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俊
在我的故鄉(xiāng),土豆是一種很平常的農(nóng)作物。也許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土豆也是很平常的,土豆是蔬菜中的平民,沒有人懷念它,沒有人贊美它,沒有人留戀它??晌覍ν炼骨橛歇氱?,和土豆有關(guān)的許多故事像花蕾一樣,也總是被回憶的春風吹得姹紫嫣紅。
家鄉(xiāng)人一直把洋芋叫土豆,確切地說,是我長大以后才知道,異鄉(xiāng)人把土豆叫山藥,城里人卻又叫成了洋芋。要說土豆,它的顏色我所知道的有紅色,紫色,土黃色幾種。但我吃過的大都是土黃色的,因為這種品種的土豆粉質(zhì)多,爽口好吃。不論是什么顏色,它們的名字都是一樣的,而且名字還特別的多,土豆、地蛋、山蛋、山藥、洋芋等。當然,這都是它的小名,它還有個大名叫馬鈴薯。我一直是這樣來詮釋它名字由來的,也許它最初在農(nóng)村的名字應(yīng)該是叫土豆、山蛋、地蛋這些鄉(xiāng)土氣特濃的小名,后來進了城里變得有文化了,就給它改了名叫洋芋,我這樣說當然是逗樂。談到土豆,我想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貧民百姓,沒有人是不知道它的。而且人人都可能吃過。大大小小的菜市場里,隨處可見土黃色,拳頭大小的扁圓個,那就是土豆。
不管人們怎樣稱呼它,我還是習慣叫它的小名土豆,聽著就親熱。家鄉(xiāng)在騰格里沙漠邊沿,因干旱氣候和疏松的沙質(zhì)土壤導(dǎo)致了地方貧窮,土質(zhì)貧瘠,但這里卻是生長優(yōu)質(zhì)土豆的天然環(huán)境。西伯利亞的季風,通過漠北荒原無遮無攔地吹過來,帶來了土豆生長的養(yǎng)分和干燥氣候,霜期來得早,一年只能收一季。家鄉(xiāng)的土豆,因了沙甜的口感和豐產(chǎn),遠近聞名。那時土頭土腦的我,和圓頭圓腦的土豆,仿佛一對兒相互憐愛的玩伴兒,擁有一些自得其樂的、外人不能觸及的小小默契。
民以食為天。困難時期,土豆能替代谷物,撐抱人們的肚子,是人們餐桌上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常常缺糧吃,土豆又耐飽,種植簡單易長,并且產(chǎn)量大,所以就多多的種土豆。記得家里把能種的坡地都種了土豆,土豆生長期短,初春種下,青黃不接的四五月就成熟了。那些貧困年月里,因為有了土豆的接濟,所以我們也還沒被餓著。那個時候一是在春耕大忙之際,鄉(xiāng)親們忙的早出晚歸的,二來缺油少鹽的土豆更是人們的當家菜,算是寶貴物品所以吃法沒有啥講究。我記得那時的土豆烹飪方法不是煮土豆塊就是炒土豆條子。這炒土豆條子可沒有啥油!講究一點的光景好一點的人家,還能用羊油在熱鍋里搽搽就算沾了油葷咧。光景不好的人家,只是把土豆條條倒進熱鍋灑點水來回翻炒,快熟時放把粗鹽而已。母親總是把土豆和了米或是面做成主食,菜也是土豆,上頓土豆片,下頓土豆絲,常常還水煮土豆疙瘩做午餐。但是對于土豆,不管母親怎么做,我都喜歡吃。那些年,為填飽這肚子,土豆可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我的童年歲月里,跟隨父親種土豆,是一件令人回味無窮的事。先是整地,把土塊用榔頭打碎,然后施好肥料,接著耕地,犁出一條條地溝。這個時候,我提著裝滿土豆塊莖的背簍,順著地溝,將土豆塊一步一個放進地溝里。種完整塊地,父親牽著驢馬,拉上磨子把地再磨一遍。形狀規(guī)整、表皮光滑、大小適中的土豆種,是母親早早精心挑選出來的,先把這些優(yōu)良的土豆種,按照芽眼分布情況切成帶芽眼的塊莖,將每個芽眼放在切塊正中,切成半圓或三角形,再用草木灰拌后,準備下地。
洋芋之所以稱土豆,皆終生以土為家,耐寒耐旱易保存。作為草本,它用塊莖繁殖,沒有技術(shù)含量。土豆播種后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破土出苗,具體要看土壤墑情。當株高長到50—80厘米時,從拇指粗的莖端,開出朵朵白花、紅花、黃花和藍紫色的小花朵。雨后,綠葉間映襯出不同顏色帶著水珠的小花朵,隨風擺動,煞是好看。忙碌的蜜蜂,飛舞其間,采其花蜜,情景迷人。一陣風吹過,朵朵土豆花好似一簇簇跳躍的浪花,撒在花瓣上晶瑩剔透的雨滴滑落在手心里冰冰涼涼。粉紅的土豆花兒嬌艷欲滴,白色的潔白如雪,而成片的紫色,像漫天的紫羅蘭。千朵萬朵的土豆花兒在翠綠的羽狀莖葉映襯下風情無限。盛開的土豆花,猶如一首旋律優(yōu)美的歌,輕盈地縈繞人心。有人說土豆花開賽牡丹,在我看來,毫不夸張。
秋色濃烈時,金色的麥浪匆匆翻過一道道山梁落入莊稼人的碗里,安睡在泥土里的土豆也開始蠢蠢欲動,有的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土豆成熟了,收獲渾圓的土豆,讓人們看到了收獲的喜悅。生產(chǎn)隊時,挖土豆的場面是很熱鬧的,運土豆的馬車川流不息,吆喝聲、笑語聲、打鬧聲匯成秋天的交響,至今,仍能從記憶深處隱隱而來,帶給我寂寥深秋里心靈的慰籍。后來,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各家各戶開始了挖土豆。和暖的秋陽照著田野,土豆地里一個個隆起的土堆頂著枯黃的秧傲視蒼穹,父親照準蓬松的土堆一鐵锨挖下去,那吸足了大地精華和靈氣的一顆顆果實裹著泥土笑呵呵地翻滾。白白沾滿泥土的土豆全都灑落在地面上,太陽照一會兒,土豆表面的泥就曬干了,我們把散在地上的土豆拾掇成一個個小堆,再裝進編織袋或是背簍里。夕陽西沉,碼在架子車上的一袋袋土豆也停止了喧鬧,隨著“咯吱咯吱”的車輪聲,父親拉著一車豐收的成果依然精神煥發(fā)。
晚飯便是一碗鐘愛的洋芋絲或者是一盤黃燦燦軟綿綿的焪土豆。每每一拐進村口便會看見自家屋頂已是炊煙裊裊,一股土豆的清香撲鼻而來。勞累一天的傍晚,炊煙裊裊的村莊,飄蕩著令人垂涎的蔥花洋芋泥的香味。母親端起一盆土豆,洗干凈放進鍋里煮熟。然后去皮,搗成泥,撒上適量鹽,把青油燒熱熗上蔥花拌勻,一盤盤香噴噴的土豆泥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日子困苦的年代,土豆是家家戶戶的主食,無論炒著吃、燒著吃、煮著吃還是煎著吃,變著各種花樣吃,怎么烹飪都好吃。仔細想,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貧窮、物質(zhì)匱乏有關(guān)。土豆承載著貧窮人的生存,世人的幸福和防病指數(shù)。長年累月吃土豆,最激動人心的一刻就是鍋蓋揭起,一團熱氣散開,滿鍋咧開嘴笑著的土豆像盛開的花朵,朵朵燦爛。還有母親在案板上切土豆絲時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也鏗鏹頓挫,刺激著味蕾令人垂涎欲滴。
在我的故鄉(xiāng),深秋犁地時有吃燒土豆的習俗。犁土豆田時,后面跟了人撿收秋時遺落在田里的土豆,往往也有不少的收獲。那時土豆蔓條已干透,收集并堆起一人多高的土豆蔓,點燃后濃煙四起。待到土豆蔓全部燃過,剩下一大堆紅紅的火燼時,把半筐土豆倒進去,再用木棍撥勻了,聽著土豆在火里吱啦吱啦地歡叫。聞著那一陣一陣的香味,也不管了捧起燙手的土豆,相互輕輕磕碰,外層的焦皮撣了以后,里面是烤得鮮黃油亮的一層,掰開后,雪白的沙瓤,一股熱氣夾著香味撲鼻而來。吃土豆的人們根本沒有“燃萁煮豆泣”的悲憐。
“薯光”行動開啟,家鄉(xiāng)的土豆有了運輸專列,開始發(fā)往全國各地。農(nóng)業(yè)專家還引進了黑土豆,俗稱“黑美人”,農(nóng)科部門經(jīng)反復(fù)實踐,研究提升土豆貯存的方法,以便更好地保存養(yǎng)分、水分,做反季節(jié)銷售。土豆粉條加工業(yè)已成為富民強農(nóng)的特色產(chǎn)業(yè)。如今生活好了,土豆仍然是香餑餑。以前沒有多少油鹽,做的品種也就不多。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油多,佐料也多,品種自然更多。新鮮的土豆可以做青椒土豆絲、麻辣土豆絲、酸辣土豆絲等。超市里有原味土豆片、西紅柿土豆片,小吃街有土豆泥、麻辣土豆串、鹵香土豆,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
土豆浸潤著最濃郁的農(nóng)家風味。它以土為家,修身養(yǎng)性,吸收大地養(yǎng)分,豐富壯大,用畢生精力和全部的肉體,實踐著、詮釋著生活最本真的道理。 它的品德,如同我風里雨里躬耕田野的父老鄉(xiāng)親,辛勤地面對艱苦的生活、繁重的勞動,鄙夷、欺壓、天災(zāi)甚至人禍,都能表現(xiàn)出一種逆來順受的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