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駒
1
紫藤花開了,王姨躺在花下的搖椅里,陽光穿透花瀑,王姨臉上的褶子更加清晰。搖椅有節(jié)奏的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混合著花間蜜蜂嗡嗡嗡的聲音,王姨似乎陶醉其中。
前幾天,我媽說王姨要回來住一段日子,讓我去他家把院子打掃一下。當(dāng)時我很納悶兒,城里住著不好為啥要回村里來?我問我媽,她嘆了口氣說,你王姨老了老了,變得可憐了。我笑著說,人家王姨在城里過的是好日子,咋會可憐呢?我媽搖了搖頭,沒吭聲。
王姨是我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以前,我在縣城上初中時,每周都會去王姨家一次,這也是王姨三令五申給我規(guī)定的事。每次去王姨家,她都會做很多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菜,特別是那道臘肉炒粉皮絕不會少。這道菜做起來有些麻煩,要先把洋芋粉用電餅鐺做成煎餅狀大小的薄餅,要選用鄉(xiāng)下人烘制的臘肉,配上蔥姜蒜和小米椒大火翻炒,香氣四溢。王姨每次端上這盤臘肉炒粉皮這道菜都要說一句,臘肉還是你家的好吃,你們聞聞多香呀。
每年我爸媽都會在年末殺豬后給王姨家送豬肉,一半是兩塊兒新鮮的豬肉,另一半一定是兩塊兒上好的臘肉??赏跻碳业倪@些臘肉基本都是被我消滅掉的。我的臉不由得就紅了。王姨的丈夫是個外地人,也是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說一口普通話,對人很客氣、和善。吃完飯,她又遞給我一個蘋果,說飯后吃點(diǎn)水果有助于消化。那時,我心里覺得王姨對我就像母親一樣。
王姨回來那天,我剛好從村里的小學(xué)下班回來。王姨的老屋在村西面,離我家不遠(yuǎn),中間就只隔了三家人。王姨回村成了新聞,老街坊老鄰居老熟人都涌進(jìn)了她家的院子,原本寧靜的村子像燒開的水,咕咕嘟嘟泛著水花。
下午,我媽做了一桌子菜請王姨吃飯。王姨的性格還是沒變,依然很爽朗,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對于王姨我心里覺得愧疚,工作幾乎快兩年了,還沒孝敬過她,連一條紗都不曾給她買過。五年前,姨夫離世,我們學(xué)校正在期末考試,無法請假就沒前去吊唁。事后想去,我媽說王姨去外地旅游散心去了,直到今天才見到了王姨。王姨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臉上長了一些黑斑,皺紋也多了一些,個子似乎也矮了。王姨看我的眼神還和之前一樣,是那種讓人暖暖的感覺。
王姨不停的給我碗里夾菜,嘴里直夸我媽做的菜好吃合口,我覺得有些主次顛倒了。我站起身端著酒杯敬王姨,她先是一愣,端著酒杯的手顫了起來,杯中的酒蕩漾了起來,順著杯身流。王姨極力克制自己顫動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端酒杯的手,笑著說,人老了,不中用了……
王姨家的事我都是從我媽口中知道的,直到今天見到王姨,我才理解了我媽說王姨老了老了變得可憐了這句話的意思。在我的印象里,王姨是能喝幾杯酒的人。那時候,我還小,王姨一家每年春節(jié)都會回到老家來過年的。我們兩家人在春節(jié)的日子里幾乎天天都會在一塊兒吃飯的。那時的王姨比現(xiàn)在可干練多了,一手端酒杯,一手比劃著她所講的一些事,逗得滿桌子的人哈哈哈大笑。笑聲一停,王姨舉杯與大家共飲,眉頭都不帶皺的。我媽是最佩服王姨的。她說,你王姨厲害,從一個村婦聯(lián)主任干起,一直干到了縣婦聯(lián)主任了。王姨呵呵一笑,沒什么厲害不厲害,我那是運(yùn)氣好,當(dāng)初鄉(xiāng)上召干,我就去試了試,結(jié)果就成了。
我媽和王姨是同班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都回到了農(nóng)村。我媽聽說聽教,幾年后就跟我爸結(jié)了婚。王姨心氣高,他爸沒少數(shù)落她,罵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是個不省心的瘋丫頭。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我媽和王姨聊天就說到過這些事。我媽說王姨命好。王姨擺擺手說,這不是命好。
王姨說他爸媽天天催她結(jié)婚,家里的門檻都被提親的人磨平了。她那時候看著我媽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心里很煩,可又不甘心。碰巧村里的老婦聯(lián)主任身體不好辭了職,村長和鄉(xiāng)上的干部就來她家做工作,讓她承擔(dān)婦聯(lián)主任的工作。王姨的父親一百個不同意,說女兒還小干不了婦聯(lián)主任的事。王姨卻喜笑顏開,一口就應(yīng)承了下來。鄉(xiāng)干部和村長走后,王姨的父親大發(fā)雷霆,罵王姨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曉得蛇會咬手。王姨像燕子一樣飛到了我媽面前,激動地說她要當(dāng)村婦聯(lián)干部了。兩年后,王姨嫁給了鄉(xiāng)上才調(diào)來的干部。后來,王姨召干了,姨夫提拔了,先后去了縣上工作。
王姨家院子里的那個紫藤花也就是他們結(jié)婚時兩人共同種下的。我媽說,你王姨回來的當(dāng)天,站在紫藤架花下一個多小時呢。她這是想你姨夫了呀。我的心莫名的沉悶了起來。
2
王姨回村后,我常去她家里,隱隱約約從她的話里了解了一些事情。因?yàn)榉孔拥氖滤α艘粓霾?,那次我媽也去縣城看過王姨。
王姨在縣城的家是她和姨夫當(dāng)年買的地基修建的,是那種老式的舊建筑,不像現(xiàn)在的商品樓,里面幾室?guī)讖d幾個衛(wèi)生間,是一個整體。王姨家的房子是一個三層樓房,臨街而建,全是一間一間不成套的房子,且衛(wèi)生間是修建在三樓后面挨著山體上的旱廁。我記得第一次去她家時,有種走入皇宮的感覺,而現(xiàn)在這幢樓房淪落為縣城里最不起眼的舊樓,那些連排的舊房子成了臟亂差的代言詞,拆遷的對象。
王姨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婚姻不幸,離婚后去了外省打工,在外省安了家,四五年也不回來一次。小兒子在縣城電力公司上班,兒媳是一名教師,他們和王姨生活在一起。姨夫在世時,家里一切安好,姨夫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大翻小事都安排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姨夫走了,王姨很不習(xí)慣,覺得生活沒什么意思,家里的大小事不想管也不想過問了。家里原本的一切和睦瞬間被打破了,一會兒家里沒電了,一會兒沒水了,一會兒又該去換煤氣罐了,時間一久,小兒兩口子就有了怨言,但是沒有明著說出來。
直到有一天,小兒兩口子對王姨說他們在對面的蕓嘉小區(qū)登記了一套房子還缺伍萬元錢,王姨一愣,看著他說,你們啥時候買的房子?咱家這么大住不下嗎?小兒子吞吞吐吐說家里房子太舊,配套設(shè)施不齊全,住著不方便。王姨想想,也就沒說啥。
王姨第二天給小兒子取了伍萬元錢,提出想去看看新買的房子。小兒子兩口帶著孩子和王姨去了新房。王姨這看看那看看,直夸這房子好,沒有浪費(fèi)的地方,采光也不錯,小兩口喜笑顏開。孫子明明拽著王姨說,奶奶,你看,我爸說這間房子是我的。王姨被明明拽進(jìn)了一個不大的臥室里。王姨又在新房里轉(zhuǎn)了一圈,這才弄明白了,原來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當(dāng)小兒子一家三口還沉浸在喜悅中時,王姨突然就有點(diǎn)失落了,她沒說話,默默地走出了那套不屬于她的新房。
我媽從縣城回來時,就喋喋不休地說王姨命苦,他的小兒子太不懂事了。我問她咋了?我媽說,你王姨得了抑郁癥了。我心里一驚,這咋可能?王姨一直都是一個大度開朗的人呀,怎么突然就得了抑郁癥了?我媽說,還不是為了房子的事。
王姨患病期間,大兒子也從省外回來了,不過只呆了十天時間,就匆匆走了。大兒子指著小兒子的鼻尖罵他不孝順,是個白眼狼。小兒子兩口子拉開了要打架的式子,說大兒子圖清閑,跑去千里之外,把老娘扔給自己。哥倆針尖對麥芒,幾天都不說一句話了。我媽說她狠狠地把那兩兄弟訓(xùn)了一頓,說他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給王姨治病,這才把矛盾藏了起來。我媽說王姨的抑郁癥不是很嚴(yán)重,不亂跑也不亂罵人,就是心情很煩躁,看啥都不順眼,嘴里不停地嘟嘟嘟,好幾次把孫子明明都嚇哭了。
夜深人靜,王姨喝了藥依然還是睡不著。我媽說她就陪王姨聊天,不只是連續(xù)幾天那些安神補(bǔ)腦的藥起了作用還是王姨心里突然放下了的緣故,她的意識很清楚,思路也很清晰。王姨說自從老伴去世后,自己心里一直就很郁悶,兒子孫子除了下班放學(xué)回來吃飯,很多的時候老是自己一個人在家。我媽勸她別想得太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自己開心快樂就行。王姨說她開心不起來,兩個兒子,一個離得遠(yuǎn),一個太自私,特別是小兒子兩口子這些年從來就沒給家里交過一分錢的伙食費(fèi),買車買房子她都給了錢,到頭來新房里卻沒她的臥室。王姨哭了起來,我媽勸她別為了這事慪氣,想想以后的生活才對。我媽說那天晚上她們一直聊到半夜,王姨的病似乎在一夜間全然好了。
過了幾天,我媽要回家了,臨走時王姨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王姨說她也徹底想開了,與其跟兒子們慪氣還不如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媽說,你這樣想就對了。
三個月后,王姨打來電話說她學(xué)會了上網(wǎng)沖浪。我媽問她啥是上網(wǎng)沖浪?掛上電話,我媽笑著說,你王姨真厲害,都會侍弄電腦了。我站在一旁就笑了起來。我說王姨是個時髦的人,現(xiàn)在會使用電腦的老年人真不多,何況她還是自學(xué)成才呢。我媽問啥是網(wǎng)上聊天?我笑著說,王姨是用一種叫QQ的聊天工具在網(wǎng)上交友聊天呢。我媽更驚訝了。
王姨家的房子拆遷了,兩個兒子聚在一起,都盯著拆遷款,王姨暫時被安置在了一個臨時過渡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大兒子不要房子只要錢,小兒子要了一套房子和一部分錢,母子三人之間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第二天王姨就把相關(guān)的錢款轉(zhuǎn)給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走后,小兒媳婦陰陽怪氣地說還是老大好,對家里的事莫不關(guān)心,眼里全都是錢。王姨沒說話,但心里明鏡似的。王姨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從那天起,她跟小兒子一家就不在一個灶上舀飯吃了。小兒子入住新房的時候,我媽代表家里去送了喬遷新居的禮。王姨那天也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小兒子包了一個5000元的紅包。
我媽那次去縣城陪了王姨三天,回來就把王姨的一些事講給我聽。我媽說,你王姨家現(xiàn)在雖然說因?yàn)椴疬w成了有錢人,可她的日子過得不舒心。從早到晚總是一個人,整日都守在電腦前聊天,還說什么視頻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我笑著說,看來王姨是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了電腦上消磨時間,時間長了也不好呀。我媽說是呀,這樣下去身體就會垮了。我讓我媽打電話勸勸王姨,不能這樣。我媽說她當(dāng)時就勸了,不起作用。我媽說王姨告訴她說自己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個跟她年紀(jì)相仿的老頭,人是省城的,她已經(jīng)去省城見過面了。我笑了起來,說王姨太時髦了,竟然在嘗試網(wǎng)戀了。我媽打了一下,你個缺心眼的,你也不想想你王姨家的地小兒子兩口子,這事他們還不知道呢。我的心突然就緊了起來。
3
那兩年有個怪象,村里的人去縣城買房,縣城的人去市里或省里買房,王姨的兒子就是其中的一個。省城的房子平均一萬多一個平米,王姨的兒子想買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錢不夠。他找到王姨說了自己的想法,還說以后讓王姨在省城養(yǎng)老,那里的醫(yī)療條件好。王姨覺得兒子突然懂事了,看得長遠(yuǎn),還想著讓自己的養(yǎng)老問題。王姨也大方,也沒問兒子還缺多少錢,就去銀行給兒子轉(zhuǎn)了20萬元,小兒子很快就在省城買了套拎包入住的精裝修房。
收房那天是個周末,小兒子開車?yán)患依闲∪チ耸〕恰_@是一套小三居的高層,王姨看后很高興,提出一家人去酒店聚個餐,由自己來買單。孫子明明高興的拍著手跳了起來。
王姨點(diǎn)了一桌菜,每個人都很高興。孫子明明鬧著要吃金絲大蝦,王姨說再等等還有一個人。小兒子兩口子異口同聲,還有誰呀?王姨一笑,待會兒就知道了。話音剛落,包房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白發(fā)老頭走了進(jìn)來。王姨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們認(rèn)識了半年了,你們叫他李叔吧。小兒子兩口站了起來,兒媳在暗中捏了一把丈夫,一雙滴溜溜轉(zhuǎn)的眼睛在老頭的身上轉(zhuǎn)。李叔喊明明過來,明明看著他又看看她媽。李叔從包里掏出了一個紅包,明明媽給明明使了個眼神,明明跑了過去,接過紅包轉(zhuǎn)手遞給了她媽。兒媳掃了一眼老頭,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就把紅包裝進(jìn)了包里。
飯桌上,王姨頻頻舉杯,心情很好。小兒子自顧自地吃菜,很少說話。兒媳婦很殷勤,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夾菜的,王姨專門端起酒杯跟兒媳婦干了一杯酒,夸兒媳婦這些年一直默默的操持這個家,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王姨說了句,慧慧,你辛苦了,媽感謝你。兒媳被婆婆的這句話驚到了一樣,一些酒從杯里灑了出來,流到了手上。她連忙抽了幾張紙,擦了擦手,滿臉通紅,笑了笑說,媽,這個家里你最辛苦,勞累了一輩子了。兒媳說這句話時,聲情并茂,感情充沛,氣氛一度有些傷感。王姨眼角默默的流出了淚。李叔遞給王姨兩張抽紙,你們別這樣呀,今天你們正式收房了,值得慶賀呀。來來來,我敬大家一杯。
飯后,王姨和李叔走在前面,小兒子兩口拉著孩子走在后面。兒媳指著前面的說,看樣子你媽是想成家了,真沒看出來呀,老了老了還冒出這么新奇的想法。小兒子瞪了一眼媳婦,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媳婦說,你剛剛沒聽到那老頭說的話嗎?他說跟你媽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覺得是同病相憐的人,還讓我們多理解和照顧她呢。你說,就前面那個糟老頭子,他算老幾?真不知道你媽在他面前是咋說我們的呢。小兒子嘆了口氣,晚上問問媽,看她到底想咋?如果想結(jié)婚,沒門兒。媳婦詭異的笑了笑,你這當(dāng)兒子的真夠可以呀,我看那老頭出手很大方嘛,剛剛給咱家明明了一個千元大紅包呢。你媽如果有結(jié)婚的想法,我看也好呀,她就找到依靠了。小兒子斜了他一眼,你懂個屁,頭發(fā)長見識短。
到了晚上,兒媳婦早早就哄睡了孩子。她端著水果盤放在了茶幾上,拿了一個蘋果削皮。小兒子在陽臺上抽煙,漠視著窗外。外面燈火璀璨,流光溢彩,他自言自語地說,大都市就是有魅力呀。王姨走了過去,還是你的眼光好,想的長遠(yuǎn),媽,謝謝你了。王姨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爸要是還活著,指不定高興成啥樣了?王姨說。兒子按滅了煙,轉(zhuǎn)過身說,我爸要是在,說不定還不同意在省城買房子呢,他那么頑固的一個人。王姨笑了笑,也許吧,可現(xiàn)在的時代進(jìn)步的很快了,我們這些老年人的思想也應(yīng)該要發(fā)生變化才對。兒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媽,我覺得你還是挺厲害的,像電腦那么復(fù)雜的東西,你都能學(xué)會,不但會打字還能瀏覽微博,還能在上面寫文章。王姨拉著兒子坐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
王姨說,今天你們見的那個李叔不單單是我的網(wǎng)友,我們雖說是在網(wǎng)絡(luò)里認(rèn)識的,但彼此都很關(guān)懷對方。我一直瞞著你們,我直到今天才讓他跟你們見面,之前怕你們接受不了,現(xiàn)在咱們也在省城安了家有個窩了,我們彼此見面的時候就更多了,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準(zhǔn)備領(lǐng)證結(jié)婚。王姨一口氣把這些話說了出來,小兒子兩口子的臉拉的很長,勉強(qiáng)聽完了王姨的話。
兒媳首先發(fā)問,媽,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年齡了,還結(jié)婚?是你照顧他,還是他照顧你?如果你再年輕個十歲,我支持你,也免得你一個人孤獨(dú)。可王姨說,我們彼此照顧,老來伴就是個相互陪伴嘛。兒子說,媽,那你們結(jié)婚后住哪?王姨說,住這里也行,住他家也行。兒子又問,你手上還有幾十萬的拆遷款呢?也給他用?王姨有些生氣,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兒子低著頭抽煙,沒說話。兒媳說,媽,不是不同意,而是有些事情咱們要說在前面呢。那個李老頭家里是個啥情況我們一概不知,難道就這么糊里糊涂的結(jié)婚?
王姨說她去年就已經(jīng)跟李叔的子女見了面,對方都很支持他們結(jié)婚,早就把老房子收拾出來了讓他們居住。你們看看人家的子女,多理解老人。王姨說。兒子說,你別跟人家比,人家在這城里住了一輩子,咱們是小地方的人,住哪咱先不說,我就怕你手里的錢被騙。再說了,我爸才死了幾年,你這是背叛。兒子的話徹底惹怒了王姨,王姨嚎啕了起來,說兒子不孝,眼里只有錢,從不想自己的孤苦,還口口聲聲說讓她在這里養(yǎng)老。
小兒子開著車,一家三口連夜趕回了小縣城,王姨被扔在了省城的房里。那晚,王姨真正哭了一夜,天不亮的時候,我媽就接到王姨的電話,說她養(yǎng)了個畜生。我媽整整一天都是精神恍惚,操心王姨會不會尋了短。
4
第二天一早,王姨把事情的原委學(xué)給李叔聽,李叔直搖頭嘆氣,王姨靠在沙發(fā)上默默流淚。他們兩人商量了對策,王姨打算把手里的幾十萬元錢給兒子,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不妥。她就撥打了大兒子的電話,大兒子說要結(jié)婚也行,手里的錢應(yīng)該平分給他們兄弟兩人,不能把錢帶到對方家里去。王姨徹底崩潰了,原想著讓大兒給自己撐撐腰,沒想到都是一路貨。王姨哭得太厲害,以至于血壓急速升高,暈了過去。
王姨在醫(yī)院住了五天院,出院后她分別給兩個兒子打了電話,讓他們來省城有重要的事。又過了一天,兩個兒子都回來了。不同的是,這次大兒子帶著一家四口人回來的。王姨只見過大兒媳婦一次面,孫子孫女還是第一次見,他顯得很激動。那天他們開了家庭會議,李叔是外人不便參會,孤零零地站在樓下等待會議結(jié)果。
李叔看了看表,想著應(yīng)該把問題解決好了。按照他和王姨商量的,王姨手頭有60萬元,自己留10萬元養(yǎng)老錢,給兩個兒子一家分25萬元,他們結(jié)婚后住李叔家,李叔當(dāng)時就說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果,孩子們一定會滿意的。李叔卻想錯了。
一陣警笛聲響起,越來越近,一輛救護(hù)車停在了樓下,李叔預(yù)感到王姨出事了。王姨是被擔(dān)架抬出來的,李叔急哭了,追著救護(hù)車跑。我爸媽那次一塊兒去了省城看王姨,王姨的兒子喊我媽表姨。我媽說她那天實(shí)在忍不住,就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狠狠地罵了那兩兄弟。他們抱著頭,跪在了病房里半天。
王姨還是因?yàn)檠獕禾^于激動,導(dǎo)致了休克。她醒過來的時候,李叔守在床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王姨看了看李叔的女兒說,太難了,太難了,還是算了吧,算了吧……李叔那天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很傷心,李叔的女兒見自己父親這么傷心,站在一旁氣就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瞪著那兩兄弟,只恨自己沒長一張老虎嘴,否則一口就會把他們吃掉。
我媽斷斷續(xù)續(xù),前前后后給我講了王姨的事,我才真切的感到了王姨的不易。我媽說王姨出院后去旅行團(tuán)報了個環(huán)世界游,她跟著一群陌生人去了世界各地。我問李叔呢?我媽說李叔的女兒見王姨家的兒子難纏,阻止了自己的父親。我又問,李叔現(xiàn)在人呢?我媽說李叔半年后突發(fā)腦溢血死了。我的心忽的像被涼水澆透了。
那天,我下班獨(dú)自去了王姨家。剛走到門口就看見王姨在紫藤花瀑布下?lián)u著搖椅,那副神情活像一個悠閑自得的仙人。我沒有打擾她的悠閑,可還是從她緊鎖的眉頭和眼角的淚痕上看到了王姨的孤寂。
院子里的紫藤花今年開得格外茂盛,紫色的花也格外耀眼,無聲地讓這個孤寂的院落更加孤寂。我轉(zhuǎn)身時,手臂碰到院門,王姨叫住了我。
王姨說她這輩子活得太累了,生命的后半程就落葉于此了。我說好著呢,村里雖然條件不好,可空氣新鮮,吃的這些食物都是綠色的。王姨笑了笑,說她想去村辦的小學(xué)里做點(diǎn)事,不要工資,純義務(wù)的。我沒想到王姨咋會突然有這個想法,一時不知如何回復(fù)她。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學(xué)校也沒有什么可做的,學(xué)生不多,老師也只有我們五個人。王姨說她義務(wù)去打掃打掃衛(wèi)生,我并沒有拒絕,也不忍心拒絕她。
王姨蜷在躺椅里,看著那些紫色的花,若有所思。她在想什么呢?那瘦弱的身體隨著椅子慢慢的蕩漾著。
我悄悄地走出了院子,那架紫藤花聚成的瀑布仿佛流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