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螢亮

你喜歡商場嗎？

過去我覺得，在這滿是塵土的世界上，商場，就像巨大的、跌落人間的禮物盒，里面盛滿了令人目眩的寶石。

在黑夜的高塔上遙望燈火，那些璀璨的星光中，總有著商場的光芒。那是由燈光、音樂和花朵交織而成的奇麗幻境。

曾經(jīng)，我每天都在商場中流連，一直到燈光熄滅，商場打烊，甚至打烊了也不愿離開。作為一個初三的女孩，我非常厭學(xué)，不喜歡讀書，當(dāng)然也談不上有信仰。如果說我曾經(jīng)崇拜過什么，那也許就是商場……

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離開商場了。只記得，我的一天，常常從化妝品柜臺開始。

在過去，這里是我特別中意的地方。透明的水晶玻璃為這一區(qū)域勾出邊線，花粉顆粒在空氣中沉浮，燈光也特別溫柔，一舉一動仿佛都會投下彗星一樣光亮的尾跡。柜臺里的美人們，個個有著明艷的、笑吟吟的臉。如果在這里待久了，你會相信整個世界都是水晶做的。

每個漫長的白日，那些一擲千金的女孩，總是會在這里徘徊。她們很孤獨(dú)，滿懷夢想，又滿腹心事。當(dāng)初的我也是這樣。

柜臺前，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正坐在高凳上試妝。掃上一層層彩色眼影后，女孩清澈的杏形眼變得寶石一樣璀璨。她難舍難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神情。在一旁，店員小姐胸有成竹地微笑著。

這是一個國際品牌。過去，我也艷羨過這個牌子。跟我一樣，女孩還不到能辦信用卡的年紀(jì)。那，她要怎么得到自己渴望的東西呢？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jià)？

我俯向女孩，在她面前的化妝鏡上投下陰影。在她耳邊，我輕聲說：“最好不要買?！?/p>

我知道，她聽不到我的聲音，可她會以為是自己的潛意識在說話?？床灰娨猜牪灰姷臅r候，人們的感覺就會格外靈敏。

像被冷風(fēng)吹拂，女孩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猶疑和動搖。那也是我熟悉的神情，表明這樣的念頭正在初初浮現(xiàn)——要是以后再來買，也許會更好？

把玩著精致的眼影盤，女孩慢慢把它放回在柜臺上：“謝謝……我想再考慮一下。”

美麗的售貨員失望地聳聳肩，客氣地說：“沒關(guān)系。不過，你用了真的很美哦?！?/p>

時間差不多了。我離開水晶殿堂，去娃娃機(jī)旁邊等候那些早退的孩子們。

兩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穿著校服的女孩，手挽著手，在我面前駐足。她倆的鼻尖緊貼在玻璃上，全神貫注地望著里面穿背帶褲的河馬，稚氣、憧憬的模樣非?？蓯?。

她們的心愿是如此簡單……雖然我也想看到她倆如愿以償時那驚喜的樣子，但是，最好還是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彩燈依次亮起來，電子樂聲里，蟹鉗狀的機(jī)械手緩緩平移過來，又猛然下降。我排除雜念，把注意力集中在機(jī)械手上，嘗試用意念阻擋它的降落。在透明的玻璃箱中，空氣應(yīng)該變稠密了吧？

女孩們一共投幣九次，距目標(biāo)卻越來越遠(yuǎn)?？粗齻兪谋秤?，我嘆了口氣。對不起啊，我只是不想讓你們覺得，自己是商場的寵兒……

下班族購物的時間到了。我去到地下超市里，用無形的微風(fēng)和低聲的耳語，引導(dǎo)大家快點(diǎn)找到自己需要的商品。在這里，路線被設(shè)計(jì)得像熱帶叢林般錯綜復(fù)雜，一不小心就會使人迷失，裝了滿滿一車不需要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的我想試著阻止這種事情的發(fā)生。

這些事情都很耗費(fèi)心神。為了獎勵自己，我去看望住在充氣泳池里的三只海獅。

一樓大廳中間，擺放著關(guān)海獅的藍(lán)色充氣水池。盡管只有很小的水域，海獅還是顯得很快樂?；蛘撸瑢τ诤＊{來說，即使有“焦慮”和“痛苦”，我這樣的普通人也無法看得懂。

“今天過得怎么樣？”我站在池邊對海獅說。

海獅黑黑的、聰明的眼睛看著我，忽然翻過身，肚皮朝上在我面前悠游而過。另外一只海獅在水中豎直身體站起來，對我嘩嘩地拍響了一對魚鰭。

“好棒！好棒！”我用力鼓掌。

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了。一家家店堂像一枚枚珠貝，開始吐露光華。我漫步在這座廣大的迷宮中，如果遇到與家長失散的小孩，我會蹲下來耐心詢問。很小的小朋友通常都能看到我，也不覺得我與他人不同。當(dāng)晶瑩的黑眼睛信任地望著我時，我總是覺得，心底的傷痛在被一點(diǎn)點(diǎn)撫平。等見到了家長，他們常常會指著我的方向說：

“姐姐帶我來的?！?/p>

家長向我望來時，卻總是什么也看不見。

“貓兒眼”奶茶屋就在前面，店里一共有七只貓。過去，每次抱著小貓溫軟的身體，望著它清澈如寶石的眼睛，我的心就像熱奶油一樣融化了?？墒?，如今貓兒們見到我，只只毛發(fā)倒立，聳起身體，尖聲大叫，就算只隔著玻璃看也不行?，F(xiàn)在，如果有人讓我舉例說明“幸?！钡母杏X，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說，能觸摸溫暖的小貓就是幸福。

無法跟小貓玩，我只好又去咖啡店看書。雖然喝不到咖啡，但我喜歡聞咖啡豆烘焙出的香氣，也喜歡聽極輕的音樂在高處流淌。

因?yàn)槭裁匆才鲇|不到，我別無選擇，只能在別人看書的時候從旁偷看，也常被迫看那些很離奇、很艱深，有時還很枯燥的書。一點(diǎn)點(diǎn)看進(jìn)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美好的地方原來這么多，不僅僅只有商場，那些看起來平庸乏味的人，腦袋里其實(shí)裝著許多精彩而又奇妙的想法。

“原來那些東西有這樣的用途啊……”

課堂上那些零散的字母、符號和公式，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有了意義。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會對學(xué)習(xí)產(chǎn)生新的興趣也說不定。

就像宮殿漸漸沉沒在夜的深海里，商場打烊了。也許，在什么地方，有看不見的巨大藍(lán)鯨，正圍繞著宮殿游過。于是，我也像藍(lán)鯨一樣，潛入深深的夜海中。這一天結(jié)束了。

和別的顧客不一樣，即便夜間打烊，我也從不離開。沒有人聲和燈光，空寂、黑暗的商場，雖然悲哀，卻也別有一種熟悉感。我知道，商場在夜里是很忙碌的，它要生長，要分裂，要變幻，要建造新的森林和城堡，設(shè)計(jì)更大更復(fù)雜的迷宮，還要用玻璃吹出許多仙境一樣的夢……

而明天，商場重新蘇醒之后，又會有許許多多女孩像潮水般涌來。不管她們來自何方，是什么模樣，最后，她們總會變成你熟悉的樣子。頭發(fā)染成白金或青灰，妝容時尚，神情淡漠，手挽精致的購物紙袋。每一個人看到她們，都能一眼認(rèn)出，她們就是像珍珠一樣散落在城市里，閃閃發(fā)光的商場女孩。

曾經(jīng)的我，就夢想著成為這樣一個商場女孩。

童年時代，商場只意味著焦糖爆米花和動物氫氣球。少女時代，也僅僅是跟同學(xué)結(jié)伴去品嘗新的零食。時裝、彩妝和珠寶柜臺，對我來說，就像沒被發(fā)現(xiàn)的美洲大陸一樣陌生；而那些頭發(fā)染成薄藤紫、松石綠，穿著熱褲露出美腿，在跳舞機(jī)上旁若無人翩翩起舞的女孩，也像偶像一樣不可逼視。

第一次和商場結(jié)緣，大約總是從開架化妝品開始的。那一天，我們用零花錢每人買了一支唇彩，不期然覺得自己變可愛了。趁著當(dāng)時的興奮勁兒，我被同學(xué)們慫恿著，試穿了一條雪白蓬松、露肩的連衣裙，在鏡中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的自己。

從那天開始，我的生命翻開了新的一頁。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心里有一個又冷又黑的空洞。

當(dāng)護(hù)士的媽媽常常上夜班，肝火很旺，總是拿我和別人家孩子相比，不管是成績、社交還是才藝，她好像希望我能彌補(bǔ)她的一切遺憾。說急了，會揮手就給我一個耳光。當(dāng)老師的爸爸除了嚴(yán)厲地監(jiān)督我學(xué)習(xí)，就是滔滔不絕地說教，有時竟能一連說上三四個小時，我只能垂手站立在他面前。至于我心里的感受，誰也沒有理會過。

與充滿了責(zé)備和否定的家相比，商場要溫暖、有趣得太多了。那以后，我的零花錢總是不夠用，不管怎么以補(bǔ)習(xí)、參考書、課外活動為借口向家里要錢，都永遠(yuǎn)不夠。因?yàn)楝F(xiàn)在的我，學(xué)會了和商場玩耍。

我向好幾個同學(xué)借了零花錢，買下了那條雪白的露肩連衣裙。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童年時，我沒有隨心所欲玩耍的記憶，總是被關(guān)在家里，孤零零寫著父母留給我的學(xué)前作業(yè)。除了成績以外，我外貌平凡，體育差，唱歌走音，衣著更是不起眼。如今，就好像要彌補(bǔ)我的缺憾，商場成了我的游樂場、我的永無島、我的水晶城堡和奇幻森林。

灰姑娘的故事是真的。黯淡自卑的校服女生，和受人喜愛的明朗少女，中間只隔著一條連衣裙的距離。

擺滿了絢麗化妝品的水晶世界里，也藏著使人變美麗的秘密。

覺得孤單，想要被擁抱，買超大的毛絨玩偶就可以。

沮喪的話，就去吃甜品。吃了“第二個半價(jià)”的冰激凌，心情自然會變得愉悅。

喜歡上哪個男生的話，我也知道哪家店鋪的禮物最別致，哪個甜品店的提拉米蘇最好吃。

在掃碼支付的單人KTV里，我被玻璃墻壁包圍，手拿話筒唱著歌，眼望外面如流水一般的行人。這種感覺，就像身在潛水艇或小島上，既安全，又有一種特殊的優(yōu)越感。沒人品評我，也沒人來比較，這里只有自己，我終于可以放聲歌唱。

不知付出多少時間和零用錢的代價(jià)，我終于也成為了跳舞機(jī)高手。雖然只是揮手、踏步的簡單動作，做熟了也有其瀟灑之處。我還會依心情挑戰(zhàn)更難的曲目，加上花式舞步。圍觀的人群由衷地為我喝彩，那些優(yōu)等生們所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喝彩聲吧？

每次離開商場，我都覺得自己比來的時候更滿足、更快樂，知道的事情也更多。

但是，我只是個家境普通的女孩。而商場，也真的像游樂場里的木馬一樣，如果不投下硬幣，它就會靜靜佇立，不帶我去任何地方。

不過，就算身無分文，我也一樣去商場。先去化妝品區(qū)免費(fèi)試用彩妝，打扮好了就去逛街，反正可看的東西還是那么多。餓了就去超市里品嘗“歡迎試吃”的食品，累了就在按摩椅上小憩。

一開始，我還只是在放學(xué)之后去商場。后來，我慢慢開始逃課了。把課本毫不顧惜地掏出去一大半，把少女裝塞進(jìn)書包，然后穿著校服去上學(xué)。一到商場，我就去洗手間換好衣服，搽上唇彩。那些衣著華貴的女士，經(jīng)過我時會仔細(xì)打量一番，移開眼神，露出落寞的表情。我想，她們一定羨慕我的青春年華。

我變成了全新的自己。

在幼兒園和小學(xué)，我都是優(yōu)等生，一年又一年領(lǐng)取獎狀?？晌抑?，自己并沒有掌握學(xué)習(xí)方法。我所會的，只是父母通過耳提面命，像填鴨一樣硬灌進(jìn)的知識?？恐诲e的記憶力，我在同齡人中顯得出類拔萃。實(shí)際上，我既不知道學(xué)知識的樂趣，也不知道學(xué)知識的意義何在。

由于從小經(jīng)常要聽父親那冗長而令人筋疲力盡的訓(xùn)話，我發(fā)展出一種神游天外的能力。所有的課堂上，我都宛如坐在隱形玻璃罩里，把一切隔絕在外。老師的只言片語，就像雨滴一樣，徒勞地沖刷著玻璃罩堅(jiān)硬的外殼。

父母那不恰當(dāng)?shù)脑缙诮逃龓Ыo我的知識，上初中以后，終于全部用完了。每次考試，我的排名都不斷下滑，而且，每一次逃學(xué)歸來，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內(nèi)容，都更加生疏。不認(rèn)識的公式、符號和單詞，層出不窮地冒出來。

“不知道落下多少功課了……”

恐慌，像條咻咻的大黑狗一樣追在我身后。為了擺脫它，對于這些事，我全都不聽、不看也不想。

我變成了劣等生的事實(shí)，父母完全無法接受。花了那么多心血培育的孩子，怎么竟會一無是處呢？而我耳聽他們的叱罵，也像在課堂上一樣低頭不語，心思卻魂飛天外。

對于前途，我也并不擔(dān)憂。每天在商場里看到那么多不同的人，我早已決定好自己喜歡的樣子了。

干練套裝、金棕短發(fā)，匆匆來買咖啡的，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lǐng)麗人；穿波西米亞長裙，戴尼泊爾銀手鐲和紅珊瑚項(xiàng)鏈的，是自由職業(yè)者或小店店主；衣著俗氣、面容黯淡、身材走樣的，是普通的家庭主婦。

穿上什么樣的衣服，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不管是覺得自己稚嫩、無知還是土氣，都沒關(guān)系。想變得睿智，或者變得能干，只要打扮成相應(yīng)的樣子就好了。

每天看著那么多美麗的衣服，幻想自己穿上的模樣，終于有一天，我邁出了第一步。在試穿時，店員一時疏忽，拋下我去接待別的客人，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快步離開賣場，一邊努力扯掉衣服上的吊牌，一邊奔跑了起來?；挪粨衤分g，我竟然在那么熟悉的商場里找不到電梯。

人潮之中，沒有人注意慌亂的我。我沖下樓梯，不停地變換路線，一直到置身于喧鬧的地下超市，才終于覺得自己安全了。

身后，店員并沒有追上來。

第一次得手之后，我好久都惴惴不安，不僅會繞開那個柜臺，連相關(guān)的那一層樓都不去。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始終平安無事。

在學(xué)校，由于少言寡語，成績也不好，我不是老師注意的對象，甚至?xí)豢桃夂雎?。可是，缺課缺得太厲害，終歸老師通知了家長?；氐郊依?，不用說，迎接我的是暴風(fēng)雨般的痛罵，還有響亮的耳光。

第二天放學(xué)后，心情極度低落的我，仍然去了商場。雖然臉還腫著，可撲上粉就不怎么看得出來，哭腫的眼睛也可以略搽眼影作為遮掩。喝了一杯奶昔，我站上跳舞機(jī)自信地起舞，收獲路人的注目和喝彩。

在這里，我才有“被愛”的感覺。

現(xiàn)在，我越來越不愛去學(xué)校，也已經(jīng)欠下了不知多少同學(xué)的錢。也不是沒想過要跟父母坦白，可是一想到之后要面對的事情，就覺得還不如死了比較好。

被彷徨的心情壓迫著，我忍不住又偷拿了商場的衣服。沒有同伴做掩護(hù)，一個人做這樣的事其實(shí)很難，尤其是賣場都裝有攝像頭。像第一次那樣，把試穿的衣服帶走，實(shí)在太愚蠢了，現(xiàn)在，我一般都是在節(jié)假日等黃金時段，店內(nèi)有多個顧客的時候，把中意的衣服搭在手臂上，用校服遮蓋著帶走。而且，我非常注意，已經(jīng)去過的賣場，決不踏入第二次。這樣，商場里的禁區(qū)也越來越多。

或許因?yàn)槭Ц`的衣服價(jià)值不高，只是平價(jià)的少女服飾，所以沒有引起很大的影響。不過，我還是覺得店員們似乎在審視我。

我也不止一次想過，萬一被抓到怎么辦？每次這樣擔(dān)憂時，我就下定決心，以后再不這樣做了。

出事的那一天，天光有點(diǎn)晦暗，商場里顧客不太多，店員們的樣子很冷淡，一切都有點(diǎn)不對勁。

那天，我也愁眉不展。明天就是開家長會的日子，欠同學(xué)們的錢也不好再拖了。被恐慌壓迫著，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想安慰自己一下。走過一排貨架時，我略一猶豫，把一條長裙藏在校服下面，繼續(xù)向前走。余光里，似乎覺得店員在看我，但我控制著自己，佯裝無事地繼續(xù)向前走，沒有回頭看。

我的直覺是正確的。幾分鐘后，我猛然站住，對面有個穿制服的保安正匆匆向我走過來，手里拿著部對講機(jī)。

完了，這一刻終于到來了。我的心狂跳起來。

父母會怎樣懲罰我？學(xué)校會不會開除我？同學(xué)們會怎樣議論我？這些恐怖的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我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被抓住。我推開身邊的人，狂奔起來，在慌亂中，再次失去了方向感。樓梯呢？現(xiàn)在我在哪里？

兩兩三三的行人像黏稠的流水一樣，緩緩地推移著，向著一個方向流去。我忽然辨認(rèn)出，那就是扶梯口。我不顧一切地推開身邊的人向扶梯跑去。

“啊，危險(xiǎn)！”

我已經(jīng)踏上了扶梯，只想一步就跨到底層，卻忘了手里還牢牢抓著長裙?；艁y中，我踩到裙角，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倒。在四周的驚呼聲中，我從扶梯頂端滾落下來。

失控了。

所有的事情都失去控制了。

數(shù)不清的服裝、珠寶、飾品，糖果的海洋、燈光的森林和花朵的深淵，還有五顏六色的人群，都在我眼前飛旋起來，像萬花筒一樣破碎了。

停也停不住的劇烈碰撞，像洗衣機(jī)在翻攪，我知道一切再也不能恢復(fù)原狀，可卻不知自己為何會落得這般模樣。

我只是想找到生活里沒有的東西，只是想被關(guān)注、被喜愛，想裝扮成被生活厚愛的女孩……究竟哪里做錯了呢？

伴隨著這樣的疑問，我失去了知覺。

我滾下最后一級扶梯，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不遠(yuǎn)處，就是三只海獅愉快悠游著的水池。留在我最后視野中的，是充氣水池那明亮的天藍(lán)色，仿佛天空倒轉(zhuǎn)了過來。

在商場明凈的地面上，大家向我圍攏了過來。

“這么年輕……”

“真可憐啊……”

紛紛的議論聲中，有人為我流下了眼淚。

別的幽靈是不是都去往天堂，這我不知道。我所知的是，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能離開商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試過無數(shù)次，但怎么也沒法走出去，在敞開的大門前，仿佛有透明的墻阻擋著我。

構(gòu)成我的，已經(jīng)是另一個次元的物質(zhì)了。沒有人看到我，沒有人聽到我。站在最熱鬧的地方，不管怎么呼喊，大家仍然恍若不聞地穿過我，繼續(xù)向前走。

過去像磁石般吸引著我的東西全部失去了意義。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我付出了這么慘重的代價(jià)。我恨商場，恨學(xué)校，恨家，恨愚蠢的自己，也恨那些幸福的、生活得好好的人。我又踢又打，又沖又撞，有時絕望得放聲大哭，但還是沒有用。商場像個玻璃深井，牢牢圍困著我。

出事那天，爸爸和媽媽來到商場。除了悲痛，他們卻沒有再說出從小到大一直數(shù)落我的那句話：

“如果沒有生你就好了?！?/p>

這沒有聽到的責(zé)備，卻讓我悲從中來。

在商場里，我見到了別的幽靈。在長椅上，等待著小孫子買冰激凌回來就永遠(yuǎn)睡去的老奶奶；在商場工作了一輩子，上班時心臟病發(fā)作的修理工爺爺，等等。但跟我不一樣，透明的高墻擋不住他們，他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憐啊，這孩子，被困在這里了?！崩夏棠陶f。

“為什么？”我真不甘心，“別人怎么沒被困住？”

“說不準(zhǔn)啊……”老奶奶搖搖頭，“是有怨氣吧？”

“要是有怨氣的話，就得把怨氣消除掉?！毙蘩砉敔斀舆^話頭，“就像活兒沒有干完，就不能下班一樣。你在這里，大概還有事情要做呢?！?/p>

我覺得自己好像見到了一絲希望：“那……我該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

“這個就說不好啦，總之，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吧?！睜敔斏χ^，思索著說。

“保重啊，孩子……”然后，老奶奶對爺爺說，“天氣這么好，花都開了，我們?nèi)湎伦??！?/p>

他們慢慢地走遠(yuǎn)了。

心里那個黑暗的空洞，比什么時候都更大。那是本該存放著父母的愛，成為我一生的火種的地方。為了把它照亮、塞滿，我花費(fèi)了那么多時間。然而，它依舊在那里，那么黑，那么冷。

好吧，就讓世界遺忘我吧，我怨恨地想。我生來就不如別人，我沒有溫暖的家庭，我就該成為被困商場的幽靈。

就這樣，我總是藏身在角落里，昏然度過一天又一天。當(dāng)我嫉妒時，就對幸福的人們拼命哭喊，發(fā)泄寒冷、凄涼、悲哀的心緒，不管他們能感應(yīng)到多少。

直到那一天，我看見了爸爸和媽媽。

就像被踩滅的火苗一樣，憔悴委頓的兩個人，在女裝柜臺，正一家家地詢問過去。心氣高傲的媽媽低著頭，像是隨時準(zhǔn)備行禮。

“請問，您這里丟過衣服嗎？”媽媽低低地問。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已經(jīng)付出生命的代價(jià)了??！還要怎么樣呢？還要責(zé)罵我嗎？還想懲罰我嗎？

“如果丟過衣服，我們想照價(jià)賠償?！卑职稚硢〉卣f。我又急又氣，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自找這種窘境？

絕大多數(shù)店員都搖搖頭，憐憫地望著他們。也有人轉(zhuǎn)過頭，不愿與他們的眼神相觸，可是，他們就這樣執(zhí)拗地一家又一家問過去。

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太痛苦了，太難堪了。在我當(dāng)初最壞最壞的打算里，也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景象，而現(xiàn)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慶幸誰也看不到我。

“是丟過，不過是好幾個月前了?！币晃粶厝岬牡陠T小心地說，“丟失的當(dāng)月，我們已經(jīng)按照管理規(guī)定處理過了。您不必再賠償?！?/p>

“要賠的?！眿寢尯蹨I說，“要讓孩子安心……我們怕她會不安心。”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不責(zé)罵我嗎？不怨恨我嗎？完完全全，是為了我才這樣做嗎？

那位店員小姐望著媽媽，忽然繞過柜臺，抱了媽媽一下，又匆匆走向貨架。她的眼睛也濕了。

“那件衣服現(xiàn)在還有，是我們的熱銷款?！彼p輕說，“我拿給您看，就是這件……”

那是一件鑲著窄窄花邊的少女裝。媽媽把衣服緊緊抱在懷里，紅紅的眼圈里泛著淚光，輕聲對爸爸說：“那孩子喜歡這樣的衣服……你看，她喜歡這樣的衣服?！?/p>

爸爸拿下眼鏡，擦著眼睛。

“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媽媽撫摸著衣服，低低地說，聲音哽住了。

鋒利的刀刃拖過皮膚時，傷口好一陣才會滲出鮮血。在冰天雪地里走進(jìn)有爐火的房間，也要好久才會溫暖起來。這一刻就是這樣。溫?zé)?、痛楚的熱流，從心底那個黑洞慢慢升起，涌了出來。

爸爸媽媽買下了那件衣服，相互依靠著，慢慢地向商場大門走去。

“媽媽——”我像猛然驚醒一樣追上去，拍打著那堵看不見的墻，拼命地喊道，“爸爸——”

他們的身形凝滯了一下，仿佛聽到了什么，互相對望著、疑問著，終于還是嘆息著走了出去。

透明的高墻把我們分開，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進(jìn)暗沉沉的天光里。大雨要來了。

孤零零站在遙不可及的玻璃穹蒼下，天色越來越幽暗，我向鉛云翻卷的天空伸出手去——

電光一閃，暴雨傾盆而下，沖刷著這個世界，沖刷著我的游樂場，我的永無島，我的水晶城堡和奇幻森林，卻沒有一滴落在我身上。

神啊，求求你。我無聲地祈禱，讓我也能走進(jìn)雨里，被雨打濕吧。讓我也能感到冷、感到痛吧。讓我也能在陽光下感到溫暖，也能看見天邊的彩虹吧。

從那天開始，我從藏身的角落里走了出來，默默坐在商場里，看著過往的人群。

過去，我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到別人的悲與喜，也不知道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生活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jià)?，F(xiàn)在，我想知道，那些外表平凡的人，他們過著什么樣的人生，有著什么樣的故事？

那些穿著校服、戴著眼鏡，像我一樣年紀(jì)的女孩們，結(jié)伴而來，又歡笑而去。她們會平安走過這段歲月，在花季里綻放嗎？

那些坐在休息區(qū)，扶著手杖、滿頭銀發(fā)、慈祥的老人家，他們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波，才到達(dá)了這里，獲得了內(nèi)心的平靜呢？

還有那些面帶疲憊的中年婦女，總是拎著超市采購的大包小裹，卻很少為自己買下什么。過去，她們也曾是可愛的少女吧？

我想起媽媽繁重的工作，想起她下了夜班就急急忙忙做家務(wù)，為我準(zhǔn)備早餐。想起她不止一次說起，后悔自己沒有用心學(xué)習(xí)，考上想去的學(xué)校。也許，她是希望我能擁有更多自由，擁有和她不同的精彩人生。

我想起很早就去世的爺爺。爸爸常常說，他最遺憾的，就是在成長的每個路口，都沒能得到父親的指點(diǎn)。那些冗長的說教，是拼命地想要彌補(bǔ)當(dāng)時的缺憾吧？

原來，我也是被愛著的。原來，也是有人愛我的。

我漸漸明白，這世間的愛，不僅僅是喜悅和幸福，也不僅僅是糖果和禮物。這世間的愛，常常會迷失方向，經(jīng)歷長久的流浪。最終站在你面前時，它穿著敝舊的衣衫，滿身塵土，苦澀辛酸，讓你碰一碰就流下淚來。

我想把這一切都告訴大家。

搖動一千次手柄，想要的娃娃一定能夠抓上來；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交換，也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生活就像這座商場，每一件都有其代價(jià)。我想讓那些像我一樣的女孩們知道，除了商場，愛自己的方式，其實(shí)有很多、很多種。

生命，是我們所能得到的最寶貴的禮物。用這寶貴的生命，去經(jīng)歷愛、學(xué)習(xí)愛，是比什么都美好的事情。

漸漸地，在商場的顧客中間，有了“守護(hù)精靈”的傳說。

從那以后，又過了很久很久。

現(xiàn)在的我，早已走出了商場。伴隨著四季的風(fēng)，伴隨著雨雪和塵埃，我融入到大千世界中。我想用看不見的手，去仔細(xì)觸摸這世上每一處溫暖明亮的角落。

風(fēng)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吹過，寬廣的世界無窮無盡地展開。如果你的發(fā)梢被風(fēng)吹起，如果花瓣飄落在你的衣襟，請你張開雙手，迎向風(fēng)吹來的方向。

那就是我愛著你、愛著這世界的方式。

（上海大學(xué)上海美術(shù)學(xué)院合作項(xiàng)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