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珍
蘇兒走在去往邊墻梁的路上。
她手里握著一本毛了邊的語文課本,不時抬起手刷啦啦翻看一下,然后皺起眉頭,不耐煩地合上。
枯燥的文言文部分,是語文課里的重頭戲,蘇兒沒少下功夫,她用藍體字黑體字密密麻麻注了不少的解,這還是讓她頭疼。古人啊,怎么這么有水平,寫這么拗口的文章,是專門來為難我蘇兒的嗎?蘇兒苦笑一下,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
能不能考上大學,就看這一個月了。老師是這樣講的,母親也是這樣叮囑的。他們分工明確,老師負責白天,語文數(shù)學英語地理政治化學物理老師們一個一個輪流來督戰(zhàn),來催促,有一句沒一句的施強壓力。
母親負責早晚,不時來提醒一番,讓她記住背負的使命,讓她不得一刻輕松。在上學的路上背著裝了磚塊般的書包,回味著母親嘴角的意味,無形中她的肩背又塌陷去幾分。
好在此刻,她卸去了肩上的重負,忘記了一切,漫無目地的,東望望,西看看。
太陽正在往西邊傾斜,慢條斯理的。這過程看上去緩慢,從容,淡定,像一個脾性很好的人,溫吞吞的。這是蘇兒需要的,生活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她多希望這樣閑散的時刻能夠悠長一點,這美妙的時光,足夠她細細地撲捉每分每秒,滿足心里說不清的渴望。好比是一個口渴的人,需要一杯水一樣,她渴望著這份難得的閑情。
但她清楚,過不了多久,太陽就會落山,晚霞就會燒起,緊接著,身邊就會繚繞起夜的薄暮來。一天時間就會這樣過去,讓人沒有辦法挽留。
不過,此刻,太陽斜射著柔和的光芒,離天邊的山頭還遠著呢。初夏以來,太陽落山的時間在推移,越來越晚了,到九點鐘,才滯緩地向山頭移去。她完全不用著急,時間是充裕的。
當然這過程非常美妙,對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說。她喜歡這過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隨性地走著,快到邊墻梁了,這段路其實不遠也不近。當你少了份迫切,它反而就在眼前了。一下子,房屋,院墻,樹木,都拋在了腦后,視線通透,天空徐緩廖遠,曠野墨綠油亮,遠處連綿逶迤的青色大山似乎近了。
縱橫的山脈屏風般阻隔了無邊無際的天地,讓這塊土地有了邊緣界線,便形成了一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一方天地。
路邊上,青稞有半尺高了,綠盈盈的,宛如一床綠毯子,鋪到了天際。它們一塊塊一條條,少女一樣顯出了柔軟的腰肢,隨風搖來擺去,在沙沙的細微聲中,說不出的風情。
在那嫵媚的風情中,神情篤定,似乎是沒有什么能打敗它們。像玩眼障法一樣,它們的柔媚,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或是迷惑人的,只等長到一尺多高,就會抽出箭簇般齊刷刷尖銳的穗頭來。這時候,它們長大了,似手握劍戟的將軍,不可侵犯,不容小覷。
旁邊油菜地里的油菜也不甘示弱,從地面拱出的瓣瓣嫩葉也在力爭上游,努力向上竄著。上星期,蘇兒發(fā)現(xiàn)油菜只探出了兩片圓葉子,過了一星期,已從下到上有六片葉子了。而且葉子碩大了許多,宛如一棵棵小樹苗子,很倔強,很頑強地向上生長著。作爾東南西北風,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它們的成長。
青稞下種一個月后才種油菜,油菜多少顯得矮小稀疏了些,但那股勁兒,就像落地的小娃娃,小胳膊小腿使勁蹬著,竄長著,一天一天里就不是原來的樣兒了。洋芋地里,洋芋長出了粗糙的濃綠葉子,匍匐在地皮上,懶洋洋的,并不急于追趕什么。大概這是因為它的果實在地底下,所以不急于在面上表現(xiàn)。
蘇兒有點感慨,心里贊嘆著生命力的頑強。她七八歲時就開始往邊墻梁跑了,那時圖的是玩?zhèn)€高興,可現(xiàn)在,已沒了當初的心情,不再單純、不再純粹地只關(guān)注于一朵花,一棵草了。
固然邊墻梁上野花不少,放眼望去,貼著地皮的打碗花,穿一身紫色衣的露蕊烏頭,開小白花的草玉梅,書本中稱為鐵線蓮的毛丫頭,有著蝴蝶一般樣花的藍花翠雀,開五瓣黃花的厥麻花,開串串粉紫花兒的柳蘭,身架子小小的點地梅,喇叭狀的藍花花龍膽,帶小刺的微孔草,亮麗的高山紫苑,白色的火絨草,黃花蒲公英,藍紫色馬藺、鳶尾,哦,蘇兒一口氣竟數(shù)了十多種野花。還有的,比如還有野菜,馬纓兒,苦苦菜,胡蘿卜,娘娘菜……
蘇兒倒抽了一口氣,什么時候關(guān)注過這些,竟然都在腦子里了。是呀,從小它們就跟她的好伙伴一樣,陪伴著她,和她一樣生長,她熟悉它們,它們也應(yīng)該熟悉她——她這樣一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
一載又一載,每年五一過后她就來。這時,這塊屬于高原的田地就會一天天里充盈起來,莊稼會綠起來,花兒們會開放,這時候,蘇兒的心也會隨之舒展。
在寬闊的田地間里,有一截南北走向高大厚實的土墻,在常年風雨的侵蝕下,悠久而蒼涼,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了,它的存在,似乎在召喚人們某種深處的記憶,讓人一時處于一種想努力記起點什么的狀態(tài)中。
蘇兒第一次看到它,走近它,便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包裹著這一大截土墻。立足在它面前,蘇兒想知道它的今生來世,在這兒好端端地怎么憑空出現(xiàn)了這么一截土墻的?誰修筑的,干什么用的,蘇兒暗忖著,心里打著問號。
蘇兒走近土墻,它越發(fā)顯赫巍峨,仰著脖頸向上望去,墻頭上長長豐茂的冰草,閃著油亮的光澤,與油菜青稞一同沐浴著馨香金黃的陽光,綠色盎然。
因了這些曼妙身段的冰草,這截面無表情的土墻便有了幾分活力,幾分生機。這塊土墻,人們稱之為古邊墻,這塊地界因了它,而得名邊墻梁。
蘇兒每次會從古邊墻的近畔繞過,抬頭打量一番,看它粗糙的墻體,上面布滿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孔洞,鳥兒們在洞口張望,然后起落,一聲嘀叫打破岑寂一片。不時有土粒颯颯隨風飄落,揚起一陣塵土,然后回歸靜寂。似乎冥冥中有守護者,漠然中有幾分警覺,不容人懈怠,輕視它的存在。
在此地,最好的狀態(tài)是信步。田間青稞毛茸茸的尖尖穗頭觸手可即,孩子稚嫩的小手般極力地探索著什么,在向著空中攀緣;無數(shù)雙小手,整齊地簇動著,微微起伏著,分明是存了歡喜的,存了憧憬的。從空中照射下的多彩的光線,就是它們向往的所在。
光線此刻是柔軟的,那柔柔的勁兒,是嬌嫩的生物們需要的。什么東西都不是一氣呵成的,需要的就是一種循序漸進的過程。這過程,咋能沒有這柔情的時刻呢?此刻蘇兒的心,是透亮的,閑適的,隨遇而安的。
蘇兒,需要這種時刻。每天一早起來,到了教室,不是背誦,就是爬在課桌上寫作業(yè),一寫就是一兩個鐘頭,寫得手指酸脹,眼睛沒了光彩,像兩個木木的玻璃珠子。蘇兒苦笑了一下,為自己的比喻。
嘩嘩嘩,嘩嘩嘩,邊墻河的水聲越來越清晰,她每跨前一步,那聲音就清越純粹一分,像小女孩單純的笑聲,就在耳邊清清亮亮地流淌著。
她尋思著,總結(jié)著,在一本書看到:天地間的一切安置的如此妥帖,季節(jié)給予的秩序如此地耐人尋味。說的對極了,她肯定地點著頭。一雙探索的眼睛,對這方天地充滿了癡迷。
舉目遠眺會兒,又鞠身撫摩起手邊野草翁郁的葉子,野花玲瓏的花朵。她一雙好看秀氣的眸子里,洋溢著少有的光彩。
微風很合時宜,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頭發(fā),像慈母的手,柔順溫情。此刻,周邊格外靜謐,花草里有真味,青草香,野花香;蜜蜂嗡嗡的飛落聲,蝴蝶翩翩的身姿無聲地劃過,絲絲愉悅在心頭跳動。
邊墻河宛如一條銀色長蛇,在葳蕤的草間蜿蜒著身子,閃爍著銀波向南邊而去。河水清亮透徹,水底的水蔥一排排順水游動,綠意飽滿,偶爾有小魚兒的身影忽一下竄進石塊底下。
蘇兒在河邊坐下來,草地極厚實,像椅子上的栽絨方毯,坐上去,不塌陷,穩(wěn)穩(wěn)地承載著,一點也不用擔心河水會洇濕了褲子。蘇兒索性脫了鞋襪,將一雙嬌小光潔的腳伸進水里。
腳拍打著水面,水迎合著她,跟著她的節(jié)拍跳躍。跌出一道道亮晶晶的銀線,在西去的陽光下暈染上一層金色。
玩耍了一會兒,蘇兒將腳移出了水,擱在草皮上晾。太陽分明又落下去了,光芒越加溫柔,麻痹著什么似的,讓人慵懶。
在邊墻梁寥廓的天地間,學習了一天的神經(jīng)才會松馳下來。老師總是強調(diào)勞逸結(jié)合,可是,當真有這么一會兒空閑,閑閑地逛逛,又覺得是在游手好閑,似乎辜負了大好時光,心里又會有幾分不自在,像蟲子一樣在爬。
此刻,如果躺下來,枕著手臂,瞇一會兒多好。蘇兒暗自微笑著,打開了語文課書,翻到《赤壁賦》一章,開始誦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下午放學母親總是早早燒了晚飯,叫她用過后,就讓她去后院樹林子背會兒書,可她,更愿意去邊墻梁。她總是繞過母親的眼睛,繞過樹林子,向邊墻梁而去。
蘇兒穿過悠長的巷子,離開房屋挨擠的莊廓,耳邊是院門前老牛們的低鳴聲,哞——哞——哞,那聲音透著隨意、閑適,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吃了一天草后的意滿心足。臥在食槽邊,甩打著尾巴反芻,眼瞳里是紛飛的夕陽,紅紅的一片。
在紅燦燦的一片霞光里,土坯墻,磚門,佇立院門口的黃草垛,院墻外一溜兒青楊樹,還有樹空間幾棵美人虞燈盞菊,也在享受著一天里最后的時光。那輕擺的身姿,說不出地安逸隨和。
這一切是蘇兒熟悉的,熟悉的視若無睹,目光匆匆地掠過去,腳步不停地過去,但心底里一絲絲愜意溫暖地升起。這美好的下午,不,是夕陽黃昏來臨之間美妙的時刻,匆匆的歸客,勞累了一天的農(nóng)人,是感受不到的。
蘇兒緊張了一天的身心,此刻多么需要這輕柔的陽光,輕逸的微風,樹葉的婆娑聲,鳥叫聲,青草芽兒發(fā)出的縷縷清香,還有田地間這條叫邊墻河的小河發(fā)出地清凌凌的清甜味兒,足以讓她心里蒙上一層愉悅的感覺。
從一個漫長的冬天開始,她就開始期待春天了,更期待邊墻梁的春天,這是屬于她的世界,是隱秘的,不想與人分享的。雖然她有時也和伙伴們一起來,在邊墻河河畔打鬧嬉戲,說瘋話,但隨著年齡增長,她更愿意一個人來,她喜歡上了這份安靜,這里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世界。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唱歌,不怕走調(diào),不怕唱錯了歌詞,還可以隨意發(fā)揮,編排上那么一兩句。
這里靜寂,只有來放牧的牧人,來鋤雜草的農(nóng)夫,沒有多少人會閑閑地來這里消遣時光。大家都很忙,就像母親,母親只會八九月份來,那時候,邊墻河的水暖暖的,母親搜尋上一個冬天一家人換下的棉衣褲,床單被套,用架子車拉到邊墻梁,來到邊墻河,洗上整整一天。
云朵在天上游蕩,瀉下不規(guī)則的影子,明明暗暗變幻著。蘇兒和哥哥赤腳鉆到水里,踩踏衣物,孩童時,做什么時都是高興的,都能玩出興味來,而樂此不彼。洗干凈了,淘干凈了,就曬在河邊一墩墩麻藺上。
可現(xiàn)在,母親念叨著要來洗衣物時,蘇兒并沒顯出多少興趣來,不過,想起在野外就餐的情境,還是有些向往。
每次來洗衣物,母親總會搟兩張薄亮亮的青稞長面,切成滑溜溜的細長條,后下鍋涼拌。再熬一小盆涼粉,切成細棱條,嗆上韭菜、辣面。到了這邊墻梁,這邊墻河邊,等洗到中午,太陽照在頭頂,洗的也差不多了,母親會給每人撈一碟子。
黑油油的青稞面上擱幾塊透亮的涼粉,嫩綠的韭菜,紅艷的辣油,酸爽的香醋,望一眼都饞。蘇兒的思緒神游到這兒,不由得地吸溜了一下口水。這無意識地舉動弄得自己都樂了。她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愉快的心境。
她發(fā)覺只有走上了通往邊墻梁的這條黃土路,她的思索就會信馬由韁,什么都會想起,漫無邊際的。
如果僅僅來吃一頓,她會很樂意的,如果不洗那些弟弟妹妹們穿了一冬天的棉衣褲的話??墒牵缃?,她長成了大姑娘了,母親似乎很指望她了,每次來洗,總撥拉給她好多衣物。
看弟弟妹妹們在草灘上打鬧,而她要哼哧哼哧地搓洗,就少了份興致??墒遣幌凑Τ桑赣H總是要等她放暑假了才來洗。
為了享受一頓柔韌滑膩的青稞面長面,就來洗吧,又洗不壞手。蘇兒說服著自己。到那時候,中考考完了,該好好輕松了,洗完了衣物,就去麻藺叢中睡上一覺,睡夠了,到處走走,這田地間的趣味,總是讓人繞有興味。
比如捉幾只少見的花蝴蝶,夾在書頁里,冬天翻出來看,顏色還是那么鮮亮,有一口活氣,似乎要飛起來。選幾枝好看的花葉,夾在書頁里,那生動的顏色,冬天到了依舊如此,讓人不由地撫摩,貪戀起春天來。
閑下來的母親,會抽幾根馬藺修長的葉子,編織些小玩意,一匹馬,一個能插花的小花籃,一盤小水磨。水磨擱在水面,便會旋轉(zhuǎn),激起細碎的花。這些給了她和弟弟妹妹們多少歡樂??!想起往事,蘇兒嘴角露出了笑意。
若有所思的,目光飄忽,蘇兒不時抬頭向極遠極遠的地方望去。遠處,是青色的祁連山,不變的姿容,橫隔在眼前,阻擋了難以企及的更遠處。
她拿眼打量四下,她在找尋著什么,這塊地界從去年秋天多出了一個少年。少年穿件白夾克衫,身板單薄瘦長,倒顯出一股玉樹臨風的風姿來。好像要比她大一兩歲,手里也時常拿本書,在邊墻梁的角角落落里出沒。她曾幾次看到他在田間的塄坩地邊,轉(zhuǎn)悠著背書,或是盤腿坐在那塊凸起的草地上,靜靜地望著遠方。
一個冬天過去,他還回來嗎?蘇兒想起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青稞和油菜長老高了,快淹沒她的頭了。蘇兒默寫了一會英語單詞,想順著河畔走走,然后溜達著回家。
太陽離山頂只有一線高了。她埋著頭走著,心里默誦著一個個單詞。拐過一個小弧度河彎,少年就這樣倏地出現(xiàn)在蘇兒面里。
那少年躺在一塊長有蜜罐罐花的草地里,紫色白色的花連成了一大片。少年衣襟敞開著,隨意地躺著,似乎睡過去了,或是在瞇眼休憩。旁邊一本打開的課本書,兀自隨風翻動。
少年油黑的頭發(fā)撇向一邊,像水草一樣順溜。身旁青稞地里云雀在啁啾,一疊三轉(zhuǎn),忽然輕捷地從莊稼地里直竄向云霄,弄出些聲響。
這猛扎扎亮在眼前的一幕,讓蘇兒錯愕,差點叫出聲來。這塊地界一向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很少有人打攪到她。偶爾有牽牛的,拉馬的也是匆匆過去。像這樣的一個情境幾乎還沒有出現(xiàn)過。
蘇兒抬頭看,不遠處,古邊墻腳下已有了一長塊斜溜的陰影,在慢慢拉長。那少年有動靜,伸長了蜷起的腿,又巋然不動了。蘇兒愣了那么幾秒,就抬腿從小河上輕輕跳過去,從另一邊斂了手腳走過去。
經(jīng)過這一次,他們見面的機會多了起來。少年眉眼清秀,有一張白凈的臉。有時,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在去往邊墻梁的路上,但兩人一個人走左邊,一個人走右邊,像兩條平行的直線。他們會不經(jīng)意地互相淡淡地瞭一眼,然后把目光遠遠地撇開。似乎有意,又似乎無意。
蘇兒喜歡看到他,這在她寂然無聲的學習生活中添加了一種色彩。喜歡看他穿那件泛白的牛仔褲,這讓他的長腿看上去健碩而又欣長,又一種健康的蓬勃的美,就像地里青稞油菜那勃勃的生機,總能讓人心里分泌出絲絲喜悅甜蜜。
蘇兒并不是每天都來邊墻梁的,如果白天老師發(fā)的模擬考卷沒有寫完,她就會在家里寫,不出去背誦?;蛘哂錾详幪煜掠甏碉L,也不能到邊墻梁去,算算,一周能去邊墻梁的次數(shù)也就兩到三次。所以,蘇兒以前是隨性的,想去邊墻梁了就去了?,F(xiàn)在是有點期盼了,每到下午放學后,她就思謀著去邊墻梁背書。她就有意把課堂上能完成的作業(yè)盡量完成,不留到晚上。
可是,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那少年,一星期也就一兩次,有時遠遠地少年走在她的前面。有時他大概鉆到什么地方了,蘇兒離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在某個地方閃現(xiàn)一下。
不期然的出現(xiàn),像注定的事。但只有看到他,蘇兒的心頭莫名地會跳動一下,有小小的悸動,似乎一道題有了答案,心里就明朗了。
她希望少年朝自己這邊看一看,希翼他留意自己。但她好幾次張望時,那少年并沒有朝自己看,這多少讓她有些失落。她就強迫自己不要去看他,有意地找尋。
但沒有見到他時,還是會惦記少年來了沒用,在什么地方?等等會有這類問題攪擾著她。
她的書沒有以前般背得順溜了,她知道自己分心了。母親講的對,丫頭們小時候?qū)W習好,長大了就不好了。她常分析,這是為什么呢?現(xiàn)在她好像有了答案。
她背了會兒《赤壁賦》,對著小河,發(fā)起呆來。小河散發(fā)著清涼涼的芬芳味兒,水面綴滿銀白光斑,青草的味道一波一波傳來,沁人心脾。
一朵蜜罐罐花揚著清雅的粉白花穗,柔綠細嫩的草莖,就在手邊。蘇兒伸手摘下花穗,揪下一朵朵小小花筒,用嘴唇吸吮那一點點甜蜜汁液。蘇兒揪了吸,吸了揪,甜絲絲的滋味充斥著她的口腔,她一邊品嘗著,一邊回味著。這過程中,她始終盯著翻卷的河面。
她的手觸到一根毛絨絨的小刺,這讓她從某種狀態(tài)中醒了過來。她的思緒又拋錨了,而且拋去了哪兒,自己都沒有追蹤上。她坐下來,愣了會兒,拿起書,翻到文言文部分的《勸學》,對后部分進行強記。
《勸學》前一部分都記下了,后面的部分實在有點難記,蘇兒默念起來: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
柔和的光線慢慢淡漠下去,蘇兒沉浸在書本中,一句一句背得順暢。光的影子似一床薄薄的碎金被子,從她頭上滑溜到腳上,水一樣在流走,向西邊緩緩流去,地面一寸寸黯淡,失去了光彩。
蘇兒后背感到了涼意,抬頭看,周邊比剛才暗淡了許多。她伸了個懶腰,抻開手臂,舒舒服服地展開,嘴里歡呼了一聲?!赌咎m詩》全文能背誦下來了,這是今天下午的功勞。
戰(zhàn)士攻下了一個城堡般,蘇兒心情大好。她站起身,像撥地鼠鉆出洞般四下里探頭打量。
一個身影,在河的下游處,在一塊青稞地畔僅有的一棵楊樹下。那個少年低著頭,一只手撐著樹干,一只手捧著書。他長久地保持著這個舉動。
蘇兒將課本夾在腋下沿著河道走,不時扭頭瞅一眼少年。走了半截,見那少年轉(zhuǎn)了個身,把身子靠在了樹身上,頭向后仰去。
蘇兒遠遠地打量著,少年白色的夾克衫發(fā)白的牛仔褲在樹影的斑駁下,清爽文靜,呈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美。
太陽離天際的山影又近了一分。蘇兒眺望著,似乎在欣賞落日般欣賞著。金色的光輝溫情脈脈地涌動著,潑灑著,有著流水的質(zhì)地。邊墻梁的溝溝壑壑明媚而又生動,在陽光的撫慰下似乎透明了。
太陽已搭在山的肩頭上了,它找到了似乎可以依偎的地方,所以并不那么急地下山去。老人一樣安寧祥和的時光。
蘇兒往家走,有風兒周旋,她仰著頭顱,聽風從頭上從耳邊吹過,哨聲絲絲。走了一段路,回頭,那個少年還在樹下。太陽已落下了一大截,低低的太陽從西側(cè)掃過來一道金色光帶,云層里的光芒閃爍燦亮。
一幅動人的油彩畫,令人莫名地心動。蘇兒心底翻卷著絲絲縷縷摸不清看不著的,酸酸甜甜的滋味,這讓她的心有些沉甸,患得患失著。
這種心境,像天上的云一樣一會兒消散了一會兒又聚攏了來,恰似天晴了天又陰了。蘇兒走遠了,她的背影單薄落寞,而又倔強驕傲。
鮮艷的紅霞中邊墻梁在沉沒,身后的光從橘紅桔黃玫瑰紅紫紅到藍灰一系列之后,轉(zhuǎn)瞬即逝的,她的眼前炊煙濃白,在最初的夜空里冉冉升起。
她再一次回頭,邊墻梁不見了,悄無聲息地沒入暮靄里。寂靜而又安祥。深長的巷子里燈火闌珊,有大人在呼喚小孩,門在吱呀開闔,隨后又靜寂。
到家時,屋子里的燈唰一下亮了。母親站在臺沿上,正巴望著院門。屋子里弟弟妹妹們在吵鬧,一聲聲傳出屋來。
看到蘇兒進了院門,母親說你不在后院林子里,去哪了,我找了你兩趟。蘇兒回答,去同學家問作業(yè)了。母親哦了一聲。
院子里一地清輝。在屋子的炕上,弟妹們圍著炕桌在轉(zhuǎn)陀螺,陀螺沿著炕桌邊旋轉(zhuǎn),一圈一圈,永不疲倦一樣。
蘇兒檢點著書本,一一裝進書包里。她望著窗外,一輪明月擱在樹梢上,像一位沉靜而又活潑的少女,拖著長長的白紗裙緩緩地飄浮在云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