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立 新
(中國人民大學 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边@個條文是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若干問題的解釋》(1)以下對該司法解釋簡稱為“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關于“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侵權行為而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物品所有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規(guī)定的基礎上進行修訂和完善,形成的侵權責任法律規(guī)范。對《民法典》規(guī)定的這一精神損害賠償新規(guī)則究竟應當怎樣理解,與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有何區(qū)別,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如何適用,都特別值得研究。筆者通過本文,提出自己的看法。
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是198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20條確立的侵權損害賠償制度。該條第1款規(guī)定:“公民的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受到侵害的,有權要求停止侵害、恢復名譽、消除影響、賠禮道歉,并可以要求賠償損失。”這里所說的“賠償損失”,雖然在文字的字面上并未說明這就是精神損害賠償,但是在實際上,這里的賠償損失就是指的精神損害賠償[1],并且在30多年的司法實踐中一直是這樣使用的。盡管在2009年《侵權責任法》通過時,立法機關宣布該法第22條為第一次提到精神損害賠償?shù)牧⒎╗2],不過,那只是直接將“精神損害賠償”的概念第一次訴諸法律的明確表述,實際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在《民法通則》第120條確立的。
在《民法通則》實施后,第120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適用范圍逐漸擴大,擴展到了侵害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之中。主要是經(jīng)過《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的實際操作,逐步實行了死亡補償費和殘疾補償費的制度,用于保護生命權和健康權,在對受害人因人身損害的賠償中增加精神損害賠償。對此,賈國宇的人身損害賠償案件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例。受害人賈國宇在就餐時,因卡式爐爆炸造成永久性的面部嚴重損傷,法院判決給予10萬元人民幣的殘疾賠償金,標志著精神損害賠償在人身損害賠償責任中開始適用[3][4]。
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對于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適用,一般認為應當限制在侵害人格權的領域,即侵害精神性人格權的精神利益損害的救濟,以及侵害物質性人格權的精神痛苦損害的撫慰。在侵害財產(chǎn)權的領域,不應當適用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這已經(jīng)成為當時的一個法律適用規(guī)則。
但是,在最高人民法院起草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時遇到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就是侵害自然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會給被侵權人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如果囿于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只能適用于侵害人格權領域的觀念,對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所有人因該物受到侵害而造成的嚴重精神損害,就會無法予以救濟。
這是有一個實際案例作為認識基礎的。在1976年唐山地震之前,有一戶唐山居民將自己幼年的孩子放在郊區(qū)的親屬家里。地震發(fā)生時,這孩子父母的一張二寸結婚照片交給孩子,留作對其父母的永久紀念。孩子把這幅照片珍藏起來。在千禧年之際,這個孩子把這幅照片交給照相館,要用電腦放像技術制作一幅大照片,結果照相館將該照片丟失,給孩子造成了永久性的精神創(chuàng)傷,故向法院起訴,請求照相館對其給予精神損害賠償,法院受理了這個案件[5]。
正是由于這個案件的啟示,以及其他類似案例的積累,并且加上《日本民法典》第710條關于“侵害他人的身體、自由或名譽的情形,或者侵害他人財產(chǎn)權的情形,依前條的規(guī)定負損害賠償責任的人,還須賠償財產(chǎn)以外的損害”[6]174的立法例參考,認識到對侵害財產(chǎn)權的侵權行為完全排斥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適用,是不適當?shù)?;對某些侵害財產(chǎn)權的侵權行為進行適當?shù)木駬p害賠償,可以更好地保護受害人的人身權益;對某些財產(chǎn)權的損害采用精神損害賠償方式進行救濟,實際上還是保護受害人的人格利益[7]。這是因為,在交往中,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對某物賦予了人格利益的蘊涵,使其具有了人格象征意義,成為特定紀念物品。當這樣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受到侵害后,其中包含的人格利益因素就會受到損害,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在上述案例中,丟失父母珍貴照片的侵害財產(chǎn)權行為,造成照片本身的損害是財產(chǎn)損害,但是,蘊涵在照片之中的人格利益因照片的滅失而造成的永久性人格利益損害,遠遠超過了財產(chǎn)損害的本身價值。對于這樣的財產(chǎn)損害,責令侵權人予以精神損害賠償顯然是必要的。
在討論受到損害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木哂腥烁裣笳饕饬x的特定紀念物品究竟應當怎樣界定,著重討論了兩種物。
一種是定情物。戀愛中的戀人贈送的定情物,例如手帕,物本身的價值不高,但是,其中蘊涵的人格利益因素卻十分明顯、十分重要。當侵權行為侵害了這個手帕的所有權造成損害時,受害人受到的精神損害顯然十分嚴重,遠遠超過手帕作為物的財產(chǎn)價值。這是因為,戀人在交往中賦予了這個定情物以人格象征意義,成為特定紀念物品,因而使其具有了精神上的價值即人格利益。對于這種損害,受害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是應當予以支持的。
另一種是寵物狗。侵權行為造成他人的寵物狗死亡,例如汽車軋死寵物狗,由于人與寵物狗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可以說寵物狗的身上寄托了權利人的很多感情,造成狗的死亡,狗的主人必定遭受精神上的損害。不過,對此能夠認為造成寵物狗的損害就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嗎?寵物狗具有人格象征意義嗎?似乎不能,因為寵物狗還是缺乏一種人與人之間在交往中賦予其特定紀念物品的性質,并賦予其人格利益因素。沒有這種人際關系產(chǎn)生的人格利益因素的物,不是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而不符合這樣的要求,造成其損害也不能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相反,如果是男朋友送給女朋友的寵物狗,將其作為感情的寄托和象征,是不是這個寵物狗就具有了人格象征意義而成為特定紀念物品?回答似乎是肯定的。
正是因為如此,最高人民法院在制定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時,就規(guī)定了第4條,確立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規(guī)則,受到廣泛的好評。筆者在對該司法解釋進行釋評時,將這一規(guī)定稱為該司法解釋在對人身權進行司法保護方面的六大突破之一,具有重大意義[8]。2006年,筆者到歐洲訪問,在介紹這一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時,受到德國、荷蘭同行的贊揚。
應當說,在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中作出這樣的規(guī)定,是非常大膽的,也是非常有遠見的。在當時的立法環(huán)境下,《民法通則》只規(guī)定了自然人享有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和榮譽權四種精神性人格權,也沒有規(guī)定對其他人格利益應當進行司法保護。即使在世界范圍內,規(guī)定對財產(chǎn)損害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牧⒎ɡ膊欢嘁?。我國司法解釋作出這樣的規(guī)定,并且還規(guī)定了保護一般人格權等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制度,是難能可貴的,將該司法解釋贊譽為我國對人身權民法保護的第二個里程碑[8],真的并不夸張。
2007年至2009年12月,立法機關起草制定了《侵權責任法》。在起草《侵權責任法》的過程中,對怎樣規(guī)定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否應當規(guī)定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存在不同看法。多數(shù)學者認為,最高人民法院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從司法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jīng)驗,不僅有司法實踐基礎,而且有充分的民法理論支撐,應當寫進《侵權責任法》中,作為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內容。也有人不同意這樣做,因為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民法并不采用這一制度,只有日本等極少數(shù)國家的民事立法對此才有規(guī)定。在立法的主流方面,對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持否定態(tài)度,最終,《侵權責任法》第22條對此沒有規(guī)定。
《侵權責任法》頒布后,曾經(jīng)有一種意見,就是最高人民法院應當清理過往有關侵權責任的司法解釋,凡是與《侵權責任法》規(guī)定不一致的,都應當予以廢止。其中內容之一,就是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與《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不一致,甚至是有沖突,應當予以廢止。其理由是,特定紀念物品即使具有紀念意義,但也畢竟是物,對物的損害怎么能適用保護人身權益的精神損害賠償呢?
專家學者不同意這一意見,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與《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幕疽?guī)則是一致的。理由是:
首先,《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救濟的是人身權益損害。該條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笨梢?,精神損害賠償救濟的就是人身權益受到侵害所造成的嚴重精神損害。只要是人身權益,即人格權、身份權和人格利益、身份利益受到侵害,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就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其次,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盡管直接受到侵害的是該紀念物品的所有權,并非人身權益,但是,該紀念物品并非一般的物,而是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由于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具有人格象征意義,在該物受到侵害而毀損、滅失后,其中包含的人格象征意義即人格利益就隨之消滅,因而造成受害人的嚴重精神損害??梢姡@種由于物的損害而受到損害的人格利益,包含在《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人身權益”之中。既然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受到侵害,其中包含的人格利益受到損害而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就在《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木葷秶小?/p>
最后,《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侵害他人人身權益”,既包括直接侵害,也包括間接侵害。對此,該法第22條在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時,并未限制間接造成侵害他人人身權益后果的情形。那么,實施侵權行為直接造成侵害他人人身權益的損害后果當然就在其中,但是,實施侵權行為侵害了非人身權益,使該非人身權益中包含的人身權益受到損害,即間接侵害了受害人的人身權益,同樣也是侵害人身權益,應當包括在侵害他人人身權益的范圍之內。
正因為如此,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關于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并不違反《侵權責任法》第2條規(guī)定,不僅內容不相沖突,而且是一致的。
司法實踐的典型案例也確認,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這一規(guī)定是正確的。
浙江省金華市的一位葉先生,家里有一幅古畫,畫的是葉家祖宗的畫像。畫像中的人物不僅是他一家的祖宗,而且是周圍三十幾戶葉姓人家的共同祖先。每逢過年,葉先生就把這幅祖宗畫像掛在客廳,三十幾戶葉姓子孫都來拜謁。該畫像需要重新裝裱,葉先生找一個裝裱店老板,雙方商定了裝裱的價款和時間。裝裱店老板接活之后,第二天與老板娘出去旅游,丈母娘在家看家,在打掃衛(wèi)生時收拾一堆破爛東西,一起賣給收廢品的,就把人家的祖宗畫像也當成破爛給賣了。老板旅游回來沒看到這個畫像,等約定的取畫時間到了,葉先生去取畫,老板才想起這事,讓葉先生再等等。老板找不到這個祖宗畫像,在知道岳母把它當作廢品給賣掉后,已經(jīng)無法挽回,便找葉先生商量。葉先生十分氣憤,向法院起訴,請求判令裝裱店賠償精神損害10萬元。法院確認葉先生的訴訟請求成立,符合最高人民法院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判決賠償精神損害10萬元。
這個案件的判決無疑是正確的,既符合情理,也符合法理。這源于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這一規(guī)定的正確性。一幅幾十家人的祖宗畫像,寄托了幾十戶人家的人格利益和身份利益,就這樣被當作破爛賣給收廢品的,給當事人造成精神損害的嚴重程度是無法估量的。如果沒有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這一規(guī)定,這一案件中的受害人就得不到這樣的精神損害賠償。正因為如此,證明最高人民法院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上述規(guī)定是正確的,與《侵權責任法》第22條關于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是一致的,應當予以充分肯定,是不應當將其廢止的。
《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借鑒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經(jīng)驗,規(guī)定了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規(guī)則,即“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該條款是在該司法解釋的基礎上,將其進一步升華,使之成為《民法典》的規(guī)范,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
第一,《民法典》第1183條確認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保護的就是包含在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中的人身利益。在對一般的物的權利保護中,對物造成損害,肯定不得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因為精神損害賠償不是救濟物權等財產(chǎn)權損害的責任方式?!睹穹ǖ洹窂娬{“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突出的就是要保護該特定物中的人身意義。因此,對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損害予以精神損害賠償,救濟的不是物的財產(chǎn)價值的損害,而是其中蘊涵的人身意義的利益損害?!睹穹ǖ洹返?183條在規(guī)定了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阋?guī)則之后,規(guī)定了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確認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的規(guī)定是正確的,肯定的是我國自己積累的司法實踐經(jīng)驗,規(guī)定的是具有中國元素和中國經(jīng)驗的人身權益保護制度。
第二,《民法典》將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與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阋?guī)則,以及第996條規(guī)定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則一道,構成了我國保護人身權益精神損害賠償?shù)耐暾w系。首先,《民法典》第1183條第1款規(guī)定的是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阋?guī)則,凡是侵害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受害人,都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其次,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最后,第996條規(guī)定的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格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在請求違約責任時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樣三種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制度,從三個不同角度,用精神損害賠償?shù)木葷椒ūWo自然人的人身權益,形成了完整的體系,能夠救濟三種情況下造成的自然人人身權益的損害,全面地保護自然人的人身權益。
第三,《民法典》構建起完整的保護人身權益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制度,配之以人身損害賠償、侵害人身權益的財產(chǎn)損害賠償,以及財產(chǎn)損害賠償制度(2)這些損害賠償規(guī)則分別是《民法典》第1179條和第1180條(人身損害賠償)、第1182條(侵害人身權益造成財產(chǎn)損失的賠償)、第1184條(財產(chǎn)損害賠償)。,構成了完善的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對于保護民事主體的民事權益,救濟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維護正常的民事秩序,將充分發(fā)揮完整的、完善的侵權損害賠償法律職能,成為保護自然人民事權利的法律利器。
將《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與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相比較,盡管規(guī)定的都是侵害物的精神損害賠償,但是,規(guī)則的具體內容還是存在較大區(qū)別的。
1.侵害對象的區(qū)別
在《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和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文字中,最突出的區(qū)別,就是侵權行為所侵害的客體的區(qū)別。《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權行為客體是“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權行為客體是“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
“特定物”與“特定紀念物品”這兩個概念顯然是有區(qū)別的。特定物的概念與種類物相對應,不過,在本條中使用的特定物概念,不僅僅是在對應種類物的意義上使用,而且還是著重強調其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即僅是特定物還不行,尚須在該特定物中包含著人身意義。而特定紀念物品的概念顯然窄于特定物的概念,不僅須為特定物,而且還須為紀念物品,即使是特定物而不是紀念物品的特定物,也不能成為這種侵權行為的客體。從這個意義上觀察,《民法典》的規(guī)定顯然寬于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有擴大保護范圍的內容。
“具有人身意義”和“具有人格象征意義”也有明顯的區(qū)別。人格象征意義,只能是物中包含的人格利益象征意義,而人身意義不僅包括人格意義,也包括身份意義,且“意義”也比“象征意義”更加寬泛。
根據(jù)以上分析,《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權行為侵害的客體,寬于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權行為侵害客體,凡是具有人格意義和身份意義的特定物受到侵害,都能夠成為該條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保護的客體,而不限于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權威立法解釋認為:“在實踐中主要涉及的物品類型為:(1)與近親屬死者相關的特定紀念物品(如遺像、墓碑、骨灰盒、遺物等);(2)與結婚禮儀相關的特定紀念物品(如錄像、照片等);(3)與家族祖先相關的特定紀念物品(如祖墳、族譜、祠堂等)。這些物品對被侵權人具有人身意義?!盵9]80這樣的界定,雖然有一定的價值,但是仍然集中在“特定紀念物品”的概念之上,既然如此,《民法典》就不必使用“特定物”的概念而廢棄“特定紀念物品”的概念了。因此,我們認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概念的外延應當比這個解釋中說的更寬。例如,“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物,如傾注心血的手稿;有重要感情聯(lián)系的財物”等[10]52。
2.主觀要件的區(qū)別
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精神損害賠償?shù)那謾嘭熑?,在主觀要件上沒有明確規(guī)定,依照一般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當然是過錯責任原則,即有過錯就要承擔賠償責任,無過錯者無責任。因而,故意、重大過失或者過失都能構成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其主觀要件有嚴格的限制,只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才能構成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如果只有一般過失,即使造成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損害,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也只能請求財產(chǎn)損害賠償,不能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立法官員解釋是因為“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在很多情形下會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但是對‘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應當嚴格限定,即使侵害了,也給受害人造成了嚴重精神損害,未必一定要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因為對侵權人而言,自己的行為侵害了被侵權人的物權,自己對此是非常清楚的。但是,除了遺體、遺骨等極少數(shù)物品之外,法律不能一般性地期待侵權人認知該物對被侵權人具有人身意義。只有當侵權人明知是‘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而故意加以侵害,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才能要求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9]80。我們認為,這樣的解釋值得斟酌。
在主觀要件上,《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的規(guī)定顯然嚴于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對保護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權利人的人格利益而言,是不夠完備的。立法機關官員對其的解釋似乎有道理,但是,這只是從對侵權人承擔責任而言,而沒有著眼于對被侵權人遭受精神損害救濟的這一重點。侵權責任最首要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對受害人受到侵害的救濟,滿足被侵權人的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過于著眼于考慮侵權人承擔責任的適當性,就會出現(xiàn)對被侵權人保護不足、保護不周的后果。試想,當一個侵權人過失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了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損害,與一個因重大過失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了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損害,對受害人包含在該特定物中的人身意義的損害會有不同嗎?顯然不會。因而,這種區(qū)分是不適當?shù)模瑫霈F(xiàn)對受害人的人身權益保護不周的問題。盡管“在民法理論中,重大過失基本等同于故意”[9]80,但是,故意與重大過失畢竟不同,故意具有“明知”主觀要素,但是,重大過失就不存在“明知”?!爸挥挟斍謾嗳嗣髦恰哂腥松硪饬x的特定物’而故意加以侵害,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才能要求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這樣的認識并不妥當。侵權人具有重大過失,就不會明知是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卻又責令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在邏輯上是不周延的。其實,就是否知道某物是否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侵權人明知是故意,應知而未知是重大過失,不知是過失。區(qū)別行為人過錯程度的不同,盡管對其是否承擔精神損害賠償出責任具有意義,但是,卻對造成被侵權人的精神損害的救濟是沒有意義的。《民法典》的目的是保護民事權益,侵權責任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救濟被損害的民事權益。立法者在此對侵權人的這種考慮,似乎有本末倒置之嫌。
3.損害后果的區(qū)別
《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和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權責任構成,在損害后果方面也有區(qū)別?!睹穹ǖ洹芬?guī)定的是“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是“造成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這兩種表述方法不同,一個說的是精神損害的后果,一個說的是物件滅失或者毀損的后果,物件的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是財產(chǎn)損害賠償?shù)囊?,構成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也必須具有嚴重精神損害的后果。因此,這兩個表述雖然有所不同,在實質上并沒有區(qū)別。
4.救濟方法的區(qū)別
在救濟方法上,《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規(guī)定為“起訴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文字有所區(qū)別,而在實質上并無區(qū)別。
5.小結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shù)臉嫵?,與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主要區(qū)別在前兩個要件上:一是侵害客體的區(qū)別,二是主觀要件的區(qū)別?!睹穹ǖ洹返?183條第2款在侵害客體的規(guī)定上有所放寬,在主觀要件上的規(guī)定收緊。這當然要影響對案件的法律適用上,對此,下文再進行說明。
根據(jù)前文的上述分析,在對《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糾紛案件適用法律,確定侵權責任構成時,應當掌握以下要點:
1.主觀要件
按照《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的規(guī)定,當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財產(chǎn)損害的,過失構成侵權責任,除非屬于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的場合。構成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則須侵權人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一般過失只能構成財產(chǎn)損害賠償責任,而不能構成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因而,被侵權人在因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時,必須證明侵權人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否則,其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髮⒈获g回。
對該種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主觀要件的這種規(guī)定究竟是否正確,前文已經(jīng)提到了疑問。依筆者之見,這樣的規(guī)定是不正確的。既然一般過失和重大過失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損害,對于受害人人身意義的保護并無特別的價值,就不應當作這樣的規(guī)定。過失和重大過失對懲戒侵權人是有意義的,而對保護受害人的人身意義并無區(qū)別,因而不必作此區(qū)分;且這樣區(qū)分的后果,不利于保護受害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精神利益。
依筆者所見,侵權人在主觀上具有一般過失,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是否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關鍵在于是否造成嚴重精神損害,而不在于過失還是重大過失。例如,無論裝裱店的老板是因重大過失還是一般過失將葉先生的祖宗畫像毀損滅失,對于葉先生嚴重精神損害難道是有區(qū)別的嗎?是完全沒有區(qū)別的。對此,還可以在實踐中和理論上進行進一步的探討,再做最后的定論。在司法實踐中適用,也應當予以注意,側重于考查受害人是否造成了嚴重精神損害賠償,而不是過失還是重大過失。
應當指出的一點是,《民法典》在涉及民事責任的主觀要件的規(guī)定中,對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為某種侵權責任構成的主觀要件的規(guī)定,有些是不準確的。例如,《民法典》第1191條第1款規(guī)定用人單位責任的追償權,其主觀要件就是“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工作人員??墒?,在《民法典》第62條第2款在規(guī)定法人的法定代表人執(zhí)行職務造成他人損害,“法人承擔民事責任后,依照法律或者法人章程的規(guī)定,可以向有過錯的法定代表人追償”。難道對工作人員的追償權和對法定代表人的追償權必須有這樣的區(qū)別嗎?
《民法典》第1192條第2款關于“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接受勞務一方追償”的規(guī)定,也存在追償權主觀構成要件過嚴的問題。
這兩條規(guī)定,規(guī)范的都是用人者責任。對此,可以參照的是,《日本民法典》第715條關于使用人等的責任規(guī)定中,明確規(guī)定為“前兩款規(guī)定,不妨礙使用人或者監(jiān)督人對被使用人行使求償權”[6]175,其含義是,只要被使用人對第三人施加的損害有過失,就應當有追償權?!栋H肀葋喢穹ǖ洹返?126條規(guī)定的更加明確:“(1)文官或政府雇員得賠償因其過失給他人造成的任何損害。(2)當該過失是一種職業(yè)過失時,受害人可向國家要求賠償,但以國家可隨后向有過失的文官或者雇員求償為條件。”[11]389這些立法例都說明一點,替代責任的求償權或者追償權,并非以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為限而發(fā)生,而是基于行為人的過失行為而發(fā)生。我國《民法典》將這些求償權的主觀構成要件都規(guī)定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并非合適的選擇。對替代責任的追償權主觀要件要求過嚴,其后果就是放任執(zhí)行職務的工作人員及提供勞務一方的過失行為,疏于對工作人員的法律監(jiān)督和管理,使工作人員放任一般的過失行為。
這些問題說明一點,在有些場合中,《民法典》在規(guī)定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作為某種侵權行為的主觀構成要件時,斟酌不夠嚴謹,規(guī)范不夠準確。
2.侵害客體
《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侵害客體,規(guī)定比較準確、穩(wěn)妥,凡是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都是這種侵權行為的侵害客體。在具體掌握上,凡是具有人格意義或者身份意義的特定物,都能夠作為這種侵權行為的侵害客體,而不必限于須具有人格象征意義,且為特定紀念物品。
人格意義,是在特定物中包含了人格利益因素;身份意義,是在特定物中包含了身份利益因素。前者體現(xiàn)在主體資格的構成要素上,后者體現(xiàn)在特定親屬之間的身份要素上。舉例來說,《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通靈寶玉體現(xiàn)的是人格要素,通靈寶玉丟失,賈寶玉就會失魂落魄,人格不完整。再比如,交往中的紀念物品體現(xiàn)的是人格意義。祖?zhèn)鞯恼滟F遺物則包含的是身份要素,例如祖宗畫像。這種判斷方法,大體可行。
3.損害后果
對于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客觀構成要件即損害后果,《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是“造成嚴重精神損害”,這是準確的。在制定《侵權責任法》時,我們曾經(jīng)主張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窃斐删駬p害就可以,但是,立法機關不同意,認為須有嚴重精神損害方可,最后形成的就是第22條規(guī)定的“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損害后果。
構成侵害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只要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后果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像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那樣,要求造成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的后果。即使造成一般的毀損,只要造成了受害人的嚴重精神損害賠償,就構成這種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當然,在司法實踐的具體適用中,對于精神損害的嚴重程度并非達到極端程度,只要超出一般的精神損害程度,就應當認為是嚴重精神損害。否則,就會使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成為一句空話。試想,侮辱、誹謗,達到何種程度才是嚴重精神損害呢?罵人總不會把人罵死吧?確定嚴重精神損害賠償?shù)臉藴示褪鞘芎θ说娜烁褡饑朗欠袷艿劫H損,人格尊嚴受到貶損的,就是嚴重精神損害。
在主觀要件、侵害的客體、損害后果這三個方面都符合《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規(guī)定的上述要求時,就構成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至于這種精神損害賠償應該賠償多少數(shù)額,應當由法官自由裁量,判斷的仍然還是三個標準:第一,能夠撫慰受害人的嚴重精神損害,使受害人得到必要的精神撫慰;第二,能夠制裁侵權行為人的侵權行為,使其受到懲戒;第三,能夠在社會中起到必要的警誡作用,起到預防侵權行為發(fā)生的作用。符合這三個要求的懲罰性賠償金的確定,對于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的精神損害賠償,就是一個合適的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1183條第2款借鑒最高人民法院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的司法經(jīng)驗,規(guī)定了比較成熟的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具體規(guī)則,與第1183條第1款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一般規(guī)則和第996條規(guī)定的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規(guī)則一道,構成了我國完善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制度,具有保護自然人人身權益的重要職能作用。侵害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在總體上比較穩(wěn)妥,適用范圍適當擴大,對于保護自然人的人身權益具有重要作用。對于其中存在的主觀要件是否過嚴的問題,應當進一步探討,總結經(jīng)驗,使其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