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貴仁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李玉洋送來詩作一疊,計一百余頁。我大為驚訝。與玉洋交往幾十年,只知其散文好、書法佳,未知其詩,此其一。通檢之后,從五言、七言、詞、散曲乃至當代人熱衷的白話詩,眾體皆備。我一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講過詩經(jīng)、楚辭、漢詩、魏詩、六朝詩、唐詩、宋詞、元曲乃至明清詩詞和民歌,未見有哪一位詩人眾體皆備,此其二。其三,認真閱讀一過,浮想聯(lián)翩。唐以前有四聲八病,唐以后人講古體近體,所謂近體包含五絕、七絕、五律、七律,尚有排律之類。其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雖然四句,但并非五絕;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云……七言六句,并非七律,但都是好詩。它們的作者一為駱賓王,一為白居易,可見,好詩在人,而不在格律。好詩在內(nèi)容,而不在形式。龔自珍有兩句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如果專指詩的格律而言,倒十分準確。要之在歷史的長河中,詩沒有一格到底的。前不久,友人約我給老年大學講課,題目是“詩”,內(nèi)容由我定。我講了三句話:詩言志,志以情顯,情在境中。際遇如此之巧,兩個月后,我今天就以此來評說李玉洋的詩作。
詩是詩人的作品。詩人通過詩來表達“志”。因此,詩人之志和詩人所處的時代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熟悉中國近代歷史的人都知道,目前的中國社會是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最輝煌的時代,是每一個中國人都充滿追求和夢想的時代。這個歷史時代主導者中國共產(chǎn)黨是近百年中國社會的歷史選擇。李玉洋從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走向城市,讀書成長,終而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員。社會的進步、國家的強大、人民生活的改善,給他深切的印象,他經(jīng)歷的可歌可頌的事太多太多:
紅歌起處征途新,
黨心凝聚萬民心,
老幼男女多努力,
鑄我中華盛世魂。
——建黨九十周年感懷
云天萬里起東風,
百年屈辱一掃空,
遙祝香江開新紀,
紫荊花伴國旗紅。
——慶祝香港回歸
近百年來,中國共產(chǎn)黨從南昌起義到井岡山星星之火,從二萬五千里艱苦卓絕的長征到延安的八年抗戰(zhàn)和四年的解放戰(zhàn)爭,結束了百年的災難。道路雖然曲折,斗爭雖然復雜,其中,有成功的喜悅,也有挫折的彷徨,終于找到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和制度,走上了光輝的民族復興大道。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中國共產(chǎn)黨正領導中國人民鑄造中華盛世之魂!這是黨心,也是民心,自然更是詩人之心。
縱觀中國歷史,凡是天下一統(tǒng),則國家強盛,人民安泰,動亂紛爭,則民不聊生。我國改革開放后,國力日強,人民日富,香港澳門相繼回歸。這不僅標志著中國大一統(tǒng)的開始,也標志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開始。香江開新紀是中華民族開新紀的繼續(xù),紫荊花伴國旗紅是中華民族復興、發(fā)達、強盛的標志。這是詩人之心,也是民族之心。盡管國內(nèi)外有人對中國的復興強大如坐針氈,但歷史就是歷史,大勢就是大勢,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大勢勢不可擋,像長江黃河之水一樣奔流向前。阻擋者只能成為浮漚、渣滓,被洪流遺棄和淘汰!
中國文人多愁善感,什么佳人薄命,詩人薄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讀李玉洋詩,應該作一點糾正:詩人多情,這個情由志而來。綜觀李玉洋的詩,他對黨和國家有著深厚的感情,舉凡國家大政、社會生活、山川風景、歷史文物、村莊雜事乃至父子、朋友、同事無不入詩,題材的廣泛,說明作者情之廣,志之深。作者有兩首詩引我注目。一曰哭張鵬,二曰參觀劉方元老丈書法有感。張鵬乃泰安市博物館研究員,精書法擅篆刻,本人亦藏有張鵬所刻的銓印兩方。劉方元先生乃肥城市政協(xié)副主席,其書法與龍飛鳳舞、鐵畫銀鉤者大異其趣,可以說溫文爾雅,清雋可人。作者對他們的紀念、贊揚,說明作者對普通人的人品和成績,時在念中,說明他自己始終生活在普通人之中,始終具有與普通人同呼吸的一種高尚情懷。
至于父子之愛,又令人刮目相看:
不愿功名利祿光門楣,
不愿高堂華屋染俗塵,
只愿為國增磚添瓦有所為,
頻傳捷報慰親人!
一聲“噫吁嚱”長嘆,將父子之情帶進國家民族的大空間,突然間將父子之情深化,將父子之情升華。通常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讀李玉洋的詩應改成可憐父母天下心!
我想著重指出的是,通常詩人關注的是政治社會問題和自然風光這兩類題材,而李玉洋則特別關注生他養(yǎng)他的農(nóng)村生活細節(jié),尤其對農(nóng)耕相關的文化,更是耿耿于懷,終身不忘。檢閱詩作,汶陽田、汶陽田里的農(nóng)耕,乃至孩子們的游戲,他都寫得生動活潑,躍然紙上。特別令我注目的,是《二十四節(jié)氣新唱》。茲抄兩首:
白露為霜草木凋,
水瘦山寒秋色老,
滿目絢爛難盡寫,
撿來紅葉擬詩稿。
——霜降
朔風呼嘯卷地狂,
誰家餃子噴鼻香。
莫道冬至是嚴寒,
數(shù)九天里有艷陽。
——冬至
二十四節(jié)氣,是中國農(nóng)耕文化的瑰寶。與其說它是一種文化,不如說它是科學。前一首霜降寫秋天,中國文人悲秋從宋玉開始,成為一種傳承,歷代文人悲秋之作,鱗次櫛比。但是李玉洋一改悲秋為喜秋,那“撿來紅葉擬詩稿”,何其雅興乃爾!至于“莫道冬至是嚴寒,數(shù)九天里有艷陽?!眲t是千真萬確的科學。中國學界早就有夏至一陰生,冬至一陽生的論斷。從傳統(tǒng)的陰陽轉(zhuǎn)換說,夏至陽極而陰已開始,冬至陰極而陽已開始。中國的陰陽變化轉(zhuǎn)換說,在八卦圖中的形象,極為深刻,二十四節(jié)氣則是國人將氣象和農(nóng)耕科學地組合在一起。李玉洋用詩來表達,十分準確。
李玉洋多次說他的詩是“打油詩”。好像是謙虛,但卻引起了我的思考。
綜觀中國詩歌,從沈德潛收集的《古詩源》到明清民歌(掛枝兒、山歌),出現(xiàn)“打油詩”的時代大約是唐代。唐代以后,打油詩屢見不鮮。唐人的“打油”,大約有兩點:一曰文字通俗,即所謂口語化,二曰不拘于“平平仄仄平平仄”的“對”和“粘”,即不遵守唐人近體詩的格律。少年時代聽說過一首詠雪的打油詩,曰“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竟不見?!庇∠笊羁?,至今不忘。這首“打油”詩,除了語言通俗而外,論寫景抒情,不失為一首好詩。最后一句“飛入蘆花竟不見”,畫龍點睛,將首三句的俗,化腐朽為神奇。就意境而言,一點也不俗。中國詩人講雅論俗,論莊說諧,所以便有“亦莊亦諧”或“亦諧亦莊”的說法。遺憾的是,中國文人常常以莊為貴,而且后人在整理前人文集詩集時又以莊為重,所以“諧”常常被忽視或輕視。記得《清稗類鈔》中常常有詩人“諧語”、“俗語”的記載,而在他們的正式文集中則不見其“諧語”和“俗語”,例如紀曉嵐。因此,按照詩言志、詩達情的原則來看,打油詩也是詩,不必另眼看待。李玉洋自稱“打油詩”,在我看來,詩味詩情同樣動人感人。
例如:
誰家小兒不識羞,
紅衣翠褲花滿頭,
瓦灶繩床過家家,
蓬窗草屋作繡樓。
缺門豁窗泥臺新,
側(cè)耳鵠立枉費神,
猛聽老師一聲問,
瞠目結舌尷尬人。
——故鄉(xiāng)雜詠
活靈活現(xiàn),農(nóng)村兒童生活情境,前者是嬉戲,后者是上學。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從舊中國貧窮落后爛攤子上起步,從農(nóng)耕社會向工業(yè)化社會過渡。這個過渡相當艱難和復雜,并且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我們這一代人都經(jīng)歷過這個痛苦包含喜悅,喜悅又包含痛苦的過程?!斑^家家”(似乎應為“過假假”?)便是痛苦中的喜悅,上學則是喜悅中的痛苦。農(nóng)村孩子上學了,是一大喜事。“小呀么小兒郎,背起書包上學堂,”多么快樂!在長期貧窮的時代,讀書是官僚、地主、商人們的事,農(nóng)民的孩子只能望學興嘆。解放了,新中國了,讀書有望了。但是貧窮的新中國學校,只能因陋就簡,于是土臺子、黑屋子,連木頭凳子都極為罕見的學校隨處可見。“側(cè)耳鵠立”的少年,多么的心情復雜。老師一問,雖然恭敬有余,但卻不知所云,不知如何回答。從學校環(huán)境到學生神態(tài),何其生動而又尷尬!這便是喜悅中的痛苦吧!你說這是俗、打油嗎?我說這打油的俗,卻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新中國成立七十年后的今天,極大多數(shù)中小學高樓大廈,窗明幾凈。孩子們玩電子游戲玩得不亦樂乎。聯(lián)想之下,怎不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系之!所以詩無雅俗之分,只有情志高下之別。打油不打油,只是一個形式而已。
精益求精,學無止境。李玉洋若能在語言的節(jié)奏和諧上,下一點功夫,也許讀者面或者受眾面會更廣闊,有拍抃之躍的人會更多。不知當否。是為讀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