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妮
綠眼黑貓浮在半空,云氣似乎是綠色。她睜開眼,綠霧就卷來,仿佛要推她回到那片軟藍(lán)里。那藍(lán),其實就是季冬。趙小曼曉得的。但她一直不認(rèn)為季冬已經(jīng)死去。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頭有些暈,眼睛看不清,身子軟得很。
睡著?暈倒?恍惚間,她不能確定。
她努力抬了抬手,有輕微的一聲金屬的回響。黑色的貓尾一閃,消失了。特有的鐵柜之音仿佛冷靜、沉著。但趙小曼曉得,鐵柜里頭空虛,濃到出墨的綠漆背后,其實就是薄薄的一層鐵皮、一副空皮囊。是柜里的檔案盒,是盒里密麻麻恒河沙子一樣堆積的字,是一個老企業(yè)上百年的記憶,賦予了它們分量和定力。趙小曼覺得,自己也是一副空皮囊。當(dāng)一個人空了的時候,就想拼命地往里填東西。幼時家里沒什么可吃,胃里常空,她就狠命地往肚子里塞,偶而揀到半截甘蔗根,那就是天下最甜的東西。有時候,連這些都沒有,她就扛著小鋤頭跟在大人的身后,爬到山上,挖一種叫“狗露勒”的東西。趙小曼小小的一雙手捧珍寶似的,可以啃半天,胃似乎有東西研磨了??墒聦嵣?,胃根本推碾不動,不過走一個形式??邢碌乃槭右粯拥臇|西,怎么艱難地爬進去的,就得怎么艱難地爬出來。開始趙小曼不懂,后來懂了,但肚子仍餓,也就仍然得去啃食它。
幼時不懂苦難,她以為生活本就是那樣子的,因為村子的人都這樣。后來懂得了,又因為已是過去的事了,苦與難的成分已大大縮水,像曬干了的木薯片,基本只剩下淀粉了。等她把一切看得真切了,等她剛剛經(jīng)歷幸福,卻頃刻跌進深淵里,一下就懂了——真正的屬于她的需要她獨自承擔(dān)的苦難——空!是胃的空,更是心的空,無邊無際無天無地的深淵,往下掉,往下掉,一直掉下去……
陰郁的貓臊味隱隱飄來,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yuǎn)。頭仍有些暈,她用雙手捂著。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奮力把自己從那一片虛無柔軟的藍(lán)里拔出來,從季冬的懷抱里扎掙出來。不曉得為什么,她頭一次感到那軟藍(lán)不那么好,她頭一次覺得季冬的懷抱太軟,太虛,使她感覺到惶恐,不真實??刹痪褪遣徽鎸嵜矗考径甲吡四敲炊嗄炅???涩F(xiàn)實歸現(xiàn)實,人的心,不歸現(xiàn)實管。只要閉上眼睛,她就會被季冬卷進那片無涯的軟藍(lán)里。他們是融于一體的。想到這,她又很欣慰。
那年,遠(yuǎn)在天邊的黑龍江,一場突然降下的漫天大雪,吞噬了一輛東風(fēng)牌大貨車,連同車廂里滿載的油鋸。前窗玻璃里的季冬,表情凝滯,掛著霜。司機提著油桶去加油站買油,沒能再走回來。他最后被截去了一條腿。這些,都寫在紙上。季冬帶去的那車油鋸,從老廠,從紫荊城發(fā)車,出廣西,一路轟隆隆跑到黑龍江。最后具體到了哪里,材料上沒有提。但趙小曼猜想,應(yīng)是按原計劃拉到某個林場去了。辛苦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終歸是要物盡其用的。油鋸就應(yīng)該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砍伐樹木。季冬出差前跟她說東北的林場,遠(yuǎn)是遠(yuǎn)點,冷是冷點,但差旅費也高啊!辛苦幾年,房子就有了,再辛苦幾年,車子就也有啦,他還拍了拍他的胸膛,意思是——我很強壯的,我的價值是無限的。他還摸摸小承的頭。
阿爸,我想要一支沖鋒槍。小承脆生生地說。小承才3歲,還不懂得什么,他以為黑龍江就是紫荊城里某一座商場超市的名字,就跟佳用超市是一個樣。他們最樂于周日逛佳用超市。季冬開摩托車,趙小曼坐后座,把小承放在兩人中間。但小承不肯,指手畫腳,一定要坐到車頭去,嚷嚷著,坐在中間好黑的,好黑的。說是車頭,小承其實是坐在油箱上,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后視鏡的兩根小桿子,冷風(fēng)吹到他的小臉上,他也不覺得冷,還咯咯笑,他以為是他在開車呢,是他在把控車頭呢。于是,趙小曼就摟著季冬的腰,把臉貼著他的后背,就像他們戀愛時那樣。季冬不是特別魁梧,可以說,太瘦了些。臉有點白,戴眼鏡,書生氣得很。趙小曼覺得,這樣好得很,再好也沒有了。雖然隔著藍(lán)色的夾克衫,但她仍感覺到他身體的溫?zé)?,結(jié)實,靠著,貼著,舒適得很,美好得很。她貪戀著,深深地埋進去,閉上眼,似乎要睡著了。他故意往后拱了拱背,輕輕摩挲她一下。那仿佛就是點了一把火,她騰的一下就燒起來。他這點小小的壞,使她恨得要咬牙齒了。她舉起手掌,待要打他一下,終是輕輕地?fù)嵯聛?。她心疼他,舍不得打他。這是他出差東北前一天的事情。當(dāng)然,以前也常常如此這般,只不過,最后一次,總是特別有想頭。
喵——空曠,縹緲。黑貓似乎從某處飄落到某處,細(xì)碎的貓步似有若無。
雖然綿軟,最終還是坐起,倚鐵箱歪著。她想起來,在軟軟地滑溜下來之前,她打開了一個箱子,黃褐色的檔案盒排列整齊,一個個挺起胸膛,滿面光輝,接受她的檢閱。仿佛是,它們存在的唯一期望就是她把門打開,讓光線照耀到它們臘黃的紙臉上。她滿懷慈悲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門,看望它們,撫摸它們。它們像一群乖孩子,溫順地把黃臉貼到她的手掌心上。她好像聽到了它們嚶嚶嗡嗡的呻吟,來吧來吧,撫摸吧,撫摸吧撫摸吧……它們把空箱子填充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它們自己也肚腹飽脹,替老工廠儲存著上百年來所走過的每一段路、所布下的每一局棋。在一些通知總結(jié)上,寫著一些人的名字。這些人有些升職了,有些降職了,還有些被撤職、開除、解聘、處分、表彰,還有工傷的,工亡的……她按照類別把這些人分開,這是按照檔案分類法分的類。如果按照她的意思,該讓所有人的名字都擠在一起才好。寂靜里的歡騰,寂靜里的繁華,最是動人。但后來她還是遵從了規(guī)章制度的意愿。當(dāng)然她并不是因為規(guī)章制度而是季冬。季冬的名字也在這里也歸她管轄。她不忍心,怕嚇著了別人,也怕委屈了季冬。
季冬的名字,不是名字,而是一張藍(lán)紫色的臉。她把他單獨立卷。薄薄一個牛皮紙盒,幾張紙,收納了他短暫的一生。他這一生最后的相片,也被她收進盒里。一輛大貨車,大雪覆蓋,前窗玻璃露出一角冰窟窿。他仿佛是瞬間凍在那里的,成為一只藍(lán)色的琥珀:兩掌張開,臉貼著前窗玻璃。在最后的時刻,他仍著戴眼鏡,熱切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雪,遙不可及。
你看到了什么?她時不時問他。
黑貓的綠眼睛也是遙不可及的,綠瑩瑩的虹膜深處,有一個不可探究的神秘世界。
可以說,季冬有點摳,嘴也有點笨,不太招老廠姑娘們的關(guān)注。大工廠,男多女少,姑娘們眼界自然寬,百里挑一呢。季冬的家境還不太好,父母早故,沒有一點積蓄。一年一年下來,他的身影就很顯孤單了。不過她倒蠻中意他那些缺點。摳的人,一般顧家,嘴笨的人大都老實可靠,不花里胡哨。事實上,當(dāng)初她根本就沒在意,因為沒覺得不好。再說了,那時他只是她所在小超市的一個顧客。老板說,所有顧客都是他們的上帝。老板的話,她很信的。那時她做財務(wù),對每一位來開票的客人都恭恭敬敬。季冬有時來采購辦公用品,找她開發(fā)票。厘厘分分算得仔細(xì)。她會從產(chǎn)品的性能、使用年限、廠家信譽、保修期、回購率,還有她自己的親身感受等各個方面,一一向他說明。她說雖……雖雖然貴……貴一點也值……值得。她說話結(jié)巴,也不曉得是不是小時啃“狗露勒”把舌頭啃鈍了的緣故。母親很恨她這點,常罵她沒用,連一句完整話也講不了。但母親越罵,她的舌頭就越緊。季冬倒很有耐心,微笑著,側(cè)著大耳朵,仿佛要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珍藏。漸漸地她在他面前就很放松了,舌頭也不緊了,說的話竟有些順暢了。再后來他們就好上了。好上之后,季冬仍然是那樣微笑著大耳側(cè)歪聽她慢慢地絞著舌頭說話。他那鄭重的樣子,讓她很受鼓舞,就不停地說說說,恨不得把二十幾年吐不出來的話一股腦兒噴出。后來她的舌頭就靈活了,結(jié)巴似乎就這么好了,只是遇到特殊情況,偶爾也還會犯一犯。她問季冬,怎么看上了她這么笨的一個人?季冬說你呀,嘴比我還笨。原來他心疼她努力說話的表情,心疼她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人看的樣子。他說她太真,太善,易碎。她聽了,眼淚當(dāng)即就汩汩滾下來。他是真懂她。她是真的挖心挖肺對待每一個人。母親罵她傻,說她是被人賣了還會幫著人家數(shù)錢的人。可不是嗎?從小家里吃的喝的穿的,都是哥姐們先搶了。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等著他們散去后,再去撿剩下的一地碎屑。工作后,超市的小姐妹,就想法子讓她多干活、少拿錢,還取笑她。她心里當(dāng)然會感覺不舒服,但又覺得沒必要太計較。同事之間,真沒必要斗得你死我活。人家學(xué)她僵著舌頭說話,那也是因為自己的確是那樣說話的嘛。有時她又疑惑,是不是因她內(nèi)心深處太懦弱?她憂心忡忡,到哪找一個愛她的人?卻萬萬沒想到還真有人看重她這點傻。于是,她更是死了心地跟定季冬。
可誰想到,季冬會這么快就拋下她和小承,獨自先走了呢?
趙小曼記得,她帶著小承,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到那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地方接季冬。季冬一下就變得那么小,蹲在一個小盒子里。她很不習(xí)慣。不過呢,當(dāng)她把他抱起來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一只尖尖的小指甲撓了一下她的心。一陣尖銳的疼,接著漫上一點點暖,一點點癢,仿佛是她空蕩蕩的心里,又有了一個小小的小東西。原來季冬并沒有拋棄她和小承。他化身一個小嬰兒,在她空洞無物的心里,爬來爬去。她想說,小壞蛋,你輕點,你看你,都把我弄疼了。
阿媽,你怎么哭啦?小承問。
她胡亂抹了一把臉,說,噢,小承,阿媽高興呢。
哦?小承滿眼迷惑。他還太小,還不能理解這么復(fù)雜的情感。
你看,阿爸變成你的小阿弟了。她低頭輕輕撫了撫懷里的小盒子說。
小承的眼睛一下就瞪得大大的。他也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然后他就要求讓他也抱一抱。于是小承抱著季冬,趙小曼抱著小承,一家三口又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回到了紫荊城。后來的幾年,小承久不久就會纏著她問,阿爸小阿弟怎么還不出來???他什么時候長回阿爸的樣子?。堪质裁磿r候把沖鋒槍買回來?。克31粏柕冒l(fā)愣。她無法告訴小承,阿爸早就長大了,早就不是那個小阿弟了。到了夜里,等小承睡著了,他就會像龍卷風(fēng)一樣把阿媽卷走。這些話她解釋不清。不知從哪時開始,小承突然不再問了,他好像一下就懂了。他沉默了,陰郁了,把事情都悶在心里了。
把季冬接回家的那個晚上,季冬的領(lǐng)導(dǎo)來了。帶來了很多東西,還有一只厚厚的信封。趙小曼默默地收下了,她需要這個。小承出生前,她就把小超市的財務(wù)工作辭了,后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到處打零工。最近倒是聽說原來那小超市接替她做財務(wù)的姑娘也準(zhǔn)備生了,也要辭職了。超市的小姐妹透口風(fēng)說讓她去找一找主管。不過即使去了,那小超市小門小戶的,每月就那幾百塊,怎么幫季冬把小承養(yǎng)大?她千揉萬捻,總是不夠,心里就發(fā)慌。她小時候胃里??盏冒l(fā)酸、發(fā)慌。她不想讓小承也跟她一樣。所以她需要錢,需要很多的錢。
季冬的領(lǐng)導(dǎo)坐在那里,面色沉痛,好像是斷了一條手臂。季冬曾經(jīng)說過,領(lǐng)導(dǎo)待他不錯的,看重他。
領(lǐng)導(dǎo)小心地問她,有什么要求?領(lǐng)導(dǎo)這一樣問,她倒不曉得怎么開口了,只覺得舌頭又被銹住了。
她母親就碰一下她的胳膊,給她遞眼色。母親一聽到消息就立即從村子里趕來了。她這么笨的一個人,又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遭遇這種人生大事,母親哪里放心得下?這可跟小時候哥姐們搶食不一樣。那到底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總歸流不到外人田,只要他們不打得頭破血流怎么著都可以。在外面就不得了,誰老實誰出虧。不爭不搶,就只有被欺負(fù)的份。季冬沒了,這娘倆往后可怎么活?母親千叮萬囑,要談,要爭取!光給錢不行,多少錢都是不行的。要想到長遠(yuǎn)。母親還說,不行的話,你就哭,就鬧。大單位好面子,就怕人鬧的。
趙小曼覺得長遠(yuǎn)太迷茫、太空,不可想象,不可規(guī)劃。她低著頭,不看領(lǐng)導(dǎo),也不看母親,一直吭不出聲,當(dāng)然也不哭也不鬧。她曉得母親心里肯定又急又恨,若是在平時,她早跳起來罵她了。她從心里可憐母親,生她,養(yǎng)她,她卻什么也給不了母親,而母親這么老了還得為她操碎心。她也想說點什么,可她的舌頭卻像被焊死在嘴里了。
季冬,還是你出來談吧。我不懂得談這個。趙小曼心里想哭。以前季冬就是她的天。天大的事,都由他那一雙有力的手托著。她只需管他倆的吃喝拉撒,安逸得很。她就去找季冬——那個在她的心里爬來爬去的小人兒——有了他,她的心才不會空落落的。可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感覺不到他了,她心此時是空的,那塊桃形的肉恍若被誰一刀割了去似的。藍(lán)黑色的小盒子現(xiàn)在在供桌上,盒前一爐香,白氣的煙氣凝成云霧,懸著。她不停地絞手指,是為了強忍著把小盒子重新抱回懷里的沖動。一只手伸過來,是母親長了斑的年老的手。趙小曼驚了一嚇,惶恐地望母親。母親用硬而皺的老手包住她那一雙無措的仍然水嫩的手,她的淚忽然滾下了。
季冬的孩子還這么小。小曼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母親說??梢园才?!領(lǐng)導(dǎo)沒怎么考慮就答應(yīng)了??礃幼樱瑥S里商議過了,是托過底的。還需要一套房子。他們倆不能一直這樣租房住。母親又說。
這個……領(lǐng)導(dǎo)猶豫了。
沒有新的,舊的也行。母親看了看女兒。她仍然攥著女兒的手。趙小曼感覺到了母親硬瘦的手心里流淌出來的溫暖。領(lǐng)導(dǎo)也望了望趙小曼。趙小曼胡亂地點點頭。她的心里亂得很,她希望這場談判快點結(jié)束。她抵觸這種交易,季冬的命不能這樣算,可又再無別計了。她不想活,小承還得活啊。小承才3歲,人生才剛剛開始,誰有權(quán)利剝奪呢?母親是為了他們倆好,領(lǐng)導(dǎo)也盡他的能力了。趙小曼突然覺得很累,很累,想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靜靜地躺在黑暗之中。那填滿每一個角落、每一痕皺褶的黑暗、寂靜、安詳、包容、博大,把人托著、護著,充滿慈悲。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個胎兒嬰兒,蜷曲在母親的子宮里。
趙小曼迷戀上了黑暗。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見,但有著無限的可能,想什么都可以有;而在亮亮的陽光下,好像什么都看得見,實際上沒有一樣是真實的,都是虛的,得不到,留不住,都是云煙,都是那月下的流霜。
那天夜里,季冬從她心里爬出,迅速長大,頂天立地,大到?jīng)]有邊,黑有多大,他就有多大。他環(huán)抱著她,叫她別怕,就像以前一個樣。不,他比生前還要強大。他給了她一份工作,還給了她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他給她的不僅僅足夠她把小承撫養(yǎng)成人,將來有一份退休金,還會像綿長的溪水那樣滋養(yǎng)她,直到她老去、故去。
她聽到遠(yuǎn)處的角落有吞咽食物的聲音,咔嚓、咔嚓。有些放肆。她每天早上都特意拐到菜市,買兩片牛肉。據(jù)說貓吃生牛肉發(fā)腮,臉會圓一點。她心里其實怕貓,但不管怎么說,她都希望綠眼黑貓能好看一些。
20年,好像很漫長,又好像很短暫。仿佛說話間小承就長大了,大學(xué)就要畢業(yè)了。他是怎么長大的?回想起來,大部分光陰都憑空消失了。剩下一截一截的,像快拍短視頻似的快速閃過:小承剛出生時皺巴巴的小臉,小承坐在摩托車頭抓著后視鏡的小桿子咯咯地笑,小承指著天邊的火燒云說太陽融掉了,小承眼淚汪汪地舉著小盒子說阿爸你快出來快出來吧,小承燒得像根燒火棍迷迷糊糊說阿爸阿爸我的沖鋒槍呢。小承背著書包走進校門,小承爬在桌上寫作業(yè),小承背課文,小承把獎狀交給她,小承脖子隱約出現(xiàn)小喉結(jié),小承唇上冒出兩撇青淡淡的小胡子,小承默默地走進房間關(guān)上房門;小承在咆哮,因為她動過了他的抽屜,打架后的小承鼻孔塞兩團棉花默默走進家門,小承拖著行李箱坐動車去北京上大學(xué)……一兩分鐘的小視頻,仿佛就是她一生艱辛操勞的全部所得。
小承。趙小曼終于想起來了。她為什么暈倒?為什么把自己關(guān)在檔案庫里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去打開了?為什么撫摸那些黃臉的檔案盒了。小承跟她鬧了。他一向很懂事,做事有自己的主張。很早就懂得了自己沒有阿爸,也體諒阿媽的不容易,讀書就特別刻苦。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大學(xué)四年他領(lǐng)了四年的獎學(xué)金。季冬,你看看,這么懂事的孩子,就要工作了,做事領(lǐng)工資了!她記得她點開了微信音頻時,手有點抖。
小承啊——
小承啊,阿媽找過人事部張叔叔了,同意啦!她興奮地說。
小承你回來吧!
她早就想好了,小承回來,房子都是現(xiàn)成的。過兩年就結(jié)婚,就生孩子!最好生兩個,如果生下老三老四,就更好了。家里一群小孩嘻嘻哈哈,跑來跑去,把玩具撒在家里的每一個角落。也許小家伙們還會把一只毛絨絨的小猴子藏到她的枕頭底下,專等她夜里揪著猴尾巴把毛猴子拖出來,發(fā)出驚喜的尖叫……這些話,夜里躺在床上她已經(jīng)反復(fù)跟季冬講過很多遍啦。不怕沒人帶孩子。過幾年,我就退休了!孩子生得早,也不怕,我就向廠里申請?zhí)崆巴诵萋?!這些她也叮叮咚咚地跟小盒子里的季冬講了。她又說,不過我們沒那么多錢,讀書要錢,買房子也要錢,我們養(yǎng)不起三四個。那十幾萬還存著,一分沒花。但當(dāng)年能買兩套房的,現(xiàn)在半套也買不到了。季冬,這到底是什么一個事呢?盡管從未收到過回音,她仍然嘮叨了一遍一遍。季冬呢,就像深沉的大海,一概照單全收,從不嫌她啰唆。
小承,回來簽合同吧,快回來!趙小曼有點等不急啦。她甚至把音頻切換成了視頻。能看看小承開心的樣子,費點流量也是值得的。然而,手機屏幕里的小承,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他的眉頭擰成一堆柴,眼里噴火,扭著的嘴巴一張一合,他在咆哮。
阿媽!誰要你自作主張了?
你問過我了嗎?問過了嗎?
你這一輩子走不出阿爸的陰影你還要拖上我嗎?
你看看你,這些年,你簡直就活在一個黑盒子里,夜里不開燈,整晚整晚自言自語,房間里還常年燒香供……也不嫌瘆得慌……瘆得慌……
這些話,不曉得在他的心里憋了多少年了,這一下就像火山一樣噴出來。然后不等瞠目結(jié)舌的她作出反應(yīng),他就一把拉黑視頻,瞬間讓自己陷入黑暗。在他陷入黑暗之前,她好像看到兩顆粗大的淚從他眼里跌落。他哭了。一想到小承在那么遠(yuǎn)的北京獨自哭泣,她的心就揪得難受。
陰影?季冬是陰影嗎?她想不明白。
若不是常能跟季冬說說話,這些年她可怎么撐下來?季冬撒手一走,日子仿佛就被攔腰砍斷了。白天在檔案室里,盡管孤清,到底有事可做。一到夜里巨大的空就來了,她就一直往下墜,無邊無涯無所依附。此時季冬是她的唯一稻草。她只能下了死命地吊住他、虛構(gòu)他,把自己虛幻的想象當(dāng)作漁網(wǎng)來打撈她自己。她豐富的想象力便是兒時啃食的“狗露勒”,潔白誘人,其實都是欺世的謊言。她的生命每一秒都在消逝。她肉體的鮮活,身體深處的幽香,所有這些,都需要一塊沃土來承載,并夯實。這沃土可以是一雙欣賞的眼睛、一個陶醉的鼻子,也可以是兩只鄭重的傾聽的大耳朵,最后落實到一顆疼惜哀物的心上。也可以說她需要一個葬花的人。這個人只能是季冬。要不然,難道叫她再找一個男人嗎?難道叫小承喊另一個人阿爸嗎?再說了,她一無所長,一個沒錢沒貌青春凋零的寡婦,還能再嫁給什么樣的人呢?而季冬經(jīng)過她夜復(fù)一夜年復(fù)一年的想象,早已脫胎換骨,完美無缺,慈悲為懷,就是她的葬花人,就是她的佛。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自己原來一直活在一個空箱子里。她跟小盒子里的季冬是一個樣的,跟鐵箱子里的檔案也是一樣的。她其實就是季冬遺棄在這世上的一份檔案,就是季冬的遺物。她想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小承的孩子氣看法,是他把他的看法強加給了她。她想她應(yīng)該再跟小承談?wù)?。點開微信,她不敢用視頻,不敢用音頻,她怕他不愿接聽,更怕聽到他的哽咽,她用手指一筆一畫寫字。
小承,你不回老廠,那你想找哪個單位???她小心翼翼地問。
小承久久沒有回復(fù),好容易有了動靜,卻只見短短的兩個字“北京”。
??!小承你不回紫荊城了?
你曉不曉得北京的房子有多貴?阿媽做一輩子也買不下兩塊磚啊。
你說你跑那么遠(yuǎn),阿媽以后怎么幫你帶小孩???
小承沉默著,不再回復(fù),連冷冰冰的表情也沒有。這是她帶大的小承嗎?她給了他很多委屈嗎?他就這么恨她這么怨她嗎?她找不到答案。小承早已默默地把他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由她帶著,在她的面前吃飯、睡覺、生病、寫作業(yè),把獎狀交給她;另一半獨自長大,躲避她、窺視她、怨恨她,憋著勁要離開她,擺脫她。她仿佛明白了,又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她感覺頭暈得厲害,越想頭就越暈。后來她就忘了吃午飯。再后來她就軟軟地暈倒在檔案庫里了。
趙小曼終于把這些事全想起來了。
她搖搖晃晃回到辦公室,沖一杯紅糖水,剛要喝,手機鈴聲就響了。是部長打來的。他說請到辦公室來一下。她很忐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獨自呆在頂樓檔案室20年了,基本沒人找過她,部長更不會找她。這樓里的人大概誰也不會想起來還有她這一個活物,老鼠一樣終日在舊紙堆里窸窸窣窣。這一層樓除了一間堆放雜物的舊機房,其余六間全是她的地盤:一間辦公室,五間檔案庫,一溜兒的門串成一串,墨綠色的檔案柜也是一溜溜一串串的,進去就像進了迷宮。早些年倒常有同事上來,或查閱檔案或移交資料。后來老廠改制成公司,要現(xiàn)代化管理,管檔案的方式也就跟著改了,檔案掃描進電腦了,輸入檔案管理系統(tǒng)。移交資料的,也先網(wǎng)上交接,再抱紙質(zhì)資料上樓。開始還有人跟她說幾句話,后來不知哪時起,所有人商量好了似的,放下資料,抬腳就走。她那張因有人來訪而泛上些許活色的臉,瞬間就被凍在他們身后。他們匆匆而別,盡量避開她這個人,避開她的目光,就好像避開一具骷髏。近些日子,她越發(fā)孤僻了,言行越來越古怪。有時候,她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那單調(diào)的離奇的陰冷的笑聲不是她的,可確實是從她嘴里發(fā)出來。她仿佛被什么人控制了。她去菜市買菜,上下班走在路上,乘電梯上下樓,在所有與人群相遇的地方,她都顯得格格不入,似乎所有人都自動地離她三尺遠(yuǎn)。她審視自己,她看到她肉身的腐朽,骨髓的陰冷,她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正往外冒著陰森的氣息。這太可怕了。她揪自己的頭發(fā),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原本她也曾熱氣騰騰的,也穿紅的粉的,汗珠子也是晶瑩的就像珍珠那樣。夜里睡覺,她也熱得恨不得把薄薄的睡衣睡褲都扒光。那時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上下一身黑,炎熱的夏季,大太陽底下腳還得裹著厚厚的棉襪子。在辦公柜玻璃窗的反光里她看到一個盡顯暮色的枯槁灰白臉的女人,灰白的頭發(fā),灰白的眼睛。這不是她。她還未到50歲?。∷臒?,她的光,她的水靈靈,都到哪里去了?世界這樣大,她連一粒沙子都算不上,為什么還如此殘忍地不斷銷蝕她?她是被鏡里這個可怕的女人啃食掉了嗎?沒人回答她。玻璃窗里的女人咧咧嘴,閃現(xiàn)一抹僵直的女巫的笑容。
她嚇得背后嗖地飚出一層冷汗。她后退、轉(zhuǎn)身、捂臉,踉踉蹌蹌跑下樓。
在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綠眼黑貓在里間庫房不滿地喵了一聲。黑貓是三個月前才來的。一個下午,4點半,準(zhǔn)備下雨了,天陰陰的。她準(zhǔn)備關(guān)窗,冷不丁,一團黑影烏云似的飄落到窗臺。她心頭嗖地刮過一陣不祥的陰風(fēng)。在她看來,貓來自另一個世界,神秘、詭異,類似于神靈。特別是貓的眼睛,濾掉了一切色彩,直接透視出黑與白的本質(zhì)。黑白的活人是什么樣的?貓眼能看到,人眼看不到。但她想肯定不是黑白電影里那種紙片人的樣子。綠眼黑貓每天都來,都是下午4點半,大搖大擺消磨半小時,又順窗而下,溜走了,儼然一個偷情的情人。她怕它來又盼它來。她不敢愛它更不敢恨它。她的窗口洞開,每天都恭恭敬敬膽戰(zhàn)心驚又暗懷喜悅地迎接它。在她半生空蕩蕩的日子里,也就這么一點靈野幽冥之物會惦念她了。
與綠眼黑貓相伴的日子里,她常想,假如當(dāng)年做另外的選擇,回到小超市,或者做點小生意,辛苦必然更辛苦,但在你爭我奪中或許會更有煙火氣吧?她這一生也會是熱氣蒸騰色彩斑斕的吧?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如今這般清清冷冷了無痕跡吧?
部長在五樓。他請她坐在黑色的皮沙發(fā)上。他先問她工作怎么樣、身體還好吧之類的客套話,后來又講了一堆她聽不懂的話,什么市場啊,回款啊,困境啊,負(fù)擔(dān)重啊,減編啊,都是些跟她的檔案室沒多大關(guān)系的東西。直到后來他提到“提前退休”這四個字,她才明白過來老廠不打算要她了,要提前打發(fā)她回家了。
趙小曼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快速地抽搐了一下。她仿佛聽到自己身體深處發(fā)出鋸鋼鐵一樣的尖叫。她為這聲尖叫感覺到羞愧。不過部長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好像沒聽見。她不免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幻覺了?
她說,當(dāng)……當(dāng)初……可沒講,講……講……
哦,趙姐,你的情況,我還是比較了解的。
部長姓鐘。當(dāng)年季冬的領(lǐng)導(dǎo)到家里來時,鐘部長也一起來了。不過那時他還是不是部長,是小鐘。趙小曼工作的由來,他是清楚的。季冬的領(lǐng)導(dǎo)早些年退休了。鐘部長也漸見風(fēng)霜,頭發(fā)稀少了,整個人胖了一圈,鼻頭上泛著油光。趙小曼目光躲閃,不敢看那鼻頭,仿佛是那點油光使她驚懼,使她羞恥。她在心里殘忍地想,當(dāng)年那個濃黑頭發(fā)的陽光青年小鐘,也是被眼前這個油膩膩的男人啃食掉的吧?
是你自己吃掉了你自己。一個聲音突然從她嘴里笑嘻嘻地冒出來。
天?。∷l(fā)誓這并不是她自己要說的。雖然她心里的確有過那樣殘忍的念頭,可她再傻也不能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說這種話啊。而且她是個結(jié)巴,那個聲音卻像黑貓項上的毛一樣滑溜,明顯不是她說的。
你說什么?鐘部長疑惑地皺起眉頭。
沒……沒……沒……她想說她什么也沒有說,可此時的嘴巴并不肯接受她的控制。
嘎嘎嘎……那可怕的嘴巴掙脫了她的束縛,徑自拋下一串奪命的笑聲。
你笑什么?鐘部長幾乎要怒了。她看見他眼里的光瞬間變得又直又刺。
她心里恐懼得要命,哪里笑得出?可她分明能感覺到嘴巴兀自咧開了。她坐著的黑皮沙發(fā)正對著一組辦公柜。在柜門玻璃窗的反光里,她又看到了那個暮色的枯槁女人,那女人又詭異地閃出一抹僵直的女巫的笑容。她驚得魂飛魄散,連忙一把捂住嘴巴。就在她捂住的那一剎那,嘴里竟又飛出一句把她直接釘上十字架的話。
就是你自己吃掉了你自己,你看你都肥得冒油了!
趙小曼絕望地癱軟在黑皮沙發(fā)里。她看見鐘部長仿佛被一箭射中,眼球直往上翻,一手捂胸一手指著她說,你你你……你……他好像也變成結(jié)巴了。她心里難過極了。說心里話,鐘部長實在不能算是壞領(lǐng)導(dǎo),可以說,是一個好人。他當(dāng)她的領(lǐng)導(dǎo)也快有10年了。他體諒她的特殊情況,一直對她很寬容,開家長會啦,帶小承去醫(yī)院打吊針啦,家里有點什么事啦,只要電話里說一聲,沒有不答應(yīng)的。就是有時忘了說他也不介意。她的工作不累且很自由,全由她自己安排。只要把收集到的資料整理好了就行,只要電腦終端能查到檔案就行。部門發(fā)獎金什么的,從沒忘了也分一份給她。她對他不但一丁點恨意沒有,還從心里感激他。她真想把自己嘴巴割下來,把心肝肺全挖出來,雙手捧給部長,好讓他明白那些話真不是她要說的。
今天真是活見鬼了,她無法解釋。然而她卻獲得了一種報復(fù)的快意。報復(fù)?趙小曼糊涂了。她要報復(fù)鐘部長?這不可能。報復(fù)鐘部長背后的老廠嗎?報復(fù)社會嗎?報復(fù)母親嗎?報復(fù)小承嗎?報復(fù)季冬嗎?還是報復(fù)她自己?她在驚恐之中發(fā)現(xiàn),之前所有她愛的人,以及愛她的人,不曉得什么時候全被她涂上了一層怨氣。而最怨的竟然是她自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竟然深藏著一個充滿怨念的小惡人。此時回想往事,恍若隔世,她曾經(jīng)可憐領(lǐng)導(dǎo),可憐母親,她那曾經(jīng)人畜無害的樣子。
鐘部長蜷縮在他辦公桌后的大椅子里了,面色蒼白,捂著胸口咻咻喘氣。他犯病了?心臟???趙小曼猶疑著,心想應(yīng)該趕緊救他。她站起來向他走去。然而她行動遲緩,身體仿佛不那么聽指揮。她感覺到膝蓋僵硬,虎口僵硬,腦子也僵硬,弄不清自己這是要去救他,還是去害他了。
綠眼黑貓突然出現(xiàn)在窗口。下午5點了,太陽落山了,是它與她告別、順窗而下的時分。此時綠眼黑貓晚霞披掛恍若紅袍加身,肅穆蹲坐,幽靈似的綠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趙小曼明白,她的生活以及她自己,都已經(jīng)被懦弱和怨念謀害得差到不能再差,壞到不能再壞了。放下,必須放下,否則就不僅僅是失去小承,而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她必須要打開常年緊掩的窗戶,讓陽光照耀進來!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