婆去世后,林美玉心情最為寬舒的一段日子。她不必再擔心自己生意少還不了人情了,也不必逢年過節(jié)拎著東西去討喜別人了。她靠自己的實力在圈子里闖出了一條路來。

然而,正所謂:天有不測風云。林美玉的心情寬舒了不到一年,就又掉進了困境的漩渦。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近兩年,政府在加強當地企業(yè)的轉型,一批年齡偏大技能偏低的工人就被淘汰了下來。人總是要吃飯的,有些人找工作無門,慢慢也就干上了這一行。短短的兩年時間,全縣軍樂隊的人數差不多漲出了一半來。

人多了,競爭也就激烈了。這樣一來,整個局面就有些亂了。這其中受牽連且影響最大的自然是殯儀館了,因為之前的活,由于價格差不了多少,亡者家屬可以自由選擇是私人一條龍還是殯儀館來做。有些像我們買衣服,講實惠的去自貿市場,正規(guī)一點的就到大的商場。反正各做各的,彼此影響不大?,F在私人這塊價格一壓再壓,殯儀館的生意明顯就清淡了下來。因為當地殯儀館已經過改制,屬于“公辦私營”性質。也就是說,歸當地民政部門管轄,但又對外承包有企業(yè)屬性,火化一塊價格是明文規(guī)定的,服務一塊則是跟著市場走。因此,這對于殯儀館來講沖擊肯定是很大的。

就在這時,恰巧在醫(yī)院里發(fā)生了一起因為搶生意而打架的事情。這事被好事者通報給了報社,報社記者當即趕到醫(yī)院采訪,第二天就在社會新聞的頭條刊出了《殯葬亂象何時休》的報道。這條報道很快就引起了政府部門的注意,責令民政部門趕快出臺整治方案。

一個月后,一張通知就在殯儀館的大門口貼了出來:由殯儀館具體負責對樂隊人員及各種車輛使用的登記。一條龍服務由殯儀館負責牽頭,人員安排相應由殯儀館進行調度。

通知一出來,眾人嘩然。說這不是搞壟斷么。結果就有人去信訪辦反映意見,也有幾個頗有能量的人通過熟人把這事傳到了政府部門。這樣鬧了有一個多月,殯儀館門口就又出了一張通知:一條龍服務個人可以接做,遇有爭議,建議采取合作方式。另,因為殯葬服務車輛比較混雜,安全性存在無法預知的隱患,因此必須先在殯儀館登記,安全性檢測達標后才發(fā)放服務許可證。今后無證車輛,但凡經營,不得進入殯儀館內。這次通知相比上一個通知,內容上退讓了不少,僅僅只是針對車輛,況且通知上說的也不無道理,大家自然也就認同了。一時間倒也做到了相互妥協的平靜。

不過,對于有車的人來說,這還是有一道坎要過的,就是得領到殯儀館發(fā)放的服務許可證。

林美玉一開始還想,自己的車才開了兩年多一點,而且每次都按規(guī)定做保養(yǎng),車輛本身應該不存在所謂的安全問題。所以,她以為這張許可證應該不會很難拿。但是她錯了,在服務臺登記了有近半個月,她還沒接到車檢通知,而不少在她后面登記的卻連許可證都領到了。于是,她便去服務臺詢問。服務臺的人也認識她,當時就跟她講了實話,說這事其實就是上面說了算,什么車檢都是走過場,真檢出有什么不好,大病大修小病小修。除非報廢車,一般都能過的。那上面具體誰負責這塊呢?林美玉遞了包香煙過去,那個工作人員收下后低聲告訴她,找負責營業(yè)這塊的副經理殷志宏就行。

盡管殯儀館林美玉幾乎就像上班一樣三天兩頭的來,但是和這里的領導接觸,這倒還是第一次。在打聽到殷志宏的辦公室后,她就帶了兩條中華煙找去了。誰知人家見了那兩條煙,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叫她回去等通知。

回到家里,她心里很是糾結。像今天這樣低頭求人的事,除了以前借錢買房,自打進了這個圈子以來還是第一遭,賠上了笑臉還是被人不軟不硬地給頂了回來。梗起性子想想,索性將車賣了,不用再去求人??苫剞D思量,你這車現在能賣幾個錢?關鍵是到現在車子的本錢還沒出來呢。再說了,這車子賣了,她原先的打算不就落空了嗎?

想想,自己這幾年來遇到的困境,心里不免暗暗傷心。偷偷流了幾滴眼淚后,一陣倦意襲來,不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著了的她又一次夢到了以前那意氣奮發(fā)、充滿榮耀的青春歲月——在她的內心,她一直懷戀著這段印刻她人生輝煌的光榮歲月……

醒來后,想想眼前的困境,心情愈發(fā)的惆悵。

然而,這個夢還是給了她一點啟發(fā)——對啊,自己是勞模,為什么不試著去找工會幫幫忙呢,說不定由他們出面做做工作,比自己這樣低聲下氣求人管用呢。

想到這里,她來了精神,從放重要證件的小皮箱里翻出了那張勞模證書和獎章。也許是時間久了,獎章表面鍍的那層金色有點黯淡了,但絲絨面的證書還是那么鮮紅。這鮮紅映照在她眼睛里,讓她的目光在那一瞬有了一絲帶著希望的暖意……

那天,她帶著證書獎章來到了縣總工會的職工援助中心。以前剛失業(yè)那會,她聽說單位里有好幾個人都是找到這里后,幫著找到了一份工作。正是前面有了這樣的事,所以今天她也想來碰碰運氣。

接待她的是一位四十多歲、臉相和藹的大姐。

當她說明來意后,這位大姐嘖了下嘴,好像有些為難。說,按說,職工有困難,我們應該出面解決。但現在你已經不是在職職工,也不是失業(yè)后沒事做,照條例不在我們援助的范圍內,不過……她翻了翻林美玉的勞模證書,接著說,你是勞模,你來求援,我們也不能一點不關心。這樣吧,我給你打個電話問問,看你這種情況,他們那邊能不能照顧一下。

然而,這個讓林美玉抱有希望的電話卻沒有遂人所愿。大姐放下電話后,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說,這個忙恐怕我們幫不了你了。不過殯儀館歸屬民政局管轄,要不你去找民政局的人說說?

林美玉嘆了口氣,起身收起了證書獎章。大姐安慰她說,別急,再想想,或許能找到別的辦法。

出門的時候,林美玉聽見大姐在身后發(fā)出一聲輕嘆:這年頭,勞模不吃香嘍。

林美玉聞言不禁掠過一絲酸澀,當她摁下電梯按鈕時,感覺心頭好像有什么東西正隨著下行的電梯往下滑。

就在她滿懷心事從大樓出來去車棚取車的時候,一輛紅色的別克轎車停在了她面前。接著從降下的車窗里,一個女人探出頭來叫她的名字。她抬頭愣了那么一小會,才認出這個披著大波浪并挑染著幾綹黃發(fā)的女人是方麗君。

雖說后來她們走動的并不多,但時隔多年,加上畢竟要好過,所以乍一見,心里還是有幾分激動。

方麗君停好車,邀她上去坐坐。林美玉這才知道方麗君現在就在這里上班。

上樓的時候,林美玉說,你神通倒不小,混到這里來上班了。方麗君笑道,是老公幫我找的。你老公?哦,前面的我離了。林美玉這才想起廠里倒閉的第二年,好像聽以前的同事說起過這事。

方麗君的辦公室有二十來個平方,卻就只有兩張桌子,再加上窗外對著城中公園的愛蓮湖,環(huán)境很是清凈。她隨口贊了句,在這里不錯啊。方麗君說,沒啥,又不在編制里,就一打雜的混口飯吃。坐下泡了杯茶,方麗君便問她今天過來辦什么事。林美玉就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方麗君嘆了口氣說,這年頭,但凡手里有點權力的,哪怕權力再小,你到他手里不燒香不行。林美玉說,這我也知道,也準備了兩條煙的。方麗君格格笑了,你啊,真是不知該怎么說你。現在就是去廟里求神拜佛,你光燒香不捐功德,神仙也懶得理你。

你的意思,要送錢?

不是這么簡單,你得看別人要什么?,F在流行一句話,叫把你有的換你要的。

我怎么知道人家要什么?再說,我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啊。

方麗君又格格笑了,笑畢問道:剛才你說殯儀館那個管發(fā)什么證的叫殷志宏?

是的。你認識他?

他是我丈夫的一個遠房表親,見過幾次,人有些牛皮哄哄,而且還好色。特別看到像你這樣有姿色的,肯定動心思。

你可別出什么餿主意啊。如果這樣,我還是不要這個證的好。林美玉說。

開玩笑的,你啊。方麗君喝了口茶,停了片刻道,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對了,這事我?guī)湍闳ネㄈ?。我想我這個做嫂子的出面,他不會不給我面子。

是嗎?這太謝謝你了。林美玉沒想到方麗君會肯幫這個忙,真是柳暗花明,心情一下子輕松起來。

謝就不用了,改天我約他出來,你一頓飯總是要請的。

這個自然,到時你打我電話。

過了幾天,方麗君的電話就打來了。約好周末中午在城東的“快活林”大酒店碰面。

那天林美玉特意提早半個小時在酒店大廳里等著。大約一支煙的工夫,方麗君和殷志宏來了。

方麗君要了個包廂,然后點了酒菜。方麗君本來想和方麗君一塊喝飲料的,可殷志宏不讓,說今天必須喝點酒。方麗君說,美玉可不大會喝酒,這我知道。殷志宏說,喝酒必須對飲才有氣氛,一個人喝就無聊了。方麗君搖搖頭說,這個理由有些牽強。

殷志宏咂了咂嘴,想了一會說,反正今天這里也沒外人,我就說個理由充分的。說著轉過頭看著林美玉說,在你們那一圈里,羅興亮算是這個吧。他說著翹了翹大拇指。林美玉微微點了下頭。可是你以為他到我這里搞那張證就那么便當?他停頓了一下,笑著說,今天嫂子出面,我也知道你家里條件不是很好,所以也不難為你,一頓酒就都在里面了,那你說今天你該不該……

這樣說來,美玉你倒是應該喝點酒陪陪。方麗君說。話說到這份上,林美玉想不喝點酒的話,恐怕有點說不過去。就也倒上了一杯酒。

敬過兩次,殷志宏見她酒下得慢,就問她,是不是擔心他吃了這頓酒拍拍屁股走人,到時說話不兌現?林美玉說,她可沒這么想。殷志宏便說,那你怎么酒不下去?害得我也不敢喝呢。林美玉沒法,端杯喝下一大口去,頓時就覺一路燒灼順著喉嚨一直燒到她胃里,反涌的酒氣嗆得她連連咳嗽。

方麗君連忙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同時嗔怪道,她不大會喝酒,你別讓她喝大口。殷志宏哈哈一笑說,美玉這么爽,說明她今天也是真心實意的。好,我也不含糊。說著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然后,殷志宏轉過身從包里拿出了一份空白的蓋著公章的審核表說:你真心,我也不假意。諾,趁我還沒喝高,我們就把表填了,省得你那邊牽掛著,我呢,還不敢放開喝,怕喝糊涂了,忘了正事。

說完,他就讓林美玉把自己的證件號和車號填上,然后在下面審批一欄里寫上:經檢測,該車符合安全使用要求,同意發(fā)放服務許可證。然后把后面復印的副本撕下給了林美玉。這副本你自己保留,車檢還是要的,過后把車檢報告直接送到服務臺就可以領證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林美玉沒想到這半個月來橫思豎量的事情這樣就辦好了,當下一塊石頭落了地。于是主動站起來給殷志宏敬酒。

不知不覺一瓶白酒就倒沒了。林美玉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感覺臉熱乎乎的頭有些發(fā)暈。

殷志宏好像還沒盡興,叫服務員再上一瓶。林美玉說,我已經多了,不能再喝了。一旁的方麗君也半開玩笑說,你可不能把人家灌醉啊,她醉了待會你買單啊。

那就上瓶紅酒,美玉待會倒一杯陪陪我,剩下的都歸我,總行了吧。

于是又叫了一瓶紅酒。盡管后來林美玉只喝了半杯,但頭已經嗡嗡作響了。等買完單站起來,林美玉就覺得眼前的東西似在搖晃。殷志宏此時好像也好不到哪里,站在那里人直打晃。若不是方麗君手疾眼快,說不定就被椅子絆了跟頭。方麗君叫苦不迭:看看你們兩個,喝成這樣還能走嗎?簡直在害我,我看還是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醒醒酒再說。

林美玉也感覺到自己喝多了,盡管是打車來的,但她怕出去被車一顛,憋不住就在車上給吐了,那洋相就出大了。因此就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方麗君很快就去樓上開了個房間,然后扶著殷志宏上樓。林美玉腳步踉蹌地跟在后面。剛進房間,林美玉就覺得胃里一陣洶涌,當下就沖進洗手間趴在洗臉池上嘔吐起來。方麗君過來在她后背輕輕拍了幾下,然后接了溫水給她漱了口。等她被扶著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殷志宏已躺在床上睡著了。

方麗君安頓她坐到了一邊的沙發(fā)上。雖說吐了以后胃里好受了些,但腦子卻好像越發(fā)地暈了。

就在這時,方麗君接了個電話,回頭對她說,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去接一下女兒,把她送回去后馬上過來。林美玉看看正在打鼾的殷志宏,無力地點了下頭。

方麗君走后,她也靠著沙發(fā)閉上了眼睛。頭暈得厲害,感覺就像蕩秋千一樣忽悠忽悠的。腦袋里仿佛有個小榔頭在突突的敲。也許睡一會就好了,她這樣想著,放松意識,不一會睡意就像暮色一樣漸漸籠罩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到胸口有一種被抓揉的酥麻酸脹。她睜開眼,發(fā)現殷志宏正環(huán)摟著她,一只手正不懷好意地抓著她鼓突的胸脯。你干什么?她一驚。盡管已經醉得不輕,但她的意識還尚存清醒。當即便下意識地去抓扯對方的手。

林美玉,林美人,我想干什么,難道你還不清楚么,還真以為我喝醉了啊。殷志宏涎著臉說著。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林美玉一邊說著一邊去掰扯著對方的手,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酒后的她渾身無力。殷志宏的聲音像紙片一樣,忽遠忽近地在她耳邊飄著:你這人啊,就是想法太保守,現在做人要懂得拿自己有的換自己要的?,F在我把你要的表格給你了,你也應該把我要的給我啊,是不是?說著,他開始扯起她束在腰帶里的襯衣,伸手慢慢探入她的衣內,然后就像貪嘴的狼一樣,如愿地捉住了她豐柔的乳房。

林美玉又一次扭動起身子,殷志宏一發(fā)狠干脆把她抱起來扔到了床上。只聽悶悶嘭地一聲,她的頭在床頭重重磕了一下。頓時,她只覺眼前一陣發(fā)黑,意識也隨之模糊起來……搖晃中,仿佛有一縷歌聲從遙遠的地方輕輕飄來:“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

一滴清淚慢慢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繆文宗,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江蘇江陰。200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多篇作品在《廣西文學》《飛天》《散文》《雨花》《山花》《陽光》《佛山文藝》等刊物發(fā)表?,F為江蘇省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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