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陳家餌塊

2020-01-21 09:39楊碧薇
南方文學 2020年6期
關鍵詞:昭通祖父祖母

天色漸暗。對面郭爺爺家墻根下一排盆栽菊花,在晚風里低眉,金中泛焦的花瓣微微顫抖。我坐在門邊的竹藤椅上,有街坊大媽走過,問:“薇薇,今天你爸媽走,你沒去送送?”

“沒。”我答。幾分鐘前,我和祖父祖母剛吃過晚飯,祖父又拿起報紙,祖母系上圍腰洗碗,我到門口看書,那里的光線好一些。但畢竟是秋天了,兩扇朱門一敞,渾身爬滿涼意。我關上了右邊的門,難得,從左側門外瀉進來的光還夠用一陣子。

“沒呢,她爸媽不讓她去,怕哭起來,又舍不得?!弊婺杆χ鴿皲蹁醯碾p手走過來對街坊大媽說,順便幫我拉亮了屋里的燈。

街坊大媽像是打量一個稀奇玩意兒一樣看著我,半天才蹦出一句話:“哎,不容易啊!好在你們兩位老人還能照顧孫女兒。——薇薇,以后長大了,可要記得你爺爺奶奶的好,讓他們也跟著你享福?!?/p>

那年我十二歲,正值小學升初中的重要關頭。半年前,省里傳來消息,要精簡機構,撤掉一大批銀行。我父母所在的工商銀行大關縣支行也在撤除的名單內,政策很快就下來了,雙職工(指夫妻都在一個單位)有三種選擇:要么都留在本地,轉到農業(yè)銀行工作;要么一起去另外的縣,還是進工行;要么,一方調去昭通,另一方去別的縣,以后有條件再調。

祖父祖母當然是希望我們留在故鄉(xiāng)。不久前,祖父開始掉牙了,他掉了第一顆牙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右眼的視力衰退得很快。祖母則不止一次說:“留在大關,去農行工作不也一樣?”然而,經(jīng)過了長達數(shù)月的思慮、對比和論證后,我的父母做出了艱難的選擇:讓我母親先調到昭通,父親去鹽津縣工行。的確,留在大關是變數(shù)最小的選擇,幾乎不需要花任何代價、擔任何風險。但我父母那時也不過才三十多歲,他們想去尋求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為了我。我們的縣城實在太小了,而昭通是一個大得多的城市,那里有全市最好的教育資源,有云南省赫赫有名的昭通地區(qū)一中(后更名為昭通一中)。我馬上就要升初中了,父母想把我送到昭一中去,他們對我寄予了深厚的希望。父親安慰祖母說:“媽,這是最好的選擇。昭通和鹽津離大關都不遠,我們可以常?;貋砜茨?。以后形勢穩(wěn)定了,說不準我還能往昭通調。到時候,您和爸隨時可以上昭通去?!边@時,門外走過的三街混混們又在唱謝霆鋒的《謝謝你的愛1999》,把悶熱的夏日空氣攪得一團亂,祖母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事情一定下來,時間就飛一般地撣去了。九月底,工行組織職工們去四川樂山旅游,那是最后一次集體活動。幾天后,父母從樂山帶回了一沓塑封照片。照片上,他倆站在一塊同心石前手拉手,母親穿著孔雀藍的法式毛呢長裙,父親穿著一身灰西裝,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fā)。母親把照片看了又看,夾進橙色封皮的相冊里,說:“這次出去玩,大家都高興不起來。拍照時,你王二叔還是盡力逗大家笑,想拍下每個人的笑臉;他說,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相聚了,要珍惜?!蔽野严鄡阅眠^來一看,前半部分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照片上,銀行的大人們都還很年輕,男的穿著白襯衫、喇叭褲,女的燙著大波浪,有的辮子上還系著一條手帕。那時他們剛參加工作,每有空閑,便集體出游,遠足、野炊、在樹林里唱歌……相冊的后半部分是彩照,從80年代中期開始,銀行大院的孩子們陸續(xù)出生了,也隨大人們一起游玩,大人小孩的合照五光十色,有在瀑布前的,有在游船上的,有在昆明世博園的……

十一假期剛過,撤行的日子到了。一早,母親便打發(fā)我去祖母家,她說單位會派車送他們,還要用大卡車運各家的家具行李,我去了添亂。我很聽話地走了,其實我也害怕看到離別的一幕。

父母走后,我要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兩個多月,直到這學期結束,下學期才能轉學到昭通?;氐阶娓缸婺干磉?,我并未感到不適,因為我自小就是由他們撫養(yǎng)的。在我五歲那年,母親去昆明繼續(xù)深造,接著父親也去了,我在祖父祖母家一直長到八歲。這一次,兒子和媳婦雙雙調去了外地,但孫女回來了,多少沖淡了祖父祖母的離愁。晚上,我又爬到祖母的老木床上睡覺,她給我掖被子,安慰我說:“不要太想你爸爸媽媽,你和爺爺奶奶在一起也是一樣的。就算他們不要你了,還有我們養(yǎng)你,我和你爺爺現(xiàn)在還動得起?!蔽尹c點頭,大關的秋夜天清氣寒,只有祖母的棉被上還旋游著一絲陽光的氣味,沒過多久,我便睡著了。

我從未見過像祖母那樣熱愛廚藝的人。她年輕時和朋友合伙開過飯店,后又被安排到商業(yè)局工作,負責單位伙食。退休后,她還是閑不下來;現(xiàn)在我回來了,她更是變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每天都不重樣。

我很理解祖母。對她來說,廚房就是樂園,在那里,她不僅找到了樂趣,還找到了生活的信心,保持著對生命的熱愛和激情。又是一個周末,祖母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床了。等我睡醒下樓時,她已打掃干凈了房間(她有早上灑水掃地的習慣),為我端上了早餐。我吃完早餐,坐在桌前寫作業(yè),突然感覺到門口的光暗了下去。

原來,門前的空地被一個擺攤的男人占了。在我小時候,縣城里只有兩個農貿市場,擠不下太多的攤位。大多數(shù)菜農還保持著舊日風俗:每天早上,他們用背簍裝上新鮮的蔬菜,進城來販賣,誰先到,就先占位。北門街和南門街,是攤位最集中的地方,小攤沿著街道兩側擺成長長的兩列。在這露天菜市,紅的紅,青的青,人聲鼎沸,熱鬧的景象要一直持續(xù)到中午;第二天一早,菜農們再進城,重新占位擺攤,日復一日……祖母家就在北門街,門口有人擺攤是常事,但今天的菜農特別多,街上擠得水泄不通。這男人一來,祖母家的大門算是被徹底堵住了,光線進不來還是小事,關鍵是我們想往外走都難。

祖母沒說什么,只是替我拉亮了燈。茶壺的水燒開后,她泡了一杯茶,走到門前端給這個男人。

男人一驚,轉身往屋里一看,趕忙迭聲道歉:“老人家,真不好意思。我中午就走,中午就走!”我這才看清楚他:他三十來歲,個頭中等,臉盤扁圓,讓我想到了勞動課上做的吹塑紙掛盤。他穿了一身靛藍色斜襟衣,腳踏黑布鞋,在當年,這是大關鄉(xiāng)下人常見的裝束;衣服雖舊,但是整潔,他臉上也干干凈凈的。

“沒攆你走,”祖母說,“就是看你忙了半天,又沒口水喝?!?/p>

男人疑惑地接過茶杯,手指拘謹?shù)卮钤诒砩先∨?,他有些尷尬:“這咋好意思?占了您家的位,還喝您家的茶。”

祖母說:“客氣啥子哦?一口水而已。外面太冷,你進來烤烤火吧,我?guī)湍憧粗鴶傋??!?/p>

男人更不好意思了,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哎呀,老人家,老人家……”

就這樣,祖母和他擺起龍門陣來。他是郊區(qū)的農民,平時靠務農為生,今年學了點做餌塊的技術,這次鼓起勇氣做了一些帶到城里,先試試看好不好賣。餌塊是云南傳統(tǒng)小吃,由大米加工而成,質地有點像年糕。在昭通一帶,餌塊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專門做油糕餌塊用的,圓圓的、薄薄的一張,外形頗像北方的小圓盤煎餅。這種餌塊需放到鐵網(wǎng)格上烤熟,再刷上甜醬、辣醬和花生醬,也可根據(jù)個人口味撒上些蔥花,添上點肉末,用來包土豆炸制成的油糕。另一種是類似于圓柱形的餌塊,但底部平坦,可在菜板上平放切開。這種餌塊是常見的家庭食品,“可塑性”很強,可以切成厚片蒸或烤,蘸上醬料吃;或切成細絲煮湯;或切成條狀煮火鍋;或切成薄片,加上酒糟辣椒和雞蛋炒出來,就是“大救駕”;如果是加上甜酒和紅糖一煮,則變身為糖水餌塊,特別適合女人經(jīng)期和坐月子吃。這個男人賣的是第二種家用餌塊,他是新手,初到城里,找不到合適的攤位。剛找到一個,就被別人霸占;又找到一個,卻被人趕。就這么一路被趕,直到來到我祖母家門口,才擺開了攤。他說:“老人家,您隔壁那幾家不準我在他們門口擺攤,只有您準我擺,今天真是謝謝您啦!”

祖母說:“別客氣。以后你要擺攤,就到我家門口吧,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不攆你?!?/p>

我們吃午飯時,男人還在門口賣餌塊。祖母舀了滿滿一碗飯,在飯上蓋了厚厚的回鍋肉片、麻婆豆腐和青椒土豆絲。她嫌肉不夠多,又挑了幾筷子放上去,這才送到門口給他。男人壓根沒想到祖母會給他送飯,說:“我占了您家的位,您還給我水喝,給我飯吃。我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再三推辭,但祖母硬把碗筷往他手里塞,他只好帶著驚詫、不安與感激接受了祖母的好意。吃過飯后,他把碗筷送進屋來,還拿了幾個最大的餌塊要送我們。祖母辭讓了半天,拗不過他的心意,只好收下了餌塊。

從那以后,賣餌塊的男人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中午時分,只要飯菜擺好,我們在屋里叫一聲,他就進來和大家一起吃飯了。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是常態(tài):祖母的熱情好客遠近聞名,一年四季,除了過年那幾天,我們家飯桌上哪天斷過客?有時,賣餌塊的男人帶著兒子來,他兒子比我小,只有七八歲,也長著一副扁圓臉盤,表情怯怯的,不敢和生人說話。祖母給他買糖,買點心,我有什么好吃的,也分他一份。賣餌塊的男人呢,也常常給我們送餌塊、自家的蔬菜和土雞蛋,祖母若不收,他心里就不踏實。從后來的交往中我們得知,他姓陳,祖母的母親也姓陳,說起來還沾點遠親關系,他應該管祖母叫姨,不過他跟著兒子稱祖母為“姨奶”。祖母還問過他多大了,他說屬馬,祖母說:“呀,和我家老二媳婦一樣大!”然后指指我:“就是這個孫女她媽?!?/p>

餌塊陳的餌塊做得真不賴,大關人祖祖輩輩都吃這玩意,可以說口味是相當挑剔了,但吃到陳家餌塊,都說是最好。他的生意很快就興旺起來,不少人慕名來購買,祖母也少不了支持他,還幫他到處宣傳。有時,他說:“今天有人特地從昭通趕來買我的餌塊呢!”“今天有人買我的餌塊,說是在廣東打工的親戚回來探親,要送人家一些?!薄八拇捱B那邊,也有人吃到我的餌塊了!”有時又說:“有個大姐來買我餌塊,她姑娘在昆明工作,她要帶去給姑娘吃?!甭牭剿@么說,我們都為他高興,而祖母總對我念念有詞:“不曉得你爸爸媽媽哪時候回來,也能嘗嘗陳家餌塊哦!”是的,我父母還沒嘗到這么好吃的餌塊,就離開了大關,我打心眼里替他們遺憾。每次和他們打電話,我都對陳家餌塊大加贊美。我敢保證,我說出的每個詞都是發(fā)自內心的,因為陳家餌塊配得上。

祖母給我做的早餐有米線、水粉、花卷、饅頭……現(xiàn)在又多了餌塊。餌塊切成絲,放到沸水里一焯,立馬就熟了,口感糯中有韌,我最喜歡。祖母在碗里放上用油鹽醬醋和大關酸菜調成的湯汁,用漏瓢把餌絲一撈,抖兩下水,盛入碗中,再往雪白的餌絲上澆一勺油潑辣子,鋪兩匙豆瓣醬炒制的肉末,再撒一撮切得精細爽利的小蔥,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餌絲就做好了。餌絲好吃,但制作不易,餌塊是很硬的,切起來十分費勁。為此,祖母常常用清水把餌塊泡上大半天,讓它稍微軟化一些。切的時候,要把刀用力地插進餌塊中,再使勁地一點一點往下推;她踮起腳,整個上半身的力氣都壓在刀上,喉嚨里蹦出使力的“哎呀”聲。切完一個餌塊,她的手掌滿是被刀背壓出的紅印。我見了,很心疼,就主動幫她切。那段時間我堂哥在大關一中念書,也借宿在祖母家,有時他下晚自習回來,就幫祖母切好餌塊,把餌絲泡進水中,才上閣樓去睡覺。冬天深了,天亮得越來越晚,每天清晨,窗外還黑洞洞的,祖父祖母最先起床,接著是堂哥,最后是我。堂哥會幫祖母打下手煮餌絲,我呢,主要是坐享美味。話說回來,雖然我和堂哥有足夠的力氣切餌塊,但祖母常常趁我們去上學時,就把餌塊切好備用,我們回來后,想要幫忙也幫不上了。

父母離開大關時,正是報刊的征訂期。那段時間家里一片忙亂,他們也沒忘記給我訂閱雜志。雜志的收貨地點,從銀行大院變更到北門街。很快就一月了,我收到了新一年的好幾份雜志。幾天后,一個晴朗的中午,我考完期末考試的最后一科回到祖母家,寒假正式開始了。

堂哥兩天前就考完試回家了。吃午飯時,我對祖母說,我想去昭通看母親。那一時刻,祖母心里某個明亮的角落一定是瞬間暗下去了,但她還是平靜地勸道:“薇兒,還有十多天就要過年了,到時你爸媽都要回來。這幾天你就留在這里陪爺爺奶奶吧!過完年,你媽媽就把你帶回昭通讀書?!?/p>

我想念母親,一心想去昭通,而且昭通比大關好玩多了,我是小孩,玩心還挺大?!安唬蔽艺f,“我就是要去看媽媽。等過年時,我再和媽媽一起回來?!?/p>

祖母又勸了一番,見我去意已決,只好嘆了口氣,對祖父說:“你送薇兒去昭通吧?!?/p>

我說:“我自己能去。到了昭通車站,讓姨媽來接我就行?!?/p>

“一個人去?”祖母說,“你還是個娃娃,我們咋個放心?那年你爸媽在昆明進修,打了電報說臘月二十二號就回來,過了三天都沒回,我那個心焦哦!”她說的是1994年,那年冬天雪很大,從昆明到大關還沒有高速公路,雪一大,路就斷了。那時的人還不用手機,也聯(lián)系不上,只聽昭通下來的司機說,路上翻了好幾輛客車,死傷慘重,沿路的醫(yī)院都住滿了傷員;至于詳情,恐怕還要等過兩天路修通了才能知曉。祖父祖母焦心得睡不著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一天半夜,我起來上廁所,瞥見一樓還亮著燈,祖母跪在地上,雙手持香,口中念念有詞,“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聽見她說,“求你保佑我兒子兒媳平安歸來?!蔽蚁肫鸢滋祜h過街頭的傳言,突然就悟到了什么,難道,我就要成為孤兒了……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但我沒去打擾祖母,只是一個人默默上樓去睡了。又過了兩天,我父母回來了。原來,他們乘坐的班車開到半路,就聽說前方因為雪災出了車禍。所有的車都被迫停了,卡在中途,哪也去不了。外面太冷,人們只能在車里等消息,餓了,就吃點面包,困了,就蜷在車里打個盹。直到路修好了,雪也停了,交通才恢復正常。

祖父剛才一直沒開腔,現(xiàn)在聽祖母吩咐他,悶了半天,應道:“我曉得了?!?/p>

祖母其實并沒有甘心,她沒想到祖父那么快就答應了,只好又對我說:“等你去了昭通讀書,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少了?!?/p>

我安慰她:“假期我會回來的?!?/p>

“那不一樣?!弊婺刚f。

飯后,我跑上樓去,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行李。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背包。還有一些衣物,我打算留在祖母家,過年時再來拿走。我背著包蹦跳下樓梯,一樓的堂屋里,祖父祖母正等著我。祖父的行李也不多,只有一個手提旅行袋,祖母又塞了個竹籃給他。竹籃的頂層是糕點、橘子和礦泉水,這是祖母預備給我們爺孫倆在路上吃的;還有一排娃哈哈AD鈣奶,是祖母剛剛去旁邊的便利店買回來的,她知道我愛喝這個。在這些食物的下面,是滿滿的陳家餌塊。祖母叮囑我:“用口袋扎起來的那袋餌塊,是送給你姨媽的,代我向你姨媽全家問好。其他的餌塊,是留給你們倆娘母的。吃不完的要泡水,水要勤換,不然餌塊就壞了?!蔽疫B連點頭,祖母把我們送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在我身后說:“真的要今天下午就走嗎?留在這里陪奶奶待到過完年吧!等到昭一中開學了,你想留,我還不讓你留呢!唉,實在想走,明天也不遲??!晚上奶奶給你做洋芋飯……”

有那么一瞬間,我打退堂鼓了,干脆就留下來多陪陪兩位老人吧!可是去昭通的愿望仍然那么強烈,我心一硬,還是跨出了門檻,不敢再回頭去看祖母的眼睛。

那些年的公路遠不及現(xiàn)在的這樣好走,去昭通少說也要三個小時。再加上剛下過雪,很多路段還在結冰,車就走得更慢了。客車駛出縣城,爬行在盤山公路上,高高低低的山構成了整個世界。雪花在山間飛舞,車窗玻璃緊緊閉著,不一會兒,就蒙上了一層霧氣。我用手擦開一團白霧,只見山間瀑布都結成了冰,一條條的,如天然的玉帶掛在天地間。不知誰先開啟了聊天模式,車廂里熱鬧起來,司機也問祖父:“老人家,今年高壽了?”

祖父說:“七十四歲了!”

乘客們都說:“老人家身體好,年紀這么大了還坐得起車。”

祖父說:“送我孫女去昭通看她媽?!痹诒娙说墓膭酉?,祖父簡單地交代了送我去昭通的原因。

“哎,真是想不到,”有人說,“不過老人家,您要想開點。你兒子一家現(xiàn)在是往高處走,去了昭通,小姑娘的教育條件會更好。大人嘛,都活到這個年齡了,所做的,還不都是為了娃娃?!?/p>

人們都表示贊同,祖父不語。一路顛簸,車窗又不通風,車廂里一股濃郁的汽油味兒,我開始暈車了,肚子里翻江倒海。此時倍覺路途遙遠,山連山,雪連雪,白茫茫世界沒個盡頭。我說:“爺爺,我不舒服?!弊娓副銊兞艘粋€橘子給我吃,我還是不見好,他說:“你靠在爺爺身上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們就到昭通了?!蔽野杨^埋在祖父胸前,他解開毛呢外套蓋住我的頭,輕輕地拍打著我,不一會兒,我睡著了。

到了昭通,祖父領我去了姨媽家。母親下班后,也趕來姨媽家吃飯。晚上,我們回到了昭通的家。

母親來昭通后,單位給每位新來的職工都分了一套福利房,每月只象征性地收取六七十元的租金。房子有八九十平方米,母親請了工匠,把房子粉刷打掃了一番,又購置了窗簾和燈具。這套房子差不多只有我們在大關住房的一半大,但作為過渡時期的居所,也能湊合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為我們蒸了幾片陳家餌塊,她匆匆吃過后,就去上班了。我寫寒假作業(yè),祖父可沒閑著,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里看看,那里碰碰。看完了,對我說:“我出去一趟?!鞭D眼就不見了人影。等他回來時,買回了釘錘、鉗子、螺絲釘?shù)?,開始敲敲打打。

祖父是讀書人,可一直熱衷于做手工。他退休后,不愛說話,每天讀書看報,有時也做做手藝。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一個他為我做的放玩具用的小木盒。

下午時分,祖父滿臉笑容地把我從書桌前拉起來,帶到餐廳里:“我就曉得你媽不會做這些活兒。”原來,他發(fā)現(xiàn)碗柜的紗窗破了個洞,便把破洞修補好了。同樣,衛(wèi)生間的門關不緊,總有一個縫,他也修好了;電視柜的玻璃推門推起來很澀,被他一撥弄,推得滑溜溜的;他還“發(fā)明”了幾個便捷開關,我們坐在餐桌前就可以順手開燈;廚房里,他也加了一盞燈,他說:“這個位置光線不好,應該再亮一點,你媽炒菜才方便。”

向我展示完戰(zhàn)果后,祖父把手揣進荷包,摸出了什么東西:“猜猜這是啥?!蔽铱粗饋淼娜^,說:“巧克力糖?!彼麚u搖頭,我又說:“削筆刀?!彼€是搖頭。我連猜幾次都沒猜中,他攤開了手,原來是兩枚小小的有機玻璃把手。把手是正方形的,里面嵌著精致的琺瑯梅花,就像熠熠閃光的鉆石,又像一對初生的漂亮雙胞胎,正安然睡臥在祖父掌心。我忍不住高呼:“真好看啊,爺爺!”他得意地咧嘴笑了,門牙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兩顆:“我擔心你家的柜子或抽屜需要把手的,就準備了兩個,從大關一路帶上來。不過沒用上,你先留著吧,以后有需要就安上?!彪S后,他教會了我把手的安裝方法,其實很簡單,只需要一把螺絲刀就能操作。忙完了這一切后,他說:“今天買的這些五金工具,爺爺不帶回大關了,都留給你。一個家里,總是需要這些東西的?!?/p>

現(xiàn)在想來,祖父晚年的煩心事也不少,或許和我在一起時,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刻。但這一切是短暫的,兩天后,祖父要走了。我留他多玩幾天,干脆過年再一起回大關??墒撬f:“你奶奶一個人在家呢!”母親工作忙,中午都不回來的,祖父為我做了一頓簡單的午餐,米飯里蒸了陳家餌塊。飯后,祖父就走了,他不讓我送他出門,只說:“我自己出去游一游,走走就到客運站了?!弊叩介T口,他又轉過身來說:“你媽工作忙,我待在這里給她添麻煩。你要好好學習,不要貪玩?!?/p>

我聽著祖父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他一走,家里沒有敲敲打打的聲音了,倏然安靜得讓人心慌。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新家還是如此陌生。我開始后悔讓祖父離開,等我走到窗前時,祖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了,他留下的五金工具還齊齊地碼在窗臺上,一排釘錘、鉗子、長釘、短釘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突然就流下淚來。窗外雪霽天朗,天空湛藍,人世涌動而遼闊。

一年多以后,一個秋雨的深夜,我和父母被二姑媽打來的電話叫醒,祖父去世了。

我連續(xù)幾年沒和父母一起過年了。寒冬時節(jié),我蜷在有暖氣的房間看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記憶深處的碎片被一點點打撈起來。大年初二,我坐上了回昭通的飛機,雖然只能回家待短短幾天,機票還那么貴,但我想,我必須回去了。

回到昭通的某一天,我陪母親去買菜,在一家菜店里,我看到了久違的餌塊。

我把它握在手里,它的身體冰冰涼涼的,有些沉,那道米白色的暗光既熟悉,又陌生。我很久沒吃過餌塊了,上大學后,我在好幾個城市輾轉生活過,都沒有見到過這東西。我在腦子里用力搜索上一次吃餌塊的情形,是什么時候、吃的是餌塊片還是餌塊絲……唉,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我買了個餌塊。當晚,父親有事外出,我和母親把餌塊煮來吃了,又坐在電桌爐前烤火。

“這個餌塊不好吃,比陳家餌塊差遠了。”我說。

“陳家餌塊是好。”母親說。

“陳家餌塊還在賣嗎?”我問母親。

“不曉得哎,”她說,“老人們去世后,我也很久沒回大關了。這個,得問你二姑媽?!?/p>

我眼前又浮現(xiàn)起餌塊陳父子倆的臉龐,那天,餌塊陳穿了一身靛藍衣,祖母剛把房間打掃過,我視線清明,書上的漢字也潔凈從容。門外是喧騰的人聲,夾雜著郭爺爺家畫眉鳥兒的啼叫……種種聲音穿過時光來到我耳畔,我驀然發(fā)現(xiàn)喧鬧中有大靜,那就是我曾生活過的北門街。1998年的《大關縣志》對北門街是這樣記載的:“街長270米,寬6—8米,部分水泥路面,北面街道略彎而窄,街道南端通機動車。建筑物為磚混與土石木結構相間。此街是縣城農貿、蔬菜集市之一……”

我從回憶里起身,對母親說:“餌塊陳有個兒子,比我小幾歲?!?/p>

“是嗎?”她說,“那時我和你爸剛離開大關,沒見過他兒子。算起來,他兒子也該上大學了吧。”

我們又聊到那段離別的日子。我想起母親臨走前,給我講解了生理衛(wèi)生常識,囑咐我說,如果內褲上出血了,千萬不要害怕,那是因為我在長大。她說:“你奶奶家應該沒有這個東西,但你可以在商店里買到?!彼€找了條嶄新的內褲,向我示范怎樣貼衛(wèi)生巾,讓我也操作了一遍,然后她問:“會了嗎?”“會了?!蔽艺f,竭力壓抑著滿心的恐懼和緊張。

母親說,臨走前一晚,我在臥室寫作業(yè),她和父親在打包行李,祖父就來了,在房間里左看右看,想幫忙整理東西。母親心里煩悶,便對祖父大聲說:“她爺爺,你去客廳里坐著吧!”祖父聽了這話,默默地坐回到沙發(fā)上。第二天一早,同事們站在銀行門口告別,行人都來看熱鬧。母親認識的兩位大姐,都是銀行的老客戶,也趕來送別。她們握住母親的手,說:“你要走了,我們也不習慣?!蹦赣H還告訴我,大家說好了離別的時候不哭的,但同車的一位李阿姨,車剛啟動,她就回頭凝望逐漸遠去的縣城,放聲大哭,引得滿車人淚眼婆娑,女人們更是哭成一團?!澳钱吘故俏覀児ぷ骱蜕盍耸嗄甑牡胤??!蹦赣H說。

“我那時真不應該對你爺爺大聲說話,”她話頭一轉,“你爺爺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沒見過那么善良,那么寬厚,修養(yǎng)那么好的老人了。其實我真的不是針對你爺爺,而是怕他被滿屋的行李磕碰到。還有,我那時心情很糟糕,面對突然的變化,未來的一切都沒有把握?!?/p>

我安慰她說:“您別太自責了。在那種情況下,有點情緒是正常的?!?/p>

“可我還是后悔,”母親說,“我從沒對你爺爺奶奶說過重話,那是唯一一次。我當時沒體諒到老人的心情,后來,再也沒有機會向你爺爺認錯了?!?/p>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對母親說:“其實爸爸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

父母走后,我一直住在祖母家。冬天快來時,我才回家去收拾冬衣。本來祖父要陪我去,但我堅持自己去,他也就同意了。

我打開門,玄關一側的書房里空空的,書架還在,但書都被搬去昭通了;電腦桌還在,但電腦被父親帶走了。我走進客廳,電視柜還在,但電視機沒了,DVD機和音響沒了,父親最愛的那些唱片也沒了。我走到餐廳,餐桌還在,但母親做的菜沒了,櫥柜還在,但柜子里的花瓣果盤、藍色高腳杯沒了,有很多個夜晚,銀行的大人們聚在我家聊天、吃夜宵、喝酒,現(xiàn)在那些聲響都沒有了。我走進臥室,墻上的美少女戰(zhàn)士還在,床也還在,但床上的被褥枕頭沒了。在書桌上,有父親寫在A4打印紙上的一封信,他說:“薇兒,爸爸就要去鹽津了……”他讓我開開心心的,聽祖父祖母的話,學習上有不懂的地方,就向祖父、表姐請教。他還說,這已不是我同他們的第一次離別了,但他相信我們一家人很快就會團聚的。在信的末尾,父親說:“你長大了,你要勇敢?!蔽夷弥耪驹谧琅?,淚水撲簌撲簌地掉。父親還在信的下面給我壓了一些零花錢,我把信和錢都疊好,收進了口袋。收拾完衣服準備離開時,我又看到了銀行的舞廳。我臥室對面的那棟樓樓頂,正是銀行的舞廳,舞廳外面是個露天綠臺,種了德國蘭、向日葵、牡丹花、竹子,還有葡萄架和各色觀賞綠植?,F(xiàn)在,這片無人照管的綠臺已經(jīng)荒蕪了,只有一枝殘菊還掙扎在滿目衰頹中。一盤大大的蛛網(wǎng)斜掛在頂棚上,孤獨的蜘蛛端坐在網(wǎng)中央。

我擦干眼淚,朝祖母家走去。

我最后一次見到餌塊陳,是在祖母葬禮的錄像帶上。大學畢業(yè)前夕,我夢見祖母說她想我,就打了幾次電話回家,沒有人接。終于,年幼的堂妹接到我電話,說漏了嘴:“大人們都在醫(yī)院,奶奶住院半個多月了?!蔽屹I了機票回去看祖母,因為還要參加畢業(yè)答辯,我沒待幾天就趕回學校了。在我離開的第二天,祖母去世了。后來我看了錄像帶,為祖母送葬的隊伍排了很長,總也望不到盡頭。除了親朋好友,她生前幫助過的人都趕來了。餌塊陳也戴著孝帕,眼睛哭得紅紅的。他身后,是長高了許多的兒子,他兒子也戴了孝帕,緊跟著父親。

祖母已去世七年了。從那以后,我回大關的次數(shù),掰著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小時候,總渴望著離家,去看外面的世界;現(xiàn)在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卻又發(fā)現(xiàn)世界再大,對個人來說其實只是無限小,小到幾個家人就足以把自己的一生撐得滿滿的。

很快,我又要離開昭通了。臨行前,母親想為我買點餌塊,她對比了好幾個菜市場的餌塊,沒找到滿意的。我離家的前一晚,她說:“明天我送你去機場吧?!逼鋵嵨抑挥幸粋€小箱子,她絕不是擔心我搬不動行李——從我家到機場僅僅十來分鐘車程,她不過是想和我多待那十來分鐘。每次離家,母親都會說:“你一走,我又不習慣了?!辈淮一貞挚偸亲晕壹睿骸安贿^沒關系,我慢慢適應吧?!?/p>

飛機起飛時,我通常都是閉眼休息,很少去俯瞰昭通城。因為我一看,就受不了,就會流淚。我一直自認為從小就在讀先鋒的書,寫先鋒的文字,只有在這種時刻才不斷發(fā)現(xiàn)并一再確認:腳下這片土地在提醒我,我身體里仍住著一個中國人,一個憂傷而又堅韌的、永遠的中國人。

而在我頭頂,是逝去的祖輩們,他們構成了燦爛的星空。將來有一天,我也要踏著無限的寂靜到那里去。

◇楊碧薇

云南昭通人。文學博士,北京大學藝術學博士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散文集《華服》,學術批評集《碧漪或南紅:詩與藝術的互闡》。在《南方周末》《漢詩》開設批評專欄。曾獲十月詩歌獎、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詩獎、胡適青年詩集獎、北京詩歌節(jié)銀質獎章。

猜你喜歡
昭通祖父祖母
祖父瓷
桂花
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昨天
精準脫貧奔小康 克難攻堅謀跨越
雞犬不寧
昭通文學藝術家創(chuàng)作中心落成
昭通文學的步伐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