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釗
【內(nèi)容提要】在克林頓、小布什和奧巴馬三位總統(tǒng)時期,美俄關系經(jīng)歷了三個循環(huán),每次都是高開低走,而且不斷走向低谷。影響兩國關系的主要問題是北約東擴、美國在歐洲部署導彈防御系統(tǒng)、美國介入格魯吉亞、烏克蘭的“顏色革命”等。20多年來,美俄關系發(fā)展的這種軌跡并非偶然,主要是兩國的戰(zhàn)略目標背道而馳,美國要維護超級大國獨霸世界的單極格局,俄羅斯不承認這種格局,尋求恢復大國地位;兩國的國家利益存在結構性矛盾,美國對俄羅斯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非但不尊重不照顧,反而屢屢予以侵犯;美國尋求在海外推廣民主和自由,干涉俄羅斯內(nèi)政;雙方都有“例外論”的文化背景和“救世主”的強烈使命感。今后美俄關系的調(diào)整空間不大,未來仍將在低水平徘徊。
后冷戰(zhàn)時期,在美國威廉·克林頓(William Clinton)、喬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簡稱小布什)、巴拉克·奧巴馬( Barack Obama)三位總統(tǒng)任內(nèi),美俄關系經(jīng)歷了三個循環(huán),每次都是高開低走,且低點越來越低,成為冷戰(zhàn)后國際形勢的一個突出特點。
1992年是老布什任期的最后一年。蘇聯(lián)的突然解體出乎美國意料。但布什政府很清楚,要確保俄羅斯不會再回到共產(chǎn)主義、冷戰(zhàn)永久結束,以及蘇聯(lián)留下的龐大核武庫不會對美國安全構成威脅。俄羅斯領導人鮑里斯·葉利欽則認定,共產(chǎn)主義的實驗在俄羅斯已經(jīng)失敗,其出路在于與蘇聯(lián)一刀兩斷,盡快實行社會轉型,融入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體系。[1]海運、李靜杰總主編,學剛、姜毅主編:《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外交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9—80 頁。1992年2月初葉利欽訪美,在戴維營會晤布什,兩人談得十分投機;年中葉利欽再度訪美,雙方簽署了39 項協(xié)定,涉及兩國關系的多個方面,葉利欽還應邀在美國國會發(fā)表演講,受到熱烈歡迎。這一年可以視為美俄關系的短暫過渡時期。
克林頓認定,美俄關系是美國外交的重中之重??肆诸D政府對俄羅斯有三大擔憂:一是共產(chǎn)黨和民族主義勢力卷土重來;二是俄羅斯的改革可能受挫,它將決定俄是否走回頭路,也將對其他新獨立國家的改革產(chǎn)生重要影響;三是防止俄羅斯再分裂,發(fā)生類似南斯拉夫那樣的混亂和內(nèi)戰(zhàn)。[2]Robert Legvold, Return to Cold War, Cambridge UK : Polity Press, 2016, pp.92-93.要避免這三種可能,就要支持葉利欽的領導地位和改革派。美方在葉利欽身上下了賭注。[3]James M.Goldgeier and Michael McFaul, Power and Purpose.U.S.Policy toward Russia after the Cold War,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3, p.124.國務卿克里斯托弗(Warren Christopher)指出,幫助俄羅斯建立自由社會和市場經(jīng)濟“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美國外交政策的首要選擇”,在這里,美國外交政策的三個支柱(安全、經(jīng)濟、在海外推廣民主)匯集在一起,“服務于美國最高的安全、經(jīng)濟和道德利益”。[1]Warren Christopher,In the Stream of History.Shaping Foreign Policy for a New Er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45.1993年4月初,克林頓與葉利欽在加拿大溫哥華舉行了會晤,兩位領導人的關系正式建立起來。此后克林頓政府一直支持葉利欽到其任期結束。1993年9、10月間,葉利欽與副總統(tǒng)魯茨科伊及議會的分歧演變成了嚴重的沖突,克林頓公開表示支持葉利欽,譴責議會派。[2]William J.Clinton, “Remarks and an Exchange With Reporters on Russia,” October 3,1993.Online by Gerhard Peters and John T.Woolley,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p.1994年第一次車臣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克林頓一度為俄羅斯的政策辯護,稱“車臣是俄羅斯聯(lián)邦的一部分”。[3]William J.Cl inton, “Remarks in Cl eveland, Ohio, at the White House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Investment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January 13,1995,Online by Gerhard Peters and John T.Wool ley,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node/220780id=47152.1995年5月,克林頓出席俄羅斯衛(wèi)國戰(zhàn)爭勝利紀念慶典,并指示美駐俄使館官員,“葉利欽現(xiàn)在處境很困難,要盡可能多給他一點空間,因為我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俄羅斯伙伴了”。[4]William Burns, The Black Channel.A Memoire of American Diplomacy and the Case for Its Renewal,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9, pp.104-105.克林頓還向葉利欽承諾,在他第二任期選舉之前北約不采取東擴的實際步驟。
這一時期美俄合作取得的一個重大成果是對蘇聯(lián)留下的龐大核武庫的處理。蘇聯(lián)的核武器及運載工具80%部署在俄羅斯,20%部署在烏克蘭、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此后數(shù)年中,美、俄、烏、白、哈進行合作,清除了部署在烏、白、哈三國的核武器、運載工具及發(fā)射裝置,美國還制定了“納恩—盧格減少威脅合作計劃”(CTR)。此舉在國際形勢出現(xiàn)大動蕩的時期維護了核不擴散體制,避免了可能的核擴散。[5]陶文釗:《蘇聯(lián)解體后美俄管理核武器擴散的經(jīng)驗與啟發(fā)》,載《國際關系研究》2018年第5 期。
在這一時期對美俄關系影響最大的是北約東擴??肆诸D政府實行雙軌政策:一方面支持葉利欽的領導地位及俄羅斯的改革,并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俄羅斯對大國地位的追求;另一方面采取比較謹慎、漸進但卻是堅定的北約東擴舉措,這是對俄羅斯改革可能失敗的一種對沖,并設計了“和平伙伴關系”計劃作為東擴的過渡。美國的北約東擴計劃遭到俄羅斯的激烈反對。1994年12月初在布達佩斯舉行的歐安會峰會上,克林頓第一次明確表示北約“和平伙伴關系”開啟了北約擴大的大門,遭到葉利欽的堅決反對,自此俄美關系進入下行軌道。第二次車臣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改變支持立場,頻繁批評俄羅斯,雙邊關系變得緊張起來。
前南斯拉夫聯(lián)盟地區(qū)的動蕩則是美俄關系中的又一刺激因素。在波黑戰(zhàn)爭中,俄羅斯與西方總體上是合作的,但在科索沃戰(zhàn)爭中雙方立場對立。首先,美國和北約的單邊主義做法大大傷害了俄羅斯的自尊,打破了葉利欽多年追求的與美、歐成為平等伙伴的夢想。其次,北約東擴后第一次大規(guī)模使用武力轟炸塞爾維亞,使俄羅斯精英和民眾普遍認為北約擴容是對俄羅斯的安全威脅。[1]А.П.Цыганков,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Росии.От Горбачева до Путина(Москва《Научная книга》,2008) ,стр131.第三,美國和北約未經(jīng)聯(lián)合國授權,把歐安組織撇在一邊,急于確立以“人權高于主權”為核心的新的國際關系準則,建立“由民主國家組成的能夠維護和平、制止屠殺的國際組織”。[2]鄭羽主編:《既非盟友,也非敵人》,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752 頁;J.Marcus, “Kosovo and After: American Primacy in th e Twenty-First Century,”Washington Quarterly, winter 2000, https://muse.jhu.edu/article/36513/pdf.這不免使俄羅斯擔心,北約對科索沃的干預將成為美國霸權主義的新模式??扑魑謶?zhàn)爭使美俄關系跌落到了冷戰(zhàn)后兩國關系的低谷。
導致這一時期美俄關系重啟的壓倒性原因是美國的反恐。“9·11”恐怖襲擊之后,布什政府需要建立一個盡可能廣泛的全球反恐聯(lián)盟,這為美俄關系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
在俄羅斯方面,普京執(zhí)政后現(xiàn)實地認識到 “俄羅斯正處于數(shù)百年來最困難的歷史時期”,“要優(yōu)先考慮的任務是在俄羅斯周圍建立穩(wěn)定的、安全的環(huán)境,能夠讓我們最大限度地集中力量和資源解決國家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任務”。[1]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編輯、翻譯:《普京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251 頁。而要這樣做改善對美關系是必不可少的?!?·11”事件發(fā)生后,普京敏銳地抓住了發(fā)展對美關系的機會之窗,主動對美國打擊“基地”組織和塔利班的戰(zhàn)爭提供了一系列的配合和幫助,尤其是為美國和反恐聯(lián)盟部隊通過中亞進入阿富汗開了綠燈,美俄關系迅速改善。2002年5月布什訪俄,兩國發(fā)表了《新戰(zhàn)略關系共同宣言》,并簽訂了繼續(xù)削減進攻性戰(zhàn)略武器的《莫斯科條約》,把雙方實戰(zhàn)部署的核彈頭削減到1700—2200 枚。俄羅斯與北約的關系也有所改善,成立了北約—俄羅斯新理事會,雙方進行了戰(zhàn)術性合作。
這一時期美俄關系的轉折點是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美國極為關注2004年12月烏克蘭的總統(tǒng)選舉,總統(tǒng)及政要都親自發(fā)聲對烏施壓,強調(diào)要舉行“一次自由、公正和透明的選舉”;前任和現(xiàn)政府官員、國會議員不斷走訪基輔;國會發(fā)表聲明、通過決議;美國和歐盟的非政府組織積極推動街頭政治等,終于使親美的候選人尤先科當上總統(tǒng)。普京指責美國推行“以漂亮的假民主的辭藻”包裝起來的“專橫的外交”,反對美國和歐盟對烏克蘭內(nèi)部事務的粗暴干涉。[2]William Schineider, “Ukraine’s Orange Revolution”, December 2004,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04/12/ukraines-orange-revolution/305157/;安格斯·羅克斯伯勒著:《強權與鐵腕——普京傳》,胡利平、林華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 頁。格魯吉亞發(fā)生“玫瑰革命”時,俄羅斯還把它當做“偶然性的”個案,及至烏克蘭的“橙色革命”,俄羅斯已經(jīng)意識到,美西方正有計劃、有準備、系統(tǒng)性地在原蘇聯(lián)國家發(fā)動“顏色革命”,扶植親西方的政治人物上臺執(zhí)政,繼而威脅到俄在獨聯(lián)體地區(qū)的傳統(tǒng)利益。從此,俄羅斯不再奉行以妥協(xié)換取與美合作和穩(wěn)定兩國關系的方針,轉而實行不放棄對美合作、同時堅決捍衛(wèi)俄核心利益的政策。[1]柳豐華:《梅普組合的外交戰(zhàn)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0 頁。俄羅斯制訂了新的非政府組織法,對國內(nèi)組織進行有效管控,對國外組織實行嚴格限制。
北約東擴與美國在歐洲部署反導系統(tǒng)仍然是困擾美俄關系的兩大爭議。1999年,北約實行了冷戰(zhàn)后的第一波東擴,波蘭、匈牙利、捷克入約。在美俄談判《俄羅斯與北約相互關系基本文件》時,俄羅斯就一再表示,原蘇聯(lián)國家不得加入北約,主要指的是立陶宛等波羅的海三國。[2]Strobe Talbott, The Russia Hand: A Memoir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 , New York:Random House, 2 002, pp.2 34-237; James M.G oldgeier and Michael McFaul, Power and Purpose, p.207.2004年3月,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斯洛文尼亞以及波羅的海三國入約。北約成員國由先前的19 個猛增到26 個。同時美方還一意孤行,不顧德、法等歐洲盟國的反對,竭力要把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拉進北約。烏克蘭是俄羅斯的“非常鄰國”,關系到俄的核心利益,美國強拉烏、格入約的舉動深深地刺痛了俄羅斯。
建立反導體系是美國一直追求的目標。為此,布什政府在2001年12月退出了《反導條約》。此后數(shù)年中,美方又以反恐戰(zhàn)爭的需要為借口,加速了在歐洲部署反導系統(tǒng)的步伐。2007年,布什政府決定在捷克設置雷達,在波蘭部署攔截裝置。遭到兩國多數(shù)民眾的反對。[3]根據(jù)2007年3、4月間的民調(diào),在波蘭只有25%的受訪者支持該計劃,57%的民眾表示反對。捷克約有60%的民眾反對在本國境內(nèi)建立美國雷達基地,約73%的人認為應就這一問題舉行全民公決。Robert Burns,“U.S.Might Negotiate Missile Defense,”April 24, 2007,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7/04/24/AR2007042400871.html;《美國在東歐部署導彈防御系統(tǒng)進入實質階段》,2007年 5月 10日,新華網(wǎng),http://mil.news.sina.com.cn/2007-05-10/1407443468.html。對于美國的上述行徑,俄羅斯持強烈反對立場。2008年2月20日,普京在《國情咨文》中再次對美國部署反導系統(tǒng)提出嚴厲警告:如果美國開始建設反導系統(tǒng),俄羅斯將把洲際導彈重新對準美方的導彈基地,并可能在波羅的海地區(qū)的加里寧格勒部署導彈。[1]Steven Hildreth, Carl Ek, Long-Range Ballistic Missile Defense in Europe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April 26, 2010, p.22.反導系統(tǒng)問題嚴重損害了美俄兩國間的互信。
2008年8月,俄羅斯與格魯吉亞之間爆發(fā)了“五日戰(zhàn)爭”。薩卡什維利當政后,格俄關系持續(xù)緊張,格方不斷制造輿論要以武力手段解決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這兩個分離地區(qū)的問題。而布什政府則發(fā)出了混亂的信息,國務卿賴斯曾叮囑薩卡什維利,如果爆發(fā)戰(zhàn)爭美國幫不了他;但副總統(tǒng)切尼辦公室則鼓勵他與俄羅斯對抗。[2]安格斯 ·羅克斯伯勒著:《強權與鐵腕——普京傳》,胡利平、林華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218 頁;William Burns, Back Channel, p.241.8月7日,薩卡什維利打響了第一槍,而俄羅斯以壓倒性的軍力進行反擊,格多年的軍事建設成果毀于一旦。俄羅斯這次出手實際上是對這一時期屢遭美國打壓的強烈反彈,表明俄羅斯有決心、有能力捍衛(wèi)自己的根本利益?!拔迦諔?zhàn)爭”使這一時期的美俄關系跌入谷底。
奧巴馬總統(tǒng)重啟對俄關系是有足夠理由的。首先,全球金融危機需要國際社會合力應對;其次,阿富汗戰(zhàn)爭沒有結束,俄羅斯和中亞對于美國和盟國部隊進出阿富汗依舊至關重要,穩(wěn)定阿富汗形勢需要俄羅斯配合;第三,奧巴馬提出“無核世界”的理念,尋求進一步削減核武器,防止核擴散;第四,奧巴馬尋求重啟中東和平進程,俄羅斯是“中東四方”之一,在中東的影響不可低估。
俄羅斯也有重啟對美關系的需求。首先,金融危機,尤其是隨之而來的油價下跌使俄經(jīng)濟遭受沉重打擊,參與二十國集團克服金融危機、恢復全球經(jīng)濟增長符合俄利益;第二,俄格“五日戰(zhàn)爭”后,美歐均對俄施加經(jīng)濟制裁,給俄經(jīng)濟帶來負面影響,俄急需改變這種局面。奧巴馬當政后,美方在一段時間內(nèi)調(diào)整政策,在涉俄問題上保持克制,沒有對俄國內(nèi)政治進行公開指責,對于烏克蘭、格魯吉亞加入北約問題采取謹慎態(tài)度,避免對2010年的烏克蘭選舉和吉爾吉斯斯坦政權更迭進行干預。
美俄關系重啟成果顯著。首先,達成了《進一步削減進攻性戰(zhàn)略武器條約》,雙方實戰(zhàn)部署的核彈頭將削減到1500—1675 枚,超過了2002年《莫斯科條約》的規(guī)定;第二,兩國加強了在阿富汗問題上的合作,成立了“北方運輸網(wǎng)絡”,方便了美軍和盟軍部隊進出阿富汗;第三,在伊朗核問題上保持了合作,最終達成了關于伊核問題政治解決的全面協(xié)議;第四,兩國關系的機制化取得進展,成立了“美俄雙邊總統(tǒng)委員會”,下設19 個工作小組,具體推動解決兩國關系中的各種問題。
但雙邊關系的升溫沒有保持多久。俄羅斯2012年大選前,美國等西方國家不斷熱炒普京可能再次參選,并與梅德韋杰夫“王車易位”,批評普京操縱民主與法制,是俄民主政治的倒退。美方還公開對2011年底的俄羅斯杜馬選舉進行指責,希拉里在公開場合抨擊選舉存在“舞弊行為并受到操縱”[1]Hilla ry C linton, “ Rema rks a t th e Bo nn Co nference C enter,” Dece mber 5,2011,https://2009-2017.state.gov/secretary/20092013clinton/rm/2011/12/178267.htm.,應該進行“徹底調(diào)查”。[2]“ Clinton Cites’ Serious Concerns’ about Russian Election,” December 6, 2011, https://www.cnn.com/2011/12/06/world/europe/russia-elections-clinton/index.html.普京總理隨后進行激烈反駁[3]“ Putin Says US Stoked Russian Protesters,” December 8, 2011,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russia/putin-says-u-s-stoked-russian-protests-idUSTRE7B610S20111208.,雙方針鋒相對,撕破了臉皮。
美俄之間還爆發(fā)了“法律戰(zhàn)”。2009年11月,俄羅斯一名稅務會計師謝爾蓋·馬格尼茨基在被監(jiān)禁11 個月后因“突發(fā)心臟病”死于獄中。奧巴馬政府、國會和人權組織認為這是俄政府蓄意壓制和謀害“持不同政見者”的嚴重事件。2012年12月,美國參議院表決通過了《馬格尼茨基法》,禁止向涉案的俄官員發(fā)放入境簽證。俄羅斯也立法禁止侵犯俄羅斯公民權利的美國人入境,禁止他們在俄投資并凍結其在俄資產(chǎn);取締接受外國資助并侵害俄利益的非政府組織;禁止美國人收養(yǎng)俄兒童,并終結美俄收養(yǎng)條約。[4]Jim Nichol, Russian Political, Economic, and S ecurity Issues and U.S.Interests (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March 31, 2014, p.15.
這一時期兩國關系的拐點是2013年8月俄羅斯批準美國家安全局前合同雇員斯諾登(Edward Snowden)的臨時避難申請。此事激怒了奧巴馬,以致他取消了在9月出席圣彼得堡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與普京會晤的約定。
美國在歐洲部署反導系統(tǒng)的問題繼續(xù)困擾著美俄關系。奧巴馬當政后,五角大樓取消了原定在波蘭和捷克的部署計劃,決定分四個階段在歐洲部署海基和陸基的反導系統(tǒng),一時緩解了美俄關系。但雙方在談判《進一步削減進攻性戰(zhàn)略武器條約》時發(fā)生分歧,俄方堅持要把反導問題包括在內(nèi),美方不允。[1]Barack Obama,“ The President's News Conference With President Dmitry A.Medvedev of Russia in Moscow,” July 6, 2009, Online by Gerhard Peters and John T.Woolley,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node/287563.之后,雙方又進行了數(shù)年的談判和折沖,都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死锩讈單C后,北約在2014年9月的威爾士峰會上重新將俄羅斯定位為對手,終結了此前20 余年北約—俄羅斯的伙伴關系,美俄關于導彈防御系統(tǒng)的交涉也就此告終。2015年1月,北約決定在波羅的海三國、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建立導彈防御體系指揮和控制中心,2016年底前到位。俄羅斯則確認在加里寧格勒部署了伊斯坎德爾導彈。
把美俄關系帶入冷戰(zhàn)后兩國關系最低谷的是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2013年,烏克蘭又處于一個抉擇關頭:或者加入歐盟的《聯(lián)系國協(xié)定》,或者加入俄羅斯的關稅同盟。烏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兩邊都不敢得罪,猶豫再三后決定暫不簽署《聯(lián)系國協(xié)定》。這一決定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群眾抗議示威。美國與歐盟官員在廣場上向示威者發(fā)放食品,參議員到訪基輔對抗議者表示支持。抗議導致了烏政權更迭,重新燃起了占克里米亞居民多數(shù)的俄羅斯人脫離烏克蘭、回歸俄羅斯的希望。2014年3月16日,克里米亞舉行全民公決,96%以上的投票者支持加入俄羅斯。普京迅速吸納克里米亞入俄。美國與歐盟作出強烈反應,包括對俄實施經(jīng)濟制裁、進行大規(guī)模的軍事演習等。
20多年的美俄關系之所以呈現(xiàn)上述狀況,決非偶然。“高開”說明雙方有共同利益,如維護戰(zhàn)略穩(wěn)定、打擊恐怖主義、防止核擴散等。即使在兩國關系最差的時候,雙方在反恐、阿富汗、朝鮮和伊核等問題上也維持著合作?!暗妥摺闭f明雙方有著根本的、難以克服的矛盾和分歧。其主要由以下四方面決定。
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的主流觀點是資本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的斗爭已經(jīng)終結,自由民主制度已經(jīng)取得了最終的決定性勝利,世界進入了自由資本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即由美國締造、領導的國際秩序一統(tǒng)天下。從國家實力的角度講,美國是毫無疑問的唯一的超級大國……,世界進入了美國的“單極時刻”“單極格局”。美國的戰(zhàn)略目標就是要維護一個穩(wěn)定的單極體系。[1]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The National Interest ,Summer 1989,https://history.msu.edu/hst203/files/2011/02/Fukuyama-The-End-of-History.pdf; Charl es Krauthammer, “ The Unipolar Moment Revisited,” The National Interest, Winter 2002-2003,file:///C:/Users/Administrator/Downloads/Krauthammer_347.pdf;茲比格紐 · 布熱津斯基:《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zhàn)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3、19、32、254 頁。
但俄羅斯顯然不認同由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俄羅斯認為,冷戰(zhàn)結束后世界從兩極對抗向著多極化過渡、演進,多極世界尚未形成,這個過程是曲折的,但發(fā)展方向是確定的。俄羅斯的戰(zhàn)略目標就是要成為多極世界中的重要一極。葉利欽明確地把推動世界多極化作為俄羅斯外交戰(zhàn)略的目標,在俄羅斯的多個重要外交文件中、在俄中兩國的多項聯(lián)合聲明和文件中都一再進行闡述。1992年12月,俄中兩國發(fā)表的聯(lián)合聲明中明確指出,“雙方重申,中俄兩國都不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qū)以及世界其他地區(qū)謀求霸權,也反對任何形式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1]《關于中俄相互關系基礎的聯(lián)合聲明》(1992年12月),http://www.cctv.com/special/903/6/70491.html。1993年4月出臺的《俄羅斯聯(lián)邦外交政策構想》強調(diào),“俄羅斯將致力于建立能夠真實反映當今世界及其利益多樣性的多極國際關系體系”。[2]鄭羽主編:《既非盟友,也非敵人》,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 頁。1996年4月,俄中聯(lián)合聲明進一步指出:“世界多極化趨勢在發(fā)展”,并提出了“建立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jīng)濟新秩序”的問題。[3]《中俄聯(lián)合聲明》(1996年4月),http://www.cctv.com/special/903/6/70501.html。普里馬科夫1996年出任外長后,對多極框架下的世界新秩序進行了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闡述和界定,使之成為俄羅斯對當代世界發(fā)展趨勢的基本認識和俄羅斯對外政策的重要指導思想。[4]海運、李靜杰總主編,學剛、姜毅主編:《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外交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50 頁。1997年,俄中兩國更是專門就國際格局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強調(diào),雙方將努力推動世界多極化的發(fā)展和國際新秩序的建立,以回應時代和歷史的迫切要求。[5]《中俄關于世界多極化和建立國際新秩序的聯(lián)合聲明》(1997年4月23日),http://www.cctv.com/special/903/6/70494.html ,2020年4月15日。
為什么“單極”和“多極”這個看似抽象的國際秩序觀問題對美俄關系如此重要呢?首先,在單極格局和霸權主義治下,國家之間是不平等的,霸權國家是主宰,其他國家則處于附和、追隨的地位。冷戰(zhàn)后,美國慣于在國際關系中實行“長臂管轄”,動輒對別國實行制裁,正是這種強權政治的體現(xiàn)。其次,“從1992年起,俄羅斯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重新恢復其大國地位,并且得到美國的平等對待”。[6]安琪拉·斯登特:《有限伙伴——21世紀美俄關系新常態(tài)》,歐陽瑾、宋和坤譯,北京:石油工業(yè)出版社2016年版,第3 頁。1993年4月出臺的《俄羅斯聯(lián)邦外交政策基本構想》即把恢復大國地位作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7]王酈久、劉桂琳主編:《跨世紀的俄羅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 頁。葉利欽在1994年2月《國情咨文》中強調(diào),俄羅斯外交“應結束有缺陷的單方面讓步”,“永遠符合俄羅斯的大國地位”。[1]鄭羽主編:《既非盟友,也非敵人》,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31 頁。
普京剛當政時俄羅斯的地位相當虛弱,但他也明確地提出,俄羅斯外交戰(zhàn)略的核心目標——要發(fā)揮一個世界性大國的作用,融入世界體系,成為國際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維護者;積極推進世界格局的多極化,希望俄羅斯能夠成為未來世界國際政治格局中的“重要一極”。[2]左鳳榮:《重振俄羅斯——普京的對外戰(zhàn)略與外交政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10 頁。
美國把俄羅斯恢復大國地位的夢想視為對美國單極霸權的挑戰(zhàn),想方設法予以打壓、遏制。美國對俄羅斯有一種深深的疑慮:蘇聯(lián)的崩潰不等于俄羅斯帝國的崩潰,俄恢復大國地位就意味著恢復昔日的帝國。蘇聯(lián)解體初期民調(diào)數(shù)據(jù)表明,大約2/3 的俄民眾乃至大多數(shù)民主派政治家認為,蘇聯(lián)的解體是一個悲劇性錯誤,必須用某種辦法來糾正。葉利欽的政敵如魯茨科伊、日里諾夫斯基還在喚起俄羅斯的自豪感,斥責蘇聯(lián)崩潰的負面后果。1996年初,俄杜馬竟宣布蘇聯(lián)的解散是無效的。[3]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大失控與大混亂》,潘嘉玢、劉瑞祥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262 頁;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著、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大棋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 頁。2005年4月,普京在《國情咨文》曾指出,“蘇聯(lián)的解體是本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4]Vladimir Putin,“Annual Address to the Federal A ssembly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April 25, 2005,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2931.而美國決意把俄羅斯的影響局限在現(xiàn)有邊界之內(nèi),削弱、剝奪俄在新獨立國家的影響力,這也是美國迫使俄盡快從原蘇聯(lián)國家撤兵,堅持北約東擴、在中東歐部署反導系統(tǒng),在原蘇聯(lián)國家與俄羅斯展開角力的原因所在。
俄羅斯認為,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的單極霸權一直在擠壓俄戰(zhàn)略空間,俄羅斯是地緣政治博弈的受害者[5]龐大鵬主編:《普京新時期的俄羅斯(2011-201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356 頁。,強烈反對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2007年4月,普京在慕尼黑歐安會上直言:“我認為單極模式不僅是不可接受的,而且在當今的世界也是行不通的……因為這種模式的一個根本缺陷是,它沒有近代文明的道德基礎”;“非法的單邊行動連一個問題也解決不了。不僅如此,這種行動還成為新的人類悲劇和緊張局勢策源地的促成因素?!盵1]Vladimir Putin,“ Speech and the Following D iscussion at the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February 10, 2007,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403.奧 巴 馬第二任期任美駐俄大使的邁克福爾(Michael McFaul)稱這是“令人震驚的”講話,普京“最終決定把他考慮了多年、也許十幾年的話大聲地說出來了”。Michael McFaul, From Cold War to Hot Peace, 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8, p.72.2007年出臺的《俄聯(lián)邦外交政策基本構想》指出:“單極世界的神話在伊拉克徹底破滅了……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國家已經(jīng)認同世界格局多極化的現(xiàn)實性?!盵2]邢廣成、張建國主編:《梅德韋杰夫和普京:最高權力的組合》,長春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 頁。
如前所述,在后冷戰(zhàn)時期,美俄兩國是有共同利益的,這些利益是兩國合作的基礎。當共同利益突出的時候,如“9·11”襲擊之后、世界金融危機后的一段時間,兩國的合作也是有成果的。在這些合作中,尤其是在反恐方面,俄羅斯協(xié)助、配合美國,主動與中亞各國協(xié)調(diào),允許美國和盟國部隊、武器和后勤物資過境出入阿富汗。布什政府是以反恐劃線的, 而在反恐陣線中俄羅斯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盟友。俄方照顧了美方的核心利益,當然有理由要求美國投桃報李,在涉及俄方核心利益的問題上給予照顧。對許多俄羅斯人來說,美國堅持北約東擴,一意孤行地退出《反導條約》,說明美國在事關俄羅斯重大安全利益的問題上不考慮俄羅斯人的感受。而美方卻變本加厲,不僅沒有停止北約東擴和部署反導系統(tǒng)的腳步,反而在格魯吉亞、烏克蘭策動“顏色革命”,這就深深地傷害了俄方核心利益。
保持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在東西方之間的平衡關系、防止兩國加入北約對于俄羅斯來說至關重要。首先是地緣政治的重要性。烏克蘭的某種中立地位提供了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緩沖地帶,一旦烏加入北約,北約的軍事部署就逼近了俄羅斯的邊界,這是對俄實實在在的安全威脅。其次是俄羅斯與兩國的特殊關系,尤其是俄烏關系。烏克蘭是俄羅斯的“非常鄰國”,兩國在歷史上有密切的關系。克里米亞事件的發(fā)生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地緣、民眾心理等復雜原因,它無疑關系到俄羅斯的核心利益。美國同樣看重烏克蘭的重要地位,布熱津斯基指出:“烏克蘭是歐亞棋盤上一個新的重要地帶?!瓫]有烏克蘭,俄羅斯就不再是一個歐亞帝國……如果莫斯科重新控制了擁有5200 萬人口、重要資源及黑海出??诘臑蹩颂m,將自然而然地重獲建立一個地跨歐亞強大帝國的資本?!盵1]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zhàn)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2 頁。烏克蘭危機之后,國際問題觀察者的普遍看法是:西方的戰(zhàn)略是使蘇聯(lián)解體的現(xiàn)狀維持下去,將俄羅斯的勢力遏制在邊界之內(nèi);而俄羅斯的戰(zhàn)略是實現(xiàn)獨聯(lián)體國家特別是三個斯拉夫國家——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的重新一體化。兩國利益訴求的這種結構性矛盾難以解決。[2]龐大鵬主編:《普京新時期的俄羅斯(2011—2015)》,第363 頁。
冷戰(zhàn)后,在海外推廣民主在美國對外戰(zhàn)略中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布什政府更熱衷于推廣民主,并把“9·11”恐怖襲擊定義為是對民主和自由的攻擊,是對“自由堡壘的進攻”,還把阿富汗戰(zhàn)爭命名為“持久自由行動”。[3]National Review, “We Will P revail”: President George W.Bu sh on War,Terrorism,and Freedom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03, pp.7,34.布什的兩個《就職演說》和2002年9月、2006年3月的兩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都是拓展民主和自由的宣言書和計劃書。時任國務卿賴斯也聲稱,拓展民主是美國外交的終極目的。[1]Condoleezza Rice“Transformational Diplomacy: Remarks at Georgetown School of Foreign Service,” January 18, 2006, https://2001-2009.state.gov/secretary/rm/2006/59306.htm.
拓展民主和自由在美國對俄政策中同樣占有重要地位??肆诸D政府認定,實行了市場經(jīng)濟和民主化的改革之后,俄羅斯就不會再重建帝國,冷戰(zhàn)的成果就鞏固了;而葉利欽是俄羅斯政治家中最堅決主張實行改革的人,因而也是美國在莫斯科的最佳人選,但他對普京卻沒有這樣的信心。2000年6月,克林頓最后一次訪俄。在結束訪問去機場的路上,他告誡葉利欽:“你是一位充滿激情的真正的民主派人士和改革家??晌也恢榔站┦欠窈湍阋粯?。你一定要對他留意,運用你的影響確保他繼續(xù)沿著正確的道路走下去?!盵2]安格斯·羅克斯伯勒:《強權與鐵腕——普京傳》,胡利平、林華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7 頁。但普京已經(jīng)足夠成熟和自信,他不需要一個監(jiān)護人。
俄羅斯有自身的國情,美國的民主不可能移栽到俄羅斯。2005年,普京在《國情咨文》中強調(diào):“俄羅斯將根據(jù)人民的意志來選擇民主……要保障自由和民主的基本原則得到最好的實施,應該考慮到本國的歷史、地緣政治和其他因素以及民主的基本規(guī)范。俄羅斯作為主權國家將自主決定推進本國民主進程的方式和時間表?!盵3]Vladimir Putin,“Annual Address to the Federal A ssembly of the Russian Federation,”April 25, 2005,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2931.此后,俄羅斯主流媒體上便頻繁出現(xiàn)“主權民主”的提法,并將其作為普京政治哲學的一部分加以宣傳。美方依然信奉美式民主的普遍適用性,并對俄羅斯“缺乏民主”不斷進行批評,俄方則一再進行針鋒相對的反擊。2005年2月下旬,布什訪問歐洲,與普京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會晤。在記者會上,雙方就俄羅斯的民主進行了辯論。布什說:“民主顯然有些共同的東西……希望俄羅斯能夠兌現(xiàn)對這些公認的原則的承諾。”普京則表示,俄羅斯會遵循“對民主基本原則”的承諾,但“民主不應伴隨著國家的垮臺和人民的貧困化”。[1]Elisabeth Bumiller and David Sanger, “Bush and Putin Exhibit Tension over Democracy,”February 25, 2005, https://www.nytimes.com/2005/02/25/world/europe/bush-and-putinexhibit-tension-over-democracy.html.這顯然是指美國給伊拉克帶來的災難。
2006年 7月15日,在圣彼得堡八國集團峰會后布什與普京舉行的記者會上,布什稱:“我希望在世界一些地方,如伊拉克實行的媒體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等,也能在俄羅斯發(fā)生?!逼站┖敛豢蜌獾胤磽粽f:“坦率地說,像伊拉克這樣的民主我們寧可不要。”[2]“ Putin Dismisses Bush’s Call for Russia to Follow Iraqi Model of Democracy,” July 17,2006,https://www.democracynow.org/2006/7/17/putin_dismisses_bushs_call_for_russia.美國政府和非政府組織在俄羅斯扶植所謂“公民社會”、就馬格尼茨基事件立法、批評俄羅斯的選舉等,都被俄羅斯視為干涉其內(nèi)政。2006年10月21日,賴斯在訪俄期間接受俄《新報》采訪,批評俄壓制媒體自由,稱俄自由媒體和電子媒體的未來是美國的“一大關注”,她還批評俄政府停止了許多外國非政府組織的活動。[3]Thom Shanker, “ Rice Criticizes Russia’s Limits on News Media,” October 22,2006, https://www.nytimes.com/2006/10/22/world/europe/22rice.html.當這種干涉發(fā)展到在格魯吉亞和烏克蘭介入“顏色革命”時,事情的性質就起了變化。這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政權更迭”:美國政府和民間結合起來,在烏克蘭培植“公民社會”,支持自由媒體,扶植反對派,鼓動街頭政治,使親美派當政,侵蝕俄羅斯的利益,擴大西方的盟友。不僅如此,俄方感到自身也可能成為“顏色革命”的目標,這樣美國的所謂“民主”“自由”就成了對俄現(xiàn)行政權和體制的直接威脅,這是對俄美關系最具破壞力的因素。[4]Michael McFaul, From Cold War to Hot Peace, p.131.普京對此予以公開譴責。他在2007年4月的《國情咨文》中指出,“我國穩(wěn)定的、逐漸發(fā)展的政策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有些人巧妙使用假民主的辭藻,想讓我們回到不久之前去……用于直接干涉我國內(nèi)政的資金源源不斷地從國外涌入……目的只有一個,確保他們單方面的優(yōu)勢和好處,尋求他們自己的利益?!盵1]Vladimir Putin, “ Annual Address to the Federal Assembly,” April 26, 200 7,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24203.
美國外交中歷來有一種源于“美國例外論”的理想主義。這種觀點認為,上帝選擇了美利堅民族,把它安置在北美這片新大陸上,并賦予了它特殊的使命——建立一個自由和民主的樣板,美國的價值觀具有普世意義,將它推廣到世界各地是美利堅民族的使命。[2]參見周琪主編:《意識形態(tài)與美國外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導論。這種“美國例外論”在不同的時候、面對不同的問題,可以演繹出不同的內(nèi)容,如“民主和平論”“人權高于主權論”以及布什政府的“大中東民主計劃”。對于原蘇聯(lián)國家,美國也在努力拓展民主自由,并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俄羅斯。希望俄羅斯的民主轉型得以順利進行,并帶動一大片。而當美國認為俄羅斯的民主轉型有所“倒退”時,美方的批評、施壓即隨之而來。
但俄羅斯也有自己的“例外論”。東正教是俄羅斯的文化之源,東正教在俄羅斯的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都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東正教的核心教義——“彌賽亞意識”(救世主思想)被俄羅斯一些學者奉為俄羅斯的“思想”和“靈魂”,貫穿了俄羅斯社會的千年發(fā)展史。其核心是:“俄羅斯是一個特殊的國家,它不同于世界上別的國家。俄羅斯民族的思想界感到,俄羅斯是神選的,是賦有神性的”,“俄羅斯,就其精神而言,負有解放各個民族的使命?!盵3]尼古拉·別爾嘉耶夫:《俄羅斯的命運》,汪劍釗譯,北京: 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9 頁。這種“彌賽亞意識”正是俄羅斯“大國主義”外交的文化根源。這種意識貫穿于俄民族發(fā)展的各個階段,深刻影響了其政治、社會及歷史進程。[4]邢悅、王晉:《“彌賽亞意識”與俄羅斯的“大國主義”外交》,載《國際政治》2017年第6 期,第55—57 頁。在“彌賽亞意識”的影響下,俄羅斯形成了一種以“救世主義”為核心的復雜的民族性格和心理,包括俄羅斯民族對其國家地位的認知與期盼、對其領導人的期盼。在后冷戰(zhàn)時期,這種意識對俄美關系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重新尋求俄羅斯的大國地位。蘇聯(lián)解體后,東正教全面回歸,在經(jīng)過短暫的迷茫之后,“彌賽亞意識”下的民族優(yōu)越感使俄羅斯人的“大國心態(tài)”全面復蘇。俄國內(nèi)各派別在許多問題上包括發(fā)展道路等基本問題上看法分歧,但在恢復大國地位上的主張卻非常一致,俄羅斯不能居于屈從美國的地位。普京闡述了他的“強國意識”:“俄羅斯過去是、將來也還會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它的地緣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不可分割的特征決定了這一點。在俄羅斯整個歷史進程中,它們還決定著俄羅斯人的思想傾向和國家的政策?!盵1]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編輯、翻譯:《普京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 頁。但美國認為俄虛弱不堪、社會落后,不堪充當美國的全球伙伴,不接受俄羅斯與美國平起平坐的要求。[2]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大棋局》,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132 頁。
第二,對獨聯(lián)體國家具有強烈的“使命意識”。1993年11月,俄國家安全委員會通過了《俄聯(lián)邦軍事理論基本原則》,宣布原蘇聯(lián)地區(qū)為俄的 “特殊利益地區(qū)”,俄對保障該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負有“特殊責任”。[3]王酈久、劉桂琳主編:《跨世紀的俄羅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 頁。俄羅斯把原蘇聯(lián)國家視為“近鄰外國”,要努力維護對這些國家的主導地位。1994年以后,為應對北約東擴,俄進一步強化獨聯(lián)體外交,把確保獨聯(lián)體勢力范圍作為俄外交的重要任務。1995年9月,葉利欽簽署《俄羅斯聯(lián)邦對獨聯(lián)體國家戰(zhàn)略方針》,提出要“加快獨聯(lián)體國家一體化進程”,“增強俄羅斯在獨聯(lián)體國家關系中的主導作用”。俄羅斯陸續(xù)提出了《獨聯(lián)體集體安全條約》、俄白同盟、關稅同盟、歐亞經(jīng)濟聯(lián)盟等舉措,以強化了獨聯(lián)體一體化進程,突出俄的領導地位,并區(qū)分親疏,軟硬兼施。同時,俄羅斯以獨聯(lián)體作為依托,增強自身在國際事務中與西方周旋的砝碼,服務于其整體外交戰(zhàn)略的需要。
第三,依賴權威,崇拜強人。在“彌賽亞意識”影響下,俄羅斯人崇拜、擁戴強硬的國家領導人。在經(jīng)過上世紀90年代國內(nèi)治理不善、國際地位下降之后,俄羅斯民族渴望有一位新的“救世主”帶領他們從黑暗走向光明,普京的出現(xiàn)滿足了民眾對威權的期盼和向往。普京臨危受命,面臨內(nèi)憂外患,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冷靜、自信、強悍的性格特征,在內(nèi)政和外交上都顯示了十分典型的“強人風格”。內(nèi)政方面,普京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了車臣叛匪;改革聯(lián)邦體制,加強總統(tǒng)權力和垂直領導;梅普實行“王車易位”和共治。在外交方面,總統(tǒng)權力幾乎不受限制;在“烏克蘭危機”和“克里米亞入俄”事件中即使遭到美歐聯(lián)手制裁也決不服軟。[1]俄獨立機構勒瓦達分析中心稱,在烏克蘭危機期間,普京的支持率穩(wěn)步上升,2014年1月份為65%,2月達到69%,3月中旬克里米亞入俄后升至72%。聶魯彬:《普京因強硬出手克里米亞危機民意支持度飆升》,2014年3月 31日,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JEJnD。
從以上回顧和分析中可以看出,后冷戰(zhàn)時期美俄關系呈現(xiàn)三個周期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歷史必然性的。美俄雙方的利益和政策難以作出大幅度調(diào)整,兩國在經(jīng)濟上的互補性和相互依賴程度很低,雙方關系改善的空間不大。但兩國畢竟是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核大國,在維護雙方和全球戰(zhàn)略穩(wěn)定方面的共同利益仍然存在,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兩國關系仍將在低水平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