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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飛

2020-01-21 09:39田仁華
南方文學 2020年6期
關鍵詞:哥嫂老鴨星子

哥嫂還是好的,有長兄為父長嫂如母的古風。他感受得到?;貋砟翘?,嫂子提個豬食桶,歡喜地說:“啊,星子?仙娘算得真準,說你不久就會回來,真的回來了?!闭f罷,丟下豬食桶,忙去給他打水洗臉,備衣鋪床。大哥挑一擔柴火回來,驚喜盈滿了臉膛,笨拙地問他:“回來了?回來就好了!”倆兄弟在火塘邊寒暄,大哥看著他說:“老想你,有時夜里都睡不著……”弄得他眼眶熱熱的。幾年不見,哥嫂都有些老相了。特別是大哥,瘦得厲害,險些骨頭也要瘦掉——幸好精神還不錯??上В换貋硪粋€人,叫花子一樣,一分錢都沒能幫他。侄兒侄女放學回來,對他這個叔叔投來陌生的目光。他走之前,他們還很小,現(xiàn)在,都背著書包上學了。他窘極了。要是他身上有一塊錢,他也一個分他們五毛錢。當他們在哥嫂的教導下叫了一聲“滿滿”(叔叔)時,他搓著兩手,滿心羞愧。

他的落魄樣子出乎哥嫂的意料。他完全顛覆了他們記憶里那個愛整潔的小后生模樣。那時他愛洗澡洗頭換衣服,有一套出門的西裝,整個人亮亮的?,F(xiàn)在,他的頭發(fā)又臟又亂,脖子上就像倒扣了一個喜鵲窩。好久沒理發(fā)了?還是在里面理的吧。幾個月了,忘了。和這雞窩頭匹配的衣服是一套灰色夾克套牛仔褲,那上面灰撲撲臟兮兮的。秋涼了,腳上還是一雙廉價的涼鞋,露出的部分覆蓋著厚厚的泥塵。他是逃荒一樣回來的。

他心頭籠罩著的霧靄還沒褪干凈,鄰村一個嬸嬸就來給他說親了。

這好事就像片陽光一樣,讓他那張凄惶的圓臉明媚了一會兒,但他很快就重新跌落在沮喪的陰影里。他呆呆地環(huán)顧著這個房子。這個在寨子上游被一棵大樹覆蓋的家,嚴格來說,是哥哥和嫂子的。不是他的,他根本連棲身的房子也沒有。他離家這些年,老屋被一把火燒光,現(xiàn)在這棟大門改了方向的小磚房是哥哥和嫂子倆人起的新屋。這里面沒有一絲老屋的氣息,沒有他的一份貢獻。他為哥嫂起了新屋高興,但他住著不自在。少年時不覺得,現(xiàn)在,他就像個外人一樣插進人家的門戶。

那嬸嬸走后,嫂子笑容燦爛地遞給他五塊錢說:“星子,好事!快去理個發(fā),打扮打扮?!?/p>

在嫂子的影響下,他心情好些了,畢竟,他一直害怕打光棍。南坡村有些光棍,都老了,他覺得他們有些異樣。具體來說,他覺得他們都是一群“怪人”,孤僻,計較,臟兮兮的,不那么像個人。他不想成為那樣的人?,F(xiàn)在,命運給了他一次機會。他突然笑起來。自己都覺得突然。他啪嗒啪嗒穿過南坡寨,和人打招呼時,聲音和眸子跳躍著光芒。脖子上那蘋果一樣圓溜的臉使得他此刻像個卡通人兒。

陽光白朗朗地照著大地,是個相親的好日子。在路上,他們聊著女方,才知做媒的嬸嬸也不是很清楚,她也是一個熟人托的。那熟人與女方是遠房親戚的關系。大致知道女方的家境了。除嫁出去的大姐二姐,現(xiàn)有四個人,兩個老的,一兒一女。讓他們驚奇的是,女方虛歲才十八。這么年輕,比他小了近二十歲——這還有戲嗎?他七想八想,一點底氣嘶嘶地泄。但踏進女方家的門檻,見她們家比南坡村人哪家都寒酸后,他又覺得這一趟也并不是太不靠譜,心中升起一線曙色,坐了下來。

在這一帶農(nóng)村,相親叫作看人。在媒人的帶領下,男方去女方家,兩家憑這一看,好或者不好就得做出決定。這一天,外人當然要知趣,不得夾在中間玩耍。而雙方主事家長也都在。這是一件很莊重的事,男女雙方這一“看”,同意還是不同意,就得做出決定。星子他們進門后,女方母親慌忙從房里提了幾把木椅子出來請他們在堂屋坐下。媒人嬸嬸路上說的那個熟人先到了,是個能說能笑的精明女人,她把氣氛搞得很活。小小的堂屋,擠坐著十余人,兩家明著在客氣寒暄,暗里都在狠狠打量對方的人??聪嗝?,看內(nèi)才,看人品。盡管男方這邊實誠地說了沒房子,年齡大,沒什么文化之類的缺點,女方母親還是笑著,她只笑瞇瞇地看著他。他才剪的新寸頭,半新干凈的西裝(哥哥的),結(jié)實的身材以及顯嫩的圓臉,她都覺得出乎意料地好。因此,她依著自己的爽快性子,當面就對媒人點頭示意說“好”。

接著她把自己唯一的要求提出來,要男方“上門”——就是做倒插門女婿。她嘆了氣說:她大大(哥哥)你們也看見了,不中用,我必須招郎上門。

他才想起,朝那個肥胖男子看去,他正咧著嘴嬉笑著看一屋子人??雌饋?,是不中用。

最后,那母親竟說:要是同意,明年開春就結(jié)婚吧。

這句話突兀極了,他癟了的心瞬間被注入一股活血,爆出一股力量把那張圓臉開成一朵向日葵——正是那句俗話,他走桃花運了。

不過,他不踏實,他斟酌著,想把自己的“情況”全說出來。未及開口,嫂子敏捷地答:好得很,開春就結(jié),早結(jié)早好。

他不由朝灶膛瞄那個虛歲十八的女孩子。自己作為一個焦點,被這樣近距離的相親陣勢擺得正襟危坐,覺得那母親的目光聚成兩支箭射在自己身上,他忐忑著,盡力抑制眼睛的開闔,自然對那坐在挨廚房門邊的女孩不敢扭頭去好好看。

他們是中午進門的,沒一會兒,她母親就讓她去給客人煮面吃。他先前只見她穿著一件紅絨衣,皮膚有點黑,寡言少語。他還沒看真切她。但眾目睽睽,眼睛不好追著人家走。從進門后,大家就各坐各的,都不輕易起來走動。他更是拘謹,一直坐在堂屋左側(cè)的椅子上不動——幸而可以往灶房看。此刻她在灶膛前燒火,灶房的土墻擋住了光線,一團陰影模糊著她。她聽見母親的話,但沒有表示出任何意見,一副全憑母親做主的樣子。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妹妹。他有點憐惜。

那母親瘦高的個子,一張臉焦躁干枯,一看就知道辛勞過度,等不起家里添個男勞力了。

他感謝那母親。她居然對于他超大的年齡說“年齡大點不要緊,大點曉得疼人”。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豁然灌進一斤蜜糖。是的,他有的是力氣,要是能結(jié)為夫妻,他是會好好疼那女孩的。他不免又瞟了過去。這時灶膛的柴火嘩地燃了,火光照亮了她的臉。他全看清楚了,那映著火光的臉蛋紅紅的——也許是害羞了吧。他心里升起太陽初升時的脈脈溫情來。他不知道她看不看他,她一直坐在椅子上心無旁騖地燒火,就像那火比他還重要。

這一帶農(nóng)村雖窮,倒也開化,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樣歧視入贅女婿。這一點并不需多顧慮。相反,這個要求他太合適了,簡直是量身打造的好事。相親后,他一直都是亢奮的。第二年開春,女方選了一個吉日,兩家就忙婚事了。結(jié)婚那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裝一雙新皮鞋。人靠衣裝馬靠鞍,他骨骼勻稱,個子適中,煥然一新的裝備讓他的形象立即像名字一樣星光閃閃起來。他好多年不穿新衣新鞋了,有點兒不自在。作為一個不起眼的早年失去父母的人,他從來沒感覺自己重要過,那天人人圍著他轉(zhuǎn),竟使他有點愧疚,好像他不應該享受這些待遇。他秉承了父親的做人原則,可以吃得丑穿得丑,但人品要閃光。這也是父親給他取名星子的意思。時辰到了,出門之際,哥嫂囑咐他“過去好好過日子”,他的鼻子立刻酸楚起來。他是決心要好好過日子的。他跨過火盆,帶上雨傘,帶上火籠,帶上哥嫂送的簡單嫁妝,離開南坡寨了。鄉(xiāng)親在門口目送著這個南坡第一個做上門女婿的人漸漸隨著送親隊伍在曙色里遠去。

他懷著感恩的心進入一個新家。他把自己唯一擁有的力氣毫不保留地發(fā)揮了出來。像小村的所有男人一樣,他早出晚歸地勞作,包攬春耕、秋收、坡上、田里的所有重活。育秧、犁田之類的技術(shù)活,他是在岳母的指導協(xié)助下完成的。一年過去,一樣樣全學會了。冬天也不放過,跟村里男人扛一把鏟子去縣城攬苦力活。他們一大早聚集在一個勞力市場旁邊等城里的主顧,因了那把靠在胸前的鏟子,他們被城里人叫作鏟鏟隊。當城里人有打墻、挑土、抬石頭之類的重活就來喊他們。不同的是,其他男人雨天或傍晚聚在火塘邊或者曬谷坪泡沫亂飛地談白,他則在家里修修補補。他的這個家太爛了。岳母說這個老土屋還是清朝時修建的。他覺得它破得實在太不像個樣子了。右面土墻傾斜了,靠幾根木頭撐著。那木頭也細細的,不勝墻的壓力。他只好扛來一根粗大的木頭,把一根地腳腐朽的細木頭換掉。灶臺的墻壁也剝落了,露出一塊一塊泥巴稻草胚子,許多裂縫在游走。他便去向起新屋那家討來一些水泥,和成漿,把那越來越大的縫隙填滿咬合好。屋后的土墻因屋檐長年漏雨也淋塌了一個角,他又去挖來泥土,用狼牙棒補好。——他的手像春風一樣,凡到過的角落都泛出新意來。但屋頂漏雨的瓦他不會撿。撿瓦是個技術(shù)活,得花錢請專業(yè)撿瓦師傅。堂屋門也不像樣,上下都不關風,就像個菜園門。但這個需要木匠來做,他也奈何不得。他拎著個錘子四周打量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個家是臺生銹的機器,樣樣都快報廢了??禳c攢錢起一棟磚房的緊迫感在他的心里升起。他不由看向左側(cè)的菜園,那是一塊半畝的菜地,是一塊起新屋的好地基??墒牵@簡直像做白日夢。他嘆了口氣。

大半年后,他熟透了這個家,才明白自己為什么能娶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了。

這個家,老弱病殘齊聚,危機重重。他的妻舅,也就是那個哥哥,嚴重癡呆,腰身像一堵墻,一天能吃六大碗飯,有著鯨魚一樣的大胃。那個伯伯,早些年還能幫著干活,現(xiàn)在卻是個快要熟透的桃子,一陣風過就可能掉下。撐著這個家的就是他的岳母,六十余歲的人了,面容枯焦,像塊行走的臘肉,由于長期體力透支,瘦脆得像根麻稈。伯伯和呆子,相親那天深深淺淺算是知道點。而岳母的病,相親時不知道。他現(xiàn)在知道她經(jīng)常頭暈,不確定什么時候,倒下就不省人事,兩三個月發(fā)作一次。有時倒在家里,有時倒在坡上,有時倒在水田里。而那個十八歲的女孩,他的妻子,不僅僅是寡言少語,她的智力接近于癡呆。——一個糟糕透頂?shù)募?!怪不得沒有后生進這個門。

哥嫂知道這個情況后,心里過意不去,說:要是當時好好訪一下,就不往那火坑跳了。

他覺得自己像條上鉤的魚,有時莫名地煩。可當他想到自己是一個三十六歲有“情況”的人,一個窮得連一片瓦都沒有的人,心里那點想法就消失了。他哪有嫌人的資格?除了一身力氣,他有什么?況且,還背著個“情況”。半斤對八兩,誰也不比誰好。在心里廓清想法后,他順應了事實,像他的岳母一樣,一心期待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他現(xiàn)在倒是常為一些響聲擔憂。怕那是岳母發(fā)病倒下的響聲,怕那是虎背熊腰的白癡摔到水田里的聲音——他喜歡下到門外水田玩水。他也怕那是老伯伯在這個冬天死去倒在床上的聲音——因為結(jié)婚,家里背了一些債,再去借錢怕是很難了。他最怕的,是懷孕的妻子生出一個癡呆孩子來。很明顯,她家有智障遺傳。但運氣好的話,也可能正常。

回家來,總有一口熱飯吃。晚上睡覺前,岳母總會叫妻子給他打洗腳水。伯伯也總會說:星子,擔子不要太重。他在一些溫暖和不安里,日子一天一天過了下來。

這個叫巖口的小村,很多人都起樓房了。十來戶人家從村子主體中分裂出來,搬到了公路邊,有成排的氣勢了。村子主體,也就是他們家背后那一片屋,雖然還有很多老瓦屋,那都是搬空了的屋。有的干脆搬到了縣城。他們家的屋,算是第一破舊了,又在村子最前排,像個傷疤,很顯眼。岳母想起一棟磚房,這是她從嫁過來時就有的愿望。他同意岳母的打算。那也是他的打算。想著讓一家人住樓房,他的力氣就無限地迸發(fā)出來。他常做夢,夢里的房子像電視上有錢人家的房子,白白的,住在里面,舒服極了。

沒想到,下半年國家就有了政策,像他們這種低保戶的危房,可以得到四萬塊錢改造資金。就這樣,這年冬天,一層花了四萬塊錢的灰色水泥磚房從他們家菜園里長了出來。他們把值錢的東西搬進新屋。其實就是那幾千斤稻谷,幾個床鋪的鋪蓋棉絮?!僖膊慌鹿物L下雨了。

那天吃晚飯時,岳母滿臉陽光地說:我們家有五千塊錢存款了,只要再攢兩年,加上一層,就是一棟好樓房。確實,這百來平方米的平房要是放進籮筐、斛桶、撮箕之類的農(nóng)具,就顯得狹窄了。加層是必須的。寨上那幾家貧困戶都是這樣干的。

伯伯耳朵聾,平時只知放牛砍柴,這回卻聽見了,含著一口飯就說“好”。妻子也抱著孩子走了過來——那是個大胖小子——臉上浮著喜悅。加上那個傻子,五個大人加一個小孩都沐浴在那盞十五瓦燈泡的光輝里笑。

一家人快活地忙碌起來,就像地上那些抬食物的螞蟻一樣齊心和愉快。

事情發(fā)生在兩年后。

那天,四萬塊錢湊齊了。他到縣城干苦力五十天,天天有事做,一手拿回來一萬塊錢。這么大一筆錢讓他很興奮。他母親聽說他要起屋——母親在他外出打工后另嫁了,主動掏出貼心窩的三千塊錢,加上家中兩年來零星存下的兩三萬,錢全部湊齊了。他去年和老鴨說好了這個工程,四萬塊錢?,F(xiàn)在起屋不像早些年可以互相幫工了,村里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得請村里的包工頭老鴨做。老鴨從七鄉(xiāng)八寨組了一個建筑隊。那時,老鴨還在起屋那家監(jiān)工,他要老鴨下來,揚著手里的錢對村里這個最會賺錢的包工頭說:老鴨,齊了,明天就開工吧。老鴨有點驚奇,不是老鴨小看他,他們那一家子,算什么人?要不是在這個好社會,早餓死了。星子雖然有力氣,但他老實巴交,又是個“眨巴眼”,干苦力也搶不過別人,想不到這回竟提前湊齊了錢。

岳母也很高興,說,星子,把那鍋子移一下,明天好施工。所謂鍋子就是收集電視信號的那個像鍋子一樣的儀器,原來是放在新平房的樓頂。

放到哪里呢?他打量著問。

也沒個高點的地方。哦,就放到隔壁那個大門上吧。岳母拿著鍋鏟順手一指,做出這個指示后回到灶臺炒菜。星子今天一高興,稱回來一個豬腰子,她正爆炒酸辣椒豬腰花,香味在老屋的廚房四處漫溢。

好咧。他吸著菜的香味,微笑著去弄那鍋子。他想吃飯之前就搞好,天快黑了。他簡直從來沒有這么快節(jié)奏,一會兒就扛著那“鍋子”爬上隔壁家的大門。

“嘭——啊——”

鈍沉而又尖銳的響聲驚動了村子,把安靜的暮色刺出一條縫隙。最先看見這一幕的是一個老者,他那時剛從村外走回家來。他飛快喊來村里那家施工隊,四個氣力剛強的人每人扛來了一把鋼釬聚攏來。不一會兒,出事地點就吸引了密密一堆人。里一層是他的家人。

暮色濃濃,歸林的鳥兒嘰嘰喳喳的,不明白人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一幕真瘆人:那個叫星子的上門女婿被一塊摔斷成兩截的水泥預制板,沉重猛力地夾住了身子。那口“鍋子”滾在旁邊。地上荒草凌亂。

那老者問:“星子,痛嗎?”

卡在石板里的他搖搖頭。眼睛鼓鼓的,像被宰殺的牛。他不能說話,也看不見下身的地上已經(jīng)洇了一攤血。

圍觀的人都明白,他的下身應該已經(jīng)斷裂了,這會兒也許是麻痹了。必須用鋼釬把預制板撬開。但又怕動壞他的身子。人們聽從老者的調(diào)度。有人打120,有人小心翼翼敲預制板。他伯伯拿著一根楠木棒哆嗦著,而他的岳母,呆呆的,身邊掉了一把鐵夾。而他的妻子抱著孩子顫抖,那孩子睜大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看著。那肥胖的傻子見人多,興奮地嗚哇嗚哇笑。

人們不免要問他怎么要去爬那個大門。岳母才眼淚翻天地斷斷續(xù)續(xù)說清了原委——都怪我啊嗚嗚嗚……

有人說她:“哎,不該呀,嫂子,那個大門哪能去爬呢?”

隔壁這家是個荒院子,那正屋垮塌得差不多了,只剩下?lián)u搖欲墜的大門。也許放一根木棒它都承受不起。也許一陣風都能吹到。大家還想起了,他們家曾有一個人死得丑——十多年前暴斃了一個年輕人——這種地方都兇險,就不應該貿(mào)然去找霉運。人家自己都走得遠遠的,離開村子多年了。你說怎么能背著鍋子爬上去呢?也是農(nóng)村人大意,其實應該早將它推倒。現(xiàn)在,那大門只剩下兩邊都開裂的砂石磚柱子——橫頂?shù)拇箢A制板現(xiàn)在剪刀一樣剪著這個上門女婿的身子。

有人說,這么危險,你們怎么都不看見?

有人答,“眨巴眼”準是看不清。

星子在這里有一個外號:“眨巴眼”。眨巴眼是怎么回事呢?就是睫毛往里長,刺著眼球,引起視物模糊。眼睛不舒服,常眨巴眨巴的。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對外界事物的判斷和反應力。

一個小時后,縣醫(yī)院的急救車來了。下來的醫(yī)生問清了是怎么回事就嘆:哎呀,真是愚蠢,睫毛倒長,到醫(yī)院來做個小手術(shù)就行了呀……岳母聽見這話,忽然捶著胸號啕起來。自己怎么這么蠢呢?怎么就不知道可以去做手術(shù)呢?——這個苦命的農(nóng)村女人,她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有一個人卻不認為是這樣的。他有些不安。這是施工隊的一個男人,他今天剛來,他是在星子爬上那大門時看清星子的。當時,他喊了他一聲。他倆是“朋友”。他們彼此知道自己的“情況”。他們的“情況”,家鄉(xiāng)人并不知道,他是因酗酒打人“進去的”,他不在乎。但他知道星子很在乎,知道他心里像埋著一根刺。星子對他說過,為了那被拖欠的半年工資,當包工頭強橫地說沒錢給你咋的時,星子腦子一空就砸了拳頭過去。星子不知包頭受了多大的傷,但星子進牢里了。星子平生第一次打人。要不是在里面碰見他這個老鄉(xiāng),又一直想不通,估計星子不會告訴任何人。星子說,那老板故意欠他工錢,沒有工錢,他連家都回不了。這個理難道就不用講了嗎?星子一肚子怒火地說。星子還說了他哥嫂,說他們省吃儉用在南坡寨出了名,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想把拖欠的工資要回來一點去貼補一下那個窮家。南坡人最講究做人要做個好人。可他做不成了。星子說南坡人凡說到某人坐過牢,就一臉看不起,小孩則滿臉恐懼。好像那坐過牢的人兇險得很,隨時會危及人的性命。坐過牢的人,誰都不會把女兒嫁給他。星子在牢里很沮喪,覺得以前好歹是個人,這坐了牢,連個人都不是了。

他真后悔自己莽莽撞撞喊了星子一聲。

那時星子應該看清他了,嘴巴大張著,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哐當栽下來了。他確定。他看見星子驚異的表情。他是今天才來的,那時他完工了,就隨便走到村里來看看的。沒想到……

他看著星子。

但星子的一雙驚異大眼并不看他,而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星子被運到了縣醫(yī)院。

三個小時后,也就是十點左右,回來了。死了。據(jù)說盆骨粉碎。醫(yī)生說,最致命的是后腦勺也遭到重力一擊。

年輕而死得丑,這讓村里人很怕。裝殮之前的洗澡也沒有人敢來。于是只有自己人洗。夜里守靈,要是正常老人去世,大家會坐到十一二點,消夜后才散去。而他,村里人只在門口晃一眼,屁股根本沒坐下椅子,就風一樣飄走了。他們這樣的家庭,別人只敷衍一下臉面就算了。風大,夜涼,一盞燈泡扯在院子里,像一只蒼白而寒冷的眼。大門口貼著的“當大事”的那些紙幡在風里沙沙飄動。靈堂邊,只有請來的幾個道士和一個管事親戚在忙著布置后事。

星子躺在地上等著時辰裝進棺材時,岳母捶著胸口號啕。這些年,他改變了她黑暗的生活,替她當牛,給她依靠。平心而論,她也是把他當兒子疼的呀。他的母親也趕來了,在一旁嚶嚶悲哭。這個曾拋下幼小星子的母親哭得很傷心。他的妻子沒有哭,一直是像個木雕一樣呆。她把總是背著的孩子放下來,想讓他看看他。那孩子下地后,卻笑了,腳步蹣跚——快四歲了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知是遺傳了癡呆基因還是發(fā)育遲緩。他的兩只眼睛大大的,與躺在地上的爸爸的眼睛一模一樣。親戚們簡直不敢看那小孩,看去感覺他就是地上的人復活過來的。夜風拍打著外面剛剛搭起來的塑料棚子?!芭距距保底釉陂T口哇啦哇啦笑。村里人在回到家時都說,好嚇人哪。

第三天清晨,道士撒著黃色的紙錢引著星子的棺材走向不遠的一個山林。太陽從東邊青翠的峰巒間升起,把曙色染紅大地。山間一切清明翠亮,一群白鷺正從碧綠的禾田里振翅而起,像一綹綹細碎的白云,冉冉飛過蔥郁的林梢,不見了。星子也不見了。

天空下了雨,路一點一點地濕起來,星子的哥嫂,改嫁的母親以及寥寥幾個族親嘆著氣散了。

半年后,他們家的傻子掉到水田淹死了。

又半年后,在人的撮合下,他的愛人帶著孩子嫁給另一個鄉(xiāng)一個左手殘廢的中年男人。

不久,他的岳母發(fā)病摔下山崖死了。

那老伯還活著,住進了鄉(xiāng)里的敬老院。

巖口村的人有時看著荒草簇擁的那個半新半舊的屋,有時懷疑它曾經(jīng)住過人,來過一個“眨巴眼”。但星子相親那天才剪的新寸頭,半新干凈的西裝,結(jié)實的身材以及顯嫩的圓臉,人們都分明記得——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的眨巴眼,都說星子這么好的人才,怕是窮壞了,怎么竟愿意做這家人的上門女婿。有的人則記著他剛從女方家里出來喜滋滋的樣子,像一朵開放的向日葵。

◇田仁華

湘西鳳凰人,毛澤東文學院學員。創(chuàng)作有散文、詩歌、小說多篇,作品在《青年文學家》《中國攝影報》《湖南日報》等發(fā)表,散文《天星山:佛的那朵蓮》獲湘西州舉辦的大地傳奇征文二等獎,詩歌《春天鮮美的唇吻我》獲第二屆中外散文詩歌邀請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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