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惠珍
摘要:橫光利一的短篇小說《馬克思的審判》及其未發(fā)表的底稿《殺人者》,鮮有學者關注。對該底稿和正稿進行深入的對比閱讀之后發(fā)現(xiàn),橫光利一有意將《殺人者》中的某一個人性質(zhì)的殺人事件上升至社會政治層面,使之在《馬克思的審判》中成為階級斗爭的案件。這一改稿的過程,充分體現(xiàn)早在他的新感覺小說初登文壇之前,他對馬克思社會主義理論心懷恐懼、并發(fā)起挑戰(zhàn)的政治取向已初現(xiàn)端倪,從而引導他走完悲劇的人生。
關鍵詞:橫光利一;《馬克思的審判》;《殺人者》;馬克思主義;政治取向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0)06-0138-08
橫光利一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一位罕見的、集毀譽褒貶于一身的作家。20世紀30年代,他曾被譽為日本的“文學之神”,由此稱謂讀者不難想象他的文學成就。橫光文學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1924年10月《文藝時代》創(chuàng)刊后的新感覺文學時期、1930年9月發(fā)表的《機械》為代表的新心理主義時期、1937年4月《旅愁》連載開始的日本民族主義時期。這三個時期乃目前國內(nèi)外橫光文學研究之重心所在。橫光利一在以新感覺派創(chuàng)作手法馳騁日本文壇之前,便已是聲名大噪。1923年橫光利一在菊池寬的舉薦下,成為《文藝春秋》同人志的一員,同年5月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了《蒼蠅》,又在《新小說》上發(fā)表了《太陽》。這兩部作品堪稱他的出道成名作,自然也是備受橫光文學研究者們關注的兩部作品。然而,同年8月發(fā)表于《新潮》雜志的《馬克思的審判》卻沒能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至今為止對《馬克思的審判》進行專門研究的論文堪稱鳳毛麟角,石橋紀俊對《馬克思的審判》中的審訊言語策略做過專門論述;官口典之主要從構圖的象征性人手,詳細論述了《馬克思的審判》對志賀直哉《范某的罪行》的接受與創(chuàng)新,但該文重文本之異,輕異之所由。而對橫光利一的底稿《殺人者》到正稿《馬克思的審判》的改稿心路歷程的變化,則未見專門論述。國內(nèi)的橫光利一研究更是如此,葉渭渠先生主編的《橫光利一文集》(共四冊)也未將《馬克思的審判》納入其中。關于橫光利一的反馬克思主義文學,十重田裕一認為,1926-1931年是橫光利一與馬克思主義格斗抗衡的五年,同時他也提到在那五年之前,橫光利一并非沒有意識到馬克思主義的存在,簡單提及了《馬克思的審判》,遺憾沒有深入論述。筆者認為,《馬克思的審判》及其底稿《殺人者》乃研究橫光利一政治文學生涯的重要文本,不容忽視。本文作為十重田教授研究的一個重要補充,將首先從底稿《殺人者》對志賀直哉《范某的罪行》的模仿與創(chuàng)新人手,分析支撐其創(chuàng)新的外界因素;然后查找并分析底稿《殺人者》與改稿后正式發(fā)表的《馬克思的審判》的異同,從而指出橫光利一恐懼、挑戰(zhàn)馬克思主義階級觀的政治取向早在1923年8月《馬克思的審判》發(fā)表之前的改稿過程中已現(xiàn)端倪,并逐步指引他走完悲劇人生。
一 《范某的罪行》到《殺人者》
《馬克思的審判》的底稿題為《殺人者》,沒有正式發(fā)表。其手稿收藏于日本神奈川近代文學館,1999年連同其他未發(fā)表的手稿一同被收錄到《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的《補卷》中?!稓⑷苏摺返氖指迨怯?8張“東京文房堂制”的四百字稿紙寫成,其中有多處修改和涂改,執(zhí)筆時間不詳。但在《補卷》的《解題·編輯筆記》中,保昌正夫、十重田裕一則推測執(zhí)筆時間為1922年之前。關于《殺人者》的創(chuàng)作因素,主要可以做以下兩點分析。
(一)創(chuàng)作模式——志賀直哉的影響
《殺人者》主要內(nèi)容如下:在市街紅燈區(qū)的入口處,有個鐵道口。一日深夜,從紅燈區(qū)走來一個醉漢要過鐵道口,鐵道口看守大納言卻在貨物列車到來之前拉上鎖鏈,強行禁止醉漢通過,兩人爭執(zhí)不下,醉漢被疾馳過來的火車軋死。審判官圍繞看守是故意還是過失殺人這一問題,展開審訊。大納言是個單身漢,先后有過三個太太,但都死于同一疾病,之后沒有再娶。醉漢是個有家室妻兒之人,然而成天出入花街。審判官一開始便主觀認定看守是出于對醉漢的性嫉妒而故意殺人,庭審中也始終按這一思路來展開,但看守最終也沒有招供。無奈之余,審判官宣布改日再審。第二天清晨,大納言死亡。審判官在念叨著“我是正確的”的同時,內(nèi)心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向他襲來——“是我殺了他”。橫光利一在習作期私淑志賀直哉的痕跡明顯,他曾在1920年5月25日寫給佐藤一英的書簡中坦言:“我受志賀先生的影響太大了。以致今日無論寫什么,都像一塊品相不佳的饅頭?!薄稓⑷苏摺芬膊焕?。下面來看看《殺人者》的模板——當時在日本文壇被譽為“小說之神”的志賀直哉創(chuàng)作的《范某的罪行》。
《范某的罪行》講述的是街頭賣藝的魔術師范某,在一次表演中偶然間用飛刀切斷了妻子的頸動脈導致妻子當場死亡。范某的妻子,結婚八個月便生下孩子,且出生三天后就因喂奶時乳房壓著而窒息夭折。他向?qū)徟泄偬拱壮姓J自己懷疑孩子是妻子與其堂兄弟所生,且是妻子殺害了孩子,因而厭惡妻子,但究竟自己是故意還是過失殺人,他自己并不知道。在審訊開始前,審判官對于范某是否有罪,沒有任何先入觀,大腦猶如一張白紙。整個審訊過程中,審判官起到的只是詢問的作用而已,重心在范某的自白,范某坦承自己也不知是故意還是過失殺人。整個事件除了范某的陳述外,沒有其他證據(jù),審判官沒有將范某定罪的理由,最后宣告無罪。仔細思考的話,會發(fā)現(xiàn)該小說中包含的是兩起殺人事件,即范妻殺嬰兒、范某殺范妻,而且都無法辨明故意殺人還是過失殺人。如同審判官的客觀審問,志賀直哉也只是單純地站在第三者的視角敘述該事件而已。
《殺人者》在小說模式上與《范某的罪行》有著驚人的相似,但綜上對比,顯然橫光利一將小說的重心從被告的自白轉(zhuǎn)移到了審判官的審問,將《范某的罪行》中公正的、沒有主觀成見的審問轉(zhuǎn)變成審判官以故意殺人為先見的誘導式審問,同時增加了審訊后審判官對自我內(nèi)心的審問。審判官始終懷疑大納言是因為自己的不幸婚姻而嫉妒有妻兒又能出入花街的醉漢,從而產(chǎn)生殺人之心。為了讓大納言招認故意殺人罪行,他一步步設套,然而審訊未果。出人意料的是,作者卻布下了被告次日清晨死亡的結局。橫光利一的《殺人者》中同樣保留著兩個無法判斷是否故意殺人的故事情節(jié),即大納言殺醉漢、審判官殺大納言,但他讓審訊復雜化,心理化,主觀化。閱讀過程中,無形地感覺到審判官是作者的代言人。
(二)表現(xiàn)手法——斯特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
《殺人者》較之《范某的罪行》,會有上述不同,跟當時的文學背景不無關系。就在橫光利一如饑似渴地模仿著志賀直哉的20世紀10年代,大量西方文學被譯介到日本,其中尤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斯特林堡的系列作品為中心。1914年中興館同時出版了《奧古斯特·斯特林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兩套系列叢書,1919年春陽堂又先后出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評傳》及《斯特林堡評傳》等叢書。橫光利一自1914年考上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英文專業(yè)后,便醉心于兩位文學大師的作品。橫光利一1924年在《文藝時評》中評論新感覺派盟友中河與一發(fā)表的新作《木枯之日》時,曾經(jīng)這樣說到:
可以說作者是以一種堪稱異常的神經(jīng)嗅覺在四處搜尋題材。至今為止具有這種嗅覺的人,在我看來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霍夫曼。志賀直哉先生、愛倫坡、安德列夫雖已超出他們一步,屬理智型,然而卻一直為他們天生的、理智的稟賦所困擾。
該文雖為橫光利一對中河與一作品的評論,但可以看出較之對后三者的贊賞,該階段的橫光利一更傾心于前三者。他在《新感覺論》中高度評價斯特林堡的《地獄》和《藍書》,認為斯特林堡是個極其罕見的作家,他具有特異的神經(jīng)嗅覺及深度的事物認識能力。斯特林堡洞察人類的心理,用分析的方法、懷疑的態(tài)度向讀者展現(xiàn)人類的嫉妒、妄想、瘋狂的創(chuàng)作風格,深深影響到了橫光利一,這一點充分體現(xiàn)在《殺人者》的創(chuàng)作上。《殺人者》一方面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主體對他者的懷疑性,具體體現(xiàn)在審判官主觀認為大納言因性嫉妒故意殺人,對被告的殺人動機窮追不舍,意圖迫其招認。另一方面,在小說的結尾,描寫了審判官因大納言是否有罪的問題而糾結、煩惱時,又體現(xiàn)了主體的自我懷疑性。
另外,在日本神奈川近代文學館中還收藏著一篇日文手稿,題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論(梅列日科夫斯基)》,手稿并未落款署名,中間也有脫落的頁面,并非一篇完整稿,經(jīng)過查證及筆跡核對,十重田裕一認定該文乃橫光利一大致于1920年對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評論集《永遠的伴侶》的其中一篇進行翻譯的手稿。該文主要通過對《罪與罰》的賞析來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復強調(diào)陀思妥耶夫斯基鮮明刻畫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犯罪前后的心理變化及感情推移的創(chuàng)作手法。之后不久的習作《殺人者》,較之志賀的《范某的罪行》,小說彌漫著一種沉悶的氣氛,死者是個有錢人,大納言只是個鐵道口看守,尤其是在小說尾聲部分加入了一段審判官的心理及感情變化的描寫,這無疑都是《罪與罰》的表現(xiàn)手法在橫光利一習作上所起的影響效應。
以上分析可見,《殺人者》雖有著志賀的《范某的罪行》的創(chuàng)作模式,卻是依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場景人物設定來展開,以他的心理描寫手法來結局,貫穿全文的卻是斯特林堡懷疑主義的心理分析,這一點宮口典之尚未關注到。橫光利一從習作期開始,就是站在巨人的肩上進行創(chuàng)作的。除了前面分析的《殺人者》(《馬克思的審判》)外,他在福樓拜的歷史小說《薩朗波》的影響下,寫出了《日輪》;在馬爾羅以中國大革命為背景的《征服者》《王家大道》《人類的命運》的潛移默化下,創(chuàng)作了以五卅運動為背景的《上海》,敢于與當時世界文壇頂尖高手較勁,雖然不足以對挑戰(zhàn)對象構成威脅,但這種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式的勇猛,于當時的日本文壇而言,實屬罕見。
然而,也正是橫光利一的這種挑戰(zhàn)精神,更加暴露出上文所提到的主體自我懷疑性,造就了橫光利一搖擺游移的一生??v觀橫光利一的文學生涯,私淑自然主義→新感覺主義→新心理主義→純粹小說論→民族主義,這一系列的轉(zhuǎn)向,皆是緊隨時代浪潮所做出的選擇。精神主體性之所以轉(zhuǎn)向,自是對自我的懷疑與否定所致,其實踐主體的懷疑性也自然在作品中顯現(xiàn),例如《上?!分校悦a葆逶谏虾_@座“東洋垃圾場”的參木、《機械》中懷疑自己害死屋敷的“我”等?!稓⑷苏摺分兴w現(xiàn)的主體對他者懷疑性,到了《馬克思的審判》時,已經(jīng)升華到了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觀的懷疑與恐懼。
二 《殺人者》到《馬克思的審判》
《殺人者》從內(nèi)容上看似乎已經(jīng)完結,因何稿子就此擱淺,取代它的是1923年8月發(fā)表的《馬克思的審判》呢?《殺人者》中有許多添加和修改的痕跡,可見橫光利一在小說發(fā)表之前對底稿進行了再三的斟酌。下文試對底稿和正稿的文本差異進行深入的解讀,并從以下三方面談談橫光利一改稿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對馬克思主義的認知態(tài)度。
(一)對無產(chǎn)階級的恐懼
文本差異1:被告姓名被刪除的問題。《殺人者》開篇第二句就出現(xiàn)“大納言是那個鐵道口的看守”,《馬克思的審判》在同樣的位置,把“大納言”這個名字去掉,用“被告”兩字取而代之?!按蠹{言”是日本律令制官名,位次于左、右、內(nèi)大臣,作為公卿的一員參政議政,同時又作為天皇的近侍,將政事奏予天皇并負責宣詔,該官名于1871年被取消。由于平時使用的頻率較高,人們甚至忘記了原本這是個官名,將之使用于尋常百姓的姓名中,諸如右衛(wèi)門、左衛(wèi)門、兵衛(wèi)等名字也極為常見。橫光利一在《殺人者》中使用“大納言”來作為鐵道口看守的名字,這不足為奇。然而在《馬克思的審判》中,卻有意將“大納言”這個名字刪去,定有其中用意。
文本差異2:被告與死者的身份具體化問題?!稓⑷苏摺分?,大納言是一個經(jīng)歷三任妻子死亡、婚姻不如意的鐵道口看守,被軋死者是個家有妻兒的醉漢,兩者皆是特定的個體概念。而《馬克思的審判》的第二段便對事件發(fā)生的地點和人物做出具體的交代?!暗谝?,看守是個貧窮的獨身者。第二,被軋死者是資本家的浪蕩兒?!笨词貜莫毶碚呗淦堑截毟F的獨身者,死者從醉漢搖身變成資本家的浪蕩兒。
文本差異3:審判官認定的殺人動機問題?!稓⑷苏摺返谝欢伪銖娬{(diào)“大納言是個獨身者。正因為是獨身者,使得審判官心中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決方向?!贝蠹{言前后三個太太皆死于同一種疾病,從此他過的是沒有婚姻、沒有性生活的日子。故而審判官在審訊之前心中便已認定大納言是出于性嫉妒而故意將家有妻兒卻又成天出入花街的醉漢推向鐵軌致死?!恶R克思的審判》除了進一步將兩人的身份限定為貧窮的單身漢和資本家的浪蕩兒之外,小說中還加入了鐵道看守與他的工友們聯(lián)名上訴縮短工時的被告的自白。
很顯然,身份的具體化,是為了讓被告與死者分別代表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兩大陣營。因此也就不難看出上述的第一個文本差異,是橫光利一有意將鐵道口看守的名字刪去,從而向讀者說明被告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群體的代表,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代表。第三個文本差異則是作者有意將被告的殺人動機由原本的性嫉妒上升到對資產(chǎn)階級的反感及恐懼。《馬克思的審判》中提及審判官擁有十數(shù)萬家產(chǎn),無疑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分子,床頭卻擺放著社會主義思想的讀物,可見深諳馬克思主義,因而才會認定該事件乃以鐵道口看守為代表的無產(chǎn)階級試圖要推翻、撲滅以被軋死的醉漢浪蕩兒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
(二)對資產(chǎn)階級的“批判”
文本差異4:被告的年齡錯誤問題?!稓⑷苏摺凡淮嬖谶@個問題,《馬克思的審判》出現(xiàn)簡單低級的計算錯誤?!恶R克思的審判》在開篇行文不遠處,便以“你說你今年41歲是吧?”開始了審判官與被告之間的對話。在接下來的審訊中,被告陳述自己從事這份工作已經(jīng)19年,審判官接著就問:“那是從幾歲開始的?20歲?”被告回答是25歲開始的。那么被告的年齡應該是44歲,而不是41歲。即便被告今年41歲,審判官也應該可以立刻口算出是22歲開始這份工作的,他卻隨意地問了“20歲?”。作為一個審判官,對數(shù)據(jù)和證據(jù)應該是高度重視和敏感的,居然心算如此之差,也沒有通過簡單的加法,發(fā)現(xiàn)自己前面說錯了年齡,在接下來的行文中也未曾再提及年齡問題。
文本差異5:被告妻子的病名問題。被告的三任妻子皆死于同樣的婦科疾病,談及病名時,《殺人者》只出現(xiàn)“此婦科病的第三個漢字該怎么寫呢,審判官略微思考后,馬上進入下一個提問”,此處并未提到第三個字是什么字。而《馬克思的審判》文中具體到“被告所回答的婦科病的第四個字‘膜,究竟是月字旁,還是三點水”,審判官略微思考后馬上進入了下一個提問。
文本差異6:關于審訊結果。《殺人者》中,審判官在審訊的最后,使出了“動之以情”的招數(shù)。審判官以死者的妻兒可憐為由,告訴被告“即使你認為自己的做法是正當?shù)?,她們也始終會認為人是你殺的而恨你入骨的?!甭犕赀@話,被告果然中招,頭深深地往膝蓋處埋了下去。審判官認為機會來了,進一步設套讓被告認罪。被告先是用鉛一般凝重的神情怒視著審判官,隨后兩行淚下,低下了頭。但被告始終沒有招認,在沒有證據(jù)浮出的情況下,審判官無法判決有罪,于是宣布擇日再審?!恶R克思的審判》中,在審判官的誘導逼供下,被告極其委屈、悲傷、不情愿地對審判官的最后一個問題“你到最后一刻都還在阻攔他過鐵道口對吧?那才是關鍵的地方吧?”小聲地回答了一聲“是”。然而審判官并沒有下判決,因為他在思考被告的悲傷,究竟是被自己的審訊折磨出來的,還是被告因為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產(chǎn)生的懺悔呢,他不得而知。層層誘導處心積慮想讓被告認罪的審判官,認為已經(jīng)沒有其他方法能夠證實他對被告的懷疑,只好宣布休庭。當天夜里反思自我,對案件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最后決定判被告無罪后,才釋然睡去。
關于年齡的問題,難道是作者由于自己的疏忽,犯下這個錯誤?本文認為并非如此。該文自1923年8月初版于《新潮》雜志后,1924年5月被收錄于作品集《御身》,1924年8月編進《新進作家叢書39·幸福的散布》,1928年又被改造社選人《新選橫光利一集》,這一系列的過程中,該文有出現(xiàn)其它地方的細微修改,唯獨這個錯誤沒有被訂正。由此可見,這個錯誤應該是橫光利一有意而為之,絕非是單純的筆誤。按常理而言,審訊最重視的應該是證詞邏輯的合理性及前后內(nèi)容的一致性,橫光利一故意設計這個低級錯誤,所要刻畫的應該是對矛盾證詞的敏感度低,對業(yè)務的細節(jié)滿不在乎,一心急于追求自己的預測結果的審判官形象。至于被告妻子的病名,《殺人者》中橫光利一無意要提及,他所說的第三個字是否是“膜”,我們無從得知。后者具體到第四個字是“膜”,通過筆者對日文婦科病的查閱,該病應該是“子宮內(nèi)膜癥”,別無其他。無論是否有病名,此處橫光利一讓審判官對如此簡單常用的一個字稍加思考,卻又不求甚解地跳過,無疑也是跟上述的年齡錯誤一樣,是想表明審判官對業(yè)務不精,對證詞內(nèi)容無所謂的態(tài)度。
作者就審判官對證詞敏感度低、對細節(jié)無所謂的描寫,貌似是對資產(chǎn)階級做事風格的批判,但從審判結果來看,本文認為作者恰恰是想說明就連如此一個業(yè)務不精、一心只追求結果、不重過程的資產(chǎn)階級審判官,都知道反省自我,都能做出被告無罪的公正判決,如何讓人相信馬克思主義中資產(chǎn)階級鎮(zhèn)壓無產(chǎn)階級的論斷呢?
(三)對馬克思主義的挑戰(zhàn)
文本差異7:關于審判官的自省。兩篇小說的尾聲部分都用較大篇幅描寫審判官的自我反省過程?!稓⑷苏摺分械膶徟泄僭趯徲嵉漠斕煲估锓磸偷叵耄骸斑@個案件只要沒有證據(jù)就不能判殺人罪,自己是不是因為被告是單身而過度懷疑他呢。”最后他轉(zhuǎn)念安慰自己道:“不管怎么說,他不該火車還沒到早早就掛上鎖鏈擋住醉漢的去路,更何況深夜十二點后,已不是值勤時間,法律規(guī)定就算有人被火車軋死,他也沒有責任,可他偏偏……”這么一想,他馬上心安理得地睡著了。翌日清晨,夫人前來告知被告死去的消息后,審判官首先浮上腦海的是昨日審訊最后自己所用的招數(shù),即用死者的妻兒來逼迫被告認罪的做法,他為此逼供手段所不齒。然后是他的喃喃自語“我是公正的!”緊接下來的描寫最為重要:“然而此時,‘人是我殺的這一想法逐漸從心底襲來?!彼谧呃壤锓磸团腔蝉獠?,突然又站住念叨道:“我是公正的”。綜上所述,無論從夜里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清晨的徘徊不定,都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將理智與情感的矛盾融為一體的審判官的形象?!恶R克思的審判》的最后部分也是審判官對自己白天審訊的反思。然而整個反思的內(nèi)容與《殺人者》截然不同。審判官意識到作為審判官要做出最正確的判決,就必須對自己的心理進行審問。自己為何對被告產(chǎn)生懷疑并不斷使懷疑加深,為何確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當?shù)?,當他開始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除了因為常年的審訊工作所養(yǎng)成的習慣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床頭那本《馬克思思想與評傳》的影響。書中時刻向他傳遞一個信息:資產(chǎn)階級大力鎮(zhèn)壓無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努力反抗并極力撲滅資產(chǎn)階級,兩股勢力相持不下。擁有十數(shù)萬家產(chǎn)屬資產(chǎn)階級陣營的審判官,理智上越是肯定馬克思理論的正確性,情感上就越發(fā)對社會主義思想產(chǎn)生反感、恐懼甚至是敵意。此時他意識到是他將自己的這種危險思想強加到被告身上,才會一開始就懷疑被告是故意殺人,由于自己內(nèi)心的不純動機及恐懼心理,險些將一個被命運剝奪了各種生活樂趣、最終只能在鐵道口提醒尋歡作樂的過客注意安全的男人判以重罪。最后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他興奮地決定宣判被告無罪,而后舒心地睡去。
竊以為,這種“無私”的審判結果,正是作者用來否定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方式。讓審判官睡前大笑高呼“此非吾之過,乃馬克思之罪也”,作者的用意是說明之所以審判官會從一開始即便毫無證據(jù)也認定被告是故意殺人,是因為馬克思所說的“無產(chǎn)階級終將推翻資產(chǎn)階級”所導致的。前面我們分析到,作者讓審判官扮演的是一個業(yè)務不精、對審訊細節(jié)敏感度低、可謂是不稱職的審判官,他對被告的無罪宣判,卻是作者的一石二鳥之計。于宏觀而言,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只有宣判被告是無罪的,才能說明資產(chǎn)階級并無鎮(zhèn)壓無產(chǎn)階級之意,才能否定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性。從微觀著眼,作者刻畫了一名雖然會在審訊過程中犯低級錯誤、不注意細節(jié),然而卻能為自己所犯錯誤進行反省、并及時糾正錯誤的審判官。
對于《馬克思的審判》這篇小說的篇名,片岡良一認為這是橫光利一對當時在日本日漸抬頭的普羅文學的反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出于這種反抗而寫成的這篇小說。筆者非常贊同這個觀點,就算不是公然反抗,小說也明顯體現(xiàn)出了橫光利一用自己的思考方式對峙并挑戰(zhàn)馬克思的思想。馬克思階級觀認為,資產(chǎn)階級鎮(zhèn)壓、剝削無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必將推翻資產(chǎn)階級,橫光利一筆下的資產(chǎn)階級審判官在理智上也必是認可這個階級觀,才會開篇就認定貧窮的鐵道口看守是故意殺害資產(chǎn)階級的浪蕩兒。然而理智上越是認可馬克思主義,情感上就越是擔心自己的既得利益受到侵害,因此小說最后就把責任推卸到馬克思身上,為自己審判過程中所犯的錯誤開脫。兩篇小說雖然都是以宣判無罪告終,但審判官已然從《殺人者》中那個單純是個人的理智與情感矛盾的審判官轉(zhuǎn)變?yōu)榭謶稚踔潦翘魬?zhàn)馬克思主義的審判官。
結語
童曉薇談到,上海之行更像是橫光利一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他后半生的人生軌跡帶著可悲的印記在偏離了正直良知的軌道上運行。誠然,這是一道極其明顯的分水嶺。1931年,橫光利一在《詩與小說》這篇雜文中談到:“馬克思主義幾乎折磨了我半生的文學生涯,從19歲至31歲這12年,馬克思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此后的橫光利一為人們所贊賞的新感覺文學創(chuàng)作已不復存在,取代它的是一系列新心理主義小說和狹隘自私的民族主義作品。
本文對《殺人者》到《馬克思的審判》的改稿進行分析,進一步通過作品證實了橫光利一早在1923年于日本文壇嶄露頭角之前,便已向人們展示了他對馬克思主義充滿恐懼,甚至是欲與之抗衡的決心。在《三代名作全集·橫光利一集》的解說中,橫光利一就自己的文學道路做了一番回顧。其中談到,“我對往昔那種情緒纏綿、節(jié)奏松散的自然主義舊式作派早已忍無可忍,并開始了自己的反抗,同時又身處對接踵而來的新時代的道德與美必須著手做出建設的環(huán)境中。而彼時唯物主義早已在我國出現(xiàn),形成最早的一股實證思潮,向精神界襲來。這一股思想侵襲之勢日漸加劇,舉世風靡,使人幾乎心生天日為之黯淡之感慨。我們藝術派必須用抗擊自然主義堅壘的長矛,來對付這意想不到的強敵,這是我們的命運?!睓M光利一在1931年出版的《書方草紙》序言中提到此前的將近十五年里,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與國語血戰(zhàn)的時代”“與馬克思主義格斗的時代”“服從國語的時代”,序言中明確界定的時間只有“與國語血戰(zhàn)的時代”是大正七年至昭(1918)和元年(1926),可見上述那段以抗擊自然主義的長矛對付唯物主義思潮的論述,指的是1926年后正面“與馬克思主義格斗的時代”,不是《馬克思的審判》發(fā)表之前那種較為含蓄的恐懼和挑戰(zhàn)階段。從而,我們也可以看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橫光利一的政治文學取向早在《殺人者》改稿成《馬克思的審判》這一時期便已形成。
橫光利一是一位善于在自己所處時代洪流中尋找題材并通過與之搏斗的方式表現(xiàn)它的作家。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本的社會主義思潮非常活躍。然而隨著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進入了嚴冬時代。直到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的春風重新點燃了日本社會主義思潮。隨著“米騷動”的爆發(fā),日本社會主義運動再次進入高潮。1919年成立日本勞動者同盟,1920年成立社會主義同盟,1922年在共產(chǎn)國際的幫助下,日本成立共產(chǎn)黨,從而標志著日本工人階級革命斗爭進入了新階段。也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橫光利一將他習作期模仿志賀直哉的《范某的罪行》而寫成的《殺人者》改稿成《馬克思的審判》,并發(fā)表于《新潮》雜志。這個改稿過程,顯示出一個私淑志賀,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的文學青年正在向政治文壇邁出第一步,在他作為新感覺派驍將與國語做血戰(zhàn)的同時,也逐步在摸索著走抗衡馬克思社會主義理論的道路,并最終成為極端民族主義者、上演為非正義戰(zhàn)爭代言的人生悲劇。
【責任編輯 龔桂明 陳西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