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青
(開封文化藝術職業(yè)學院 初等教育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4)
在《命若琴弦》這部小說中,史鐵生以他近乎理想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關于復明的寓言,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生生不息的命運輪回,這其中飽含著他對頑強堅韌生命動力的渴望與堅守,是一曲神圣莊嚴的生命樂章。陳凱歌與這部作品的碰撞、交集,也正源于此番共鳴與感動。
陳凱歌曾在一次采訪中說道:“我現(xiàn)在拍成的電影中沒有一個是根據(jù)現(xiàn)成的小說拍攝的。一個都沒有。而且我不認為存在這樣的小說。我必須按照我的想法去結構一個故事。我自己先有一個想法,先有一種感動,而且這種想法與文學的創(chuàng)作正好契合。但要拿文學作品拍電影,這方面沒有現(xiàn)成飯可以吃?!保?]147感動于史鐵生所呈現(xiàn)的生命哲思是陳凱歌進行電影改編的起點,但絕不是全部。陳凱歌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文化想象融入電影,顛覆著原著的故事內核。
《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的人生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盡快彈斷一千根琴弦,配藥復明。《邊走邊唱》中老瞎子則在多重身份間轉換——師傅、父親、瞎子、神神、“幸福的人”、渴望情欲的男人。在復雜人性的刻畫中,老瞎子成為了一個情感豐富、渴望像正常人一般生活的老者形象。在與師傅臨終告別之時如夢魘一般重復著“千弦斷、琴匣開……”的老瞎子,從童年開始就背上了沉重的復明重擔,在壓抑中幻想著與面店老板娘的情愛,在現(xiàn)實中反對小瞎子和蘭秀的愛情,在得知藥方騙局后砸毀了師傅的墓碑,在回歸理性后如父親般指引著徒弟石頭。在眾人追捧的神神和處于社會邊緣的瞎子等多重角色間徘徊的老瞎子,絕不像史鐵生筆下那個從寓言中走出來的頓悟老者一般質樸無塵,歸于平凡。陳凱歌所塑造的老瞎子身上充滿了人性的掙扎、思辨色彩,有著世俗與叛逆的一面。
《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單純稚嫩、不諳世事,在愛情的傷痛中走向了和老瞎子一樣的復明之路。而在《邊走邊唱》中,陳凱歌將執(zhí)著執(zhí)拗、不服輸、具有青春式反叛的特質傾注在小瞎子石頭身上。石頭體格強健、自尊心強,不相信琴弦藥引之說,只求活在當下。他與常人下棋、與體格強健的同齡人比試、琴弦彈斷幾根就是幾根……在戀愛受到師傅阻撓之時,說出了師傅嫉妒他的論斷,是一個做事果敢、行事叛逆的少年形象,顛覆了原著的人物設定。
史鐵生曾在《宿命與反抗》中說過:“所謂命運是人難以改變的,人只能在一個規(guī)定的條件下去發(fā)揮人自身的力量,這種規(guī)定的情境就是宿命?!保?]他也正是用“宿命論”去構建盲人琴師的寓言,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命運閉環(huán)——人永遠走不出歷史所限定的命運,只能像老瞎子一樣在有限的條件下發(fā)揮自身的力量,尋求生命的意義,以超然的態(tài)度去反抗絕望,甚至在小瞎子的生命中延續(xù)同樣的宿命輪回。
陳凱歌在《邊走邊唱》中為老瞎子和小瞎子都安排了不同于原著的結局,以此打破宿命輪回的閉環(huán)。老瞎子在臨終前不再去編造復明的謊言,而是選擇走出自己的人生困境,在琴弦斷裂的情況下用自己的歌喉完成了生命的絕唱,找回了他作為一個盲人琴師的價值。小瞎子放棄繼承“神神”的位置,開啟了自己邊走邊唱的人生,宿命的閉環(huán)就此被打破。《命若琴弦》中史鐵生以寓言的形式將師徒二人的命運連接在一起,在代代相傳中走向輪回,師徒之間的關系更多是一種傳承和堅守。《邊走邊唱》則著重刻畫師徒之間在對待身體殘疾、人生信仰、情愛觀等方面的矛盾和沖突,以小瞎子的形象展示帶有少年青春期特點的叛逆不羈,為電影增添鮮明的反叛和啟蒙色彩。
“人就其本性來說,是追求明晰和統(tǒng)一的,他在內心深處渴望著幸福和理性,而世界給予他的卻是沉默和神秘,如一堵模糊而不可穿透的墻,這樣,兩者之間的關系就呈現(xiàn)出不可解的荒誕?!保?]401該理論闡述了荒誕的本質,也契合了《邊走邊唱》從整體上所呈現(xiàn)出的荒誕氛圍。
《邊走邊唱》的荒誕感伴隨著電影的始終,從荒誕化的場景設置到荒誕化的符號設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神秘、晦澀甚至略帶空洞感的氛圍。其中,荒誕的符號包括:面店伙計、面店老板、藥鋪掌柜、奔走大哭的老者、嬉笑不斷的小孩,等等?;恼Q的場景包括:藥店圍觀、老瞎子化解孫李兩大家族矛盾、蘭秀的死亡,等等。
面店的伙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好像在可憐老瞎子,又好像在嘲笑老瞎子,更像在可憐、嘲笑他自己的瘋癥。藥鋪的老板在看到無字的藥方后發(fā)出詭異而遲緩的笑聲,加之那群黑壓壓地擠在藥店門口的看客們,連同那個笑聲不止的小女孩,詭異又冰冷的氣氛使得老瞎子淪為眾人的笑柄,沒有顯示一絲的同情。穿行于街市的老頭哭嚎個不停,仿佛與此刻老瞎子的內心形成了共鳴,顯得荒誕而落寞。陳凱歌用這一連串的荒誕符號和場景投射出一個巨大而畸形的笑聲,在詭異而復雜的氣氛中暴露看客們扭曲病態(tài)的靈魂,從小孩到老人無一幸免。
老瞎子僅靠琴聲就化解了孫李兩大家族的爭斗。雖然一方面老瞎子通過傳唱神話故事起到了開化思想的啟蒙作用,但是人們擁戴他的原因卻是他有一個看似神秘、代代相傳的藥方。對于未知事物的敬畏、盲從構成了庸眾最主要的文化心理,表現(xiàn)出他們的無知,也構成了陳凱歌所要傳達的文化批判,顯示出這一范疇內荒誕符號和場景的空洞性。通過這一文化批判展現(xiàn)陳凱歌對于當時中國民眾的文化想象,以及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眾文化興起的失落之感。
蘭秀的死亡、小瞎子被老孫家的族人毆打的場面成為了一個經(jīng)典的荒誕式場景。蘭秀跳崖的時候小瞎子大喊道:“我看不見!”這里看不到一絲民眾對于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小瞎子和蘭秀付出真心的愛情以極度荒誕的方式被扼殺,在最大程度上呼應著人們對于殘疾的偏見。蘭秀的父親因為“老孫家的女兒總不能嫁給一個瞎子”這一理由帶領族人恐嚇小瞎子并當眾羞辱他,直接導致了蘭秀跳崖自殺的結局,由此顯示出人性的偏見與自私,這是陳凱歌有意曝光在大眾視野內的文化批判。
如果說肉體的殘疾尚有藥可醫(yī),或如那張無字的藥方一般可以被期待多年,那么精神的殘疾則需要愛和信仰來療愈。殘疾的隱喻正是指向精神的殘疾,指向信仰和愛的缺失。
眼睛的殘疾將老瞎子引入一個信仰的圈套——“千弦斷,琴匣開。琴匣開,買藥來。買得藥,看世界,天下白。”(電影《邊走邊唱》臺詞)當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老瞎子對自己的人生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他砸碎了師傅的墓碑,拿起石頭砸向再次混戰(zhàn)的兩家族人,他再也彈不響自己的命運之弦,因為生命的琴弦早已隨著信仰的缺失而斷裂,他無法面對自己求而無果的人生。陳凱歌所描繪的老瞎子并沒有完成如史鐵生一般的信仰救贖,而是作為一個廣義的象征性隱喻,電影將文化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大多數(shù)遺失信仰的沉淪者。
“身份認同是個人或者集體界定自身處于某一特定語境中自我身份的標志?!保?]33在老瞎子身上,身份認同的錯位表現(xiàn)在別人眼中的“神神”和自己眼中的“渴望獲得視力的瞎子”之間的巨大差異。特別是當老瞎子得知無字藥方的真相之后,在他心中“渴望獲得視力的瞎子”的身份認同也崩塌了。再次來到壺口瀑布時,老瞎子向散發(fā)著神秘氣質的智者——面店老板發(fā)出了“我是誰”的詰問。得到的回答卻是:“你是這世上幸福的人。”老瞎子卻仍只覺自己是一個被社會置于邊緣,無法擁有正常人生活的瞎子而已。身份認同的錯位,是造成老瞎子精神困境的主要原因。
對于小瞎子而言,“我是誰”的精神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自我心理認知的錯位?!叭说淖晕倚睦碚J識,特點為主體的自我等同感和整體感,是人對于自己與某種類別、范疇(社會地位、性別、年齡、角色、范例、規(guī)定、團體、文化等)之同一性的認識(部分是有意識的,部分是潛意識的)。”[5]小瞎子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健全”的人,甚至在要強和自尊心的驅使下,他認為自己比常人更勝一籌,眼盲并不能影響他的人生。然而,在別人眼中,他是“神神”的徒弟,是“神神”的接班人,更是一個不配擁有愛情的瞎子。直到蘭秀死后,小瞎子才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發(fā)出了像復仇一般的怒吼:“想看!”身份認同的錯位給小瞎子帶來了抹不去的傷痛和終身的遺憾。
身份認同的錯位使師徒二人倍感焦慮和無奈,電影最終以一則寓言神話的隱喻消解了他們的精神困境,那便是走進人群。《邊走邊唱》中老瞎子先后兩次給小瞎子解釋了為什么他們倆是瞎子。第一次老瞎子說:“玉皇大帝有兩個兒子在天河里洗澡,一不留神從云縫里漏了下去。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將下凡封了兩個兒子的眼睛,還說下界那么臟的地方,可不敢讓他們看見。”這段話聽起來像是給小瞎子和自己的心靈安慰。可是第二次老瞎子卻說:“天兵天將也看不出哪個是玉皇大帝的兒子,于是封上了所有人的眼睛?!边@個看似晦澀難解的寓言用史鐵生的論斷去解釋再貼切不過——“健全人也有局限,這些局限也送給他們困苦和磨難。很難說,健全人就一定比我們活得容易,因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來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來一樣。痛苦和幸福都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們毫不特殊”[6]50。電影中面店老板一家的生活簡單而機械,生活的重心整日圍繞著劈柴、生火、和面、下面展開,除了勞作的聲響只有家中傻兒子的癡笑能打破這可怕的沉默。很難說這一家人的生活比老瞎子師徒二人苦練琴技、懷揣希望、相依為命的生活更為幸福圓滿。
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上的殘疾,或是肉體,或是精神,當這一老一少走進人群,他們并沒有比別人更加“殘疾”。當他們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平等”,自然也就感受不到因身份認同錯位帶來的焦慮和痛苦。那么,他們的精神困境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前提,這或許是影片《邊走邊唱》給出的最詩意的答案。
《邊走邊唱》中老瞎子和小瞎子都以“愛”的方式找回了自我。在老瞎子身上,“愛”的救贖體現(xiàn)為以下三點:一是情欲,二是母愛,三是自愛與愛人。首先是情欲?!艾F(xiàn)代性標明這樣一個事實:感性肉體取代了理性邏各斯,肉體的解放成為‘現(xiàn)代性運動’中的重大母題?!保?]335肉體解放也暗合了《邊走邊唱》對于情欲的處理。在老瞎子病中,蘭秀貼在老瞎子的胸口,他將蘭秀幻想成了面店的老板娘,以夢境的形式釋放了自己的情欲,緩解了病痛。自然情欲的釋放讓老瞎子緩解了長期以來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病態(tài)壓抑,揭示了肉體解放的救贖主題。其次是母愛。當老瞎子得知無字白紙的真相之后,在面店抓起了老板娘的手,老板娘不僅沒有掙脫,還將其攬入自己的懷中,像懷抱嬰兒一般抱住了老瞎子。母性的光輝在這一瞬間沖淡了情欲的色彩,老瞎子像個孩子一樣在母親的懷中得到安慰。在這場真實的情感釋放中,老瞎子仿佛尋回了他生命中長期缺失的一個重要角色——母親。母性治愈也成為電影闡釋人類精神困境救贖途徑的重要主題。最后是自愛與愛人。老瞎子在琴弦斷裂的情況下用自己的歌喉完成了生命的絕唱,以自愛的方式找回了他作為一個盲人琴師的價值。他將小瞎子視為自己的兒子,將蘭秀當作自己的兒媳,化解了師徒不和,以愛他人的方式圓滿了自己的一生。
小瞎子“愛”的救贖之路則更為激進和叛逆,他的“愛”里帶著強烈的自尊,是一種對世俗和蒙昧的反叛,帶有啟蒙和“青春式叛逆”的色彩。在與世俗的對抗中,他相繼失去愛人(蘭秀)和親人(師傅),在失去愛的絕望中仍不向命運低頭。小瞎子決定一根根地彈斷琴弦,用自己的方式來“睜眼看世界”。他不盲從,帶著充滿愛意的風箏和師傅的期望繼續(xù)前行、邊走邊唱,踏上了反抗命運的救贖之路。
《邊走邊唱》在角色的設定上負載了新的文化想象和批判。圍繞視力殘疾的師徒二人展開矛盾沖突,在不同價值體系的對抗和反思中肯定了挑戰(zhàn)世俗的“青春式反叛”,在荒誕的氛圍中抨擊蒙昧的文化弊病,以“愛”的救贖的方式完成了對于人類精神困境(“殘疾”)的文化想象。
電影《邊走邊唱》呈現(xiàn)出壓抑、晦澀、叛逆和感傷的調性。以師徒二人不同的人生走向和命運結局共同構建了電影的美學追求——求而不得的缺憾之美,生而無畏的叛逆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