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貝克,李 增
(1.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1;2.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 英語與比較文學系,北卡羅來納 教堂山 NC 27599)
倫理是人際關系的產(chǎn)物,而倫理學作為“一門以道德為研究對象的獨立科學”,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的視域下,又“總是同人類社會的精神文明建設密切相關”(1)羅國杰:《倫理學》,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頁。。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倫理學將人的幸福視為“最高善”,而高爾基的“文學人學論”將文學視為是對人類自身給予關注的人文學科,于是,文學和倫理學兩個學科形成交集,為文學倫理學批評奠定了交叉學科研究的基礎。具有通俗文學性質的英國維多利亞時期驚悚小說揭示出特定社會階層和特定歷史時期的倫理道德價值,雖存在一定歷史局限性,但對和諧社會建構而言仍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價值。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Mary Elizabeth Braddon)在驚悚小說《奧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倫理道德敘事具有這種特定歷史價值,并為當代大眾文化語境下的通俗文學研究及和諧社會建構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在性別倫理視域下,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是“男尊女卑”的男權社會。在這種性別倫理境況下,繼威爾斯·柯林斯的《白衣女人》(1961)之后,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的驚悚小說《奧德利夫人的秘密》于1862年出版,這部由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關于女性倫理道德的小說故事頃刻間在讀者世界引起強烈反響。讀者對這部小說持熱捧、癡迷的歡迎態(tài)度,使這部作品馬上成為暢銷書,當年三個月內就連續(xù)出了八版并被改編成劇本在舞臺上演出(2)Michael Diamond.Victorian Sensation,Anthem Press, 2003, p.199.,在廣大中產(chǎn)階級和女性讀者中迅速“流行”起來,布雷登本人不僅成為讀者心目中的女強人,而且在商業(yè)化的道路上也大獲成功。與之截然相反,學術界對布雷登的這部小說幾乎呈一面倒的否定評價態(tài)勢,抨擊、謾罵一齊向這位女作家襲來。哲學家、評論家亨利·曼塞爾1863年以“驚悚小說”為題在《季刊評論》發(fā)表文章,對布雷登的小說評價道:“除控制供需關系的市場規(guī)律以外,很難想象有何種神圣力量會關注該作品的產(chǎn)生?!?3)Henry Mansel.Sensation Novels,Quarterly Review,113(1863).W. R.格雷格則否定布雷登作為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才能,在《國民評論》上撰文認為:那些深奧的愛情知識,由于許多最令人悲傷且又最為深邃的事實真相都被她以秘密的方式掩蓋起來,只有付出慘痛的代價才可揭秘,所以我們真誠希望這些真相一直被掩蓋著才好。然而,她在處理這類知識時顯得毫無優(yōu)勢,其必然結果就只能憑借一點兒皮毛的了解和對表面現(xiàn)象的理解,費力卻又不討好。在她所要描寫的這個領域,她僅知道人們尋常所走的且又相對安全的大道,再加上離車馬眾多的主要大道不遠處的那么幾處迷人的景象以及如畫般的迂回、曲折小道而已。然而,那些怪石林立、高聳的山峰、崎嶇不平且又幽暗的山谷和險惡的深淵,她卻從未涉足;哪怕就是想入非非,她都幾乎難以夢想到這樣的景象(4)W. R. Greg.False Morality of Lady Novelists,National Review,8(1859).。更有甚者,弗朗西斯·佩吉特以謾罵的口吻抨擊布雷頓:“寫這些小說的人,沒錯,寫出這些最齷齪小說的,即散布荒淫無度行為的作家,小說中的邪惡不亞于作惡者的招供;把女人的愛降低為任性粗暴的畜生行徑的作家,甚至達到宣稱這種愛唾手可得的程度,想過把癮僅需付出在地獄里萬劫不復的代價——這些寫作的人,就是女人,(她們)有的自己承認了,有的(匿名出版)可根據(jù)書內的明證;這些女人中最糟糕的是未婚女性!”(5)Francis Paget.Lucretia;or,The Heroine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Publisher unknown,1868,p.305.佩吉特的評價顯然并非僅僅處于作品中女性人物的道德層面上,而是借小說人物的評價來攻擊女作家本人(6)布雷頓從1862年開始與約翰·馬克斯韋爾同居。約翰的前妻長期住在瘋人院,同居期間,布雷登撫養(yǎng)約翰前妻生的5個孩子。12年后,約翰的前妻去世,他們正式結婚,布雷登又為約翰生了第6個孩子,并用其創(chuàng)作的收入幫助約翰還上了債務。布雷登的很多作品都是在由約翰創(chuàng)辦、布雷登經(jīng)營的期刊上發(fā)表的,發(fā)表作品時也確實采用過男性的署名。佩吉特對布雷登的攻擊顯然指的是布雷登的這段私生活經(jīng)歷。。不僅如此,布雷登的驚悚小說創(chuàng)作還要經(jīng)受來自男性同類小說作家的性別歧視,他們認為女性作家搶占了小說市場(7)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35頁。,女性小說家在發(fā)表作品時采取男性化的作者署名方式(8)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 第54-55頁。,甚至維多利亞驚悚小說的鼻祖、男性小說家柯林斯也容不下女性作家布雷頓在該領域的崛起,也認為女性作家搶走了男性作家累積起來的素材(9)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 第36頁。。在鋪天蓋地的一片否定聲中,布雷登成了當時學術界聲討的對象。
對布雷登這部小說的道德書寫,雖然也偶見肯定性的評價,但其聲音遠不及否定的呼聲。布雷登本人首先以卑恭的態(tài)度承認其創(chuàng)作借鑒了男性作家的題材,在給柯林斯和布爾沃-利頓的信中,布雷登寫道:“我定將努力遵照您那友好的信中所提出的原則寫一部好一點的書,可在寬廣的思想王國里,我照您還差得遠著哩,僅僅想要靠近您都是不可能的……我動輒就以最深沉的感情發(fā)出疑問,我想人這樣做時,他定是早就遠超出感受深沉的能力了。我想,就是這種感覺或不如說是對任何強烈情感缺乏感受力的感覺,造成了語氣的輕率浮躁,讓您聽了很不舒服,覺得有損藝術的尊嚴。我的小說人物在逆境時,我總不免蔑視他們,因為在我腦子里一直記得自己未曾表露過的痛楚?!?10)Cf. Robert Lee Wolff.Devoted Disciple:The Letters of Mary Elizabeth Braddon to Sir Edward Bulwer-Lytton,1862-1873,Harvard Library Bulletin,April,1974.但她又委婉地反駁道,“靠想象力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有權從先前所有作家獲得故事來源的領域中去取材,即從悲劇性的、犯罪的、非同尋常的人生境遇中去取材”(11)Cf.Robert Lee Wolff.Devoted Disciple:The Letters of Mary Elizabeth Braddon to Sir Edward Bulwer-Lytton,1862-1873.。早期學術界否定的源頭并非僅僅在于該類型小說的倫理道德書寫觸犯了當時上流社會的倫理道德觀,而且還在于該類型小說的“通俗性”。在學術界慣有的批評視域下,通俗文學被視為“亞文學”的范疇。在學術界于是就出現(xiàn)了“高雅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對立現(xiàn)象。在19世紀英國文學批評中,浪漫主義詩歌和現(xiàn)實主義小說被視為“高雅文學”并對其作品給予了充分肯定,通俗文學則被視為大眾文化語境下的文學產(chǎn)物,因而驚悚小說是“非正統(tǒng)的”或“不入流的”小說類型。(12)驚悚小說的讀者群主要由中產(chǎn)階級和女性讀者構成,因此學術界又將驚悚小說戲稱為“廚房文學”。在“精英文學邊緣化”“大眾文學市場化”的當代文學境遇下,學術界重新評價了維多利亞時期驚悚小說的價值并顛覆了先前學術界的定論。美國當代著名女性文學批評家伊萊恩·肖瓦爾特指出,女性小說家的驚悚小說作品對女性讀者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因為她們顛覆了女性階段的小說傳統(tǒng)以找到適合表現(xiàn)自己想象沖動的方式,在更大的范圍內表達了被壓制的女性情感,激發(fā)并滿足了抗議和逃逸的白日夢。女性小說家及其女性讀者對于性并不怎么關注,她們倒是更加在意擺脫婚姻家庭生活中的沉悶和不公平的女性角色,聲張自我,獲得自主。在布雷登的小說中幾乎沒有明顯涉及性刺激的低俗內容,其作品甚至可以進入維多利亞的課堂。因此,女性通奸現(xiàn)象與布雷登的小說沒有多大關系,其作品涉及的內容傾向于對婚姻制度、婚姻市場以及才智女性發(fā)展道路上的障礙所進行的隱性批判(13)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第148-151頁。。
中國學術界對維多利亞時期驚悚小說的倫理道德研究起步要比西方晚得多,成果也顯得較為貧乏。中國學術界早期涉及布雷登小說研究的文章,是由外國文學和女性文學批評家朱虹于1995年發(fā)表在《名作欣賞》第2期上的一篇文章《瘋狂的女性與女性的瘋狂——〈奧德利夫人的秘密〉賞析》。正如文章標題所明示的那樣,這篇文章屬于賞析性質,如果說還有一點兒文學批評成分的話,那也僅居于賞析的層面上。事實也的確如此,《名作欣賞》作為國內改革開放后較早的一家文學評介性質的期刊,其定位就是賞析,往往由某位學者寫篇引介性質的文章,然后配發(fā)相關文學作品的摘錄。朱虹在這篇文章中,首先從“惡女”受罰的故事結局入手分析了故事的表層意義,而后又對作品女主人公的身份進行探討,做出了“以偵破案情擒獲案犯為宗旨、以恢復秩序保護財產(chǎn)為終結,因而它的基本傾向是保守的”小說價值判斷(14)朱虹:《瘋狂的女性與女性的瘋狂——〈奧德利夫人的秘密〉賞析》,《名作欣賞》,1995年第2期。。其實,朱虹的結論本身就是比較保守的。當代西方學術界早已為布雷登的小說倫理書寫翻了案。肖瓦爾特認為,瑪麗·布雷登、羅達·布勞頓和弗洛倫絲·馬里亞特等19世紀70年代的女性驚悚小說家利用剛剛獲得的自由,“寫出了一種過渡性的文學,探索了女性對婚姻和所受經(jīng)濟壓迫的實屬極端的抗議,盡管這種抗議仍然不出女性小說傳統(tǒng)的架構:必須讓犯罪的女主人公毀滅”(15)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第25頁。。
批評界對這部由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關于女性人物道德敘事小說評價態(tài)度的轉變除受社會因素影響以外,還在于文學發(fā)展的境況。但不論是肯定性的還是否定性的評價,其焦點均置于小說人物的道德行為與社會秩序的關系層面上。
倫理的作用在于實現(xiàn)人的幸福的遠大目標,而達到這一目標的前提是人對善惡的價值判斷以及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道德操守?!秺W德利夫人的秘密》之所以受到維多利亞時期學術界的否定性評價,其根本原因在于小說中所揭示的人物主角背離了維多利亞時代中產(chǎn)階級和貴族階層的道德觀,進而“對貴族這個尚屬榮耀的社會階層形成了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利益的威脅,造成了中產(chǎn)階級流行文化的自身焦慮感”(16)Ronald R.Thomas.Wilkie Collins and the Sensation Novel,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British Novel,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482.。
《奧德利夫人的秘密》與所有驚悚小說的共同之處是“懸疑”加“驚悚”的小說藝術表現(xiàn)形式,內容則是對違反貴族階層的倫理秩序并對貴族財產(chǎn)形成威脅的道德敘事。其最大的不同點則在于這部小說改寫了絕大多數(shù)驚悚小說中男性“惡者”出于對貴族財產(chǎn)的攫取欲望而僭越社會階層的敘事模式,代之以下層社會的女性僭越社會等級,對男性貴族的榮譽和財產(chǎn)構成了威脅。按朱虹所言,由于小說中的“陰謀家是位年輕美貌的女性”,“這就使故事更加具有刺激性”(17)朱虹:《瘋狂的女性與女性的瘋狂——〈奧德利夫人的秘密〉賞析》,《名作欣賞》, 1995年第2期。,而按當代歐美批評家的觀點來看,“驚悚小說作為一種嚴肅的且又具有破壞力的藝術形式,與1848年到60年代末英國文化的歷史轉型攪和在一起,使這一切都變成了可視的和可述的。因此回溯了這部驚悚小說中普通小人物和廣大普通讀者在身心層面上形成巨大力量的軌跡”(18)Ronald R.Thomas.Wilkie Collins and the Sensation Novel, p.484-485.。
“懸疑”和“驚悚”也是這部小說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對小說創(chuàng)新的突出貢獻?!皯乙伞痹鰪娏诵≌f作品的故事性,對于引導讀者參與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去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而“驚悚”則有兩層含義:其一,故事情節(jié)的緊張情緒有助于提高讀者的閱讀興趣;其二,讀者閱讀小說時產(chǎn)生的“驚悚”效果有助于讀者接受小說家在創(chuàng)作中預設的倫理道德教化目的。
該小說故事敘事的主要線索是負向價值道德人物露西·奧德利夫人的身份轉換:出身貧寒的海倫·馬爾東小姐、貧苦人家瘋女人的女兒、初婚的海倫·托爾博伊斯夫人、兒子的母親、逃離家庭后化名的家庭教師露西·格雷厄姆小姐、重婚后的露西·奧德利夫人、罪行敗露后被送進瘋人院“活埋”起來的泰勒夫人。小說女主人公的身份轉換本身就構成了小說故事敘事的“懸疑”系列。她的這些所有身份中,前四個身份才是真實的,可就這四重身份卻被她掩蓋起來,進而構成了小說故事的第一個“懸疑”,其后的幾個身份均為這個女性人物出于對貧窮的懼怕和貪圖財富和地位而編造出來的。小說中,海倫·馬爾東小姐與富家子弟喬治·托爾博伊斯成婚后,海倫本想通過這樁婚姻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窘境,然而,由于兩人不善于持家,生活拮據(jù),爭吵不斷,導致喬治離家出走。喬治在澳洲淘金掙得20000英鎊,歸心似箭,期待早日與妻子相見。但是,在見到妻子之前,他首先看到的卻是《泰晤士報》上的一則海倫·托爾博伊斯的去世訃告!然而,在好友羅伯特·奧德利的陪同下去參觀邁克爾·奧德利伯爵的莊園時,喬治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已經(jīng)成為顯赫的露西·奧德利夫人!這就構成了一個新“懸疑”。參觀完奧德利莊園后,喬治突然失蹤,這又構成了故事中的另一個“懸疑”。在羅伯特·奧德利對這樁大案緊追不舍的調查取證下,露西隨時都會露出馬腳,于是她就慫恿伯爵,以羅伯特有精神病為由,將其逐出莊園,又以將其送進瘋人院相要挾。但露西的罪行敗露后,她卻反倒聲稱自己有精神病遺傳基因,一個新的“懸疑”又這樣出現(xiàn)在小說中。這些懸疑(或稱為“秘密”)在這部偵探性質的驚悚小說中邏輯嚴謹,“懸疑”像連環(huán)套一樣,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使故事情節(jié)緊緊抓住讀者的閱讀心理,使讀者跟隨作家一道去破解這些“懸疑”。
如果說“懸疑”是這部小說作品創(chuàng)作中的敘事策略,即小說作品的創(chuàng)作形式的話,那么“驚悚”則屬于作品的道德內涵,即作品的內容。小說中,喬治不辭而別,這不禁引起海倫(即現(xiàn)在的奧德利夫人)對今后生活出路的焦慮,讀者也會“幫助”海倫去“尋找”出路;喬治即將從澳洲歸來,可當初的海倫·托爾博伊斯夫人現(xiàn)已成為露西·奧德利夫人,這又一次引起海倫的焦慮及讀者想得知后果的急切心情;喬治來奧德利莊園參觀后,羅伯特和喬治躺在湖邊休息,等羅伯特醒來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喬治不見了,而且喬治一點兒線索也沒留,這種突發(fā)事件,不禁使羅伯特再次“焦慮”起來,讀者也在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一道,“幫助”羅伯特去“尋找”喬治的下落;在羅伯特的追蹤調查下,海倫已經(jīng)到手的“幸?!鄙钣忠x她而去,使海倫再一次陷于焦慮狀態(tài)下,讀者既希望海倫僭越社會階層的行為受到懲處,又為海倫的后果感到遺憾;當海倫犯罪的秘密即將真相大白之際,本應處于焦慮中的海倫卻并未驚慌失措,也未懸崖勒馬,反倒以羅伯特有精神病為由,慫恿奧德利伯爵將其侄子羅伯特逐出莊園,并威脅要將羅伯特送進瘋人院,這不免使讀者為羅伯特可能發(fā)生的后果再次焦慮起來;羅伯特不畏艱險,一直將案件追查下去,在海倫的命運處于生死攸關之際,焦慮中的海倫卻不予理會羅伯特給她指出的道路,竟夜奔城堡旅館,蓄意放火,燒死在那兒過夜的羅伯特;羅伯特一路偵查下去,終于使真相大白,曾誣陷羅伯特患有精神病的海倫卻又突然主動“坦白”其母患有精神病,她自己也有精神病遺傳因子。綜上可見,小說人物和讀者的“驚悚”均與“焦慮”緊密相關,而這些焦慮歸結在一起,按照詹姆遜“論闡釋:文學是社會的象征性行為”(19)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7頁。的觀點來分析該小說產(chǎn)生的“驚悚”效果,其“驚悚”的焦慮因素無疑是中產(chǎn)階級對流行文化的焦慮,亦是對“19世紀60年代英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政治焦慮”(20)Ronald R. Thomas.Wilkie Collins and the Sensation Novel,p.499.的文學反映。
小說中,圍繞奧德利伯爵的貴族地位和財產(chǎn)的倫理大戰(zhàn)構成了“惡者”和“善者”兩類道德人物形象。從貴族利益的角度來看,海倫的所作所為毫無疑義是“惡者”的象征;從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論觀之,她又無疑是個悲劇人物,因為“既然摹仿者表現(xiàn)的是行動中的人,而這些人又必然不是好人,是卑俗低劣者(性格幾乎脫不出這些特征,人的性格因善與惡相區(qū)別)”(21)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38頁。。海倫已經(jīng)是個孩子的母親,卻冒充未婚者,以其年輕和美貌來采取欺騙手段,騙得伯爵的歡心,一步跨進貴族階層的行列,成為遠近聞名的貴夫人:
她曾在切爾姆斯福特和科爾切斯特的幾個舞會上露面,頃刻之間就確立起她那“郡中美女”的地位。高貴地位和漂亮住宅使她滿心歡喜;每個任性的想法都能得到滿足,每種奇想也都能得到實現(xiàn);不論她走到哪兒,她都會受到羨慕和寵愛;她也寵愛她那慷慨的丈夫;他給她的零花錢為數(shù)不少;又沒有窮親戚來打擾她,求她幫忙或贊助。在整個埃塞克斯郡都難以找到比露西·奧德利夫人更為幸運的人了。(22)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enguin Books Ltd. 2012, p.57.
此時的海倫處于重婚后的露西·奧德利夫人身份轉變階段,她由社會底層的貧家女子一躍成為高貴的伯爵夫人。從這種轉變來看,海倫并不屬于悲劇人物,因為除了亞里士多德追求人類的幸福是其倫理觀中的“最高善”(the supreme good)(23)Aristotle.The Nicomachean Ethics,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87, p.3-5.以外,追求幸福還要受到道德行為規(guī)約的控制。但從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情節(jié)論來看,悲劇的情節(jié)包括突轉、發(fā)現(xiàn)、苦難三個要素:“突轉”指人物“行動的發(fā)展從一個方向轉至相反的方向”;“發(fā)現(xiàn)”意為“從不知到已知的轉變,即置身于順達之境或敗逆之境中的人物認識到對方原來是自己的親人或仇敵”;“苦難”則是“毀滅性的或包含痛苦的行動,如人物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死亡、受傷以及諸如此類的情況”(24)亞里士多德:《詩學》,第89-90頁。。海倫跳出了貧家女的生存困境,成為“富貴”的伯爵夫人,使這個故事進入“突轉”階段;海倫犯有欺騙罪、重婚罪、殺人罪等多項罪行,是貴族階層身份的僭越者,屬于故事的“發(fā)現(xiàn)”階段;海倫被羅伯特送到國外瘋人院“活埋”起來,其剛剛到手的“幸?!鄙钣钟肋h離她而去,她只能以泰勒夫人的假名被囚禁在瘋人院里,直到死去,使故事人物進入到“苦難”階段。從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情節(jié)論和海倫的人生經(jīng)歷兩者觀之,海倫在這部小說中才成為了悲劇人物。海倫挑戰(zhàn)貴族階層的倫理秩序,采取欺騙、殺人、放火等“惡者”的道德手段來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和過上“幸?!钡纳?,并為此受到懲罰是咎由自取,其行為既順應了馬基雅維里“趨利避害”的人道主義倫理學人的本性論,(25)馬基雅維里:《君主論》,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0頁。又符合“個人的行為正確與否是通過其產(chǎn)生的幸福效用來判斷”的功利主義倫理學觀點。(26)A. C. Garnett.Ethics,Ronald Press, 1960, p.159.布雷登在倫理敘事中的高明之處正在于此:家境貧寒卻要過上幸福日子的下層社會女人,雖然貴夫人的地位和豐裕的物質生活最終全都化為虛無,并最終被送進了瘋人院,但她始終都不肯承認自己的過錯,也從不懺悔。所以,以羅伯特為代表的法律精英與以莫斯格雷夫醫(yī)生為代表的醫(yī)學精英“合謀”,將海倫送進瘋人院,海倫清楚她未被送上法庭的真正原因,因為她一旦站到了法庭的被告席上,那么其叔叔奧德利伯爵的貴族榮譽就將毀于一旦,所以她在對羅伯特將她送去瘋人院的“好意”并不表示謝意:“你也明白,我對你的仁慈并不表示感謝,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你的仁慈有多大價值?!?27)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423.
這部小說由中產(chǎn)階級身份的羅伯特·奧德利和下層社會的貧家女海倫·馬爾東來分別代表著善惡道德觀的兩極人物,斗爭的焦點在于維持貴族階層的倫理秩序和捍衛(wèi)貴族財產(chǎn)不受侵犯。對于貴族階層和中產(chǎn)階級的倫理秩序而言,海倫的行為顯然違背了傳統(tǒng)的道德行為準則,并因此而成為早期學術界抨擊的道德人物。從西方倫理學的發(fā)展史觀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最高善”是為了實現(xiàn)人類的幸福。但是,歐洲文藝復興運動顛覆了傳統(tǒng)倫理觀,倫理學家更加關注人的現(xiàn)世幸福。如果按照馬基雅維里的“人性本質論”來分析海倫這個人物,不論其目的是什么,只要能達到目的,不論“從善”還是“作惡”,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28)意大利人道主義倫理學家馬基雅維里本身又是一個由神學政治學向人道主義政治學轉向時期的代表性思想家。在其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偉大著作《君主論》中,馬基雅維里在分析人性的本質時認為人是忘恩負義的、變化無常的騙子和偽君子,總是趨利避害而惟恐不及,并向君主提出了“像狐貍一樣能識別陷阱,又必須像獅子一樣能驚駭豺狼”的施政方略。顯然,其倫理學思想的核心不是“向善”,而是“向惡”。馬基雅維里的倫理學觀點語出驚人。然而,在傳統(tǒng)倫理學向現(xiàn)代倫理學轉向的轉折點上,其核心觀點顛覆了傳統(tǒng)倫理學的觀點,為建立資本主義社會的倫理秩序奠定了思想基礎。參見《君主論》,第100-104頁。。此外,海倫道德行為的出發(fā)點也是歐美由女性主義文學向女權主義文學發(fā)展的重要轉折點。肖瓦爾特認為:“布雷登的故事實際上是女權主義的產(chǎn)物:被關在家庭里、不準有合法職業(yè)的女人會把她們的挫敗感轉為對家庭的攻擊?!?29)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第156頁。中國學術界對海倫這個人物進行評價時則進一步指出,“她對自己罪行的掩藏和袒護,也是對自己最珍惜的生活的維系和保護。奧德利夫人的下場,是她的殘忍行為帶來的后果,也是無為的父親、無情的婆家、無能的丈夫和無處藏身的社會逼迫的后果。奧德利夫人以一個殘暴替罪羊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再也無力氣與之對抗下去,最終以被殘害的替罪羊的身份走完了人生道路”(30)李增,等:《英國19世紀驚悚小說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2頁。。因此,對女性小說家布雷登的女性道德書寫及其小說人物的道德評價也應辯證地、歷史地去分析。
伴隨批評界對小說女性主人公海倫的道德批評,當代批評家還對以羅伯特·奧德利律師和以莫斯格雷夫醫(yī)生為代表的專業(yè)精英的倫理道德、以邁克爾·奧德利伯爵為代表的舊貴族人物的倫理道德分別做了評價。
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受現(xiàn)代倫理學、政治哲學、科學研究成果的影響,依法治國和崇尚科學已成為社會風尚。這種社會的現(xiàn)實境況在驚悚小說《奧德利夫人的秘密》的虛擬文本世界里進一步體現(xiàn)出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作摹仿論的觀點和艾布拉姆斯對“作品”與“世界”、“藝術家”和“受眾”之間的關系(31)M. H. Abrams.The Mirror and the Lamp: 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p.6.。這部小說的專業(yè)精英倫理道德書寫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對社會弊端的批判有相通之處,但比現(xiàn)實主義小說更加具有特色。當代批評家凱瑟琳·蒂洛森認為“驚悚小說最純粹的類型就是包藏秘密的小說”(32)Kathleen Tillotson.The Lighter Reading of the 1860s.Preface to The Woman in White,Publisher unknown, 1969, p. xv.,因而,羅伯特·奧德利作為偵破這起“驚天大案”的私家偵探在這部小說的道德敘事中發(fā)揮著導向的作用。羅伯特頂著來自伯父奧德利伯爵將他逐出莊園的壓力和露西(即海倫)欲將他置于死地的危險,先后分別到露西的父親和露西前夫喬治的父親家中去走訪取證、到女仆菲比·馬克斯的丈夫盧克·馬克斯那里去調查喬治被害時他所見到的細節(jié)、到修鎖匠那里去核實有關露西與她信件交易的真?zhèn)巍⒌轿奶刂Z墓地去實地考察墓碑、到莫斯格雷夫醫(yī)生那里獲取涉案人并未真瘋的醫(yī)學證明,終于使這個懸疑的“身份僭越”和“竊取遺產(chǎn)”大案真相大白。案犯海倫并不甘心失敗,反而鋌而走險,深夜去火燒盧克的城堡旅館,羅伯特因臨時調換了房間,才躲過了一劫,但盧克卻不治身亡。羅伯特的道德原則是:“做個虔誠的基督徒,意識到自己的弱點并戰(zhàn)勝它;恪守嚴格的義務之道不動搖;決不背離自己良心;首先對死者公平,然后再對生者憐憫。”(33)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17.在作家的筆下,羅伯特儼然就是一個維護貴族利益和名譽的騎士。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無缺的道德衛(wèi)士,最后在罪犯露西的處置問題上,仍表現(xiàn)出馬基雅維里在其“人性惡”的人的本性論里提出的“趨利避害”觀點。出于保護其叔叔奧德利伯爵貴族聲譽的目的,這個法律精英又與醫(yī)學精英莫斯格雷夫醫(yī)生“合謀”,“不要求你(指莫斯格雷夫醫(yī)生)去做有損社會的事,如果你這么做能在良心上過得去的話,我懇求你能把高貴無瑕的姓氏從受損和恥辱中拯救出來”(34)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389-390.。于是,露西的醫(yī)學證明被改寫成有精神病遺傳基因,于是案犯就被送進了瘋人院,回避了法庭開庭給奧德利家族帶來的恥辱。
這部小說還就新老貴族階層的倫理道德觀做了比較性質的書寫,小說家的基本態(tài)度是贊賞新貴族階層(體現(xiàn)在對新貴族階層人物或中產(chǎn)階級人物羅伯特·奧德利的描寫)和貶低舊貴族階層(體現(xiàn)在對邁克爾·奧德利伯爵的描寫)。在小說的開篇處,從小說家對奧德利莊園的描寫中可以看出,這個老式的貴族莊園已無昔日的繁華景象:雜亂無章的府邸、參差不齊的窗子、失修的煙囪。如果說還有一絲現(xiàn)代氣息的話,那就是推倒了與金雀花王朝時代的煙囪,另壘起一個都鐸王朝風格的煙囪;拆除了撒克遜時代風格的圍墻,另修起一道諾曼拱門;按女王統(tǒng)治時期的流行式樣安上新的窗子和按喬治一世時代的風尚加修了餐廳(35)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3-5.。這段莊園的描述寓意極其深刻,小說家以寥寥數(shù)語就把轉型后英國舊貴族階層的特征描述出來,而這個具有英國新舊時代交替象征的莊園主人就是舊貴族氣息猶存的邁克爾·奧德利伯爵:一個當了17年鰥夫的55歲老伯爵要迎娶22歲的妙齡女子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當初,老伯爵對這樁婚事也心存疑慮,但在露西美貌的吸引下,他無法控制自己,“誰能說哪樁婚姻是從那九百九十九個錯誤之外做出的唯一明智選擇呢?誰又能看上一眼那些滑溜溜的東西,就能從一大袋子的蛇當中把鰻魚給辨別出來呢?”(36)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 p.223.于是,這個渾渾噩噩的老伯爵就這樣上了這艘婚姻的“賊船”。
小說以海倫失去到手的地位和財產(chǎn)并被送進瘋人院“活埋”起來、羅伯特則既懲罰了罪犯又保全了貴族家族的名譽并與喬治的妹妹克萊拉喜結良緣而告終。小說家以這種故事的結局方式揭示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德因果率,體現(xiàn)出以結果論善惡的功利主義倫理學道德評價準則(37)胡貝克,李增:《驚悚小說〈白衣女人〉的時代道德潛質》,《外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5期。。
在文學倫理學批評視域下,這部小說的善惡價值判斷對于和諧社會建構而言,具有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因為這部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當時社會特定階層內的矛盾以及維多利亞人的心理結構、倫理認知和道德行為觀念。文學思想背景研究的美國專家羅德·霍頓和赫伯特·愛德華茲認為,文學與產(chǎn)生該文學的背景關系研究是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因為文學“通常反映時代的主要發(fā)展趨勢”(38)R. W. Horton & H. W. Edwards.Backgrounds of American Literary Thought,Prentice-Hall,Inc.,1974,p.1-2.。因此,布雷登的驚悚小說《奧德利夫人的秘密》也應置于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背景、西方倫理學和文學發(fā)展史的背景下進行研究。
維多利亞時代中后期學術界不僅對以布雷登為代表的女性作家(39)學術界通常把威爾斯·柯林斯視為驚悚小說的鼻祖,其首部驚悚小說作品是1860年出版的《白衣女人》 ,而女性小說家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的《奧德利夫人的秘密》首先于1861年在期刊上連載發(fā)表。布雷登是個多產(chǎn)作家,先后出版小說85部,對斯蒂文生等現(xiàn)實主義著名小說家也曾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小說道德書寫持否定性評價,同時也否定了這個時期驚悚小說的女性作家。一個世紀后,批評界在重新評價這部小說的道德意義時,則完全推翻了先前的定論。其中的奧秘在于兩點:其一,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轉型后的資本主義社會體制和西方倫理學的當代發(fā)展;其二,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風尚與當代大眾文化時代通俗文學的再度興起。
從早期學術界對這部作品的否定性評價來看,對該小說論爭的核心問題主要聚焦于女性主角海倫的道德行為層面。從社會背景來看,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經(jīng)歷了“圈地運動”、海外殖民擴張、幾次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之后,已經(jīng)完成了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原始積累,形成了以君主立憲制為特征的國家體制,成為“大英帝國”最為繁榮的時代。資產(chǎn)階級對無產(chǎn)者剩余勞動價值的盤剝形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雖然這個時代資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控制了國家的執(zhí)政權,但貴族階級以“上議院”的形式參政議政,在國家管理中仍具有強大的影響力,貴族在平民的視野中也仍是被仰望的一個社會階層。從倫理學背景來看,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使西方倫理學進入現(xiàn)代發(fā)展階段,人們按上帝旨意行事的道德原則已被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倫理學所取代,人們更加關注自身的現(xiàn)世幸福,而非寄希望于死后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雖然人道主義倫理學始于15世紀,但在西方倫理學領域卻一直影響至今。功利主義倫理學于18-19世紀在英國倫理學界興起,該學派“認為行為正確與否是通過其產(chǎn)生的幸福效用來判斷的”(40)A. C. Garnett.Ethics,p.159.。功利主義倫理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既與倫理學發(fā)展史相關,又與英國社會轉型后的社會現(xiàn)狀及其社會倫理背景相關。雖然功利主義倫理學已經(jīng)進入現(xiàn)代倫理學的歷史發(fā)展時期,但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仍根深蒂固,對社會身份和財產(chǎn)利益的欲望仍在制約著人的實際道德行為。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當時的學術界對這部小說做出否定性評價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文學發(fā)展史的層面上,英國由浪漫主義詩歌階段發(fā)展到現(xiàn)實主義小說階段,階級剝削與壓迫導致的社會弊端批判和人本質弱點批判成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時尚,而驚悚小說雖也在進行此類批判,但卻將批判的范疇禁錮于中產(chǎn)階級和貴族階層范疇內;受“懸疑”和“驚悚”的獨特故事敘事策略及其在社會中形成的影響,驚悚小說又被視為通俗文學的“流行小說”,在“高雅文學”與“通俗文學”對立的時代,該小說受到批評界的貶斥也在“情理”之中。
一個世紀之后,世界文學又再次輪回到大眾文化語境下的“通俗文學”時代。當代文學在市場經(jīng)濟和大眾傳媒的影響下,“精英文學邊緣化”和“大眾文學市場化”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41)胡鐵生:《文學如何應對后現(xiàn)代主義來襲》,《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3月15日。。在當代文學的境況下,驚悚小說再次在西方形成浪潮。例如,美國當代通俗小說大師、驚悚小說之王斯蒂芬·金的小說作品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歷年美國圖書排行榜中均名列前茅,其很多小說作品被好萊塢拍成電影,斯蒂芬·金不僅成為全世界文學家中的首位億萬富翁,而且于2003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終身成就獎。在當代大眾文學境況下,“高雅文學”與“通俗文學”之間的界限也在逐漸模糊。此外,加之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以“文學思潮”的概念被文學界接受下來后,“不拘一格”已成為該思潮作品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征。于是,驚悚小說也就不再被視為小說中的“另類”而名正言順地登上了文學的大雅之堂。
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當代發(fā)展也使人們的倫理道德觀念發(fā)生了相應的改變,倫理的傳統(tǒng)性也被時代性所取代,過去有些非理性的觀念現(xiàn)在變成了理性的觀念,而有些理性的觀念則轉變?yōu)榉抢硇缘挠^念。這種現(xiàn)象也為當代學術界重新評價《奧德利夫人的秘密》奠定了倫理學的基礎。
《奧德利夫人的秘密》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帶給當代學術界的啟示意義在于善惡道德觀與和諧社會建構之間關系的文學反思。在政治倫理學的視域下,憲法和政體的倫理特征以及政治論爭中的道德內涵均是其研究的內容,自由、平等與公正是其希望達到的目標,社會財富的公正分配是其探討的焦點,而其焦點也恰恰是維多利亞時期驚悚小說倫理敘事的核心點。自馬基雅維里的人道主義倫理學開啟了現(xiàn)代倫理學的新時代以來,西方社會擺脫了宗教與封建社會的政治與倫理的束縛,崇尚法制,以維護資本主義國家體制的政治運轉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小說中,海倫采取欺騙手段,成為伯爵夫人,僭越了貴族階層的界限,對貴族的名譽和利益造成了威脅,從資產(chǎn)階級基于“天賦人權”思想建立起來的資產(chǎn)階級政制角度而言,海倫受罰本無可非議。然而,從亞里士多德對悲劇人物所下定義來看,海倫僭越貴族社會階層的真正起因則更加引起批評界的關注。海倫的“無私無欲,我做不到”,“我從小就一直是自私自利的”(42)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13-14.自白,體現(xiàn)出馬基雅維里“趨利避害”的人的本性論觀點。然而,這并不是海倫“犯罪”的根本原因?!拔覍@兒的生活(指丈夫離家出走后她住在娘家的困苦生活)感到厭倦。但愿我能找新到的生活。我要闖蕩世界,與過去那可憎的束縛于我的過去一刀兩斷,去另找個家,另謀份好運……你(指羅伯特)應該寬恕我,因為你知道我何以一直如此。你知道的秘密,那正是了解我生活的關鍵”(43)Mary Elizabeth Braddon.Lady Audley’s Secret,p.425.,這才是海倫走向犯罪道路的根本原因。因此,在肖瓦特看來,奧德利夫人真正的秘密就是她神志清醒(44)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第156頁。。
如果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來查找海倫犯罪的根源,那么這部小說對海倫的描寫實際上是文學虛擬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的投影與折射,因為在小說中,以羅伯特為代表的“正義”一方屬于中產(chǎn)階級或新貴族階層,以海倫為代表的“邪惡”一方屬于下層社會貧民,而“攫取”與“捍衛(wèi)”的利益則屬于舊貴族階層。以恩格斯的“如果說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繼續(xù)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45)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0頁。的婚姻倫理觀來考察海倫的婚姻悲劇,顯然,不論是對女性人物海倫還是對男性人物奧德利伯爵而言,其出發(fā)點都是“非道德”的:海倫追求的是通過這樁不對等的婚姻來獲取貴族的財產(chǎn)和地位,奧德利伯爵則僅被海倫的年輕美貌所吸引,因此,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愛情”可言。海倫試圖以婚姻的方式僭越社會階層的界線,獲取本不屬于她的社會地位和財產(chǎn),必然會形成貴族階層倫理秩序的混亂,受到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海倫應該走的正確道路仍是恩格斯所指出的,“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若要達到這一點,就“要求個體家庭不再成為社會的經(jīng)濟單位”(4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2頁。。
布雷登在《奧德利夫人的秘密》中講述的倫理道德故事雖然探討的是基于貴族財產(chǎn)的社會秩序問題,表現(xiàn)的是下層社會成員試圖躋身上流社會和中產(chǎn)階級的焦慮問題,但其故事中所揭示出來的某些道德行為判斷準則,在有階級存在的社會中卻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和倫理道德的普遍價值,對穩(wěn)定社會秩序具有教化的意義。重讀《奧德利夫人的秘密》,這或許也正是它給我們帶來的倫理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