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鵬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以下簡稱《香水》)是德國當(dāng)代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于1985年發(fā)表的作品。聚斯金德1949年出生于德國巴伐利亞州,其父是一名記者、專欄作家和翻譯。聚斯金德曾先后就讀于慕尼黑和普羅旺斯的學(xué)校,在此期間他開始嘗試寫作,并于1980年推出獨幕單人劇《低音提琴》,廣受贊譽?!断闼钒l(fā)表之后,聚斯金德又創(chuàng)作了《鴿子》《夏先生的故事》和一些短篇小說,其中《鴿子》和《香水》一起被收入1987年聯(lián)邦德國十佳暢銷書之列?!断闼穭傄粏柺辣阋鹁薮筠Z動,1987年獲古滕貝格獎外國小說獎,時至今日,《香水》已先后被翻譯成四十多種語言。小說講述了18世紀法國一個丑陋、孤獨的嗅覺天才格雷諾耶為收集氣味和制作香水而謀殺少女的故事,主人公格雷諾耶出生在巴黎惡臭的食品交易市場,從小便淪為孤兒。長大后的格雷諾耶因其出眾的嗅覺和堅韌的性格得以生存,一次偶然的機會,格雷諾耶嗅探到少女的香味,此后他便以收集這種香味和制造相關(guān)香水為目的,以自己出眾的嗅覺為工具謀殺了26個少女。之后格雷諾耶被捕入獄又死里逃生,最終他選擇在巴黎街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人們分食了灑著特制香水的格雷諾耶。
《香水》的情節(jié)之所以離奇,部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嗅覺書寫。嗅覺一直以來都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扮演基礎(chǔ)角色,然而對人類來說,它的重要性卻遠不及視覺、聽覺和觸覺等同樣具有基礎(chǔ)性的對象。柏拉圖曾指責(zé)芳香劑的作用,他認為芳香劑只是婦女的專用品,而美德的養(yǎng)成則需要人們關(guān)注音樂和數(shù)學(xué),對于人們來說,視覺是最偉大的天賦,而香味只會讓人頭昏腦漲,與之相關(guān)的嗅覺則更多地與人們的感覺和欲望相關(guān)。啟蒙運動和工業(yè)革命時期受啟蒙思想和科學(xué)理性影響的人們普遍認為,氣味連同它引起的情感都應(yīng)被取代。盡管嗅覺也曾被諸如英國經(jīng)驗主義者、18世紀的醫(yī)生和盧梭這些人重視,但因為人類固有的對客觀世界認知方式的緣故,嗅覺在重要性上始終沒有被正確評價?!断闼访芮嘘P(guān)注常常被人們忽視的嗅覺,運用現(xiàn)實生活中嗅覺對人們產(chǎn)生的作用和影響,基于對格雷諾耶作為個人的生存歷程以及法國社會體現(xiàn)出來的亂象的揭示,《香水》展現(xiàn)了18世紀法國社會失序的倫理狀況和作家的倫理思考。
自我身份作為一種個人在社會中生存的確證,是自我得到他人認可的基礎(chǔ)。也就是說,自我和他人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以自我身份的確立為前提。同樣,自我在與他人進行交流的同時也需要確認其對象的身份。嗅覺作為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在對自我身份和他人身份的確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嬰兒會用嗅覺來分辨自己的母親,成年人在必要的時候則會利用嗅覺判斷對方的身份。在《香水》中,身份與氣味聯(lián)系緊密,因而嗅覺作為識別氣味的能力便至關(guān)重要。
首先是格雷諾耶的氣味。作者提到,格雷諾耶出生在當(dāng)時最臭的城市巴黎,他出生于這個城市最臭的地方——食品交易市場,這里以前是圣嬰公墓。作為對比的是,在這樣一個充滿惡臭的地方,格雷諾耶從小就被認定為沒有氣味。在他的母親被處死之后,格雷諾耶的第四個乳母讓娜·比西埃把他交給長老泰里埃,理由是“我怕這嬰兒,因為他沒有小孩應(yīng)該有的氣味”[1],格雷諾耶的乳母懼怕作為嬰兒的格雷諾耶,只是因為后者沒有令人放心的、屬于嬰兒的氣味,“氣味認可并且永久化了一些特定的人際關(guān)系”[2],格雷諾耶缺失氣味導(dǎo)致乳母無法確認他的身份,小說交代格雷諾耶是一個漂亮的二十五歲青年女子在街上產(chǎn)下的,這個女子隨之被控多次殺嬰,很快被處死了,因而人們無法確認這個女子的真正身份,只知道她是發(fā)臭的食品交易市場里的一個賣家,嬰兒的父親就更無從分辨了。格雷諾耶出生在公開的場所,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身份。同樣,格雷諾耶在加拉爾夫人那里時也因為沒有氣味而被孩子們排擠,他們因為嗅不出格雷諾耶的氣味而害怕他。泰里埃長老說:“用原始的嗅覺器官,五官中最低級的器官!仿佛地獄就散發(fā)出硫黃味,而天堂卻是香味和沒藥味撲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蠻的史前時代,當(dāng)時的人還像野獸那樣生活,他們還沒有銳利的眼睛,不能識別顏色,卻自以為可以聞出血腥味,他們認為,從敵人中可以嗅出朋友來,從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復(fù)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來?!盵3]這番話暗示了氣味對身份的重要性以及格雷諾耶缺失氣味的尷尬處境,格雷諾耶從青年時代就習(xí)慣了人們對他的無視,他認為:“他的周圍沒有空間,他沒有像他人一樣在大氣中造成的波,沒有在別人臉上投下的影子?!盵4]對格雷諾耶身邊的人來說,格雷諾耶沒有氣味就代表著他沒有具體的身份,從而就無法被他人認知和把握。
到后來他也深受這種想法的影響,長大后的格雷諾耶在康塔爾山意識到自己沒有氣味,“這氣味如此純潔,說明在任何時候都沒有生物、人或動物到過這地方……而如今這里的氣味依然如故”[5],這段話暗示了格雷諾耶在某種程度上連動物也不如。動物能通過互嗅氣味確定身份,而如作者寫到的,格雷諾耶因沒有氣味而不被發(fā)覺和注意。他在紅發(fā)少女那里獲得的自信和在康塔爾山中獲得的自由感因此被自己身份的缺失消解了,他引以為豪的嗅覺竟然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他通過利用自己制造的香水變得有氣味,從而使自己成為他人眼里具有身份的正常人,從香水師傅呂內(nèi)爾那里出來后,他因為噴了能散發(fā)人的味道的香水而沒有被人們忽視,他因為他們的注意而感到強烈的自豪。但這些散發(fā)出氣味的香水最多只能算是格雷諾耶的偽裝,他外表像人,但內(nèi)在卻是非人。小說寫道:“首先是倫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學(xué)起來最困難。他記不住這些詞,常?;煜饋?,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歡運用這些詞,并經(jīng)常用錯: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zé)任,恭順,感謝等等——它們究竟表達了什么,他不明白,永遠捉摸不透。”[6]格雷諾耶對關(guān)于倫理道德的詞語一無所知,這說明他此時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小說結(jié)尾處,格雷諾耶試驗了自己制造的香水,同時也證明了他對自己身份的成功追求。格雷諾耶被處決之前往自己身上灑了從少女身體里提取的香水,這種香水散發(fā)出的香味頓時使處決現(xiàn)場失去控制,刑場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愛上了格雷諾耶,緊接著,“處決那個時代的最可惡的罪犯的計劃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jié)”[7],所有人都在格雷諾耶這位愛神的注視下進行交媾,這種使人瘋狂的氣味使格雷諾耶從殺人犯一躍成為偉大的愛神,使他從一個被人忽視、得不到關(guān)愛的丑陋男人變成了比教堂里的神更加美麗的神。這一身份轉(zhuǎn)換證明了格雷諾耶在香水制造上的成功,同時也說明了小說中嗅覺對認知他人身份的重要作用,雖然這種成功是暫時的和虛假的,但格雷諾耶一直以來對身份的追尋在他自己看來已經(jīng)取得了成功。
其次是除格雷諾耶以外其他人的氣味。和格雷諾耶一樣,《香水》中其他人的身份得以確定的要素也是氣味和認識氣味的嗅覺。小格雷諾耶曾在籃子里嘗試認識泰里埃長老,“泰里埃覺得,仿佛這小孩是用鼻孔來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銳利而又審視的目光瞧他,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他泰里埃發(fā)出的、而他又無法掩蓋和無法收回的某種事物……沒有氣味的小孩不知羞恥地嗅他,情況就是如此!他要徹底地嗅他!”[8]泰里埃長老頓時覺得自己身上散發(fā)著臭氣,在這之前,他在小格雷諾耶醒來之前仔細嗅他,他什么也沒有聞到,于是他安慰自己,嬰兒也許根本就沒有氣味,等到了青春期,小格雷諾耶必然會有氣味的,“人的香味總是一種肉體的香味——即一種罪惡的香味,一個嬰兒做夢也從來不會見到肉欲的罪孽,怎么會有氣味呢?”[9]作者提到過泰里埃長老的缺點,他有學(xué)問但對事物不加追究,他反對迷信但又不愿面對這種觀點所含的對神學(xué)基礎(chǔ)的敵對要素,此外,他還怕麻煩,但他又期望別人對他表示感謝。正是在小格雷諾耶的嗅探下,泰里埃長老通過嗅覺和氣味在某種程度上重新確認了自己的身份。
在沒有嗅覺的加拉爾夫人那里,格雷諾耶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嗅覺,通過氣味,他能辨認出不同品種的木頭、不同的灌木和每個木柵,通過嗅覺,他能認識每一樣事物,他甚至能指出尚未切開的蔬菜中的蟲子,能準確預(yù)判天氣,他不同尋常的嗅覺給了他認知世界的便捷方式,和他認識樹木的首要方式一樣,格雷諾耶通過嗅覺認識他人,以此確認他們的身份。最初,格雷諾耶認知他人時沿用了認知樹木和石頭的那一套方式,即通過嗅覺感受客體的氣味,格雷諾耶視紅發(fā)少女為發(fā)出氣味的原料,除了她的香味是純潔的美之外,這種原料和其他原料沒有分別,紅發(fā)少女不被認為是人,她只是格雷諾耶可以用來感受香味的、沒有生命的材料,她的倫理身份此時就必然不是作為少女或女兒的倫理身份。
第一次見到巴爾迪尼,格雷諾耶就通過對“阿摩耳與普緒喀”準確的感知斷言巴爾迪尼處在與佩利西埃的商業(yè)競爭中,盡管人們都知道同樣是香水商人的巴爾迪尼和佩利西埃之間存在競爭關(guān)系,但只有格雷諾耶才能通過準確感知“阿摩耳與普緒喀”進一步斷言巴爾迪尼意欲使用的計策。在離開巴爾迪尼處之后,格雷諾耶往南方走去,旅途中他盡量避開有人的地方,因為他怕聞到人的味道,通過嗅覺,他判斷人們的身份——騎兵、牧羊人和農(nóng)民,直到他到了康塔爾山,在這里格雷諾耶完全擺脫了人的味道。七年以后格雷諾耶來到格拉斯市,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聞到了當(dāng)年被自己所殺的紅發(fā)少女的氣味,這次他再次嘗試通過嗅覺認識這個散發(fā)香味的客體,與僅僅視馬雷街紅發(fā)少女為氣味原料不同,格雷諾耶在認知格拉斯市這位少女時把她放在了諸多關(guān)系中,這說明他意識到了相關(guān)倫理準則的存在,他通過氣味推測,散發(fā)這種氣味的少女將吸引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會追求她,所有的女人都會哀嘆自己沒有如此美麗。
在古希臘時期,人類就開始了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德爾斐神廟上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作為對古希臘人的訓(xùn)誡時至今日仍然具有警示意義,對蘇格拉底來說,這句箴言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指出了人類的本質(zhì)身份,即“認識你自己不是神”。到了被一部分人稱為現(xiàn)代科學(xué)開端的笛卡爾那里,“我思故我在”在人類身份追尋的問題上另辟蹊徑,這句意為“通過思考,我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的名言暗示笛卡爾所說的身份或者自我是一種思想觀念,人通過思考確定自己的身份。而到了20世紀,人們更加注重從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中找尋身份,“一個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與某些對話者的關(guān)系中,我才是自我”[10]。查爾斯·泰勒指出,現(xiàn)代人的最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意義感或方向感的喪失,這種喪失源于身份的不確定性?!断闼钒咽谷酥疄槿说臇|西具體化為氣味,格雷諾耶沒有氣味,在他人眼中他便不被視作真正的人,因此格雷諾耶對氣味的追尋就是對他身份的追尋。
聚斯金德在《香水》開篇便提到氣味的特征——短暫性,“簡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比這些更有名氣的陰險人物略遜一籌,而是因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僅僅局限在歷史上沒有留下痕跡的領(lǐng)域:氣味的短暫王國”[11],這直接導(dǎo)致格雷諾耶這個曾經(jīng)最具天才、最殘暴的人物被人們遺忘,與此相關(guān)的是小說中香水的迷惑作用,它和氣味的短暫性一同構(gòu)成了與不穩(wěn)定的、特殊的倫理關(guān)系之間的呼應(yīng)。
首先是具有短暫性的氣味。巴爾迪尼在拿到“阿摩耳與普緒喀”時,他深深地為它發(fā)出的味道折服,“巴爾迪尼幾乎是懷著敬畏的心情站了起來,再一次把手帕拿到鼻子下”[12],這種出自巴爾迪尼商業(yè)仇敵佩利西埃之手的香水讓巴爾迪尼心曠神怡,以至于他暫時完全忘記了對佩利西埃的恨意。當(dāng)他從“阿摩耳與普緒喀”的香味中回過神來,他又回到了那種仇恨中,巴爾迪尼想道,“但是人們是否知道,在一小時后,當(dāng)它最易揮發(fā)的物質(zhì)消失,而它的中心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時,它究竟散發(fā)出什么氣味?或者到今天晚上,當(dāng)只還能覺察到那些此時猶如在看不透的光線中散發(fā)出誘人花香的沉重的暗黑的成分時,它將是什么氣味?”[13]巴爾迪尼接著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制作過的一款香水,它在開始的時候散發(fā)出美妙清新的氣味,但沒過多久這氣味就被爛水果和令人討厭的過量麝貓味取代。在這里,氣味起到了建立關(guān)系的作用,香味讓巴爾迪尼暫時忘記和佩利西埃的敵對關(guān)系,于是巴爾迪尼不由自主地稱贊對手是個行家。不過,這種帶有敬佩因素的關(guān)系和香水散發(fā)的氣味一樣,都有短暫性這一特征。格雷諾耶被處死的那天,人們在對他咬牙切齒的仇恨中期待處決的完成,但是格雷諾耶身上的香味讓實施和觀看處決的人轉(zhuǎn)變了他們的態(tài)度,和巴爾迪尼一樣,這香味的受眾忘記了仇恨,他們陷入了對格雷諾耶瘋狂的愛戀中,他們神化了格雷諾耶,并以愛神格雷諾耶的名義進行狂歡。處決現(xiàn)場的狂歡之后,格雷諾耶躺在被自己殺害的少女的床上,意識到香水的味道是短暫的,因而斷言自己在遭到人們攻擊之前還剩下幾個小時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格雷諾耶離開了格拉斯,而從香味中清醒過來的人狼狽不堪,無法理解和接受剛才經(jīng)歷的一切。處決事件同樣是香水的作用,短暫的香味使處決現(xiàn)場的人互相愛撫,它在互不相識的人之間放置親密關(guān)系,一種短暫的愛——人們對愛神格雷諾耶的愛和對陌生人的愛——憑借香味得以誕生。如果說這種香味對普通人來說只是增加了愛,那么它對受害者洛爾的父親來說,則完全逆轉(zhuǎn)了他對愛和恨的辨別,他竟然謙卑地請求格雷諾耶這個殺害女兒的兇手做他的兒子。不過這種強烈的激情也不會長久存在。
香水的氣味對關(guān)系的構(gòu)建不僅包含它對人生理上的影響,即通過被嗅覺識別從而對人體產(chǎn)生影響,還包括作為商品——或其他人們可以從中獲利的對象——香水對倫理關(guān)系的影響和構(gòu)建,這種構(gòu)建同樣具有短暫性。巴爾迪尼在見證了格雷諾耶制造“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成功之后,從制革商格里馬那里買下了格雷諾耶,他認為這是這輩子他做過的最好的一筆交易。格雷諾耶的加入挽救了巴爾迪尼原本瀕臨崩潰的生意,作為回報,巴爾迪尼開始接納格雷諾耶,在格雷諾耶生病的時候,他甚至變得十分細心和善良,巴爾迪尼給格雷諾耶換了居住環(huán)境,給他喝葡萄酒雞湯,為他請來普羅科帕最著名的醫(yī)生。然而在看到格雷諾耶無藥可救、奄奄一息的樣子時,巴爾迪尼怒氣沖天,“巴爾迪尼真想把他扼死,真想把他打死,或從他那垂死的身體內(nèi)把那些寶貴的秘密打出來”[14],他虛情假意地用甜蜜的話安慰格雷諾耶,給他喂食,期待格雷諾耶能說出那些寶貴的秘密。在明白格雷諾耶無法告知他任何信息時,巴爾迪尼罷休了,他們之間的雇傭關(guān)系也戛然而止。在格拉斯市阿爾努菲夫人的香水店里,格雷諾耶又因為自己獨特的天賦得以留下,他的嗅覺給阿爾努菲夫人和伙計德魯省去了很多麻煩,也給他們提供了更多他們渴望的空閑和經(jīng)濟利益,直到格雷諾耶被抓。小說通過描寫香水氣味的短暫性揭示了18世紀啟蒙時期早期資本主義對工具理性的濫用,由于對利益至上的推崇,格雷諾耶這種有一定用處的人必然會被壓榨利用,而一旦這些人的價值被壓榨殆盡,他們就會被毫不猶豫地拋棄,巴爾迪尼之輩看中的就是格雷諾耶身上蘊藏著的巨大價值。正是這種價值導(dǎo)致了鮑曼所說的消費的結(jié)合和合作關(guān)系,“它們和其他消費品一樣,服從于同一個評價標準”[15],即有用和無用的標準,短暫的合作關(guān)系或?qū)献麝P(guān)系的“試用期”通過這一標準產(chǎn)生和終結(jié)。這一點在格雷諾耶和巴爾迪尼對神的態(tài)度中也得以體現(xiàn)。格雷諾耶從不信神發(fā)展到成為神,而對巴爾迪尼來說,神則沒有什么作用,他總是在重要的時候想起神,但轉(zhuǎn)念之間就把他們拋之腦后,如在格雷諾耶為他調(diào)配好一種比“阿摩耳與普緒喀”更高級的香水時,巴爾迪尼高興地忘記了夜間禱告,也沒有去圣母院感謝上帝,而在格雷諾耶重病纏身之際,巴爾迪尼又想到應(yīng)該去圣母院祈求圣母讓格雷諾耶病愈,但他還是沒有去尋求來自宗教上的幫助——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本質(zhì)上已經(jīng)失去了宗教信仰。巴爾迪尼的行為體現(xiàn)了其時法國社會中經(jīng)濟生活和道德原則的關(guān)系,那就是“對于經(jīng)濟生活中的事務(wù)來說,不存在道德原則”[16],這種關(guān)系是宗教信仰無法做出應(yīng)對的,因為它除了重復(fù)宗教中傳統(tǒng)的忠告之外別無他法,面對實際困難,它的作用微乎其微。
其次是具有迷惑性的氣味。既然氣味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個體的身份,那么改變氣味就能夠為個體提供一層偽裝,用以迷惑和欺騙嘗試用嗅覺對其進行認知的人,從而改變既有的倫理關(guān)系。因此香料和香水出現(xiàn)了,最初人們使用香料不是為了讓身體發(fā)出香味,而是為了遮蔽自己身體散發(fā)出的令人不悅的、私人的味道,香料具有“隱匿身體氣味的那種古老的功能”[17],而現(xiàn)代人使用香水的原因是他們對這種味道十分喜愛,除此之外,香水對人的印象改造也有一定作用?!断闼纷鳛橐徊坑须x奇情節(jié)的小說,其中氣味都有一定的指涉,尤其是在格雷諾耶看來,不同的氣味對應(yīng)著不同的人,不過和香水的一般作用不同的是,格雷諾耶制造的香水不但能改善別人對他的印象,還能毫不費力地欺騙他們。沒有氣味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一種氣味——一種不是其他任何氣味的氣味,格雷諾耶的乳母讓娜·比西埃和其他巴黎城中的人一樣對這種沒有氣味的氣味感到迷惑和害怕,因為一個有臭味的嬰兒會用氣味證明自己是個人,而格雷諾耶卻無法證明。直到格雷諾耶制造出了散發(fā)人的味道的香水,他才真正地在他人面前有了存在感,他讓自己變成了“正常人”,盡管他在外形上把自己改造成了正常人,但他還不具備完整的倫理意識,所以他對自己的改造只是作為對他人進行欺騙的手段存在而已。氣味的迷惑性在處決格雷諾耶的廣場上得到了充分詮釋,在此之前,洛爾身上的香味也被賦予了迷惑性,因為這種香味,所有男性都愛上這位少女——氣味和嗅覺促成了愛慕關(guān)系,所有女性都會哀嘆自己的平庸。從洛爾等少女體內(nèi)提取的香水迷惑了觀看處決的所有人,致使他們做出了他們事后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洛爾的父親也因這種香水的氣味顛倒了愛和恨,他哭著請求格雷諾耶的原諒,求他做自己的兒子。氣味的迷惑性暗示著倫理關(guān)系的欺騙性,雖然這種欺騙性因為氣味的短暫性而具有短暫的特征,但它足以破壞正常的倫理關(guān)系。香水作為一種人們出于審美追求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象,本身充滿了夢幻和希望,但格雷諾耶在追求氣味的過程中破壞性地發(fā)展了香水的作用,他使香水的夢幻變得空洞,使人們對香水寄予的希望變成欲望滿足后的乏味,對他自己來說,他畢生追求的香水只是一種虛假的手段,而非他一直缺少但渴望的、真正的愛。格雷諾耶用香水迷惑他人,作為達到自己最終目標的手段,但到最后他自己也被香水迷惑了,其結(jié)果就是他被巴黎受香味迷惑的人分食。
氣味的短暫性特征一方面對應(yīng)著生理層面因氣味作用于嗅覺產(chǎn)生的變化,這種變化暗示了既定倫理關(guān)系的變化;另一方面氣味的短暫性特征對應(yīng)著雇傭關(guān)系的短暫性,聚斯金德以此來揭示韋伯所說的將經(jīng)濟利益作為最終目的這一行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倫理,“對于違反這一倫理規(guī)則的人來說,他們不會被當(dāng)作愚蠢的人,而是會被當(dāng)做玩忽職守的人來對待”[18],愚蠢的人只會被嘲笑,而玩忽職守的人則會被處罰,甚至有可能丟掉工作——也就是失去維持生計的方法。從事商品交易的資本家只關(guān)注人的工具性,工人的剩余價值一旦被壓榨干凈,資本家就會和他們劃清界限,“以倫理道德為目的的慈善家們,處于資本主義發(fā)展主流趨勢的邊緣”[19]。與此相關(guān)的是氣味的迷惑性,正是這種迷惑性結(jié)合著短暫性蒙蔽了《香水》中的諸多角色,使他們做出本不應(yīng)做之事,從而產(chǎn)生新的、特殊的倫理關(guān)系,雖然這些關(guān)系都只是暫時的,但其破壞性卻不容忽視。
從格雷諾耶的經(jīng)歷來看,香水既是欲望的對象,又是滿足欲望的工具。格雷諾耶從小便有壯志——制造世界上最好的香水,起初這只是他一個正常的愿望,伴隨著馬雷街少女事件,這個愿望被邪惡化了,他把對香水的追求建立在剝奪他人生存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之上。在制造出他認為最偉大的香水之后,格雷諾耶又把香水作為工具,滿足其控制他人的欲望。格雷諾耶的欲望滿足之旅體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性中,人類由于對自我的過分推崇而導(dǎo)致的困境,一方面,人類必須在和他人的關(guān)系中確認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人類又因?qū)ψ晕业膹娬{(diào)忽視他人的存在。
格雷諾耶的欲望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他有著強烈的生存欲望,嗅覺是使其得到滿足的手段。他降生在街邊的宰魚臺下,然后以母親的死亡為代價生存下來,“新生兒通過這聲哭喊,決定自己放棄愛,但是卻要生存。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這兩者猶如水火不能相容”[20],格雷諾耶恰恰沒有那“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他出于純粹的反抗和純粹的惡毒而選擇了生”[21]。聚斯金德把尚處于嬰兒階段的格雷諾耶形容為一個趴在樹上的扁虱,它利用最少的資源維持生命,等到合適的時機,它會像當(dāng)初殺死自己的母親一樣殺死能為自己提供生存資源的獵物。等到格雷諾耶八歲的時候,他被送到了制革匠格里馬的店里,在這里他同樣像只扁虱頑強和執(zhí)拗地生活,像牲畜一樣,他做著最危險、最累的工作,并患了炭疽病,然而扁虱般的生存能力讓他戰(zhàn)勝了疾病,由于戰(zhàn)勝疾病帶來的好處,格里馬給了格雷諾耶一定的好處,于是后者在生存欲望得到滿足的基礎(chǔ)上,又得到了一定的自由。格雷諾耶的生存欲望隨著他對自己嗅覺能力的認識和運用變得更加容易得到滿足,通過出眾的嗅覺,他得以在巴爾迪尼的香水店工作,并得到了更多的自由,還得到了之后自己能夠從中獲取便利的公民和伙計身份,有了這層身份,他就能更好地隱藏自己。而在阿爾努菲夫人那里,格雷諾耶依舊對最苦的工作毫無怨言,阿爾努菲夫人和德魯受益于格雷諾耶靈敏嗅覺帶來的便利,因此格雷諾耶又重新作為一只扁虱趴在樹干上,為自己下一階段的欲望做準備。
第二個階段里,生存欲望得到滿足后,格雷諾耶的欲望演變?yōu)閷χ圃煜闼挠?,氣味是格雷諾耶欲望的對象,嗅覺則同樣是使欲望得到滿足的手段。制造香水只是一種正常的欲望,但隨著格雷諾耶對氣味和自己嗅覺的認識,他開始希望占有氣味,“他很貪婪。他狩獵的目的在于把這世界所提供的氣味統(tǒng)統(tǒng)占為己有”[22],進一步地,格雷諾耶意欲通過占有香味來操控香味,從而達到控制他人的目的。尤其是在蒙彼利埃的大街上,在他見識過自己制造的香水對他人產(chǎn)生的神奇作用以后,他變得更加自負和缺乏節(jié)制,“只要一嗅到他,格雷諾耶,他們就會跪下來,如同跪在上帝冷冷的香煙之下!他要成為現(xiàn)實世界中和凌駕于現(xiàn)實的人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如同它在幻想中已經(jīng)做過的一樣”[23],在殺害馬雷街少女之后,格雷諾耶意識到這氣味雖然美妙獨特,但他卻無法長久占有它,所以他接著謀殺他人,企圖占有其香味并以這些香味為工具控制他人。小說最后,格雷諾耶成功地用從少女身體里提取的香味控制了處決現(xiàn)場的人,達到了他同一化他人的目的。事實上,格雷諾耶的墮落早在他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有所顯示,聚斯金德不止一次把格雷諾耶比作獨自伏在樹上的扁虱,他孤獨地出生,憑借靈敏的嗅覺孤獨地生存,直到他死的時候,他都是孤獨的。他的孤獨是一種隔離措施,雖然他希望打破這種隔離,但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格雷諾耶的孤獨把自己隔離在一處局限之地,“在其間人與自我對話……為了自我陶醉于靈魂的精妙構(gòu)造,那么這即是精神滑向智慧的徹底墮落”[24],這使格雷諾耶不可避免地淪為欲望的犧牲品。
啟蒙運動的出發(fā)點是反對中世紀基督教信仰主義和封建專制主義,這后兩者的主要特點可被概括為專制或霸權(quán),而啟蒙運動倡導(dǎo)的理性反對的就是這一特點,“理性主義最根本的本質(zhì),其實是人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說,是人本主義的精神”[25],但理性主義矯枉過正,在其接受者心中發(fā)展了過度的自主性。休謨說,理性應(yīng)僅僅是激情的奴隸,啟蒙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破壞了人類生活的基本秩序和道德原則,啟蒙本身因此也陷入自我意識的專制——它把人類從一種專制帶到了另一種專制面前,如托多羅夫所言,“理性是一個工具,可以不加區(qū)別地為善和惡服務(wù)……人類被他們的意志和欲望,被他們的情感和意識,也被一些他們無能為力的力量所駕馭”[26]。在聚斯金德筆下,《香水》中幾乎每個人都在以主體的名義對抗他人,只有在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動下,人和人之間才能發(fā)生短暫的、互相承認的關(guān)系,格雷諾耶生存的欲望是對自我意識和個體性的基本保存,而他占有氣味、控制他人的欲望則是對自我意識和主體性的濫用。在格雷諾耶殺掉馬雷街少女時,聚斯金德寫道,少女被嚇得身體僵直,無法反抗,“而他則不去瞧她。他沒有看見她那張美麗的生有雀斑的臉龐、鮮紅的嘴、那對發(fā)光的綠色大眼睛”[27]。同樣,在他殺掉少女洛爾時,他也沒有去看受害者的臉龐——洛爾后腦勺朝上熟睡著,而他在完成香味提取的工作后也“并沒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這輩子至少用眼睛看過她一眼”[28]。不能就這樣說格雷諾耶因此躲過了列維納斯賦予他者面貌的那種意義,因為列維納斯的他者面貌更多地是指使他者不同于主體的東西,面對這種相異性,主體選擇以強橫的態(tài)度應(yīng)對,要求同一化他者,在此意義上,他者屬于偏弱的一方。但被格雷諾耶殺害的少女的臉龐的確代表著他者的弱勢,因為除了被格雷諾耶忽視臉龐,這些少女還面臨著被作為主體的格雷諾耶同一化的處境。所以格雷諾耶在對他者進行同一化的時候,避免了主體與他者之間的倫理聯(lián)系,從而也就避免了主體對他者的責(zé)任。但諷刺的是,格雷諾耶殺人取香這一行為的最終目的竟然是建立與他者的倫理聯(lián)系——他渴望得到別人的愛。
《香水》之所以是一部離奇的小說,部分原因就在于它獨特的嗅覺視角,從嗅覺書寫出發(fā),聚斯金德通過描寫格雷諾耶對他人身份的辨認和對自我身份的追尋,揭示了身份追尋對人類的重要意義。在格雷諾耶嘗試確認其身份的過程中,他又不得不與他人產(chǎn)生倫理聯(lián)系,氣味的迷惑性和短暫性因此又指涉著新的、特殊的倫理關(guān)系以及格雷諾耶所面臨的資本主義倫理。被資本主義倫理同化的格雷諾耶在啟蒙思想的作用下,從身份追尋走向了欲望的溝壑,格雷諾耶最終因欲望自噬其尾。通過嗅覺書寫,《香水》展現(xiàn)了身份確認、特殊倫理關(guān)系的建構(gòu)和欲望滿足這三個層面的倫理內(nèi)涵,足以表明聚斯金德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倫理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不以道德評判和書寫新奇為目的,其重點是對時代精神的反思。
注釋:
[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0頁。
[2] [荷蘭]皮埃特·福龍等:《氣味——秘密的誘惑者》,陳圣生、張彩霞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69頁。
[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3頁。
[4]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42頁。
[5]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29頁。
[6]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3頁。
[7]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21頁。
[8]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5頁。
[9]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4頁。
[10] [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50頁。
[1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頁。
[12]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58頁。
[1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58~59頁。
[14]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99頁。
[15] [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254頁。
[16] [英]R.H.托尼:《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趙月瑟、夏鎮(zhèn)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131頁。
[17] [荷蘭]皮埃特·福龍等:《氣味——秘密的誘惑者》,陳圣生、張彩霞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55頁。
[18] [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馬奇炎、陳婧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46頁。
[19] [英]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歐陽景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頁。
[20]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9頁。
[2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0頁。
[22]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34頁。
[2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45頁。
[24] [德]馬丁·布伯:《我與你》,陳維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91頁。
[25] 鄧曉芒:《西方啟蒙思想的本質(zhì)》,《廣東社會科學(xué)》2003年第4期,第40頁。
[26] [法]茨維坦·托多羅夫:《啟蒙的精神》,馬利紅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53頁。
[27]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40頁。
[28]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