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必 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西南碩儒鄭珍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1]130，其詩文創(chuàng)作皆為道咸間一大宗，以至錢仲聯(lián)贊鄭珍“清代第一”[2]280，“才氣功力俱不在東坡下”[2]280，其詩集《巢經(jīng)巢詩鈔》更被同光體詩人推尊為“不祧之宗”[3]322與“宗祖”[3]322。趙熙評鄭珍詩是“絕代清朝第一流”[4]316，吳敏樹稱“子尹詩筆橫絕一代，似為本朝人所無”[5]1524，胡先骕言“鄭珍卓然大家，為有清一代冠冕?？v觀歷代詩人，除李、杜、蘇、黃外，鮮有能遠駕乎其上者”[6]353。鄭珍生活在清朝統(tǒng)治大廈將傾的嘉慶至同治年間，當時全國呈現(xiàn)一片頹敗凋敝的衰世氣象。鄭珍一生宦游各地，對生民之苦與衰世之象多有目睹，而黔地又是災害和兵禍頻發(fā)之地。因此，在鄭珍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紀亂之作數(shù)量頗豐。鄭珍的紀亂詩創(chuàng)作不僅生動再現(xiàn)了晚清時期的真實畫面，呈現(xiàn)出“愁苦酸澀”的風格，更流露出“詩史”精神及“憂樂”情懷。

一、衰世中的紀亂書寫

表現(xiàn)家國敗亂之悲與寄寓身世浮萍之感的紀亂詩是鄭珍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晚清之際，內(nèi)憂外患，底層百姓在生無可計的生存困境下，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亂世兵燹之下，鄭珍生活亦深受影響，常常輾轉(zhuǎn)流離。這些經(jīng)歷和體驗是鄭珍紀亂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也再現(xiàn)了晚清衰世之下的人生多艱與生民之苦。

(一)衰世之亂

鄭珍生活的晚清時期，封建統(tǒng)治日益崩潰，社會局勢趨于動蕩。沉重壓迫下，民眾反抗不斷，先后有白蓮教、天理教、齋教以及燈花教起義，隨后更有聲勢浩大的太平天國運動。政治壓迫和經(jīng)濟剝削使底層民眾生境更加艱難：“北城賣屋蟲出戶，南城又報縊三五”[1]274，“當年自比朱買臣，今日窮無一棺土”[1]273。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所言“近數(shù)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jīng)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7]，正是晚清社會窘困局面的真實寫照。清人龔自珍曾指出衰弱之世，戰(zhàn)亂必興。鄭珍耳聞目睹的戰(zhàn)禍已然頻繁，其親身經(jīng)歷的苦難則更為深重。早在嘉慶十八年(1813)，其隨父赴長山期間，就曾因李文成起義而滯留朱仙鎮(zhèn)數(shù)月，此時鄭珍年方8歲；道光十八年(1838)，鄭珍好友平翰因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被降調(diào)仁懷；咸豐三年(1853)，鄭珍好友唐樹義在黃州金口敗于太平軍而自盡。這些在鄭珍紀亂詩中都有言及，但其中體現(xiàn)最深的則是貴州地區(qū)的齋教、燈花教、白號、黃號以及紅號等起義軍帶來的兵燹之苦。

在紀亂詩中，鄭珍有意識地對衰世之亂的景象作了全面細致的書寫。如其長詩《避亂紀事》所言“帝九年仲冬，賊入我南疆”之事[1]264，即咸豐九年(1859)，他對湄潭與甕安的號軍攻遵義之見聞。其中描寫號軍攻城放火聲勢浩大：“家距二十里，驚看半天紅”[1]264，于是挈婦將雛連夜逃走，“倉皇夜出走，潛行不敢聲。兒懷其祖栗，背上將孫繃。新婦持厥姑，手各有攜擎”[1]264，狼狽之狀可以得見。又如“但得一日安，時還事丹黃。以后誰料得，天眼終無盲。不述何聞哉？雜書遂成章”[1]265，此類詩句表明鄭珍是出于補史之闕的目的對晚清衰世亂況加以記錄，體現(xiàn)出鄭珍紀亂詩對“詩史”精神的自覺追求。

(二)生民之苦

鄭珍的紀亂詩還對身處亂世中的民瘼之重與生民之苦極為關(guān)注，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描寫在兵禍戰(zhàn)亂之中世人的苦難與社會慘狀，詩中對底層民眾“形容無近鬼，問答語無神”[1]316和“處處人相食，朝朝耳駭聞”[1]317的悲慘命運，以及戰(zhàn)亂下農(nóng)村“獨憐溪左右，十室九家貧”[1]26和“始寨三千戶，經(jīng)年一半無”[1]316的衰敗景象作了全面的記錄。二是深刻揭露了官吏羊狠狼貪與刮骨抽筋的丑陋行為，其中既有“將軍怒詈命斬之。十金到手，云兒無知”[1]293的滑稽喜劇，亦有“舉人秀才附耳語，捐戶捉至如牽羊”[1]315的士人丑態(tài)。在對生民之苦的秉筆書寫中，鄭珍“對受難的下層民眾寄予深切的同情，對殘害民眾的各級官吏和豪紳團頭進行了無情的鞭撻”[3]188，令人感同身受，心悸不已。衰境亂世中，貪官污吏虎飽鴟咽，豪紳團頭為虎作倀，底層百姓的生活更加艱苦。如《禹門哀》載曰：“舉人秀才附耳語，捐戶捉至如牽羊。喝爾當捐若干石，火速折送親注籍。叩頭乞減語未終，摑嘴笞臀已流血?！盵1]315官吏和豪紳狼狽為奸搜刮民脂民膏，欺凌百姓如對牲畜，一語不合便嚴刑以待，百姓之慘狀如待宰羔羊。再如《南鄉(xiāng)哀》中描寫科派軍糧的場景：“兩營虎賁二千士，迫脅富民莫搖指”[1]274，“汝敢我違發(fā)爾屋，汝敢我叛滅爾族”[1]274，“南鄉(xiāng)之民哭訴天，提軍但聞得七千”[1]274。由此可見，官兵不可一世之狀較賊寇更甚。此外，宦懋庸《播變紀略》中的記載也佐證了鄭珍詩中記錄的真實性，“溯甲寅，余年始十二，避賊于鄉(xiāng)。鄉(xiāng)雖遠，時有賊往來，習見之。不殺不掠，強取人一錢，輒斬以徇。而官至則隨在騷擾，故民狎賊而畏官”[3]147?！睹献印费裕骸盀槊窀改感姓幻庥诼诗F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盵8]總之，鄭珍紀亂詩中對百姓生活艱辛的記錄、對官兵惡狀的揭露以及對晚清社會的批判力度是極大的。

(三)人生多艱

在鄭珍59年的生命歷程中，仕途艱險且命運多舛，多次農(nóng)民起義更對其生活產(chǎn)生了極重影響，兵燹之下家散屋毀，妻離子散。對這些個人及家庭苦難遭遇的書寫，無疑是鄭珍紀亂詩中最深沉的一筆。姚永概《書鄭子尹詩后》言：“平生怕讀鄭莫詩，字字酸入心肝脾?！盵9]10 025鄭珍的親身經(jīng)歷使其紀亂詩中的酸楚與悲情“無不發(fā)于至性至情”[1]2，如其《移民哀》所描寫流離之況：“樂安上流六十里，避賊移民去如蟻。經(jīng)巢一叟攜老妻，亦雜其間溯江水?！盵1]284詩人沿途所見“草根食盡食人肉，大疫復行尸滿谷”[1]285，餓殍遍地，慘不忍睹，以至感慨留得一命已是萬幸，更不奢談其余：“嗚呼萬家逃去將安歸？但活一朝父子忍死莫相離?！盵1]285白敦仁《巢經(jīng)巢詩鈔箋注》曰：“咸豐十一年(1861)，冬，賊復入境焚掠。十月，安樂寇至，挈孥奔命，憂與窮俱。先生初主集民于捍賊，當事者不用其言，反有謔為風狂者?！盵5]127鄭珍有御賊保民之言卻不被采用，反而被時人視為狂妄之徒，其只能默默感慨“嘆息徒令百姓苦，君門天高奈何許”[1]285。

除了自身顛沛流離以外，家人的輾轉(zhuǎn)顛簸亦令鄭珍感受深切，如《避亂紀事》描寫家人逃離狼狽之狀：“兒懷其祖栗，背上將孫繃。新婦持厥故，手各有攜擎?！盵1]264亂世之中，詩人逃離途間所見“或泣或叫號，慘極不可聞。向來騎馬兒，亦復負衣囊。處女變嫁婦，鈍牛棄道旁”[1]264，在久經(jīng)別離后“抱我玉雪孫，數(shù)月尚識翁。我別始學步，今語如新簧”[1]265。家人流散的經(jīng)歷使詩人發(fā)出“靜思百年內(nèi)，苦樂豈有常”[1]265的感慨，雖經(jīng)歷顛簸流離之苦，但能得家人聚齊已屬萬幸，因而感到“中腸結(jié)忽解，憂患俱若忘”[1]265。

二、“詩史”精神與“憂樂”情懷

姚永概所云“生平怕讀鄭莫詩，字字酸入心肝脾”[9]10 025，正是對鄭珍詩“愁苦酸澀”風格的點評，而紀亂詩是這種風格的集中體現(xiàn)。孟棨《本事詩》載曰：“杜(甫)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盵10]自杜甫后，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反映某一時期的重大社會事件成為詩人的自覺追求，鄭珍的紀亂詩秉承了這種“詩史”精神。此外，中國古代士人自古皆重的“憂樂”情懷亦是鄭珍紀亂詩所著重表現(xiàn)的。

(一)“詩史”精神

鄭珍生活的晚清是動蕩飄搖的動亂衰世。面對民生凋敝、哀鴻遍野與瘡痍滿目的社會局面，鄭珍在紀亂詩創(chuàng)作中秉持“不述何聞哉？雜書遂成章”[1]265的心態(tài)，自覺追求以詩為史的“詩史”精神。正如《巢經(jīng)巢詩文集》所寫：“鄭珍的詩歌，生動而細致地展示了中國社會大動蕩的歷史風貌，是詩人親身遭際的時代實錄……集中不少作品，堪稱‘詩史’，足以補史書之所不備。”[1]2如其《聞唐子方方伯正月二十三日舟至金口，賊大上，募卒盡散，遂投江死》一詩，紀錄了唐樹義奉命駐守金口敗亡之事。唐樹義為鄭珍好友，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克安慶，唐樹義馳援漢陽。咸豐四年(1854)，奉命駐守金口，大敗而死。詩中“處義從容見若人，播州而后有名臣”[5]829與“辦賊孤拳余痛哭，拊心一死報君恩”[5]829，所指正是唐樹義兵敗身死之事。此事亦見《清史稿》載曰：“(咸豐)四年，戰(zhàn)失利，褫職留任，率舟師御賊金口，船破，死之。”[11]從“知驅(qū)江漢滔滔水，凈洗妖塵憤始伸”[5]829的詩句描寫既可感鄭珍悲慟之情，也可見起義浩蕩之勢。再如《十三日軍官敗于板橋賊遂趨郡》一詩，描述了軍官的無能與部隊的潰?。骸耙还纳蠆渖剑梢月滟\膽。據(jù)關(guān)者數(shù)百，驟進彼何敢。副戎亦何怯，見賊氣先憾……空余大酒肉，歸賊快一噉?！盵5]849鄭珍認為，憑借婁山之險要完全能夠克敵制勝，但因?qū)㈩I(lǐng)怯敵而導致倉皇潰敗，使起義軍勢力迅速發(fā)展壯大。“八月探丸起，大呼據(jù)桐梓。揚旗婁山關(guān)，飲馬板橋水”[1]186，詩人對官兵可謂失望至極。鄭珍在此時期內(nèi)所作紀亂詩頗多，多反映百姓所遭兵燹之禍、官吏為虎作倀之惡以及官兵御敵無能之罪，揭露了晚清之際“武官更愛錢，文臣尤惜死。麾兵皆市人，草草直兒戲”[1]186的衰頹局面。就鄭珍紀亂詩創(chuàng)作而言，這種客觀且深刻的記錄與見識十分可貴，其自覺的“詩史”精神追求亦彌足珍貴。

(二)“憂樂”情懷

與家國百姓同憂樂，是古代士人的情懷所在。鄭珍一生命途多舛，仕途坎坷，社會底層的廣泛見聞使他尤能體察百姓的疾苦。因此，先國后家與憂國憂民的情感始終貫穿于鄭珍的紀亂詩創(chuàng)作中。誠如《巢經(jīng)巢詩文集》所述：“其愁苦酸澀的詩風，恰好與晚清詩壇總體的時代詩風和拍。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說：‘當時海禁已開，國家多故，具有敏銳感的文人更覺得前途暗淡不安，于是言愁欲愁，其表現(xiàn)力量，也就更能深刻而真摯。黔中詩人莫友芝與鄭珍，尤足為代表。’”[1]3

在鄭珍的紀亂詩創(chuàng)作中，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所產(chǎn)生的“憂”是導致其詩歌“愁苦”的重要原因。如《晚望》在“碧云收去鳥，翠稻出行人。水色秋前靜，山容雨后新”[1]26這樣靜謐幽美的景色描寫后，筆鋒一轉(zhuǎn)，落筆到對民生凋敝的感慨：“獨憐溪左右，十室九家貧。”[1]26鄭珍紀亂詩中的“憂樂”情懷既有因餓殍滿地和民瘼深重而產(chǎn)生的對底層百姓的悲憫與共情，也有對江河日下且大廈將傾的晚清局勢所產(chǎn)生的憂心與焦慮。又如《西家兒》“不憂所學終無成，但恐學成空一生”[1]273，“處處賣官賤如土”[1]273；《東家媼》“當年自比朱買臣，今日窮無一棺土”[1]273，“豈少金夫惜衰老，苦隨雞狗終身哀。”[1]273這些通過“西家兒”和“東家媼”之口道出的血淚控訴，實際上是鄭珍對黑暗世道的批判與憤慨，體現(xiàn)出其對底層百姓的悲憫與同情。

對底層百姓的悲憫是鄭珍紀亂詩“憂樂”情懷的一方面，對國家民族的憂心與焦慮則是其“憂樂”情懷的另一方面。如《唐南溪單騎撫賊歌》中歌頌了“南溪大令唐鄂生，短小謙下如晏嬰。到官未歲士民悅，遠近俱以青天民”[1]285，正是由于“外攘中安目前急，更堪蟊賊為內(nèi)訌。縱財助狼且勿計，鑄錯先慮銅山空”[1]258的憂患局面，才使唐鄂生“紅旗一點卓賊近，賊中望見唐字驚”的戰(zhàn)績彌顯難得。所以，鄭珍在詩末落筆于對動蕩局面的憂慮：“井絡安危有前轍，天心民禍將焉窮！嗚呼！天心民禍將焉窮！”[1]259足見局勢之衰危和詩人內(nèi)心之焦慮。鄭珍紀亂詩對底層百姓的命運與國家社會的前途關(guān)注密切，而密布其間的憂樂情懷更增加了人文關(guān)懷的深度。

三、紀亂詩的高度成就

歷來世人對鄭珍紀亂詩的成就評價頗高，如黎汝謙《巢經(jīng)巢詩鈔后集引》言：“或謂先生之詩，精光亮采，俱在盛年；四十以后精力衰減，似韓、杜晚年之作，枯禿不豐。人生學力，與年進退，雖古昔賢哲所不能逃也?！盵1]566-567聶樹楷云：“鑿破南荒千古閉，經(jīng)巢詩與柳州文?！盵1]2概而言之，鄭珍紀亂詩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從詩品與人品看，對“詩史”精神的自覺追求和“憂樂”情懷的寄寓使其紀亂詩具有極強的史料價值，士人的形象與情操思想亦展露其間。從地位與影響看，鄭珍紀亂詩不僅得到“有清一代冠冕”[6]353和“三百年來第一流”[1]321的高度評價，其在情感與技法上也對后世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一)詩品與人品

劉熙載《藝概》云：“詩品出于人品。”[12]鄭珍的紀亂詩呈現(xiàn)出晚清之際的社會面貌與生活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其對于衰世之下底層百姓悲苦命運的同情。黃萬機在《鄭珍評傳》中認為，“鄭珍則以其質(zhì)樸而奇奧，平易而峭麗的詩歌，飽含憂國憂民的深情抒寫民生的多艱與黑暗的現(xiàn)實；既是封建社會崩潰的喪鐘，也是它的挽歌……都具有關(guān)懷國計民生的赤誠情愫，有正眼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所寫詩歌能反映封建社會崩潰過程的風貌”[3]320。鄭珍紀亂詩的“詩品”貴在其“詩史”精神追求下的紀實性，而其“人品”則體現(xiàn)為客觀記錄之外的立場與共情。

首先，鄭珍紀亂詩廣泛深刻地記錄了晚清時的暴亂、疾病、死喪、饑饉與戰(zhàn)爭，表現(xiàn)了身處其間的人的愁悶、煩憂、痛楚及無奈，再現(xiàn)了衰世之際的社會風貌，具有補史之闕與糾史之偏的功能。如鄭珍紀亂詩中描寫個人命運的詩句：“如何投九死，不獨凍與饑”[1]314與“亦復逢百兇，將老無所歸”[1]314，使人深感人命如草露之悲。又如“處處人相食，朝朝耳駭聞。器尸旋剩骨，過七始名墳”[1]317和“北城賣屋蟲出戶，南城又報縊三五”[1]274等描寫社會現(xiàn)狀的詩句，展現(xiàn)出不亞于修羅地獄的人間慘象。再如寫官吏剝削民眾與搜刮民膏民脂的詩句：“長官切齒目怒嗔：‘吾不要命只要銀！若圖作鬼即寬減，恐此一縣無生人’”[3]274、“汝敢我違發(fā)爾屋，汝敢我叛滅爾族”[1]274和“叩頭乞減語未終，摑嘴笞臀已流血”[1]315，將官吏張揚跋扈之姿與作威作福之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使人如臨其間，義憤填膺。

這些紀亂詩的內(nèi)容是了解晚清之際社會現(xiàn)狀的珍貴史料。鄭珍在紀亂詩創(chuàng)作中不是對社會苦難作冰冷的旁觀記錄，而是飽含熱淚深情地代民控訴。如《經(jīng)死哀》寫道“虎卒未去虎隸來，催納捐欠聲如雷”[1]274,以虎喻卒隸，厭惡之情可見一斑。再如寫團練濫殺慘狀：“減等投江便，偷升斬首隨。月潭龍改穴，鳳岸犬爭尸?！盵1]317朝廷的嚴刑峻法與官吏的草菅人命，導致底層百姓尸橫遍地、血流漂杵，詩中“龍改穴”和“犬爭尸”已然是血淋淋的控訴與譴責。此類紀亂之作在鄭珍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比頗大，如“九哀”系列、《東家媼》《西家兒》《餓四首》《殺二首》《避亂紀事》與《閏八紀事》等，這些紀亂詩歌反映事件多、描寫對象廣、揭示現(xiàn)象重以及批判力度大。鄭珍紀亂詩創(chuàng)作是其詩品與人品相結(jié)合的成果，從中不僅能一窺晚清社會現(xiàn)狀與政治衰敗，更能窺見到一個飽含愛國愛民與憂國憂民情懷的詩人形象。

(二)地位及影響

對鄭珍紀亂詩創(chuàng)作的成就與地位，錢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言：“鄭子尹詩，清代第一。不獨清代，即遺山、道園亦當讓出一頭地。世有知音，非余一人私言”[2]280，“子尹詩，才氣工力俱不在東坡下”[2]280。錢鈡書《談藝錄》論：“然生沈歸愚、袁子才之世，能為程春海、鄭子尹之詩，后有漢高，則亦無慚于先驅(qū)之勝廣矣！”[4]318更有陳聲聰《兼于閣詩話》評：“奄有杜、韓、白、蘇之長，橫掃六合，跨越前代?！盵4]319

鄭珍紀亂詩的藝術(shù)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愁苦酸澀”的風格與卓越雄健的語言。其愁苦酸澀的風格由兩個原因所致：一是其紀亂詩主要表現(xiàn)題材為晚清衰世之下的動蕩、饑饉與喪亡，內(nèi)容上呈現(xiàn)出“愁苦”的特點。二是書寫題材體現(xiàn)了人在亂世之中的痛苦與絕望，在情感上具有“酸澀”的特點。內(nèi)容上的“愁苦”與情感上的“酸澀”相交融，形成了鄭珍紀亂詩“愁苦酸澀”的主體風格。這與郭紹虞“于是言愁欲愁，其表現(xiàn)力量，也就更能深刻而真摯”[3]312的論斷相一致。程千帆“鄭子尹學韓，卻以樸實救韓的險怪”[3]312的評論，就是認為鄭珍學韓詩但能規(guī)避韓詩語言的險怪，形成樸實雄健的語言風格。在黃萬機看來，鄭詩語言的創(chuàng)新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力爭句法多變”[3]308，如“小兒或觸已裂旗。謂兒裂我旗，縛兒兒亂啼。將軍怒詈命斬之。十金到手，云兒無知”[1]293，“一是采用民間口語俗語入詩”[3]308，如“貓翻甑盎狗飫多”[1]275與“美人在林真不諳”[1]55等方言俗語的應用。

鄭珍紀亂詩對后世影響深遠，陳衍《石室山詩話》云：“天不假年，而子尹與道州從而廣大之，湘鄉(xiāng)、壽陽又先后其間，為道咸詩家一變局?！盵4]318汪辟疆《近代詩人述評》言：“鄭氏巢經(jīng)巢詩，理厚思沉，工于變化，幾駕程、祁而上，故同光詩人之宗宋人者，輒奉鄭氏為不祧之宗?！盵3]322面對清詩日漸式微的發(fā)展局面和清朝積重難返的崩潰大勢，鄭珍通過紀亂詩將詩歌創(chuàng)作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種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紀亂詩創(chuàng)作潮流，這對清詩發(fā)展局面的轉(zhuǎn)變有推動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