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譯之
《圣諭廣訓》乃有清二百年以來,官方頒布的文獻中最家喻戶曉之一種,是清代皇帝統(tǒng)治宗旨和意識形態(tài)的集大成者?!?〕參見王爾敏:《清廷〈圣諭廣訓〉之頒行及民間之宣講拾遺》,載周振鶴撰集、顧美華點校:《圣諭廣訓:集解與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版,第633 頁。
所謂《圣諭》,指的是康熙皇帝于1670 年(康熙九年)發(fā)布的十六條訓諭。全文雖有十六條,但文字并不多,每條僅由句式相仿的七個字組成。茲列如下(序號為筆者所加):
1.敦孝悌以重人倫,2.篤宗族以昭雍睦,3.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4.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5.尚節(jié)儉以惜財用,6.隆學校以端士習,7.黜異端以崇正學,8.講法律以儆愚頑,9.明禮讓以厚風俗,10.務(wù)本業(yè)以定民志,11.訓子弟以禁非為,12.息誣告以全善良,13.誡匿逃以免株連,14.完錢糧以省催科,15.聯(lián)保甲以弭盜賊,16.解仇忿以重身命。
《廣訓》 則是雍正皇帝于1724 年(雍正二年)頒布的對十六條圣諭的闡釋,通篇用簡潔的文言寫成,總計萬字有余,亦稱“萬言諭”。
清統(tǒng)治者頒行《圣諭廣訓》,核心目的在于教化民眾、穩(wěn)固政權(quán),遂以政治手段不遺余力推廣之。清廷不但要求每月朔望,由地方官員和軍隊將領(lǐng)分別向治下兵民講解諭文,還規(guī)定科舉考試中縣考、府考三場,必有默寫《圣諭廣訓》之試。為便于百姓理解繁難的文言,地方官員遂撰寫了一批白話、圖文、歌訣等花樣迭出的圣諭詮釋著作,其中以雍正年間擔任陜西鹽運分司的王又樸撰寫的《圣諭廣訓衍》最為著名。由此,“講諭”和“釋諭”的活動在清代風靡一時?!?〕關(guān)于《圣諭廣訓》的基本情況,參見周振鶴:《圣諭、〈圣諭廣訓〉及其相關(guān)的文化現(xiàn)象》,王爾敏:《清廷〈圣諭廣訓〉之頒行及民間之宣講拾遺》,載周振鶴撰集、顧美華點校:《圣諭廣訓:集解與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版,第581-583、633-649 頁。
《圣諭廣訓》亦與清代法律關(guān)系密切。從“圣諭十六條”的文本,便顯見不少與法律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條文。具體而言,在十六條諭文中,第八條“講法律以儆愚頑”,是直接關(guān)乎法律的部分;第三條“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和第十二條“息誣告以全善良”,包含了防止訟爭的意圖;第十三條“誡匿逃以免誅連”,專門針對八旗逃人案件;第十五條“聯(lián)保甲以弭盜賊”,與預(yù)防竊盜和社會治安相關(guān);第十六條“解仇忿以重身命”,旨在防止復仇行為影響正常的社會秩序。以上各條,基本涵蓋了清代法律與社會生活相關(guān)的主要內(nèi)容。而清代詮釋《圣諭廣訓》的著作中,亦有不少將圣諭和律例合編的版本,如《上諭合律直解》《圣諭十六條附律易解》《圣諭便講附律》《廣訓附律例成案》,等等?!?〕參見周振鶴撰集、顧美華點校:《圣諭廣訓:集解與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版,第621-623 頁。圣諭看似是勸導性質(zhì)的條文,其實諭文背后亦暗藏罰則,頗具法學研究價值。
對于清人來說,無論是圣諭文本還是圣諭宣講,均屬司空見慣之事物,然而,這一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卻引起諸多來華傳教士的興趣。原因有二:其一,對傳教士和漢學家而言,《圣諭廣訓》及其詮釋著作的文本簡明流利,是學習中國話的極佳教本;其二,圣諭的內(nèi)容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又是西人借以了解中國的難得素材。
自1778 年至1924 年,西文刊印《圣諭廣訓》譯文者,不下十種。而筆者所見英文譯本、節(jié)譯本及相關(guān)著作,約有如下數(shù)種。
在19 世紀初,米憐(William Milne, 1785-1822)便將《圣諭廣訓衍》譯成英文出版?!?〕See William Milne, The Sacred Edict; containing sixteen maxims of the Emperor Kang-He, amplified by his son, the Emperor Yoong-Ching; together with a paraphrase on the whole, by a mandarin, Black, Kingsbury, Parbury, and Allen, London, 1817.該譯本在西方廣泛傳播,并受到高度贊譽。之后,小斯當東(Sir George T. Staunton, 1781-1859)翻譯了“圣諭十六條”和《廣訓》的前九篇,于1822 年出版?!?〕See George Thomas Staunton, Miscellaneous notices relating to China, and our commercial intercourse with that country, including a few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language, John Murray, London, 1822.1859 年,威妥瑪(Thomas F. Wade, 1818-1895)在其編纂的漢語教材《尋津錄》中,翻譯了《圣諭廣訓衍》的第一條?!?〕See Thomas Francis Wade, The Hsin Ching Lu, or Book of experiments: being the first of a series of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y of Chinese, HongKong, 1859.鮑康寧(Frederick W. Baller, 1852-1922)則以《圣諭廣訓直解》的白話部分作為底本,將十六條悉數(shù)英譯,于1892 年在上海出版。〔7〕See F. W. Baller, The Sacred Edict; with a translation of the colloquial rendering, notes and vocabulary,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Shanghai, 1892.衛(wèi)三畏(Samuel W. Williams, 1812-1884)、德庇時(Sir John F. Davis, 1795-1890)等人在著作中,亦對《圣諭廣訓》有過介紹或征引?!?〕See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Harper & Brothers, New York, 1864; S. Wells Williams, The Middle Kingdom: a survey of the geography, government, education, social life, arts, religion, etc. of the Chinese Empire and its inhabitants, with a new map of the Empire, Wiley, New York, 1871.
除此之外,尚有著名傳教士、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在1877 年5 月至11 月間,以“帝國的儒學:康熙十六條圣諭”(Imperial Confucianism, or the Sixteen Maxims of the Kang-hsi period)為題在牛津大學的演講,其內(nèi)容即是對《圣諭廣訓》的譯介?!?〕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877);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4) The China Review (1878);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1878);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1878). 理雅各的講解除以《圣諭廣訓》為底本外,主要征引了王又樸的《圣諭廣訓衍》,并參酌康熙年間安徽繁昌縣知縣梁延年所著《圣諭像解》中列舉的一些事例。他在釋文時,也廣泛參考了米憐的全譯本、威妥瑪對圣諭第一條的翻譯,以及衛(wèi)三畏《中國總論》中的部分闡述。講述時依照次序?qū)κ鶙l圣諭逐一作了解讀。
在上述《圣諭廣訓》的英文譯本中,多數(shù)譯者僅在篇幅有限的前言和注釋中,有少量個人觀點的闡發(fā)。而相較于《圣諭廣訓》的純翻譯作品,理雅各在牛津大學的演講,則對中國在“道德、社會、政治”方面進行了更為系統(tǒng)的闡述。〔10〕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1 (1877).
更重要的是,理雅各極為特殊的身份,使其觀點更富研究價值。作為19 世紀來華傳教士、漢學家中“對中國典籍最熟悉的人”,〔11〕張西平:《對西方人早期漢語學習史的研究》,載閻純德主編:《漢學研究》(第7 集),中華書局2002 年版,第403 頁。理雅各對中國經(jīng)典的系統(tǒng)英譯,直到今天仍為專業(yè)漢學家們所廣泛征引。如果將西方漢學大致分成“游記漢學時期”“傳教士漢學時期”和“專業(yè)漢學時期”,〔12〕張西平:《傳教士漢學研究》,大象出版社2005 年版,“前言”。那么,理雅各活躍的時代,大約處在由傳教士漢學向?qū)I(yè)漢學的轉(zhuǎn)型時期。他雖屬傳教士漢學家,但從其研究來看,其研習中國經(jīng)典著作用功之深,論說中擷取章句之熟練,相比專業(yè)漢學家亦不遑多讓。理雅各在《圣諭廣訓》的演講中,多處引用《論語》《詩經(jīng)》《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文獻,便顯示了他對中國典籍的高度熟稔。
但理雅各對《圣諭廣訓》的闡釋并未停留于語言文字的層面,他亦不似其他譯者那樣,囿于宗教視角下對中國的批判,而是將該文獻視為解讀整個中國政治和社會生活的重要文本。他宣稱,“圣諭廣訓除了作為一種行為準則外,我們也能在其短小的篇幅中,找到中國皇帝宣稱的治國之道?!薄?3〕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49 (1877).更為難得的是,他結(jié)合若干親身經(jīng)歷和觀感,對清代中國的法律發(fā)表了不少耐人尋味的評議。他深知,若想了解一國的政治狀況,莫如從法律入手。在“講法律以儆愚頑”一條的開篇,他便引用吉本(Edward Gibbon, 1737-1794)的話“一個國家的歷史,以法律這個部分最具教育的功能”來說明法律的重要性?!?4〕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299 (1878).
當代學界對于西人譯介圣諭的關(guān)注,多集中于歷史學領(lǐng)域。如周振鶴《圣諭、〈圣諭廣訓〉及其相關(guān)的文化現(xiàn)象》,及王爾敏《清廷〈圣諭廣訓〉之頒行及民間之宣講拾遺》,最早關(guān)注到西人對“圣諭十六條”的譯介和效仿,其學術(shù)意義毋庸置疑。近年來問世的論文,如《“萬歲爺意思說”——試論十九世紀來華新教傳教士對〈圣諭廣訓〉的出版和認識》〔15〕參見廖振旺:《“萬歲爺意思說”——試論十九世紀來華新教傳教士對〈圣諭廣訓〉的出版與認識》,載《漢學研究》2008 年第3 期?!丁词ブI廣訓〉和儒耶真理話語的碰撞》〔16〕參見姚達兌:《〈圣諭廣訓〉和儒耶真理話語的碰撞》,載《世界宗教研究》2014 年第5 期?!段鞣絺鹘淌垦壑械摹词ブI廣訓〉》〔17〕參見劉姍姍:《西方傳教士眼中的〈圣諭廣訓〉》,載《歷史檔案》2015 年第2 期。等,皆各有創(chuàng)見。而反觀法律史學界,將《圣諭廣訓》作為涉及法律知識的書籍或宣教材料引用者有一些,〔18〕比如,參見徐忠明:《明清國家的法律宣傳:路徑與意圖》,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0 年第1 期;張仁善:《傳統(tǒng)“息訟”宣教的現(xiàn)代性啟迪》,載《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15 年第5 期。但就此做專門研究的成果卻是闕如。尤其是以往研究在考察19 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法律時,多大量援引西人游記、報告和論文,而對《圣諭廣訓》這類文獻的譯介和評述的價值,則被大大低估了。
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理雅各《圣諭廣訓》譯介的利用,亦僅停留在征引和簡單分析的層面上。比如,姚達兌、廖振旺等學人在分析《圣諭廣訓》時,曾對該文獻略作引述;段懷清曾有專文對該文獻進行初步的解讀,但釋文部分相對簡略,且敘述中尚有不甚準確之處。〔19〕如作者稱“威妥瑪在《尋津錄》第二部分中將康熙十六條原文、雍正演繹本和王又樸的詮釋本匯總一處翻譯,并配有許多觀察報告和解釋”,“理雅各的譯本可以說是第三個完整的英文譯本”。但事實上,威妥瑪只將圣諭的第一條“匯總一處翻譯”,對“康熙十六條”只有簡述,并無翻譯。理雅各的原文中也明確指出了威妥瑪翻譯的是“the first maxim”,并非完整的英文譯本。再如,段文稱小斯當東“曾經(jīng)將‘大清律’翻譯發(fā)表在《愛丁堡評論》上,并附有一些補充注釋”,實則不然?!稅鄱”ぴu論》刊登的并非譯文,而是針對《大清律例》譯本的一則書評,該文系匿名發(fā)表,據(jù)學者考證,為杰弗里(Francis Jeffrey, 1773-1850)所作,卻被作者張冠李戴給小斯當東了。參見段懷清:《理雅各與滿清皇家儒學——理雅各對〈圣諭廣訓〉的解讀》,載《九州學林》;后該文收入《〈中國評論〉與晚清中英文學交流》一書(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27-148 頁)。理雅各原文見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49 (1877).上述論文無一例外地未對理雅各評述中國法律政治的內(nèi)容給予足夠的關(guān)注,且忽略了大量的細節(jié)。因此,本文將基于該文獻的研讀,分析理雅各是怎樣借《圣諭廣訓》來闡釋清代中國的法律;作為同時期的新教傳教士中最諳熟中國典籍者,他究竟又是如何評價中國的法律;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以理雅各為代表的來華西人的中國法律觀較以往有何異同。
考察一國的法律,往往要從研究制定法開始。在介紹清代中國的成文法時,理雅各指出,中國不但有自己的民刑法典,且其風格鮮明,與其他東方國家的法律匯編形成顯著的對比?!?0〕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7 (1877).在中國早期的歷史文獻中,就可以找到統(tǒng)治者從事立法活動、使民眾通曉法律的記載;〔21〕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299 (1878).自公元前3 世紀,中國由封建國家成為專制國家后,每一個帝業(yè)穩(wěn)固的朝代,都會在前朝律典的基礎(chǔ)上進行必要的損益,從而刊布自己的律法。
理雅各所親歷的清代,于公元1644 年建立了全國性的政權(quán),順治帝“在其統(tǒng)治的第三年,頒布了第一部法典”。在這部法典的前言中提到,“皇帝即位后不久,便組織了一大批懂法律的官員,命令他們對明朝刑法典進行修訂,在新法典中吸納類似的部分,力求全面和公平。當制定好的法律最終呈遞給皇帝后,皇帝親自再三詳覽了這部法典,將其交給若干大臣修訂”。官方每五年都會發(fā)布一個新修版本,當理雅各撰寫這篇講稿時,這部《大清律例》距它第一次刊布,已歷經(jīng)230 年。
在論及《大清律例》的特點時,理雅各引用了廣為法律史研究者們所征引的著名書評。這篇文章是為小斯當東的英譯《大清律例》而作,刊載于1810 年第三季度的《愛丁堡評論》:
到目前為止,這部法典的最偉大之處是其高度的條理性、清晰性和邏輯一貫性——行文簡潔,像商業(yè)用語,各種條款直截了當,語言通俗易懂而有分寸,大多數(shù)其他亞洲國家法典的冗長——迷信的譫語,前后不一,大量荒謬的推論,喋喋不休的玄詞迷句絕不存在于中國法典——甚至沒有其他專制國家的阿諛奉承、夸大其辭、堆砌華麗的辭藻和令人厭惡的自吹自擂——有的只是一系列平直、簡明而又概念明確的法律條文,頗為實用,又不乏歐洲優(yōu)秀法律的味道,即便不是總能合乎我們在這個國家利益擴展的要求,整個來講,也比大多數(shù)國家的法律更能令我們滿意。從《阿維斯陀注釋》或《往事書》的狂怒到中國法典的理性化和商業(yè)化,我們似乎從黑暗走向光明——從昏聵胡言變?yōu)槔斫馍系倪M步:盡管這些法律冗長繁瑣之處頗多,我們還沒看到過任何一部歐洲法典的內(nèi)容那么豐富,邏輯性那么強、那么簡潔明快,不死守教條,沒有想當然的推論?!?2〕譯文參考了[英] 約·羅伯茨(J. A. G. Roberts)編著:《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蔣重躍、劉林海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3、24 頁;李秀清:《中法西繹:〈中國叢報〉與十九世紀西方人的中國法律觀》,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 年版,第136、137 頁。
小斯當東的《大清律例》譯本,曾一度在西方世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并以它的平直簡明、概念明確、邏輯性強、內(nèi)容豐富等特點收獲了不少嘉許。書評的作者毫不吝惜地對《大清律例》表達了贊譽,對于這些正面評價,理雅各均表示肯定。書評作者亦指出該法的巨大缺陷,如對反對政府的犯罪處罰比較殘酷(cruelty)、不加區(qū)別且頻繁地使用肉刑(corporeal punishment)、審問時對兩造經(jīng)常采用刑訊(torture),等等?!?3〕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1 (1878).理雅各也承認《大清律例》確有這些不足。
理雅各對這部法律的批評主要集中于,該法典過分強調(diào)儒家道德準則,尤其是“孝悌”觀念,導致法律缺乏公正性。在闡釋圣諭之初,理雅各便敏銳地指出,“孝悌”是儒家思想體系中的“誡之首而大者”,〔24〕語出馬太福音(22:38)。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4) The China Review 223, 223 (1878).乃一切社會關(guān)系之“本”。“孝悌”實則關(guān)乎“忠君”。清代中國的構(gòu)建,從個人到家庭,進而到宗族、社會,最終及于國家;皇帝采用家長式的治國方略,扮演著“民之父母”(the parent of his people)的角色?!?5〕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47 (1877).雍正曾在《廣訓》中這樣解釋“家國同構(gòu)”的邏輯:“能為孝子,然后能為悌弟。能為孝子、悌弟,然后在山野為徇良之民,在行間為忠勇之士”;所謂“居處不莊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蒞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戰(zhàn)陣無勇非孝”?!?6〕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3-154 (1877). 語出《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回譯根據(jù)《廣訓》“敦孝悌以重人倫”條。孝悌觀念既然至關(guān)重要,其在法律理念和立法中自然也有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一些熟悉中國的西方人都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如英國外交官、漢學家德庇時在《中國人:中華帝國及其居民概論》(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一書中即指出,中國的政治制度是建立在“家長制”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在中國人的禮儀和刑法典中,常常將奉養(yǎng)父母和侍候君主相提并論,冒犯父母與冒犯皇帝會受到相似的懲罰。〔27〕See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1, Charles Knight, London, pp.201-203.
理雅各認為,在《大清律例》中,“孝道”被抬高到夸張的地位。“孝悌”觀念在法律中的極端運用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對于尊卑長幼次序不同者“同罪異罰”;二是“血親復仇” (blood-revenge)在法律中普遍得到認可。
有關(guān)“同罪異罰”的問題,理雅各指出,清代的法律賦予了家長和主人對卑幼的支配權(quán),卑幼必須唯尊長之命是從。當父母殺害子女、祖父母殺害孫子女,或是主人殺害奴婢時,加害者僅僅被科以“杖六十,徒一年”的刑罰;〔28〕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1 (1878)?!洞笄迓衫芬?guī)定,如奴婢無罪而(家長)毆殺或故殺者,“杖六十,徒一年”;子、孫無違犯教令之罪,而祖父母、父母故殺者,“杖六十,徒一年”。參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457、463 頁。而眾所周知,卑幼殺害尊長,卻要被處以極刑。這些規(guī)定都嚴重損害了法典的公正性。
在談及“血親復仇”時,理雅各認為,雖然圣諭倡導人們息事寧人、“無訟是求”,但血親復仇卻不在此限。比如,王又樸在圣諭詮釋著作《廣訓衍》中便明言:“世上只有父母、兄弟之仇是要報的,其余斗毆口角不過為一時之氣”;“我見世上人偏是父母、兄弟的大仇倒還有不報的,多是為財利、口角上倒不顧性命的去爭”。對居父母、兄弟之仇者的復仇行為,明確表示了認可。
早在翻譯《中國經(jīng)典》時,理雅各便意識到這個問題,并引用《禮記》中的記載來說明中國人的“同態(tài)復仇”(lex talionis)現(xiàn)象——所謂父母之仇“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父之仇弗與共戴天”。〔29〕《禮記·檀弓上》《禮記·曲禮上》。See 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Vol.1, SMC Publishing Inc., Taipei, 1991, pp. 110-111.“同態(tài)復仇”的原則就體現(xiàn)在這些文字當中。理雅各發(fā)現(xiàn),雖然孔子的經(jīng)典中也有過“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也;以怨報德,則刑戮之民也”〔30〕《禮記·表記》。這種看似主張寬宏大量的言論,但是,所謂“以德報怨”(recompensing injury with kindness),僅是就小怨而言;嚴重的罪過,譬如“君父之仇”,這個原則便不再適用,而代之以“以眼還眼”式的報復。對血親復仇的默許,在法律中亦有明文。如《大清律例》“父祖被毆”條載:“若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即時殺死者,勿論?!薄?1〕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468 頁。
理雅各將血親復仇視為一種“野蠻的公正原則”(principle of wild justice),抱怨中國的法律從來沒能將其完全納入控制?!?2〕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72 (1878).他曾引用德庇時著作中的觀點,稱其為“令人反感的儒家原則之一”——該原則的效力,“直到今天仍然顯著”;復仇之于中國人,“乃是一種良善”。理雅各認為,中國人雖然性格懦弱,常常心甘情愿服從政府的管理,希望過和平的生活,但他們卻不愿將“討罰流人血之罪”〔33〕語出《舊約·詩篇》。的權(quán)力托付給政府。尤其當公權(quán)力疲軟之時,個人和宗族便將法律握在自己手中,于是“整個國家都處在世仇和沖突之中”?!?4〕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Vol.1, SMC Publishing Inc., Taipei, 1991, p.111.
總而言之,理雅各對于《大清律例》既有肯定又有批評。他贊同這一時期的西方人對該法的正面評價,但對《大清律例》的弊病,亦秉筆直言。正如他所說,“正是所有這些優(yōu)點和缺點,構(gòu)成了這部法律”?!?5〕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1 (1878).
如果說清代的立法尚屬差強人意,那么在理雅各眼中,清代的法律實踐則顯得不盡如人意。其中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立法者的一些良好理念和制度,或是在實定法中公然遭到悖逆,或是成為具文,在司法中并沒有得到踐行。
理雅各選取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事例是,中國的法律文獻中很早就出現(xiàn)了“慎刑”的理念,但實踐卻常常與這一理念相背離。在講稿中,理雅各首先如數(shù)家珍地擷取了《尚書》中對統(tǒng)治者從事法律活動的記載——“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zāi)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6〕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299-300 (1878). 回譯依據(jù)《尚書·堯典》。這是中國古代典籍中有關(guān)法律的重要述錄。這段文獻表明,中國很早便產(chǎn)生“恤刑”的觀念,量刑時也開始考慮故意、過失等主觀因素。緊接著,他又摘錄了《尚書》中另一則相關(guān)文獻,內(nèi)容有關(guān)舜與司法官皋陶的對話。舜稱贊皋陶,因其在工作中表現(xiàn)出的才智和能力,使得臣民不再違犯法律。對此,皋陶作出了經(jīng)典的回答:“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茲用不犯于有司?!薄?7〕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0 (1878). 回譯依據(jù)《尚書·大禹謨》。用今天的話來說,犯罪者應(yīng)當受罰,但他的罪行不應(yīng)禍及子孫和他周圍的人們。量刑時,應(yīng)考慮到所有減輕處罰的情節(jié),指控時要采取無罪推定的原則,寧可放縱有罪的人,不可錯罰無辜的人??偠灾民鎽懼纴斫y(tǒng)御刑罰。
理雅各認為,所有好的刑事立法,都應(yīng)遵循上述“慎刑”的原則,因為這一原則無疑將有助于制定完備的法律。但對于《尚書》中的記載,理雅各卻有些將信將疑,他感到這有點“好得令人難以置信”(too good to be true)。在理雅各看來,中國的立法者有這樣的理想,誠然是好的,而且觀諸中國歷代法典,這一理念對他們的立法活動確有影響,可是,“這個理想?yún)s始終沒有完全實現(xiàn)”。
為此,理雅各舉例證明,上述“罪人不孥”的記載僅僅停留在文字上,實踐中的做法則多少有些事與愿違。他指出,根據(jù)清代法律的規(guī)定,“當一個人犯罪時,他的家人、或者是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便將受到連累,有時甚至牽涉到更廣的范圍。”〔38〕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1 (1878).
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集體性懲罰,在中國的法律中不勝枚舉,亦飽受西方作者的詬病。如德庇時也曾觀察到,在中國,無論是叛國罪(treason)的主犯還是從犯,一律要被處以極重的刑罰,他們無辜的親屬也不能幸免于難?!?9〕See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1, Charles Knight, London, p. 243.
除血緣關(guān)系之外,古代中國的連帶責任,還表現(xiàn)在以地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公共權(quán)力組織方式上。在分析以地緣為紐帶的集體性懲罰時,理雅各選取了清初的“逃人法”為例。在“誡匿逃以免誅連”一條中,理雅各首先回顧了“逃人法”制定的背景。清朝建立政權(quán)后,八旗兵被派往各省,在重要城市駐防。清朝皇帝認為“八旗甲兵,國家根本”,加之政權(quán)建立初期,立國未穩(wěn),四海未定,漢人不滿外族的統(tǒng)治,逃人乃是清廷非常在意的問題。為防止逃匿,順治帝于1648 年(順治五年)頒布法令,懲治八旗戶下逃人,對“窩主”的刑罰尤重:“窩逃者問擬大辟,并籍其家,鄰佑十家等皆徙邊遠?!薄?0〕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64 (1878). 回譯依據(jù)《廣訓》誡匿逃以免誅連條。到康熙十五年,雖將此重典略作寬緩,改為“窩逃之正犯流徙尚陽堡,兩鄰十家長罪止杖徒”,但鄰佑仍難免受累之虞。
明恩溥(Arthur H. Smith, 1845-1932)在其《中國人的氣質(zhì)》一書中就曾經(jīng)論及這一現(xiàn)象:“于支那住于近鄰者,以住于近鄰故,而遂有互為擔負之責任,不論其事之有無關(guān)于鄰人也……西洋人……近鄰之人,雖所住者為何人,均不留意于其心。其中至都會之住民,更有遷家至一年,尚不知鄰家人之姓名者甚多。然于支那,則不然。若近鄰之有犯罪者,己亦與之連罪,恰如英法,知有企為叛逆,而不告官府者然。至此時,茍曰:予不知其有犯罪之舉,而警吏則必不聽,而曰:汝在近鄰,安有不知之理?如此一言之下,即定以為有罪。”〔41〕[美]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zhì)》,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176、177 頁。理雅各認為,雖然處在清政府的立場上,為了防止輕縱犯罪,我們無法過分指責法律的嚴厲;然而,清政府頒布的這些法律卻違反了上文所提到的“在四千年前的文獻中”規(guī)定的良好原則。〔42〕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64 (1878).
在理雅各眼中,帝制中國的司法中存在的“名實難副”的現(xiàn)象還不止于此。從“息誣告以全善良”一條中,我們可以看出,統(tǒng)治者為禁止訴訟中的誣告惡習,采取了各種預(yù)防和勸誡措施;《大清律例》中亦規(guī)定了“凡誣告人笞罪者加所誣罪二等;流徒杖罪不論已決配、未決配,加所誣罪三等”之類的處罰?!?3〕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10 (1878). 參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481 頁。但是現(xiàn)實中,司法機構(gòu)顯然并不能有效控制誣告現(xiàn)象。理雅各斷言,“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虛假的指控和誣告在中國都很常見”。無論在香港海峽殖民地的法院,還是上海的會審公廨,有相當比例的案件都屬于這一類。其原因正在于,“相比起自由憲政的國家,專制政治下的國民更容易沾染這些惡習”;“專制國家的法院,更容易出現(xiàn)誣告的現(xiàn)象。”〔44〕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8 (1878).
此外,雖然清代中國在形式上有相對系統(tǒng)和明確的成文法典,但是在實踐中,法律的寬嚴程度卻常常隨著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而發(fā)生波動。當一個朝代步入君權(quán)穩(wěn)固的時期,法律的實施就會由嚴厲趨于寬緩,反之亦然。譬如康熙時期,清政權(quán)對于帝國的控制較為穩(wěn)固,統(tǒng)治者便適當放松了之前嚴苛的法律。法律實施的寬嚴也和統(tǒng)治者的性情有關(guān)。在理雅各眼中,康熙皇帝是一位寬仁的君主,在位期間曾數(shù)次實行大赦;〔45〕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64 (1878).而雍正皇帝“開明的程度和接受新知識的能力”,都“遠遜于其父”?!?6〕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48 (1877).雖然理雅各對這兩位中國皇帝評價的高低,可能與他們對待基督教的寬嚴程度不無關(guān)系,〔47〕康熙對待基督教相對寬容,雍正即位之后,則廢止了康熙于1692 年發(fā)布的允許基督教活動的法令,并將傳教士驅(qū)逐出各省。See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1, Charles Knight, London, 1836, p. 32.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愿惺艿?,帝制中國的法律實踐給理雅各留下了“言行不一”,且因“人”因“時”而異、不確定性較強的印象。
理雅各看到,清代的政府并不倡導人們投身訴訟。在“圣諭十六條”中,無論是“明禮讓”“和鄉(xiāng)黨”還是“息誣告”,無不昭示了這種傾向。訴訟被視為對和平秩序的違反,是一種不得已而為的事務(wù)。王又樸在《廣訓衍》中,就委婉表達了對訴訟者的規(guī)勸:“世上不拘什么事都做得,第一不好的是告狀,果然受了極大的冤枉……只得告在官府手里,求伸一伸理,所以有告、有訴,這個事原是沒奈何做的?!薄?8〕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9 (1878)?;刈g根據(jù)《廣訓衍》“息誣告以全善良”條。因此,不光要減少訴訟,還要格外預(yù)防訴訟的發(fā)生,所謂“息爭訟于未萌”“息訟貴絕其端”〔49〕原文為“men must guard against the small beginning from which disputes often take their rise”,回譯根據(jù)《廣訓》“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條。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在民眾守法的層面,一切都是圍繞著防止爭訟來進行的。
為減少訟爭,統(tǒng)治者首先采取了向百姓講讀法律的策略,所謂“講法律以儆愚頑”。據(jù)《說文解字》,“儆”者,戒也。理雅各譯為“警告、告誡”(warn)。從這個“儆”字便可清晰地窺見官方對法律效果的期待。法律的講讀古來有之,雖然去古已遠,無從稽考,但理雅各仍然在文獻中找到了相關(guān)的記載:
古時有位舜帝,制定了法律,并將其懸掛在人人可見的地方,使其在民間流傳。因此,我們才能夠獲知這些公元前12 世紀的周朝法律。在那之前,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于中國法律的詳細記錄,這些法律則提供給我們很多當時的信息。根據(jù)當時的記錄,司寇的職責是,在每年第一個月的某一天,〔50〕實為每月初一。他需將當天講解的概要下發(fā)給各地方,并將法律懸于各地都城的特定城門之上,其下附以對違法行為必要的描述。另一法令規(guī)定,帝國在所有行政區(qū)域內(nèi),都應(yīng)該在特定時間將百姓聚集起來,解釋法律給他們聽?!?1〕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0 (1878).
直到清代,宣講法律的活動仍然時有進行。雍正二年(1724 年)的上諭中就對地方官提出了將法律“遍加曉諭”的要求。雍正帝認為,百姓之所以違法,乃是因為“愚賤鄉(xiāng)民不知法律”之故,所以,欲使百姓守法,必先令其知法。所謂“民知法之不可犯、律之無可寬,畏懼猛醒”,遂能夠“遷善而遠過”?!?2〕《世宗圣訓》卷二四《慎刑》?!拔窇置托选保嘤袊樧璧囊馕?。
在統(tǒng)治者眼中,民眾本意皆是不愿涉訟的。因此,一旦發(fā)生訴訟,一定是受到了某些人的“挑起和操縱”。圣諭的闡釋者對這一類人非常忌憚,斥其為“光棍”(bare sticks)。理雅各解釋說,這個名稱在英文里約等于“騙子”(blacklegs)和“訟棍”(pettifoggers)。圣諭闡釋者眼中的訟師,皆是鼓唇弄舌的刁民,就像“禽舍中的狐貍、魚塘中的水獺”〔53〕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9 (1878).一樣貪婪狡詐。要達到減少訟爭的目的,對這些慣于挑唆是非者,自然要采取壓制的策略。
因此,在中國,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向?qū)σ栽V訟為生計的人抱有輕蔑敵視的態(tài)度。理雅各引述了《廣訓衍》中譴責詛咒訟師的文字:
……不務(wù)本分的人要學做光棍,相與衙門中幾個人學著做兩句半明半暗的狀子,學著說幾句瞞心昧己的話,要在鄉(xiāng)黨中出個頭,挑撥人家打官司,他在中間賺錢用、騙酒吃,動不動就說“人爭一口氣”,又說道“輸錢不輸氣”,這些愚人被他哄信了,引到深水里也不曉得后悔……這等人王法在所必誅,天理一定不容,惡滿禍盈,自然有那惡報的,你們只看一看,但凡地方上光棍,那一個有下梢呵?〔54〕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8 (1877).
一種是做光棍的,學寫幾句狀子,挑撥人家打官司,他若主文做干證,喪盡了良心,賺得錢來只圖眼前,到了惡滿的時節(jié),自己受罪、子孫折磨,這是為盜為娼的材料了?!?5〕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5 (1878). 回譯根據(jù)《廣訓衍》“務(wù)本業(yè)以定民志”條。
由此,理雅各在比較了中國和英國后,得到的結(jié)論是:中國沒有西方國家那樣的“出庭律師”和“訴狀律師”,也沒有其他法律從業(yè)人士,但地方官卻被要求知悉法律,而且法律還是鄉(xiāng)試的應(yīng)試科目之一。因此,在中國并不存在所謂“法律職業(yè)者”,只有為法律所禁止的訟師和兼理司法的行政官。對此,理雅各指出,中國的司法應(yīng)該有所變革。他認為,一個訓練有素的法律職業(yè)群體和辯護律師階層,將會在全國范圍內(nèi)促進和諧、防止爭訟,同時也可以增加道德和審慎思考的分量?!?6〕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8 (1877).如果中國的皇帝及其繼任者,能夠像“基督教文明國家”(christianly civilized countries)那樣“廢除刑訊,給法律職業(yè)者以顯赫地位”,〔57〕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10 (1878).并“建立起訓練有素的法律職業(yè)群體和辯護律師階層”,便可以在全國范圍內(nèi)“促進和諧、防止爭訟,使案件不致落入訟棍的把持中”,〔58〕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3) The China Review 147, 158 (1877).這樣一來,圣諭的理念才能夠發(fā)揚。
理雅各還提到了中國人的性格。在他看來,中國的多數(shù)民眾都向往和平,愿意為自己的夙愿勤勞耕耘,對清官能吏常懷感念。這種性格使中國人“特別服從權(quán)威”。〔59〕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71 (1878).這種民族性格加上法律儆戒,使中國人習慣于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法律。
有的西方人因此將中國人視為守法的民族。譬如明恩溥就認為中國人“尊敬法律”,并謂“支那人以天然與教育二者相合而成重國法之人民也”。〔60〕[美]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zhì)》,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184 頁。恰恰相反,理雅各并不認為中國人安分守己就是“守法”的表現(xiàn)。從理雅各描述中國人的字里行間,我們感受到,他眼中的中國人對法律的服從,似乎更像是對強權(quán)和懲罰的畏懼,而不是對規(guī)則和理念的認可和尊崇。理雅各由此作出了一個深刻精準的判斷:“如果說英國人是‘守法’的國民(law-abiding people),那么中國人便是‘畏法’的國民(lawfearing people)?!薄?1〕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6) The China Review 363, 371 (1878).這個觀點貫穿了理雅各對清代中國法律的認識,也是他對中國法律的一個總結(jié)。
有趣的是,為了更好地闡釋這一觀點,理雅各分享了一個觀察——他懷疑清政府通過出版發(fā)行刑罰主題的圖畫來宣傳法律,以達到使人民守法的目的。
在理雅各身處的時代,有一種描繪中國刑罰場景的“通草畫”(rice paper)在西方廣為流傳,其中有不少是令人驚怖的酷刑。理雅各猜測,之所以中國人創(chuàng)作和廣泛發(fā)行這種類型的作品,是官方希望憑借這種帶有恫嚇性質(zhì)的宣傳,儆戒民眾不要觸犯法律。理雅各把這些與鮮花、水果、蝴蝶、農(nóng)桑場景的畫書一起出售的刑罰主題畫片,比喻成“杜莎夫人蠟像館的恐怖屋”(the Chamber of Horrors in Madame Tussaud’s Exhibition of Wax-work)。他認為,西方旅行者們之所以會把它帶回家,因為它“怪誕、鮮艷奪目又駭人聽聞”,但是很少有人想過,這些畫片被創(chuàng)作,并被鼓勵流通,很可能正是因為官方希望借助于它的傳播,來達到“儆愚頑”的目的?!?2〕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2 (1878).
但是,近年來的研究顯示,這種繪在通草紙上的圖畫,實際上是一種“外銷畫”,其性質(zhì)或許更接近今天的“旅游紀念品”。其中殘酷的行刑場景,也有不少是畫師為迎合西人視覺趣味而刻意夸張者。這種作品的受眾,顯然并非中國平民,而是外國顧客?!?3〕詳細的論證參見張世明:《拆穿西洋鏡:外國人對于清代法律形象的建構(gòu)》,載楊念群主編:《新史學》(第5 卷),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46-101 頁。
而同樣是在討論刑罰主題的畫片時,德庇時則展現(xiàn)出其作為外交官,相對較于書齋學者的專業(yè)性。他說:“當時在廣州可以買到一種粗制濫造的畫,內(nèi)容是佛教地獄中對下地獄者的懲罰。人們把它跟真實的刑罰相混淆,荒謬地稱圖畫中的內(nèi)容為‘中國的刑罰’。事實上,在《大清律例》的第一部分,對所有的刑罰都有嚴謹?shù)尼屃x。即使是刑訊逼供,也受到嚴格的限制。雖然根據(jù)歷史記載,在有實定法以前,確實曾有暴君發(fā)明法外酷刑,但這幾乎是所有國家所共有的現(xiàn)象?!薄?4〕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1, Charles Knight, London, p. 238.顯然,對于刑罰主題外銷畫這種事物,德庇時的認識要更加接近真實。
此類問題還包括理雅各論述中一些細小的概念性失誤。如他算錯了“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中“鄉(xiāng)”和“黨”的規(guī)模,〔65〕古時“五族為黨,五州為鄉(xiāng)”。其中,100 家人家為一族,500 家為一黨,2500 家為一州,12500 家為一鄉(xiāng)。理雅各錯誤理解了“鄉(xiāng)”和“黨”的規(guī)模,認為“其中一個(鄉(xiāng))包含2500 個家庭,另一個(黨)僅有其五分之一”。還將唐高宗說成是“唐朝的第一個皇帝”?!?6〕理雅各引用梁延年《圣諭像解》中張公藝“重一忍字”故事,其中提到“麟德中,高宗封泰山,幸其宅”,文中理雅各用“唐代的第一個皇帝”指代高宗。如果說這些錯誤更像是理雅各倉促行文中的不察,那么他對刑罰主題通草畫發(fā)行和流通渠道的猜測,則暴露了對這一領(lǐng)域的陌生。
這個事例一方面表明,即使是理雅各這樣熟讀中國典籍、亦在中國長期生活的西方學者,在論及中國的實際情況時,固然有深入和精辟的一面,但也不乏揣想與隔膜,甚至不乏誤讀;另外一方面,我們也不難從中看出理雅各對中國法律“以暴制暴”的整體印象。
基于理雅各從立法、司法、守法角度對中國法律略顯瑣碎的介紹和分析,大致可以勾勒出一個晚清來華傳教士、漢學家的中國法律觀。簡單歸納起來就是,中國的法律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但總的來說,與“基督教文明國家”仍存在一定的差距。
由理雅各既往的著作可知,他對中國并無成見,這與早期來華傳教士不同。他時常不遺余力地維護中國,〔67〕此處僅舉兩例。一是理雅各提到中國人的“勤勉和節(jié)儉舉世聞名,正是這個特質(zhì),使得加利福尼亞的中國移民遭到其他族群的嫉視,也使他們常常遭受不當?shù)臍еr和暴力侵犯”。See 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4) The China Review 223, 228 (1878). 二是駁斥“一些看問題比較膚淺的人,把中國視作一個形式主義和儀式主義的國度,有許多偽君子,外強中干,荒謬虛榮”。理雅各認為,注重禮節(jié)和規(guī)矩,乃是中國人的一種“饋贈”。James Legge, “Imperial Confucianism” 6 (5) The China Review 299, 303 (1878).甚至一度因為對儒學的評價過高,而受到眾多傳教士的攻訐。〔68〕See 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 May 10-24, 1877,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Shanghai, 1878.但是,在前文中,他卻數(shù)次提到中國應(yīng)該“改革”,并明確表示中國應(yīng)以“基督教文明國家”為效仿對象。在理雅各所著教材《智環(huán)啟蒙塾課初步》中,他曾以英國為例,描繪了一幅“基督教文明國家”的法律圖景:其“政令法度,乃由國會二院所創(chuàng)定”“酌定律例,必經(jīng)國君批準,然后頒行”;司法制度方面,則有“陪審聽訟”等“良法”(excellent institution),以保證審司判案的公正性?!?9〕See James Legge, Graduated Reading; Comprising a Circle of Knowledge [Zhihuan qimeng shuke chubu],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s Press, Hongkong, 1856, pp.37a-37b.相較于專制的中國,其優(yōu)越性自不待言。我們當然不能否認彼時在制度和國力上,中英兩國間存在差距。然而,理雅各的傳教士身份和宣教的訴求,還是使其對異教國家的觀察不可避免地帶有了“文明優(yōu)越”的濾鏡。另外一方面,理雅各在闡述以“基督教文明國家”為師時,或許也選擇性地忽略了母國法律的缺陷——英國法一度以血腥著稱,其苛酷程度,即便與傳教士眼中的中國法相比,也不遑多讓,這種局面直到19 世紀30 年代才得到顯著改善?!?0〕如英國法一度被稱為“血腥法典”(bloody code),該法典曾長期規(guī)定,對那些偷盜1 至2 只綿羊或羊羔,或者偷竊超過12便士以上財務(wù)之人,處以不可減刑的死刑。參見陳利:《現(xiàn)代國際法被質(zhì)疑的兩大起源神話:普遍主義和平等主權(quán)在中西關(guān)系史上的演變》,載陳煜編譯:《傳統(tǒng)中國的法律邏輯和司法推理——海外學者中國法論著選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308、309 頁。但由于當時的西方傳教士和學者,或多或少地存在預(yù)設(shè)立場,所以即便諳熟中國文化、秉持科學方法,事實上,也無法得到全然客觀的結(jié)論。雖然以理雅各為代表的、19 世紀中葉以后來華的西方人,開始尊重和肯定中國的優(yōu)長,但是,他們幾乎都以西方為更高級文明,并主張中國向西方學習。即便這一時期西方對中國法律的態(tài)度發(fā)生有限的轉(zhuǎn)向,但“西方中心主義”“文明優(yōu)越論”并無實質(zhì)性的改變。
理雅各對《圣諭廣訓》的解說,既相對客觀地描摹了清代中國法律的樣貌,也暴露了評價標準自身的缺陷;既體現(xiàn)了19 世紀中后期來華傳教士中國法律觀之“變”,也延續(xù)了前一時期傳教士對華態(tài)度之“?!?。這里的“變”一則表現(xiàn)為評述中國時的立場更趨于理性、客觀,另一則表現(xiàn)在研究方法上更加重視中國文獻典籍。但這種“?!眲t反映出在華傳教士評價中西方文化時一以貫之的雙重標準。
因此,即便這一時期西方對中國法律的態(tài)度發(fā)生有限的轉(zhuǎn)向,但“西方中心主義”并無實質(zhì)性的改變。隨著18 世紀“強大而文明的帝國”的祛魅,西方人看待中國的態(tài)度便悄然發(fā)生轉(zhuǎn)向。此后,在西方對中國的評價中,這種“文明優(yōu)越”與“有限肯定”的態(tài)度一直暗中消長。然而,直至今日,我們似乎仍未徹底擺脫“西方中心論”的語境,而西方對于中國的誤讀,亦具有其延續(xù)性。這一現(xiàn)象同樣值得我們今天的學者引為鑒戒。文化多元視角下對中國法律傳統(tǒng)的重新認知是西方與中國學者應(yīng)當逐漸秉持的共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