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淑玉,廣西全州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美文》《詩刊》《飛天》《廣西文學》等刊物,有散文被選為高考模擬題,著有散文集《遙遠的琴聲》?,F(xiàn)供職于桂林市秀峰區(qū)委辦。
當我在電腦屏幕上敲下這一行字的時候,眼睛發(fā)亮。有風從歲月深處呼嘯而來,一些浪漫、一些憂傷、一些像露珠一樣澄澈像花朵一樣明媚的夢想如云煙般在眼前鋪開,溫暖彌漫了我的手指。
“想辦法把檔案從招生辦調(diào)出來!要脫產(chǎn)!要來南寧讀!這是首府,是人才薈萃之地……”表弟的聲音從電話機的小孔中鏗鏘地飄出,在我沉寂的心中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這是1987年的酷夏。走出鄉(xiāng)中心校低矮的值班室,我看到校園里溢滿白花花的陽光。午后。無風。驕陽正烈。我在一棵歪脖子柚子樹的樹蔭下站了很久,在遙想一座城市的風貌。
“南來又見英雄樹,勁挺枝頭已著花。慈竹參天籠雨露,桄榔拔地入云霞……”郭沫若先生都贊不絕口的地方,怎能不讓一位鄉(xiāng)下少女魂牽夢縈?但對我來說,這座城市最大的誘惑不是蔥蘢的佳木、飄香的花果,而是那些閃著各色光環(huán)的高等學府。
不要笑我淺薄,在那個時代沒有誰不對文憑持一種仰望的態(tài)度。但是,脫產(chǎn)進修了就能擺脫鄉(xiāng)下教師的命運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對都市生活的向往是鄉(xiāng)下人永遠也解不開的結(jié)。表弟在他簡陋的學生宿舍接待了我們。他熱情地幫我們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帶我們?nèi)チ伺奚帷?/p>
接連幾天,我和跟我一樣想讀書的女同事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我們通過各種七彎八拐的關(guān)系,找到一些我們認為能說得上話的老鄉(xiāng),希望通過他們在這座城市的某所教育學院謀一個求學的位置。但到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區(qū)招生辦說:“函授有什么不好?既可以拿文憑,又可以拿獎金,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想來南寧脫產(chǎn)?好,明年再考。只是那么多人參加考試,你們不怕考不上?”
我們不怕。走上中師之路后已錯過了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高考,我們不想錯過另一個大學夢。
第二年,我和好友一同登上了去邕的列車。她去了一所教育學院學地理,我去了另一所教育學院學歷史。雖然所學專業(yè)與我們所教的語文不太對口,但畢竟能堂堂正正地在首府生活兩年了。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滿街的香蕉、菠蘿、龍眼、荔枝,還有扁桃樹、木棉樹、桄榔樹、榕樹……
我無法想象當我走進那座夢寐以求的城市時,最想做的事不是游美麗的南湖,逛寬廣的大街,以及到超市選時尚的衣服,而是鉆進圖書館借了一大堆書。我在故紙堆里揮霍著美好的年華,讓臉上的紅暈一點點地褪去。
我熱衷于每一次考試,像磚頭一樣厚的《世界史》,那些又長又拗口的人名、地名,那些很容易混淆的多如牛毛的戰(zhàn)役,那些彼得一世、查理三世等男人在何時何地做過何事有何影響的歷史要素,我一般都能在試卷上準確無誤地寫出。
我熱衷于在學生會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改革。每個星期在廣播站固定推出6個專題,“綠色星期一:文學天地欄目”“藍色星期二:音樂之窗欄目”……當我把沉悶的廣播站整頓得有聲有色時,我的虛榮心在學院領(lǐng)導和老師的稱贊中得到了滿足。
我還狂熱地愛上了文學。那時候,我有著無限的創(chuàng)作熱情。一天能寫好幾篇文章,能創(chuàng)作好幾首詩,并不厭其煩地向各家報刊投稿。寄的稿子多了,編輯照顧情緒,偶爾也有一些“豆腐塊”見報,于是就浪得虛名,在每一次學生會干部的競選中高票當選。
我忙碌而充實地在兩點一線間奔波,忘記了來這座城市的最初愿望。我分不清城市的東西南北,甚至不知道哪里有最美的風景。周末時,別人都在成雙成對地逛公園、壓馬路,我卻為了可憐的高分在教室里啃那些枯燥的歷史要籍。
當我的女同事把帥氣的未婚夫帶到我面前時,我才意識到我如果再迂腐下去恐怕就嫁不出去了。于是關(guān)心我的朋友就把幫我找男朋友之事列上了議事日程。
朋友幫我介紹的第一個男友在某市公安系統(tǒng)工作,身高、相貌、文憑都符合我事先劃定的標準。更讓我驚訝的是,他說有一天下鄉(xiāng)路過我們學校時,看到我?guī)е鴮W生在采杜鵑花,從此記住我那條潔白的連衣裙和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女人天生是虛榮的動物,經(jīng)他這么一夸,我在心里頓生好感。本想與他深交,但有一次他居然對我說,如果我做了他的女朋友,他會想辦法把我調(diào)到城里。我很想改變環(huán)境,也很向往都市里燈紅酒綠的生活,但是我眼里的愛情是神圣的,不是交易。所以,這個一般人求之不得的條件,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我從此將他拒之千里。
朋友極力想撮合的第二個男友在某大學中文系,那是個走到哪里都讓女人的眼睛為之一亮的男人。不但有一張英俊的臉,一副好歌喉,還有極強的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是高校里最活躍的學生會干部之一。有一回,他拿了一篇人物分析的作業(yè)讓我?guī)兔?,說最近活動太多沒空寫,接著就捧來了一大堆參考書。喜歡文學,卻沒讀上中文系,是我最大的一個心結(jié)。雖然文史是一家,但畢竟區(qū)別太大。那時候的我正值自以為是的時候,總想給滿腹文才的自己找一個展示的平臺,就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我花了兩個晚上閱讀原文和各種評論,很快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利用周末時間洋洋灑灑地寫成了一篇近萬字的論文。兩個星期后,他興致勃勃地約我去公園,興奮地說:“你的文章寫得真好!得了98分呢!教授都表揚我了……”他的眼神里帶著某種掩飾。我直視他,笑著問:“教授是表揚你還是表揚別人?”他一驚,慌忙坦白:“是圖書館的小楊請我?guī)退龑懙暮谧鳂I(yè),我怕寫不好所以找你寫。她平時喜歡找我,有時候也一起去跳跳舞,但我跟她真的沒什么……”
后來,朋友又陸續(xù)給介紹了幾個,但終歸是沒有結(jié)果?!澳阊?,挑三揀四的,究竟想找怎么樣的男朋友?”朋友說。
“他可以沒有錢,也可以沒有地位,但一定不能沒有自己的風格,正像一座城市不能沒有自己的特色一樣。他或像高山一樣冷峻,或像大海一樣深沉,或像梧桐一樣高遠,或像松柏一樣堅定……”我說。“死丫頭,那些都是小說里的愛情呢!”朋友氣惱地回應(yīng)。
老鄉(xiāng)會上我認識了他。一打聽,我們居然是同一個鄉(xiāng)的,而且兩個村子只相隔幾里路。我們的交往自然少了很多戒備,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把他當兄長看。
寒假放假時,我們一起回家。車站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他奮力地在前面擠開一條道,好讓瘦弱的我順利過去。但我太不中用,不是手中的菠蘿提不動了,就是旅行袋被別人的腳絆住了。他一急便命令我把東西全部放下。只見他左手拿3塊砧板,右手提一袋菠蘿,左肩挎著自己的包,右肩背著我的旅行袋,風風火火地就往前走,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像魔術(shù)師的道具,滑稽地掛滿了全身。人很多,他被擠得滿頭大汗,但卻不停地回過頭來叮囑我“要小心”,那憨厚的笑容陽光般燦爛。
“怎么帶這么多砧板回去?”“有一次學院搞活動正好去龍州,就順便買了。一塊給家里,一塊給鄰居,還有一塊是幫我們局一個退休的老領(lǐng)導買的?!薄斑@個領(lǐng)導很關(guān)心你嗎?”“一般吧。在位時很多人圍著他,我也就沒有走近他。如今退了,到他那里走動的人就少了。他常常感到寂寞,久不久找我嘮叨。他喜歡做菜,刀功特好,閑聊時多次提到龍州砧板……”
坐汽車,擠火車,不遠千里幫別人帶一塊沉甸甸的砧板,而這個人卻是退了休的在位時并沒有重用他的領(lǐng)導!我的心隨著列車的晃動不平靜起來。
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在當今時代,重情重義的人也許不是很多了??尚业氖?,這樣的人讓我有福氣遇到了。
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當他在妖嬈的朱槿花下坦白地向我表露心跡時,我毫不猶豫地把手伸給了他。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就是我終生的依靠。
結(jié)婚時,朋友打趣:“你先生是什么風格的呢?是高山大海,還是梧桐、白楊?”他們本是玩笑,我卻很認真地回答:“土地,我覺得他像土地一樣的質(zhì)樸和厚重……”
后來,在我的很多篇文章里,我情不自禁地向朋友們交代了我與他交往的細節(jié)。他走進的,不僅是我的文字,更是我的生命。
五一勞動節(jié)時,兒子回來。他赤著胳膊在廚房里做了滿桌子的好菜,兒子一連吃了三大碗飯,還不想放碗。他說:“老爸的手藝可以吧?當初,爸就是憑這個追到你媽的。”兒子來了興趣,連連追問:“爸,你說說,你是怎么認識我媽的?”他敲了敲兒子的頭:“怎么認識?讀書時認識。我和你媽都在同一座城市讀書?!薄澳銈儍蓚€村隔那么近,為什么要跑那么遠才認識?”
是呀,為什么要跑那么遠才認識呢?過去的20多年,在田園、在小鎮(zhèn)、在公路旁,我們曾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但形同陌路,是那座城市讓我們走到了一起??墒?,沒有那座城市我們就不能相愛了嗎?為什么我們的相識在那里而不在這里,在此時而不是在彼時?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難以回答的問題。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shù)。
吃了晚飯,一家人在小區(qū)散步。走在一左一右的是我至愛的兩個男人。大的成熟穩(wěn)健、幽默風趣,小的英氣勃勃、調(diào)皮純真。我雙手牽著他們,心中無比踏實。
責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