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新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李約熱被視為 “文學桂軍”與“廣西新銳作家”中的重要一員,其作品曾獲得《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民族文學》年度小說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2019年出版的《人間消息》是李約熱近年來所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合集。該小說集的副標題為“野馬鎮(zhèn)傷心故事集”。這些短篇小說延用了他于《涂滿油漆的村莊》《我是惡人》中所書寫的“野馬鎮(zhèn)”地理空間背景。“野馬鎮(zhèn)”是以作家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作為原型而構建的文學地理空間。“野馬鎮(zhèn)”這名字源于野馬河(野馬是奔馳、粗獷、游牧的象征),它流淌在廣西奇特的喀斯特地貌中。如同生命原初的野性,“野馬鎮(zhèn)”在這樣地理空間中被構造,而這種野性與粗獷不斷影響了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人。同時,這里的居民也在標記與生成豐富多樣的“野馬鎮(zhèn)”?!度碎g消息》多數篇章都是對“野馬鎮(zhèn)”這個底層空間的底層人民的生命書寫,反映出李約熱的小說有著對生命的強烈關注。首先是“野馬鎮(zhèn)”作為獨特界域的生命書寫,其次是“野馬鎮(zhèn)”界域下多樣化身份書寫,最后,作為記憶的書寫,是將地理書寫的生命記憶與身份間性的意義匯聚其中。地理、身份、記憶三者一起扭結成了李約熱小說集《人間消息》的三重關于生命的書寫。
李約熱出生于桂西北,該地屬于喀斯特地貌區(qū),紅水河從中奔流而過。獨特的地理風貌造就了作家獨特的地理書寫,他筆下的“野馬鎮(zhèn)”來源于他兒時的記憶與工作的經歷相互疊加的地方?!耙榜R鎮(zhèn)”以桂西北鄉(xiāng)村為原型,這里的村民大都處于社會底層,其困苦、貧乏、凄清是物質與精神雙重意義上的。正如《村莊、紹永和我》中所描述的村莊:“這個村莊的生老病死過于波瀾不驚。這個村莊,有點深沉,也有點麻木。”[1]11但不同于其他鄉(xiāng)土小說的書寫,生活在野馬鎮(zhèn)的人們擁有獨特而又堅韌的生命力,他們對生命本身的敬意是崇高的。如被人欺騙的紹永,一個原本已經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在得知自己的侄子斷指后,不顧一切沖向醫(yī)院;龜齡老人邱一聲,面對兒子阿牛的意外死亡,不忍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而將對兒子的記憶化為現(xiàn)實保存在自己的生命之流中,直至死亡?!耙榜R鎮(zhèn)”是個神奇的地方,這里生活著樣貌多姿的人民。這些有著差異的個體,以開放的敘述容納著更多的“野馬鎮(zhèn)”居民,使“野馬鎮(zhèn)”這一虛構的地理空間展現(xiàn)出其有血有肉的人格化的一面。
李約熱所書寫的“野馬鎮(zhèn)”這個空間有著三個特殊的意涵。其一,“野馬鎮(zhèn)”作為李約熱小說敘事的背景,有著眾多人物在這里生存與成長。它有著濃厚的地理地域色彩,但同時,它也有著自身的界域化。完成其界域化正是這里的居民,不論是邱一聲、阿廖沙或者作為敘述者的“我”,都是通過自己的聲音與敘述標識“野馬鎮(zhèn)”這個地理空間。在書寫“野馬鎮(zhèn)”的居民之前,“野馬鎮(zhèn)”并不存在,而正是邱一聲、阿廖沙與作為敘述者的“我”等人的行為和故事,“野馬鎮(zhèn)”才被標識、生產出來。這是一種編碼與環(huán)境的互動生成。不難發(fā)現(xiàn),以往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小說”通常是以地理風貌與風土人情為核心進行書寫,但在《人間消息》中,幾乎沒有對“野馬鎮(zhèn)”環(huán)境的大量書寫,而是通過人物的行動與敘述來標識與繪制“野馬鎮(zhèn)”這個地理空間。這是一種真正的界域化。它不需要描述特殊的地理與環(huán)境來強調自身與他者的差異,而通過界域化后生成自身與他者的差異。
其二,“野馬鎮(zhèn)”是屬于生長于此的人的心理投影與記憶影像,它是一種內化的地理空間?!耙榜R鎮(zhèn)”并不是實存的空間描述物,而是在描述一個面向過去與未來的集合體。這個心理空間可以容納世間萬物。它通過敘述得以生成,例如《人間消息》的敘述者“我”通常是作為野馬鎮(zhèn)的一員,也是旁觀者。在《村莊、紹永和我》中,“我”有如此內心獨白:“小時候的孤兒,長大后憤世嫉俗,三十而未立,‘北漂’打工,靠寫小說出道,終于‘人模狗樣’,終于‘看什么都順眼?!盵1]15不難看出,這是李約熱現(xiàn)實經歷的一個投射。李約熱生于桂西北的鄉(xiāng)村,在桂西北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過,經歷過北漂,在北京等大城市之間漂泊,目睹了諸多地方風土,而后,這些不同地區(qū)(界域)匯流成為了他所書寫的人物的“故鄉(xiāng)”——“野馬鎮(zhèn)”。作為敘述者的故鄉(xiāng),李約熱的“野馬鎮(zhèn)”帶有回溯的性質。他的過去向未來展開,而未來則又可以作為過去的填充材料。在生成的敘事中,“野馬鎮(zhèn)”不斷地吸納時間、空間與意義。它不停地融合生成,以自有的方式一直保持著開放狀態(tài)。
其三,“野馬鎮(zhèn)”這個地理空間作為記憶,并非通過書寫以凝固時間形式保存,而是通過敘述不斷生成獨特的生命記憶。李約熱塑造“野馬鎮(zhèn)”的起因是其早年的生活與工作經歷,很顯然這是屬于他生命記憶的一個部分。李約熱把它寫進小說里,似乎可以理解成記憶留存的形式。但事實上,李約熱所創(chuàng)作的“野馬鎮(zhèn)”并不是以書寫記憶的方式凝固下來的,甚至他書寫的記憶也并不存在于創(chuàng)造“野馬鎮(zhèn)”之前。書寫的記憶是與“野馬鎮(zhèn)”這一空間同時被生產出來的。德勒茲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說:“普魯斯特實際上成了他作品的讀者或造物。作品并非再造了一個預先存在的世界;相反,作品也是世界的一部分?!盵2]57依此意義看來,“野馬鎮(zhèn)”并非是李約熱自身的自傳,因為在他之前,文本還未存在。“野馬鎮(zhèn)”與李約熱是在敘述中同時發(fā)生的,它是真正的發(fā)生。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德勒茲還說:“在這一發(fā)生中,關于藝術(知覺)必然條件的敘述就是藝術本身,就是這一敘述使得自我反思得以可能”[2]57。敘述是一種插足于現(xiàn)實生命的方式,它不再是單純的虛構形式。通過敘述,李約熱的記憶得以不斷地以差異的方式不斷生成“野馬鎮(zhèn)”這一地理空間。它與李約熱的現(xiàn)實空間平行,并以記憶書寫的形式不斷生成豐富多樣的可能。
總的來說,李約熱的“野馬鎮(zhèn)”這個空間地理書寫的重點不在于“野馬鎮(zhèn)”所處的地理位置與地理風貌,而在于“野馬鎮(zhèn)”這個地理空間是如何生成的。它是一種生命書寫形式,通過界域、開放性敘述與記憶生產得以生成。
“野馬鎮(zhèn)”的敘述是通過人物開始的。“野馬鎮(zhèn)”居民的生命是充滿差異性的,而這種差異往往會被“野馬鎮(zhèn)”重新編碼,生成多樣化的身份?!度碎g消息》中的敘述核心便是身份,身份問題是《人間消息》中各篇小說的核心元素,這種身份問題并非被標簽化。相反地,小說中的人物,特別是敘述者的身份是生成的而非存在的。同時,這些生成的身份本身有著差異。但人物之間的差異并不代表身份之間的距離與界限。在“野馬鎮(zhèn)”這一整體的界域下,他們的差異得到肯定。多樣化人物之間的差異與“野馬鎮(zhèn)”的整個界域中心形成強烈的“共振”。
《人間消息》中主要有三種人物身份值得關注。其一是底層人民身份。比如《村莊、紹永和我》中的紹永一家,紹永的父親瑞明是個鄉(xiāng)村清潔員,拿著微薄的工資供紹永讀完大學,但沒想到大學畢業(yè)的紹永卻參加到傳銷組織當中,結果傳銷組織被警方銷毀,紹永也回到家中,整日閉門不出。小說中這樣敘述:“我心疼瑞明,一個鄉(xiāng)村清潔員,有一個搞傳銷的兒子,父子倆職業(yè)差距也太大了,一個在地里刨食;一個想天上摘星,他以為他自己是宇航員。”[1]8見識到大城市的繁華后,紹永極力想要擺脫底層人的身份,當美夢破碎時,村莊、父親與身份就成為深深刺痛他自尊的對象;《龜齡老人邱一聲》中的邱一聲是野馬鎮(zhèn)最年長者,在他70歲的時候,他因智力障礙的兒子去世而整日精神不振,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他95歲。在這20多年的時間里,他認為兒子一直還活著,并把對兒子的關懷投射到“我”身上。事實上,他兒子阿牛是自己選擇投河自殺,原因是他不想拖累到年邁的父親。在故事的最后,或許是因為愧對鎮(zhèn)里人20多年的無私幫助,或許是因為明白兒子阿牛的死亡真相,邱一聲選擇了自殺。對于邱一聲來說,死亡不是困難,生存才是艱辛。他希望阿?;钪呐聝H僅是作為記憶的形式;又如《南山寺香客》中,男人與女人帶著先天性腦積水的兒子艱難生存在人世間?!度碎g消息》所敘述的底層生存條件是殘酷、冰冷的,生存往往比死亡更加可怕,而這樣的身份正是處于 “野馬鎮(zhèn)”這個界域之中。正如小說中提到:“如果把這個村莊當作一個人,那這個人也可以是我。”[1]15在這里,每個人都是“野馬鎮(zhèn)”,“野馬鎮(zhèn)”也是每一個人。底層的生命就是“野馬鎮(zhèn)”的生命,他們的生命被“野馬鎮(zhèn)”界域化,同時也不斷撞擊這種界域化。
其二是邊緣性的社會身份?!睹廊孙L暴》敘述了一位戲曲界的“角兒”遭遇了偷拍,通過翻查偷拍者的相機與偷拍者敘述的一段故事構建了作品的敘事。相機的主人是一位舞美師,他愛上了一位女舞者,卻發(fā)現(xiàn)女舞者是一位同性戀。她愛上與她跳舞的舞伴,但她們的關系卻遭受他人的非議。舞美師找了她,并承諾可以做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而后三人組成了一個家庭。但好景不長,女舞伴被強迫出國,女舞者因而終日郁郁寡歡,最終也離開了舞美師。在故事的最后,女舞者給舞美師留下一部相機。相機牌子叫“美人風暴”,因為她希望舞美師能夠拍下更多花與美人。這篇小說以嵌套的敘述,從戲曲藝術轉向同性戀與“同夫”的身份問題。女同性戀者的身份是首要的關注對象。實際上,女同性戀者(lesbian)早在19世紀80年代就在西方被命名。經過了100年時間,直到20世紀80年代女同性戀者才發(fā)展成為聲勢浩大的群體。她們不斷地為自己的身份發(fā)聲。但對女同性戀者的身份,有著諸多不同的定義。美國文學評論家路易斯·泰森認為女同性戀者比較包容性的定義為 “a lesbian is a woman-identified woman ”[3]324(女同性戀者是被女性認同的女性)”小說中女舞者與她的女伴二者相互欣賞與認同,所處的正是這樣一種關系。小說中舞美師自愿作為同夫,以隱秘的方式保護著這對女同性戀者,且拒絕了舞者的“報恩”。“同夫”是比女同性戀者更邊緣的身份。舞美師對美本身的認同,使他擁有了這層身份。三者共同構成一種穩(wěn)固的三元結構,但這種邊緣性的身份并沒有讓他們自己邊緣化,正如舞美師所說:“我們三個人好,就是對抗歧視,對抗冷漠最好的武器。”[1]84《情種阿廖沙》中的夏如春是重刑犯劉鐵的老婆,這樣的身份遭受諸多非議。但阿廖沙不管這些,他強烈地愛著夏如春,在遭到母親反對后,當著眾人的面喝下敵敵畏。雖然使用極端方式,但最終他還是同夏如春走到一起。正如篇名所蘊含的意思,阿廖沙是不折不扣的“情種”,他熱烈的愛可以超越邊緣性的身份,以堅韌的姿態(tài)對抗人間無處不在的“律法”。
其三是知識分子的身份?!度碎g消息》中的許多篇小說都是從知識分子的敘述視角切入,知識分子的身份上帶有李約熱的經歷色彩,但并非是李約熱的自傳,而是李約熱敘述出的敘述者身份。小說集中有三種截然不同的知識分子形象?!洞迩f、紹永和我》講述了縣扶貧辦的“我”到一個村子去扶貧,扶貧對象紹永家是村子里最窮的一家。紹永因陷入傳銷而被騙光財產,終日不與人說話。在小說的最后,紹永的叔叔瑞生的孫子被切斷手指,紹永和“我”將瑞生的孫子送往醫(yī)院。途中,他第一次和“我”說話——“我們還能再快點嗎?”[1]20在黑暗的路上,他們對生命的關切已經超越了物理的速度,以“野獸一樣的眼神”疾馳向前。小說中的“我”是一位作家,一個知識分子,但隨著小說的推進,作家與知識分子的標簽身份愈加模糊,他的生命開始向著村莊向著野馬鎮(zhèn)展開,于是作為生成,他的生命從記憶中釋放了出來。此時的他不屬于村莊,不屬于城市,亦不屬于野馬鎮(zhèn)。他橫貫于三者之間,站在獨特的身份居間性上。正如小說中的“我”所說的——“老實說,我當初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1]15德勒茲的哲學正是鼓勵這樣的遺忘:“這就是自由:這不是一種來自知道我們是誰的判斷的自由,而是一種將我們從我們有限的自身——形象之中解放出來的自由,是一種面向生命的敞開?!盵4]157所以從這里開始,村莊、野馬鎮(zhèn)、這個世界的生命都與之息息相關。與此相反,《幸運的武松》中的黃驥和“我”的哥哥是另一種知識分子形象。黃驥為“我”的哥哥打抱不平,痛罵知識分子:“我們這個群體,是這個社會上最沒用的群體”[1]186。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黃驥一方面對知識分子這一身份有著強烈的認同,認為知識分子應有恪守精神高地的獨立姿態(tài),另一方面又痛恨勢利、委曲求全的知識分子。最終,他的行動以勝利與失敗雙重狀態(tài)告終,勝利是因為哥哥的事情解決了,失敗是因為作為知識分子的他們沒有任何作用,而真正幫助到了哥哥的是作為泥瓦工的世榮。就像黃驥所說的那樣,他們知識分子還是處在困境與矛盾之中。以其名冠名小說集的《人間消息》這一篇短篇小說的敘述者“我”的知識分子身份也令人深思?!拔摇弊鳛橐幻飳W家,因為研究“瑪沙”這一植物而使自己的生活陷入崩潰,而后母親的一通電話把“我”與唐俊叔叔聯(lián)系起來。唐俊叔叔居然是“我”的生父,但因跳樓去世了。而后“我”了解到了唐俊叔叔的過去,作為災難史的研究專家,每次重大災難發(fā)生時,他都要趕赴現(xiàn)場進行研究,在災難研究中承受巨大的痛苦,因此感覺人間每天都是“地獄”?!拔摇睂@位未曾相認的生父感到敬佩,為自己未竟之事感到羞愧。與黃驥那種只談不干的知識分子不同,作為知識分子的“我”最終背負著探索知識的痛苦,在求知的路上永不停歇。
《人間消息》以“野馬鎮(zhèn)”這一獨特的界域將差異性的生命重新編碼生成豐富的人物身份。這些生命并非是預設而存在,他們是在書寫之間生成活力的經驗之流,因而它沒有任何標準或者形象主宰。但經由野馬鎮(zhèn)的編碼,生成多樣化的身份,擁有了一定的標準與形象,身份便是地理界域收縮后的產物。但生命無法被完全地編碼,于是一個更高層次的書寫——記憶書寫,從身份書寫中得以釋放。
記憶是《人間消息》的主題之一。地理書寫與身份書寫通過生產的方式呈現(xiàn)記憶,但記憶并非擁有固定的形式。
小說是通過敘述的方式完成記憶的生產,就如上文所說,“野馬鎮(zhèn)”這個界域中心匯聚了敘述者的生命之流,而又通過身份的收縮,將生命之流以裝配的方式重新生產出來。這一裝配便是敘述化,敘述化生產出記憶的書寫。所以,記憶書寫首先體現(xiàn)為一種敘述化過程。例如《村莊、紹永和我》中主任給“我”講述了村莊集體中毒事件,“我”受到極大的觸動,于是“我”的敘述便向野馬鎮(zhèn)展開,開始回憶起野馬鎮(zhèn)的人與“我”四處漂泊的過往,記憶的場景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如此一來,記憶便通過敘述被呈現(xiàn)出來,同時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返還于當下。“現(xiàn)在,如果朋友們再有什么事,我還會這樣嗎?我不知道,因為我現(xiàn)在也跟這個村莊一樣,深沉,麻木?!盵1]16“現(xiàn)在,我和這個小村合二為一了。”[1]17此處的村莊是近似于“野馬鎮(zhèn)”界域化的強度中心,敘述者“我”的過往經歷,如野馬鎮(zhèn)的人和事、北漂的城市,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被牢牢地吸納其中。記憶此時已經不再是一種過去的存在方式,而是通過敘述被重新編碼。它作為當下的生產或者生成而存在。這一過程的目的是通過生產保持與“村莊”相同的運動狀態(tài),最終達到“我”與“村莊”的“合二為一”。又如《二婚》中被女友拋棄的“我”遇到了演藝吧的老板藍小紅,她在小縣城長大,后來遇上了劉處長,讓劉處長介紹一位相親對象。劉處長給她介紹了廣西大領導的兒子趙小文,同時劉處長也敘述了自己感情經歷。小紅后來見到了婆婆董含馨,董含馨經歷了第二次婚姻,但趙小文是第一任丈夫的孩子。趙小文與一位演員有過一段婚姻,所以小紅對他來說是第二任妻子,最終兩個走到了一起。趙小文的父親趙大河被“雙規(guī)”,但小紅毅然留在這個家中,與他們一起面對未知的生活考驗。小紅以回憶的方式敘述了她的愛情史,“她跟我講她的故事,現(xiàn)在我‘貼’出來”[1]212。小說的主題就是記憶,以藍小紅的記憶為主干,嵌套了劉處長、董含馨與趙小文的記憶,最終三者的記憶匯流到小紅的記憶中。
其次,記憶書寫是生命之流的一種綿延?!洱旪g老人邱一聲》中邱一聲對亡故的兒子阿牛的記憶難道不是生命之流的綿延嗎?“我”的父親被槍斃后,“我”總是被籠罩在此事的陰影之中,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敘述者的“我”與邱一聲一樣,把對已故之人的記憶化作生命之流?!霸瓉硭奘桥伦约耗隁q太高照顧不了他的兒子阿牛。我眼眶一下子發(fā)熱了。我想起我爸被槍斃前我們去看他的場景,他雙眼緊閉一句話都沒有跟我們說?!盵5]67“我”與邱一聲之間存在差異的記憶在此處匯流。在故事的最后,邱一聲死去,“我”這樣敘述道:“后來我沒有離開野馬鎮(zhèn)。我作為邱一聲的孝子阿牛,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頭?!币簿褪钦f,記憶以運動的方式呈現(xiàn)。邱一聲的記憶最終也化成了“我”的生命記憶。法國現(xiàn)代哲學家柏格森在《材料與記憶》中提到:“被存儲在當前的對過去全部努力的意識,確實也是一種記憶,但它與第一種記憶卻大不相同,它總是受行動的支配……事實上,它已經不再對我們表現(xiàn)我們的往昔,它表演我們的往日。”[5]65柏格森認為記憶不同于物質,物質需要保存自身容器,但記憶并非保存在物質當中。萬事萬物都擁有自身記憶,而且記憶不斷延綿生成。這是對康德哲學時空觀的反思??档抡J為時間是通過空間的形式進行觀測的,例如樹木的枯黃變換,我們對季節(jié)交替的感知,都是時間寄于空間的形式。只有空間運動我們才能感受到時間,在康德這里,空間與時間是已經完成的存在狀態(tài)。柏格森則認為,時間是未完成的生成狀態(tài),所以才生成綿延。據柏格森的觀點來考察李約熱的小說,就可以看出在文本中,不論是邱一聲還是“我”,都從記憶的綿延中感受到了生命之流的生成,這種生成以流動的方式永不停息。
最后,記憶書寫就是生成與生產,差異與重復。德勒茲在《差異與重復》的“差異自身”這一章中,說到了關于動態(tài)發(fā)生的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混沌”?!皌hat one instance does not appear unless the other has disappeared”[6]70(一個情形不會出現(xiàn),除非另一個情形消失),“The imagination is defined here as a contractile power: like a sensitive plate, it retains one case when the other appears.”[6]70(在這里,想象被定義為一種收縮能力: 想象就像一塊感光板,當另一物象在其中呈現(xiàn)時,想象還保留著原先的那一物象。)第二個階段是“記憶”?!癟hese instants formed a particularity - in other words, an immediate past naturally belonging to the presence presencts, while the presence itself, which remains open to the future in the form of expectation.”[6]80(這些瞬間構成特殊性,換言之,直接的過去自然地屬于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本身,作為期待的形式對未來保持開放。)第三個階段是“思想”?!癟he activity of thought applies to a receptive being, to a passive subject which represents that activity to itself rather than enacts it, which experiences its effect rather than initiates it, and which lives it like an Other within itself.”[6]86(思想的活動適合于一個接受的存在,適合于一個被動的主體。這個主體重新展現(xiàn)這種活動,而不是扮演這種活動。該主體體驗這種活動的效果,而不是引發(fā)這種活動。該主體使這種活動復活,就如他者自身置身其中一樣。)通過這三個動態(tài)的方式,藝術的時間獲得了海德格爾式的時間方式,即過去、當下和現(xiàn)在的同時性,藝術從而得以被感知。記憶作為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它處于一種居間性狀態(tài),介于舊的經驗和新的經驗之間。此時,舊的經驗并沒有消逝,而是生產出一個過去返還給當下新的經驗,所以對舊的經驗來說,過去是一種重復;而在新的經驗下,它不可能還原舊的經驗,因而是一種差異,換言之,重復本身就是差異。而記憶生產的關鍵之處在于,它通向了更高的界域。上文所述《人間消息》中的“野馬鎮(zhèn)”作為一個強大的界域中心,將這個地理空間界域化,而又通過“收縮”的方式,將存在差異的人物進行身份編碼。但人物擁有自己的生命,他們不可能完全被“野馬鎮(zhèn)”所編碼。人物的生命以記憶的方式流動與生產,從“野馬鎮(zhèn)”的轄域化中解放出來,于是“it ascends into the aesthetic plane of composition”[7]193(它上升構成了美學平面),這些被解域的生命之流“open onto an infinite cosmos”[7]197(向無限宇宙開放)。
李約熱的《人間消息》以獨特的書寫方式展現(xiàn)小說生成的魅力。地理書寫以“野馬鎮(zhèn)”作為一個強度的中心,把生命統(tǒng)攝在這個界域之中。“野馬鎮(zhèn)”的人物經過界域的編碼,將生命收縮為身份的差異化書寫,但生命之流是變動不居的,它們以記憶的方式,將生命通向無限的宇宙。所以地理、身份與記憶就像是生命本身。通過收縮與舒張,《人間消息》的三重書寫最終成為生命書寫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