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英
【摘要】文章從鄭爽的個人經歷和從藝歷程入手,分析了鄭爽作品的藝術風格、審美品格和本體語言的探索,指出鄭爽的作品概括、純凈、注重童趣和意境的表現(xiàn),充滿了勃勃生機,這是她雋秀溫潤、自由放達生命的真實體現(xiàn)和自然流露,是其藝術感染力的來源和秘密所在。
【關鍵詞】鄭爽;版畫;水印木刻;作品風格
藝術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反映,“藝術對于生活的關系,從來都是藝術理論探討的重要命題,也從來都是藝術創(chuàng)作不能離開的實踐問題。但怎樣認知與踐行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卻考量著藝術家對藝術持有怎樣的觀念與判斷,也意味著藝術主體對社會與人生抱有怎樣的態(tài)度與價值”①。閱讀鄭爽的作品,走近她的圖像世界,也就是走進了鄭爽的精神世界。反言之亦然,走近藝術家本人的生活及精神世界,也就更能領略其作品之真意。
鄭爽是中國當代著名的版畫家,其祖父是近代書法家、詩人鄭孝胥,溥儀的老師;父親鄭廣元為建筑工程師,年輕時曾留學英國,母親是清末醇親王載灃的二格格韞龢;舅舅是清朝末代皇帝溥儀。鄭爽的父親從事建筑,頗能繪圖,家中有大量高品質的畫冊和雜志等。而她的幾位姑姑舅舅們也都能畫上幾筆,她的遠房大舅溥雪齋是畫馬的名家。出生于這樣較有格調和藝術修養(yǎng)家庭的鄭爽,從小就喜歡看書和畫畫,并因喜愛繪畫而得到親人和家庭教師的指點,有了初步的美術啟蒙。
九歲以后,鄭爽曾三年跟隨家人逃難,此后回北京讀小學,一件偶然的事,使鄭爽走上了美術的道路。初三時,她參加了北京市教育局組織的美術比賽并獲得第一名,作品《媽媽,看我的紅領巾》刊登在《北京日報》上。這一年(1953年),中央美術學院附中開始招生并物色具有美術特長的學生,鄭爽順利通過考核,成為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第一屆學生。
附中畢業(yè)后,鄭爽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受教于李樺、古元、黃永玉等名師?!段男牡颀垺ど袼肌氛f:“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雹谥醒朊佬g學院的求學經歷,使鄭爽擁有了扎實的造型能力,堅持觀察寫生,使其能游刃有余地駕馭各類題材,而老師忠于自己真實感受的繪畫理念則鼓勵支撐她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始終堅持走自己的道路。
1963年,在讀研究生一年級的鄭爽與其他7位同學提前離校就業(yè)。追求獨立、喜愛植物的鄭爽選擇了廣州美術學院。離開北京,可以擺脫沒落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離開了老師,意味著獨立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的開始。
鄭爽小時候就顯示了她獨有的天性和愛好:愛好自然,喜歡植物。她最喜歡清晨去踩草地,“那些小草,在早上顯得格外好看,牽?;ā⑷~草,都頂著小小的露珠,還有在濕地上長出的小蘑菇,都特別地吸引人”③。對于自然、生命與生活的美好,鄭爽終身有著詩人般的眼光和情懷;對于世界,鄭爽從不缺乏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她說:“有時候我自己心情不好,但回到家里看見那一對小貓,天真憨憨的樣子,忍不住就笑了;走過一棵樹下忽然飄來一陣香氣,抬頭看見碩大的白花正在開放,難道你的心情還能煩惱嗎?”④她心中的世界生機勃勃,充滿陽光和希望。
在廣州美術學院任教期間,鄭爽按學校安排參加了“四清”試點工作隊,后又下放到三水干校進行勞動。其時美術界的主流是主體性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鄭爽偏向抒情的藝術追求明顯與當時盛行的主題創(chuàng)作思潮相悖,盡管如此,她還是盡可能遵從于自身的天性愛好和藝術旨趣,這一時期她所創(chuàng)作的主題式作品頗有個人特色,隱含抒情意味。
鄭爽的創(chuàng)作高峰在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這是一個解放思想、群情激昂、蓄勢待發(fā)的時代,是藝術家們張揚個性、揮灑丹青、活動頻頻的時期。此時的鄭爽精力充沛,壓抑多年的創(chuàng)作欲望一經激發(fā)便出現(xiàn)井噴的狀態(tài)。僅20世紀80年代初的兩年她就創(chuàng)作出十幾幅作品,其作品的個人面貌越來越清晰。從題材上來說描繪對象仍以花卉為主,延續(xù)了20世紀50、6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抒情風格,但更加注重對意境和童趣的表現(xiàn)。
或許是經歷了種種辛酸與磨難更感生命的可貴,鄭爽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和美好的事物,一幅幅作品如一曲曲生命的贊歌,呈現(xiàn)出她對生活的感知和思考。她對童趣和純真的追求充分地表現(xiàn)在她對小動物天真可愛的情態(tài)的描繪中,如機警伶俐像兒童一樣的小貓,笨拙、憨態(tài)可掬、充滿生機,讓人感受到人生的春天,生命的童年,令人沉醉于生命之美好純真之中,觀之忘憂。適度夸張的動物形象,吸收了民間剪紙與中國寫意花鳥的元素,兼具裝飾之美和抒情韻味,作品生動自然酣暢淋漓,而又充滿情趣,韻味十足。
鄭爽的作品單純、充滿生機,將身邊的景致和內心微妙的情感體驗,以大方的審美判斷和頗具個人特色的藝術語言呈現(xiàn),生動自然而又充滿詩意。在無宏大主題的畫面上,她冷靜推敲畫面的布局、物象的輪廓、線條的秩序,巧妙處理物象的色調層次,靈活運用點線面,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純凈的美感。在偏向裝飾意味的敘事表象下,其畫面樸素、淡雅、自然,呈現(xiàn)出從容自在的生命形態(tài)和純粹的大美,折射出鄭爽從精神深處對陽光與萬物的愛以及對自然、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即使后來面臨藝術創(chuàng)作主題、語言取向的困惑,鄭爽都沒有改變對藝術的初心,一路走來,她堅定、從容,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在藝術道路上孜孜以求、不斷探索的鄭爽,是用真誠與激情去表現(xiàn)自我的鄭爽,是堅韌和努力走自己路的鄭爽。
置身于改革開放前沿的城市廣州,鄭爽沒有被都市的浮躁所影響,而是保持寧靜自然的生活方式,潛心于自身的藝術探索。在她看來,回歸本真才是生命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正如清代畫家張式在《畫譚》中所說“言,身之文;畫,心之文也?!雹菟倪@種生活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其創(chuàng)作,畫風呈現(xiàn)出一種溫馨、愜意的意境。
從她早期的作品《小樹林》(1962年)、《春天來了》(1963年)、《初春》(1963年)可以看出,在喧囂的都市生活與大自然之間,在觸目可及的花花草草中,鄭爽很早就找到了自己鐘愛的視覺圖像。在她筆下,一口古老的水井、一方清澈的池塘、一叢蔓生的藤蘿花、幾朵盛開的百合花、繁星點點的仲夏之夜,都蘊藉著生命的氣息,那些看似日常的片段,折射出不羈而頑強的生命,比如《河谷盡頭》(1965年)的壘石、《南國的幻想》(1965年)肆意生長的植物等。李煥民先生談及鄭爽作品時曾講道:“她心靈的深處有一片廣闊的天空、無垠的大地,生長著各種美麗的花草樹木,嬉戲著各種可愛的小動物,有太陽、月亮、星星、微風和雨露?!雹捱@是對鄭爽藝術題材的高度概括,她的作品一貫延續(xù)了這一題材和語言,只是語言的精度和純度在不斷升華和提高。
鄭爽善于從獨特的女性視角和個人體驗出發(fā),細膩敏銳地感知捕捉世界的細微美好。其描繪對象除了《黑牡丹白牡丹》(1984年)這種大國之花,其他多數(shù)是小貓、小草、小花、大樹等小題材,洋溢著藝術家對陽光、自然和生活的深深愛戀,讓人不自覺地通過作品走進其淡然歸真、墨綠暈染的藝術世界。她作品中的墨與彩并不是畫面形式感的玩味,而是以一種獨立的圖式語言傳達出寧靜致遠的意境。中國傳統(tǒng)風景畫追求“遠取其勢、近取其質”,而在鄭爽的版畫中,無論是近處的一花一草,還是遠處的星空流云,都以濕潤的墨色淋漓暈化??此陌娈?,總有空故納萬境的意趣,仿佛畫家心中蓄養(yǎng)著雋秀溫潤、自由放達的生命能量,傳達出清新滋潤、蓬蓬勃勃的寫意精神和欣然向上的蓬勃生機,如《南國的幻想》(1962年)、《陽光與花朵》(1963年)、《南海女民兵》(1974年)等。
貓是鄭爽的朋友是圈內眾所周知的事情。她曾為愛貓專門寫了一本書⑦。她以貓為創(chuàng)作題材創(chuàng)作了許多佳作。如《貓》(1980年)、《獅子貓》(1996年)、《都是好貓》(1996年)、《后院》(1999年)、《仲夏之夜》(2003年)等。這些畫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了貓的日常動態(tài)和喜怒哀樂,滲透著童真童趣,讓人感到鄭爽對童年美好歲月的回憶,帶給讀者寧靜的享受。作品《紅椅墊》(1994年)通過描繪黑貓愜意凝視的動態(tài),幾筆概括的紅椅墊,加以兩個層次的淡墨烘托,使椅子結構疏密的關系達到主題與背景的呼應。創(chuàng)作這幅畫時,她基本靠想象和記憶,并根據(jù)畫面需要對貓的兩條前腿之間的距離進行了“形”的概括和變形處理。正如法國當代美學家米蓋爾·杜夫海納所說:“繪畫的功能不是逼真地去畫某一事物,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本身具有價值的圖畫對象?!雹嗟靡嬗谄綍r積累寫生的經驗,加之對貓的結構、動態(tài)、生活習性非常熟悉,鄭爽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概括、生動的藝術形象。
作品《紅葉季節(jié)》(1990年)中,一只可愛的充滿童稚的貓兒胖乎乎的身體蜷在那兒,毛茸茸的毛發(fā)細軟無比,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這幅畫的妙處是把貓全身概括成黑白兩個層次,眼睛留白,眼珠留黑,黑色的眼珠子在花朵的襯托下更顯趣味。在她的筆下,那慵懶的小貓、嬉鬧的小貓、機敏的貓,都顯得非?;顫娍蓯?,每只貓的神情都憨態(tài)可掬,充滿率真的童氣和雍容典雅的女人氣,讓人感到妙趣橫生。只有心懷大愛的人,才有這樣的生活情趣;只有充滿愛心、童心的人,才能繪出如此動人的世間精靈。
水印木刻是中國獨有的印刷技藝,上可追溯至明朝江浙地區(qū)胡正言的餖版拱花套色印刷技藝,其應用范疇主要以復制中國畫和印制年畫為主。20世紀50、60年代之后,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國美術學院等高等美術院校將這門傳統(tǒng)的印刷技藝融入版畫創(chuàng)作語言,使之成為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在當下的美術高等院校,仍堅持深入探索水印木刻這項傳統(tǒng)技藝本體語言的藝術家屈指可數(shù),鄭爽當屬其一。
鄭爽版畫作品中的“水味”“印味”“刀味”,體現(xiàn)出她對水印木刻技術有著豐富的經驗,對繪畫語言有獨特的思考。在技術層面而言,或許女性特質在水印木刻中更容易天性流露和得心應手。鄭爽靈活地掌握水印技法的必然性與偶然性,對紙張、顏色水分的掌握張弛有度、恰如其分,作品的干濕、濃淡、虛實、聚散、輕重、藏露等藝術處理巧妙。鄭爽熟練運用傳統(tǒng)水印技法,吸收了中國水墨在用水、用墨、用筆上的豐富經驗,融合版畫的新意加上自己的獨特體驗,形成了自己的藝術語言。
鄭爽往往去除主版,吸收水彩的透明性和運用厚重的色塊疊壓印痕來表現(xiàn)物象,通過疊印層次順序的合理安排,以顏色干濕不同的疊印、互滲、暈化呈現(xiàn)意趣。她勾勒花朵形態(tài)具有濃厚的表現(xiàn)意味,不單使花朵造型充滿韻味,而且不失版畫的趣味和刀的力度,并通過不同力度、手法的拓印,實現(xiàn)套版、木紋肌理等藝術處理手法的變化。在寫生的基礎上,她合理、巧妙地分版,通過塊狀分版留出花、葉的形狀,然后以濃淡相宜的色彩濕潤區(qū)分出層次,再以濃墨、干印法渲染花、葉的造型,通過顏色漸變或者肌理使主體更加突出。鄭爽作品的畫面常常是墨色鋪陳淋漓渲染,間或隱現(xiàn)的干印法的亮灰和補色突顯了作品的構成感和張力,賦予了作品獨特的詩意和韻味。顏色的濃、淡、粗、細、干、濕變化微妙豐富,虛實疏密對比強烈,線與面、色與墨在均衡中形成一種節(jié)奏,畫面干凈利落,色彩清雅秀潤,意境雋永。
在當下的繪畫界,很多人把圖像變成繪畫創(chuàng)作的拐杖,而鄭爽的版畫超越了視覺表象和對形式美感的追求,升華到對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自我的思考,對自然與生命和諧相處狀態(tài)的自然流露。她的作品不僅是可供欣賞的閑適小品,還是其大美純真的精神世界的呈現(xiàn)。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只有源自內心、真誠表現(xiàn)自我的作品才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這正是鄭爽版畫作品的張力和支點,也是讓讀者動容的秘密所在。
注釋:
*基金項目:廣州美術學院2016年度科研項目《墨綠暈染淡然歸真——鄭爽作品藝術風格研究》,項目批準號16XJA003。
①尚輝:《藝術與生活的永恒命題——向人民匯報·“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當代15位美術家作品展評析》,《美術》2015年第10期,第9頁。
②范瀾:《文心雕龍·神思》,人民美術出版社,1958,第493頁。
③鄭爽:《無悔的人生》,載于遲軻、陳儒斌:《廣州美院名師列傳》,花城出版社,2003,第170頁。
④郅敏、薛白、鄭爽:《我愛陽光和花朵——鄭爽談藝術和人生》,《美術觀察》2016年第8期,第39—42頁。
⑤俞劍華:《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7編清代畫論2》,江蘇美術出版社,2017,第109頁。
⑥李煥民:《大自然的使者》,《美術學報》2004年第4期,第56—58頁。
⑦鄭爽:《貓的故事》,新世紀出版社,2004。
⑧[法]米蓋爾·杜夫海納:《美學與哲學》,五洲出版社,1987,第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