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軍霞
(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北京 100083)
《人世間》自2017年出版以來,好評如潮,并于2019年8月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這部百萬余字的鴻篇巨著是梁曉聲“盡最后的努力對現(xiàn)實主義的一次致敬?!盵1]小說以北方某省會城市中的普通工人家庭周家為核心,透過周家三代人的成長成熟,真實展現(xiàn)了20世紀70年代到改革開放的今天,普通老百姓的悲歡離合與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諸多評論者肯定了小說在人物形象、情愛敘事、民間立場、史詩書寫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對于周家在日常生活中所凸顯的家庭倫理卻較少觸及。事實上,褪去激情色彩,回歸現(xiàn)實本真的《人世間》,恰恰是透過家庭倫理的書寫與建構傳遞著以“人”為中心的深情關懷。梁曉聲以極度真誠的姿態(tài),通過書寫家庭倫理帶領讀者重回那波濤暗涌、卻值得銘記的時代,在一幕幕笑與淚中探尋人世間最真摯情感的美好與溫馨。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來注重“家本位”,一直“把家庭看作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和核心,認為家庭是一切人倫關系和人倫秩序設計的原點?!盵2]而支撐整個家庭得以存在和延續(xù)的重要力量,便是家庭倫理的形成與約束。具體而言,它指的是調(diào)整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行為規(guī)范或準則。因此若想解讀出家庭倫理背后所蘊含的深層符碼,就必須對豐富多樣的家庭倫理關系進行辨析。在《人世間》中,梁曉聲將目光主要聚焦于家庭內(nèi)部的親子倫理關系、夫妻倫理關系、手足倫理關系,從而展現(xiàn)出家庭倫理關系的多重維度。
親子倫理關系多以血緣為天然紐帶,主要圍繞著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而展開。梁曉聲在小說中,首先將周家置于一個革命倫理對親子倫理產(chǎn)生極端壓制的年代,整個社會都變得日益政治化、革命化。一方面,革命倫理擁有強大的話語權,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權力異常害怕與敏感。當周秉昆在家里看到母親在用報紙糊墻,立馬提醒她不要將毛主席的頭像糊倒了,以防產(chǎn)生不必要的影響。在行動遠遠小于思考的年代,每個人在日?,嵤轮卸夹枰⌒囊硪?。另一方面,由于革命倫理的壓制,傳統(tǒng)家庭倫理親情也被破壞,家庭成員在思想和行動上也愈來愈趨向無理性?!澳悄觐^許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兒女之間往往也難排除疑心。”[3]上203不僅如此,能說會道的家庭婦女們更紛紛響應黨的號召,如同虔誠的教士傳教般動員兒女去“上山下鄉(xiāng)”,卻絲毫不顧兒女的意愿。周秉昆的好兄弟曹德寶甚至因為政治問題將父親逼哭。由此可見,在那個年代,無數(shù)家庭因為對革命倫理的盲目信奉,都遭受到了難以言說的心靈創(chuàng)傷,釀成一個又一個或大或小的慘痛悲劇。
當革命倫理的強勢局面無法改變,人們在夾縫中的奮起反擊才更顯得難能可貴。周家之所以能夠在一個歷史已迷失方向的混亂時代中得以幸存,就是因為從沒有放棄過對血緣親情的珍視。女兒周蓉為了追求愛情,寧愿選擇和一個被打成“右派”的詩人廝守。周母直呼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甚至表明連想死的心都有。但這種心靈上的痛苦并沒有轉化成常見的憎惡,割舍不掉的永遠是對女兒的心疼?!八吘故菋屔砩系粝碌娜猓瑡屨f不想她不惦記她,那是自己騙自己呀?!盵3]上52在母親哽咽的話語中,親情的真摯逐漸消解了革命的權威。而周父則將自己對于女兒的愛直接付諸行動,以最大的寬容原諒了女兒的叛逆。當看到周蓉在邊遠的貴州山區(qū)依舊美麗如初,他不禁老淚縱橫。縱使外部環(huán)境惡劣無比,大義滅親蔚然成風,存在于周家內(nèi)部的親情聯(lián)結始終不曾中斷。不懼革命倫理的壓制,父母與子女之間因堅守親情而展現(xiàn)出人性溫馨的一面,也是梁曉聲對那一無理性時代所做出的最堅韌而執(zhí)著的抵抗。
小說《人世間》圍繞著周家?guī)状说幕橐鰫蹜?,展現(xiàn)了夫妻倫理關系的多種類型。首先,是以周父周母為代表的傳統(tǒng)夫妻倫理,雖然不能以此否認他們之間有真情存在,但“夫為妻綱”、“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相處之道仍讓兩人的婚姻增添雜色。周母是一個典型的被男權主導的溫婉東方女性,從來都不敢違背丈夫的意愿。即使她最后不幸精神失常,但只要周父一呵斥,便立馬停止瘋言瘋語。其次,是以周家第二代三兄妹為核心的理想夫妻倫理,主要有三種表現(xiàn)形式。第一種是跨越階級的柔情相伴。周秉義是來自“光字片”的窮小子,卻以強大的人格魅力虜獲了副省長女兒郝冬梅的芳心,二人在精神上的共鳴彌補了身份地位的懸殊。第二種是無怨無悔的自由追隨。經(jīng)歷了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周蓉在第二任丈夫蔡曉光身上終于找到歸宿。但回首往昔被蹉跎的歲月——即周蓉的錯愛,蔡曉光的等待,二人皆表示無怨無悔。第三種是相濡以沫式的互相治愈。周秉昆以拯救者的姿態(tài)進入鄭娟一家人的生活,使其悲慘的人生有了依靠的港灣。而鄭娟所帶有的母性關懷色彩,又使得從小受到家人忽視的周秉昆重拾生活信心。這種互補型的夫妻關系給予兩人最大的心靈安慰,從而使得彼此擁有療愈對方生命傷痛的強韌力量??傊@三種夫妻倫理關系是梁曉聲“好男人與好女人之結合”觀念的具體展演。它們分別以不同的角度帶領讀者思考理想婚姻的多種可能性,從而也表達了梁曉聲本人對于美滿婚姻的憧憬與希冀。
與此同時,梁曉聲借周氏三兄妹的婚戀敘事,也強調(diào)了自由倫理的重要性。一方面,夫妻之愛是自由的,任何對于愛的壓制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災難。周蓉與第一任丈夫馮化成之間的相處模式宛如傳統(tǒng)小說“才子落難,佳人相救”的翻版。馮化成在感情發(fā)展中仍滯留在嬰兒對母親的依附階段,他的目的是讓人愛而不是愛他人。當馮化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虛榮心無法得到滿足,便對愛失去了忠貞[4]。此時馮化成給予周蓉的不是愛的自由,而是愛的負累,由此導致婚姻走向破碎。而作為《人世間》中知識女性的代表人物,周蓉以高呼“不自由,毋寧死”的姿態(tài)展現(xiàn)了對于自由的天然向往。她不顧他者異樣眼光,踐行“愛情至上”的原則,對當時被稱為“現(xiàn)行反革命”的馮化成不離不棄。而當她發(fā)現(xiàn)對方真情不再,又能勇敢舍棄愛的負累,繼續(xù)追尋愛的真諦。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周蓉在婚姻中坎坷不斷,但她給予對方的永遠是充滿自由與寬容的愛。她因堅守自由倫理,在第二段婚姻中得到愛神的眷顧,并最終以既叛逆又獨立的精神品格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另一方面,夫妻之性是自由的,靈肉合一是美滿婚姻的重要條件。梁曉聲將夫妻間的性愛描寫置于日常生活中自然呈現(xiàn),表明他沒有把性當成壓抑自我、羞于言說的私密體驗,而是將其視為促進夫妻情感、釋放個人合理欲望的正常方式。小說中的敘事者認為,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性事“起著從肉體到心理相互犒勞的作用,往往成為人們抵御貧窮、不幸和困難,共同把人生堅持下去的法寶。”[3]中28周秉義因為與郝冬梅的肉體結合找到了他們相處之中一直缺乏的激情。在人生落魄之時,周秉昆和鄭娟也因性在肉體與精神上得到雙重撫慰。夫妻之間能夠自由地正視欲望存在,而不是受人擺布或自我壓抑,才能真正使夫妻之愛得以鞏固、得以升華。這不僅是個體在禁欲時代所作出的大膽反叛,也是個體承認生命本能的溫暖關懷。梁曉聲從自由倫理的視角發(fā)掘出存在于夫妻倫理關系之中的相處之道,從而為理想家庭倫理的建構拓寬了嶄新維度。
手足關系是家庭倫理關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所關注的是平輩之間的倫理情誼。在梁曉聲的筆下,周家三兄妹之間首先呈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的身份特質(zhì)與人生軌跡。相較于周秉義和周蓉以知識分子的身份成為社會中的精英階層,弟弟周秉昆則代表了更加平凡與平庸的老百姓階層。這獨具匠心的人物設置使得兄弟姐妹之間互為鏡像,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觀望過程中得以自我塑型。周秉昆通過哥哥姐姐的地下閱讀得到最初的思想啟蒙,而周秉義、周蓉也通過弟弟對于家庭的承擔看到了自己的不足??v使周家三兄妹人生道路迥異,但其靈魂中都具有天生的“善根”。亞里士多德認為,靈魂的善是最恰當意義上的、最真實的善[5]。在這種善的引領下,周秉義排除萬難堅持推進危房改造工作,從根本上解決了光字片人家的住房之憂。周蓉作為窮山區(qū)一顆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為孩子們帶來了知識的希望。而周秉昆更是將善良品性發(fā)揮到極致。在愛情上,他因善良無法拒絕瘸子和棉猴的請求,答應每月送生活費給鄭娟,而且兩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也因善良天性共同經(jīng)受住了時間與磨難的考驗。在友情上,周秉昆則以忠厚品德贏得了孫趕超、肖國慶等人的真摯友誼,更與曲老太太、邵敬文、白笑川等前輩成為忘年之交。一旦身邊的親人朋友遇到困難,周秉昆必定盡全力真心相助。兄妹三人在時代與社會的變遷中,紛紛選擇以向善來實現(xiàn)自我心靈的救贖,并以此承擔起對他者的責任。
這種向善追求的背后,是一種以道義與正義為核心的好人倫理在支撐。正如梁曉聲曾對媒體所言:“中國太多的作品強調(diào)他人皆地獄了,中國太需要好人文化了?!庇谑窃谛≌f中,無論是身處高位做大事的周秉義,還是為了追求自由愛情而勇敢出走的周蓉,亦或是為生計而辛苦奔波的周秉昆,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文化踐行者。更難得可貴的是,在成長成熟的過程中,他們又進一步將好人文化上升為一種倫理規(guī)范,成為一種約束自我為人處世的契約訴求。究其原因,一方面來自于周父周母的言傳身教,這使得他們擁有正直善良、美好的人性基因。另一方面則是來自于他們獨立清醒的思想與精神,在好人倫理的約束與堅守下,他們明白“善即是美,善即是憂。人與人的競爭,所競善也。優(yōu)勝劣汰,也必是善者優(yōu)勝?!盵3]下264因為“善的道德生活是有利于人的存在與健康發(fā)展的生活,是人自我實現(xiàn)的生活。”[6]這不僅是兄妹三人取得自我成就的重要原因,也代表了梁曉聲本人在道德生活中所堅守的價值立場。
“從倫理哲學和敘事學角度考察,小說文本是諸種倫理關系以敘事話語形式進行的敘事呈現(xiàn)?!盵7]家庭倫理關系作為小說敘事的角度之一,不僅是作家表達倫理觀點的重要途徑,也是研究者探尋作家倫理訴求和道德立場的重要視點。在《人世間》中,梁曉聲作為一個十分會講故事的作家,在親子倫理中發(fā)掘親情的可貴,在夫妻倫理中高揚自由的精神,在手足倫理中表達向善的追求。透過這多重具象的家庭倫理關系的書寫,梁曉聲對于家庭倫理的美好期待也得以彰顯。
梁曉聲用質(zhì)樸無華的文字書寫,在展現(xiàn)復雜多變的家庭倫理關系與觀點的同時,也帶領讀者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其筆下的倫理書寫既有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承接與認同,也有對家庭倫理傳承的擔憂與關切。透過家庭中不穩(wěn)定因子的敘述,梁曉聲表明在理想家庭倫理建構過程中,他是謹慎的,亦是清醒的。除此之外,梁曉聲懷著悲憫之心書寫在歷史與現(xiàn)實交錯中的家庭倫理,也是他堅守平民立場的具體體現(xiàn)。
縱觀全文,梁曉聲絲毫不回避自己對于傳統(tǒng)家庭倫理深切的認同心理。這種認同首先體現(xiàn)于以老父親周志剛為代表的傳統(tǒng)倫理形象構造上。周志剛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長年奔波在外。雖然他因此無法像傳統(tǒng)家長那樣直接控制自己家庭與子女的命運,但實際上他的影響力并沒有被削弱。在現(xiàn)實層面,他依舊在家庭中占據(jù)核心地位,其權力難以動搖。周蓉離家出走后,周志剛勃然大怒,不但斥責周母沒有盡好母親的責任,也罵秉昆不是個好兒子,還扇了他一耳光。而在精神層面,周志剛則憑借高蹈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成為子女的精神楷模。文革初期,當外調(diào)人員來家里談話,周志剛那一句:“我提醒你,你是在跟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說話”[3]上137,更是讓周秉昆欽敬有加。可以說,周父那不卑不亢、獨立自主的形象深深影響了子女的成長。與眾多當代作家在作品中以“弒父”、“隱父”的寫作方式丑化、矮化父親不同,梁曉聲沒有采用這些創(chuàng)作方式來解構與顛覆父權權威,而是更愿意用真情書寫普通父親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
其次,這種認同心理還體現(xiàn)于后代對于父輩的倫理追隨,并常常隱含在家庭沖突的背后。周志剛的權威雖然沒有被消解,但與兒女的相處過程中也會時常遭遇權威受挫的窘境,比如他與周秉昆就因結婚與生孩子這兩件事而發(fā)生過沖突。對于前者,周志剛以寬厚的胸襟成全了兒子的婚姻,并親自將兒子送到鄭娟家,體現(xiàn)了一個老父親深沉的愛意。更重要的是,周秉昆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叫他和泥刷墻的苦心,懂得了維持家庭的不易,在父子一體中得以成長。對于后者,周志剛秉持傳統(tǒng)中國家族延續(xù)的觀念,希望周秉昆可以承擔起傳宗接代的責任。周秉昆在當時則予以否決,但事實上周秉昆并不是有意與父親對抗,而是陷入家庭認同與生存困境的兩難,因為他無力再去撫養(yǎng)一個孩子。此時隱含作者沒有瓦解老父親的家庭認同觀念,對周秉昆的人生選擇也給予充分理解。但最終鄭娟生了一個兒子,這不僅是對老父親殷切期盼的一種回應,也表明以周秉昆為代表的下一代,對于以周志剛為代表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并沒有產(chǎn)生悖反的心理。然而當老父親周志剛以傳統(tǒng)家長形象對待自己的兒女,希望下一代人沿著自己預設的方向前進時,他自身剛直與堅毅的品格值得肯定,但對于子女內(nèi)心世界的誤解卻值得我們反思。周父所代表的傳統(tǒng)家長教育方式是否適宜于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仍是一個需要仔細考量的命題。隱含作者對老父親形象始終是一種溫情的觀照姿態(tài),難免會忽視傳統(tǒng)倫理自身的限度與不足。因此,雖然每一次家庭沖突,梁曉聲都以柔情的方式化解,在字里行間中流露出對家庭的珍視與對家人的呵護,從而展現(xiàn)了對于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回歸與認同。但梁曉聲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當他以一顆真誠和悲憫之心向傳統(tǒng)家庭倫理尋求救贖與皈依的時候,其中的理路演變?nèi)耘f存在著固有的思維誤區(qū)。
在《人世間》中,梁曉聲并沒有過度美化其筆下的家庭倫理,而是將視野投射于家庭倫理背后所潛伏的重重危機。一方面,當家庭倫理關系泛化時,非血緣因素被納入其中,親人之間的愛便會產(chǎn)生裂痕,人性的蕪雜也隨之出現(xiàn)。小說中周秉昆與養(yǎng)子周楠、蔡曉光與養(yǎng)女周玥兩對泛化的親子倫理關系便是最佳例證。周秉昆對鄭娟濃厚的愛意毋庸置疑,然而他對鄭娟的私生子周楠的存在卻是耿耿于懷。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周秉昆對周楠的態(tài)度可能比親生兒子周聰更加親昵,但在潛意識中他還是無法完全抹去對周楠的排斥?!澳銊e忘了他是誰的種!他將來怎么可以成為我姐姐的女婿?別說我姐反不反對,我周秉昆也絕不允許你的白日夢成為事實!”[3]中457在周秉昆生氣的話語中,他潛意識中對養(yǎng)子的偏見顯露無疑。當駱士賓要來爭奪周楠的撫養(yǎng)權,周秉昆最害怕的不是失去周楠,而是害怕鄭娟會因此離他而去。由此可見,非血緣因素所鑄就的父子關系,彼此之間的愛是有縫隙的,這無疑為整個家庭的穩(wěn)定增添了極大變數(shù)。而蔡曉光對于養(yǎng)女周玥的愛,更是包含了頗多雜質(zhì)。面對周玥的婚姻選擇,蔡曉光并不像周蓉那般痛心疾首,而實際上是懷著感激的態(tài)度,因為這會令他省不少心,且無需破費。但他內(nèi)心中也十分清楚:“畢竟不是親生女兒,如果是親生女兒,估計他的反映會比周蓉更強烈。”[3]下405因此這本質(zhì)上不是積極的愛,積極的愛指向主動的行動和給予,不僅感受的是對方的愉悅和幸福,更是她的痛苦和悲傷[8]。梁曉聲以批判審視的態(tài)度看待泛化后的家庭倫理關系,并在其中指涉到人性的復雜,從而提高了倫理觀照過程中的思想深度。
另一方面,當理想家庭倫理觀念傳承時,梁曉聲并沒有對其未來感到樂觀。小說中周家最精彩的歷史幾乎止于第二代。不同于上一輩對于好人倫理的堅守,周家的年輕一代在日益變化的時代紛紛選擇了沉淪。周聰靠著大伯的權利成為一名記者,職業(yè)道路首先就受制于人。而他與妻子之間更是危機四伏,兩人在生活中都缺乏對彼此的理解與包容。周玥更是靠著第三者的身份插入別人的婚姻,才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反倒是周家養(yǎng)子周楠,在生死關頭選擇了保護他人,從而顯現(xiàn)出周家人優(yōu)良的傳統(tǒng)風范。然而隨著他的不幸離世,好故事戛然而止。正如同周秉昆所感嘆的:“往后許多代中,估計再難出一個他姐周蓉那樣的大美人兒,也再難出一個他哥周秉義那樣有情有義的君子了。尋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會百代難得一見了。”[3]下503無論是家庭倫理關系泛化還是理想家庭倫理觀念傳承,小說都真實地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的殘酷。作為一個有良知、有擔當?shù)淖骷?,梁曉聲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告訴人們:理想家庭倫理建構之路,仍舊任重而道遠。
家庭作為倫理的始點[9],一直以來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經(jīng)久不衰的母題之一?,F(xiàn)代文學中關于家庭倫理的書寫比比皆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對吃人的家庭做出了強烈控訴,冰心的《兩個家庭》強調(diào)知識女性對于家庭的重要性,而巴金的《家》更是無情否定了舊家族制度的腐朽。眾多現(xiàn)代作家從精英啟蒙意識出發(fā),將家庭倫理作為切入點,以此推翻封建專制文化給人造成的壓抑,從而尋求自我個性解放以及一種更自由與平等的倫理關系。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家庭倫理的書寫方式更加多元,其被賦予的意義也更加豐富。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與共和國同齡的梁曉聲則選擇以另一種形式展現(xiàn)他對于家庭倫理的深刻凝視?!度耸篱g》之所以獨特,是因為貫穿全文的不再是知青文學時期所高揚的理想主義大旗,而是在字里行間中抒發(fā)對于底層老百姓的同情與熱愛,從而彰顯梁曉聲始終堅守平民立場的悲憫情懷。
從家庭倫理這一維度對《人世間》進行分析,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中蘊含了梁曉聲一以貫之的平民立場。梁曉聲對于平民的關懷,首先表現(xiàn)為在小說中拋棄了宏大歷史敘事,將目光聚焦于一個家庭的倫理建構。這一獨特的倫理視角不僅有效規(guī)避了宏大敘事的空洞與浮夸,而且能夠十分真實地訴說長達半個世紀的中國社會史。事實上,這個A城普通建筑工人家庭在某一程度上也包含著梁曉聲自我原生家庭的影子,因此作者寫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對于自我心靈的撫慰與回望。除此之外,平民立場還體現(xiàn)于梁曉聲在錯綜復雜的家庭倫理關系中,流露出對每一個平凡個體的生存關懷。梁曉聲的倫理視域是廣闊的,《人世間》這部小說幾乎囊括了中國社會的眾生相。其中周家不僅有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也有考上大學的知識分子、更有普通的底層小百姓和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他們依次走過無比黑暗的文革年代、思想解放的改革年代、物欲浮華的消費年代,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艱難生存。梁曉聲懷著一顆赤誠的悲憫之心,以絕對真誠的姿態(tài)書寫著以“人”為中心的倫理關懷。梁曉聲的悲憫絕對沒有強者之于弱者的高傲野蠻,而是真正至情至性地為平民立言。
梁曉聲通過平凡的故事和隨處可見的小人物,用樸實的文字勾勒出一幅深邃悠遠的倫理畫卷。無論是對于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認同,還是對于倫理傳承時的憂患,亦或是對倫理立場的堅持,都顯現(xiàn)出梁曉聲本人那寬容仁厚的悲憫胸懷與難能可貴的仁者人格。在仁心的引導下,他為那些在家庭中陷入倫理迷失的現(xiàn)代人類指出了一條救贖重生之路,這無疑對當今社會家庭倫理重建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梁曉聲在《人世間》中以家之名,飽覽人世間滄桑巨變。小說將家庭倫理作為切入點,不僅為歷史打開一個側面,而且還從倫理層面展現(xiàn)了對人的關注以及對文化的思考。在行文過程中,梁曉聲通過描寫親子倫理、夫妻倫理、手足倫理等多重家庭倫理關系,傳達了對于親情、愛情、友情等人類美好情感的珍視,并在家庭倫理觀念中強調(diào)自由與善良的重要價值。而倫理書寫背后,體現(xiàn)出梁曉聲對于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認同與回歸,而他那深沉的憂患意識與悲憫情懷更為當代中國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典范。梁曉聲以一個有良知、有社會使命感的作家身份,從小家出發(fā),在字里行間中顯現(xiàn)出對個人道德完善、理想家庭建構的倫理訴求。更令人矚目的是,自古以來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家與國總是難以分割,梁曉聲無疑通過家庭倫理的書寫對“家國一體”觀念進行了重構。在國家不幸迷失方向之時,梁曉聲筆下的周家仍會爆發(fā)出強大堅韌的生命力。它在風雨飄搖之時不甘于沉淪,而是懷著對祖國另一種深切的熱愛進行著艱難的自我拯救。雖然在小說中,梁曉聲難免會陷入模式化的思維定式,會出現(xiàn)由于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過度的熱愛,而有意為其負面因素進行辯解的行為,但不可否認的是,梁曉聲通過極其深刻的倫理思索與倫理探求,在行文中以家喻國、以家成史,最終使得《人世間》成為一部直抵人心的真誠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