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一

小謝說他兒子作文寫不好，沒東西寫，讓我開導開導?！澳闶谴笞骷?。”他說。我說找個雙休日，帶他兒子到我家，或者我去他家。過了兩天，他打電話說，同事聽說大作家輔導作文，也想讓孩子聽聽，至多三五個。我說沒問題。于是約了時間和地點，正月十二下午兩點，在他公司會議室。

正月十二，天剛亮，小謝的電話就來了。他說他父親在姑姑家，半夜突然摔倒，喊了120。他帶夫人和兒子連夜趕到100公里外的老家，正在去醫(yī)院的路上。

我見過小謝的父親。一個慈祥的老人，看上去身體不錯，但患了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癡呆的癥狀越來越明顯。小謝的姑姑說，把你爸接回老家過年吧，趁他還記得一些人和事。老人回到老家，頭腦清晰了不少，留在姑姑家多過幾天。

“睡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么爬起來，開門出去，摔倒了?！毙≈x說。

我聽出小謝語氣里的慌亂與傷感。他父親五十歲才生的他，過去很疼他，現(xiàn)在格外疼他的兒子。我說，那輔導作文的事推一下吧，等兒子回來再說。小謝急忙說：“不改不改，約起來不容易。你給他們講吧，我家下次找機會。”他急急忙忙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兒，一條信息鉆進我的手機：

搶救中。

二

會議室坐滿了人。

二十來個孩子坐在前面，最小的應(yīng)該上一年級，最大的可能上高三。低年級孩子，總想著要和幼兒園有區(qū)別，手背在身后，卻不甘心，時不時壯著膽子拿出來，又不由自主縮回去。高年級孩子，被中學生的氣勢壓著，但在低年級那里昂著頭，臉上橫著許多不在乎。中學的孩子很好辨認，女孩子額頭上散落著油脂痘痘，男孩子嘴唇上長著煞有介事的胡須。

五六十個成年人坐在后面，有家長，也有老師。老師集中在三四排，年齡差不多，接近中年，女老師居多。他們很老練，在規(guī)格統(tǒng)一的聽課本上方，寫時間、地點、授課人。教師后面兩三排是家長，老老少少。記錄本有大有小，有的就一張紙。聽課不是他們的本分，左顧右盼，顯得羞澀和惶恐。

這課怎么上呢？我盤算著。小謝說至多三五人，但三五人又帶了人。孩子來了，家長肯定要陪著，老師也跟著來了。

我笑著說：“呵呵，這課沒法上啊。”

“好！”年齡小的孩子，屁股像被針刺了，跳起來，拎起書包，回頭找家長，好像終于熬到放學。

“哈哈哈哈……”一些孩子唯恐天下不亂，放肆地笑著。

“但——我還是要上的?！蔽易鲋砟樥f。

“噗——”站起來的幾個孩子，撲到桌上，趴著，好像暈了或者死了。其他孩子沒來得及有反應(yīng)，老師和家長已經(jīng)送出了掌聲。他們比孩子們更珍惜機會。

三

“我不認識你們，對吧？”我隱約有了思路。

孩子們搖頭，家長和老師也搖頭。

“你們不是沒東西寫嗎？東西很多，就在你們中間。這樣吧，我現(xiàn)場表演，問一個——”我沿著思路向前挺進，“問一個悲傷的故事?！?/p>

“啊？”孩子們張大嘴，然后笑著，拍著凳子、桌子，表示一點都不悲傷。老師和家長也跟著笑。剛過年，哪里來的悲傷？至少，悲傷的人不會在這個會議室。我想起了100公里外的小謝。進會議室前，我打電話給他。他掐掉了，回了信息：

搶救中，兇多吉少。

“推薦一個人吧?！蔽覍⒆觽冋f，心不在焉。有孩子問，推薦了做什么。問悲傷的故事啊，我說。年齡小的孩子蠢蠢欲動，但有顧忌，看年齡大的孩子的臉色。年齡大的孩子，嘴角掛著笑，好像看透了我有什么套路，滿臉都是不配合。

“大作家，你自己點一個?！庇幸粋€老師說。

我笑著說：“我點了，你們會以為是我的托兒?！?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04/qkimagessnwssnws202006snws20200605-2-l.jpg"/>

“噢！噢！噢！噢……”孩子們趁機鬧著，一個個笑得找不到眼睛?？粗矍胺潘恋臍g樂，我感到了現(xiàn)場表演的難度，順著嘴說：“沒東西可寫，是因為沒有認真觀察。因此，我們要學會觀察——”我想就此從“問一個悲傷的故事”旁邊繞過去，岔到“觀察”上。

“大作家叔叔大作家叔叔，”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小女孩，一手舉著一塊棒棒糖，一手指著身邊的胖男孩說，“這個小哥哥可以?！?/p>

“……”我暗暗叫苦，只好問那個胖男孩，“上五年級？”

“三、三年級?！迸帜泻⒛樕细‖F(xiàn)出和他的塊頭不相稱的靦腆。

“哇——”大家對胖男孩的體型表示驚訝。

我笑笑，問：“你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我——哪里……”胖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這個小哥哥說的?！毙∨⒏糁帜泻?，指著他右邊的瘦男孩說。

瘦男孩推著胖男孩說：“對對對，就他就他?！?/p>

“呵呵呵……”大家的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加油！加油！”

“嘿嘿嘿……”胖男孩慢慢站起來，咧著嘴看著我。他轉(zhuǎn)過身對大家說：“那——你們都是親友團。”

“呵呵呵……”大家在頭頂揮舞著雙手。

最好是不問悲傷的故事，如果一定要問，最好是問低年級女孩子，她們?nèi)菀淄度搿＿@個胖大的男孩子，笑雖然并不燦爛，但像用強力膠粘在臉上。我必須先把他的笑剝離下來，再把哭堆砌上去。這里面有一個大轉(zhuǎn)折，需要有足夠的力量?？蛇@力量從哪里來呢？

孩子們跺著腳，鼓著掌。老師和家長們?nèi)滩蛔?，跟著晃來晃去?/p>

我見過世面，很快鎮(zhèn)定下來。即使問不出悲傷的故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做人要直，作文要曲。有一個散文家，想看泰山日出，上山了，偏偏遇到陰雨?？伤贿z憾，因為他看到火熱的生活，如噴薄而出的朝陽。他去找海市蜃樓，沒找到，但不遺憾，因為現(xiàn)實比海市更好看。

“問悲傷的故事，我注定失敗，但我很高興。”我會情真意切地說，“我愿意徹底失敗，也不愿意你們有一點悲傷?！?/p>

構(gòu)思巧妙，還有金句。我留了一手，踏實了。

面前一片歡騰。

“來，嗨起來！”瘦男孩拍著雙手，踩著兩腳，“嗨！嗨！嗨！”

胖男孩放開了，全身聳動，笨拙地跳著類似非洲土著舞。小女孩舉著棒棒糖，同情地看著我，但很快就加入哄鬧。大家嘴里喊著，腳掌、巴掌打著節(jié)奏，每個人都是快樂的源泉。這個場面，孩子們最樂意見到。他們討厭、痛恨各種補課，把我的輔導當作飛來橫禍，現(xiàn)在被搞成了一個聯(lián)歡，像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老師和家長站到一個陣營，幸災(zāi)樂禍般看著我。在剩下的時間里，看一個大作家的尷尬，就成為他們的目的。

“注意，開始了，”我裝著很自信地問胖男孩，“你叫什么？”

胖男孩讓雙手在頭頂揮舞，像炫耀的梅花鹿：“嗬！嗬！嗬！嗬……”

“小哥哥，大作家叔叔問你話啦?！毙∨⒗帜泻⒌囊聰[說。

“大作家問你了?！笔菽泻⑼浦帜泻ⅰ?/p>

我頓了頓，問：“你叫什么？”

胖男孩顛著：“胡健誠?！?/p>

大家整齊地打著拍子，一張張臉好像都脹大了。

“名字怎么寫？”我沒話找話，腦子里盤算著要不要換一個問題。

胖男孩齜牙笑著，像說順口溜：“胡，古月胡；健，健康的健；誠，誠實的誠?！?/p>

“嗨嗨”聲震得玻璃響，不像在會議室，好像在一個打樁的工地。

“你的名字是誰取的？”我想另起爐灶，又不知道從哪里突破，只好硬撐著往前推進。

后來才知道，這恰恰是一個突破口。

四

胖男孩臉上的笑瞬間消失。我眨了眨眼睛，他的臉上已經(jīng)爬滿笑意。我不以為剛才是錯覺，我能看得出他的變化。他雖然還在笑、在喊、在跳，但緊了，好像穿了小兩號的衣服奔跑，擺不開臂，拉不開腿?！澳愕拿质钦l取的”，很簡單的問話，讓胖男孩的表情有了波動，一定是取名字的人出了問題。我好高興啊，好像在烏云密布中呆久了，突然看到了一線縫隙，陽光如電。

“你還沒告訴我呢，”我盯著胖男孩說，“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胖男孩的目光像受傷的鳥，落在別的地方。

“嗨！嗨！嗨！”大家在喊著。他們面向我，看不到胖男孩的臉，又因為忙著和我作對，察覺不到他細微的變化。

“是——爸爸媽媽嗎？”我小心地問。也許他的爸爸媽媽生病、去世，或者成了別人的爸爸媽媽。這種事現(xiàn)在不少見。我盯著他的反應(yīng)，期待理想的結(jié)果。我的心情很矛盾，既祝福他爸爸媽媽安好，又巴望能出點什么事。

“不——”胖男孩搖搖頭，“是——”

“嗷——”胖男孩話音未落，瘦男孩就像小野獸一樣歡呼。

我并沒有感到挫折，相反，揪成一團的心，剎那間舒展開了。我又問：“是……爺爺奶奶嗎？”我不像剛才那樣緊張。從年紀上來說，爺爺奶奶出點問題，概率大，也很正常。我在心里偷笑了，怎么總盼人家有事故？我又安慰自己，事故不是我盼出來的，是既成事實。再說，沒有事故，哪里來的故事？

好多孩子扭頭，看著胖男孩。

胖男孩搖著頭。

“哈哈哈哈……”孩子們開心地笑了。

我為爺爺奶奶高興，但也慌張起來。一般來說，孩子的名字，都由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取，所以我只有三張牌，但已經(jīng)作廢兩張。如果剩下的一張也失效，我不知道新的突破口在哪里。我內(nèi)心焦慮，外表卻格外放松，因為即使徹底失敗，我還留了一手。

“是——外婆？”我把第三張牌拆開使用。

“不是——”幾個孩子看著胖男孩，試探著幫他回答。

我盯著胖男孩，像等著開大獎。

“噗，”胖男孩吹了一口氣，“不是?！?/p>

“哇——”

“耶——”

“嗬！嗬！嗬……”

各種喊叫，吵得我耳膜疼，然后又突然安靜下來。大家似乎明白，我只剩下最后一問。他們捏緊拳頭，等待最后的狂歡。

我微微笑著，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而且我真的想明白了，我不希望能夠勝出。歲月靜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隨口問：“是外——”

“哇——”胖男孩突然張開嘴，發(fā)出刺耳的嘯叫聲。

五

我嚇了一跳。胖男孩應(yīng)該回答“不是”或者“是”，聲音可以特別響亮，也可以非常細微，但他不按套路，直接歡呼，突兀得讓人感到驚悚。我在驚悚中，還多了一絲疑惑，他正對著我的臉，分明不是歡呼，是大哭。

會議室只有一個聲音：“哇——”

胖男孩確實在哭。

“哇——”瘦男孩一愣，隨即跟著胖男孩哭。孩子們也一愣，跟著張開嘴。

孩子們整齊地哭著，大人們卻在笑。年紀大的一邊笑一邊揉眼睛，有一個爺爺下巴上吊著一根晶亮的口水。胖男孩后面一個長發(fā)女家長，雙肘撐在膝蓋上，臉埋在手掌里，好像笑得很開心，又不想讓我們看到她齜牙咧嘴。

我暗暗慶幸，在關(guān)鍵時刻沉得住氣，沒有輕信胖男孩。他是裝的，讓我在最后時刻以為逆襲，等我失態(tài)，讓我下不了臺。兵不厭詐??！這幫家伙比鬼都精。我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們。對待騙局，最好的辦法不是揭穿，而是等待，不攻自破。

老師和家長根據(jù)我臉上的表情，加上他們的經(jīng)驗，判斷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會意地和我笑著，表明和我一樣，洞穿了孩子的鬼把戲。

“哇——”孩子們的哭還在繼續(xù)，但聲音變?nèi)?，變亂。有的孩子嘴張得時間長了，口水流下來，用衣袖擦?？迶嗔?，再續(xù)上去，有難度。有的孩子偷眼看著胖男孩，開始懷疑他是真哭。不少孩子不鬧了，大概覺得見好就收，再玩下去，沒有什么意思。只有胖男孩毫無顧忌地張著嘴，臉上竟然有眼淚。

確實有這種情況，一開始是假哭，但哭著哭著，不知道觸碰到哪根神經(jīng)，變成了真哭。小女孩受到感染，比他哭得還真實，驚心動魄。

“哈哈哈哈……”好多人笑了起來。長發(fā)女家長雙手捧臉，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全身發(fā)顫。她的笑很特別，或許是胖男孩的媽媽。

我看著大家。這樣的結(jié)果，應(yīng)該怎么判定呢？我沒有問出悲傷的故事，但胖男孩確實悲傷了。也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不明不白。

“哇——”胖男孩還在哭。

“……”大家不知所措。

“哎，好了，”瘦男孩拍著胖男孩，“好啦好啦?！?/p>

胖男孩哭得很認真：“哇——”

奇怪。我想緩一下，對胖男孩說：“你的小名是不是叫‘誠誠？”

大家看著胖男孩。

胖男孩抽泣著，身子一聳一聳，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大、大、大作家，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胖男孩叫“胡健誠”，小名不大可能叫“胡胡”，叫“健健”有可能，但最有可能叫“誠誠”。我不回答他的話，問：“是不是?。俊?/p>

“……是。”胖男孩點著頭。

“啊——”大家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我有特異功能。

我隨口問的小名，竟在后面有了最好的呼應(yīng)。

六

“你還沒告訴我，是——”我盯著胖男孩的眼睛。他的鼻子猛抽了兩下，又要哭。“不要哭，真的，不要。”我催眠似的語氣，讓會議室里安靜下來。他不由自主地合上嘴，連打兩個寒噤。

再往下問，答案可能會很殘酷。我責怪自己，為什么一定要追問呢？向孩子認輸，并不是大不了的事。但我又想，結(jié)果無論好壞，都是一個客觀存在，與我是不是問毫無關(guān)系。再說，這是在作文訓練，并不是刻意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外公呢？”我問。

“死了?！笔菽泻屩f。

“去世了，”更多的孩子說，“去世了。”

“對，去世了去世了?！笔菽泻⑼峦律囝^。

我也以為胖男孩的外公去世了，只有去世，才配得上他那樣傷心。

“生——”胖男孩說，“生病了?！?/p>

“噢——”大家輕嘆著。

我一身輕松，好像放下了一副重擔。我又問：“什么??？”

“癌癥，”孩子們搶著說，“癌癥，癌癥?！?/p>

我也以為是癌癥，只有癌癥這種可怕的病，才會讓胖男孩哭得那樣絕望。

胖男孩抽了抽鼻子說：“老、老年癡呆?！?/p>

“啊——”大家跟著驚嘆。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果不提老年癡呆，我不會想到這個病，即使小謝的父親是這個病的患者，今天凌晨摔倒，現(xiàn)在生死未卜。在我們的印象中，癌癥像猛虎，老年癡呆癥像白蟻。我們懼怕猛虎，從某種意義上說，白蟻更恐怖。失去記憶、失語、不認人、不記事、行動失去控制、焦慮、抑郁、精神障礙……這些詞語裹挾著殘酷、痛苦，像白蟻密密麻麻地爬過來。我沒見過胖男孩的外公，但小謝的父親就在眼前。一個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大腦卻在被一點點侵蝕，直至被掏空。我后背一陣陣發(fā)冷。

“啊——這個病好麻煩的?！蔽翌D了頓，想著合適的詞語說，“是不是好多事記不得了？”

胖男孩說：“是?！?/p>

“是不是好多話記不得了？”

“是?！?/p>

“是不是——好多人記不得了？”

“是?！?/p>

大家的頭，在我和胖男孩之間扭來扭去。

我問胖男孩：“認識爸爸媽媽嗎？”

“有時認識，”胖男孩說，“有時不認識?！?/p>

“認識的時候多，還是不認識的時候多？”我問。

胖男孩說：“不認識的時候多?！?/p>

“那——”我問，“認識你嗎？”

“哇——”胖男孩又扯開嘴，大聲哭了。

我沒有接著問，目光從胖男孩的臉上挪開，看著大家。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我沒想到。我的問題都很普通，但并不知道答案。真正的答案出來，其實很簡單，又都出乎意料。好作文似乎應(yīng)該如此，但生活卻經(jīng)不起這樣周折，即使這樣的周轉(zhuǎn)平鋪直敘。

我暗暗長嘆一口氣，問：“外公認識你嗎？”

七

“認識?！迸帜泻⒄f。

大家輕嘆著：“哦——”

我看著胖男孩，鼓勵他說下去。

“我去醫(yī)院看外公，從病房門的窗口向里看，”胖男孩斜側(cè)著臉，瞇著眼睛，“外公躺在病床上，頭沖著墻，腳沖著我。我推門進去，喊：‘外公。外公一聽，馬上坐起來，指著我——”他的身體向前一傾，“誠誠。”

“呀——”大家驚喜地感嘆著。

我的心被無形的力量撞擊著。胖男孩的外公記不得話、記不得事、記不得人，連女兒女婿都記不得了，但記得這個給取名字的外孫。我忽然想，外公得了老年癡呆癥是不幸的，但對一個故事而言，卻是最大幸運。如果外公去世，故事估計得戛然而止。而如果外公得了其他什么病，故事一定不會發(fā)展得柳暗花明。

胖男孩驕傲地說：“不管天氣好壞，不管作業(yè)多少，我天天去看外公。”

大家靜默著，想象胖男孩奔跑的情景。

“嚶嚶……”哪里傳來細碎的哭聲？在安靜的房間里，哭聲雖然小，但很刺耳。大家互相看著，然后循著聲音尋找，目光落在長發(fā)女家長身上。

胖男孩走過去，搖著長發(fā)女家長的肩膀：“媽媽?！?/p>

長發(fā)媽媽抬起頭。她的眼睛被淚水蒙著，鼻子紅得像胡蘿卜。原來她一直在哭。

大家看著胖男孩的媽媽，竊竊私語。

“謝謝大作家！”長發(fā)媽媽嗅著鼻子說，“他早產(chǎn)，生下來比一只小貓還小。醫(yī)院暗示我們再要一個，但他外公不答應(yīng)。”她擦著眼淚說，“他是外公帶大的?！?/p>

我們實在沒法把這個胖大的男孩，與一只可憐的小貓聯(lián)系在一起。胖男孩又要哭，但被大家的叫聲和掌聲擋了回去。

“哇——”瘦男孩卻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我們被逗笑了，以為瘦男孩故意搗亂。

小女孩拍拍瘦男孩說：“哎哎，小哥哥小哥哥，你干什么??？”

“我、我、我……”瘦男孩抬起頭，用衣袖胡亂擦著臉，“我都沒見過我外公……我的外公就是、就是照片……”

“哦——”大家的表情又凝重了。胖男孩忘記自己的哭，和瘦男孩靠在一起。

我平靜下來，問長發(fā)媽媽：“我想問——外公的病，還能逆轉(zhuǎn)嗎？”

長發(fā)媽媽慘淡地笑著說，外公得這個病已經(jīng)兩年了，到了冬天，病情就會加重，要住到醫(yī)院去，年都是在醫(yī)院過的。

“一到冬天，我們家就亂了。”長發(fā)媽媽說。

“但是！”胖男孩笑了起來。他的笑很充分，好像剛才號啕大哭的不是他，“天氣暖和，外公就會好轉(zhuǎn)，我們就接外公回家?！?/p>

“啊——”我的心怦地一跳，“今天是正月十二了，春天就要來了。”

“對啊對啊。家里已經(jīng)打掃房間，洗衣服洗被子——”長發(fā)媽媽摟著胖男孩，興奮地說。

“噢——”大家情不自禁地鼓掌：“啪！啪！啪……”

八

我和大家離開會議室，向外走。孩子們走在最里層，簇擁著我。胖男孩和瘦男孩一邊一個，抱著我的胳膊。小女孩把棒棒糖塞到我手里，還有孩子把我的畫像給我。

我小聲問胖男孩：“真的上三年級??？”

“外公喜歡做飯?！迸帜泻⒄f。

屋外空氣清冽，但已經(jīng)不像嚴冬那樣凌厲。我站在路邊，和大家告別。大家揮著手，散入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中?！拔液蛬寢屓タ赐夤??！迸帜泻ξ艺f，彎腰鉆進媽媽叫的出租車。突然，我口袋里的手機一震。是信息進來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兆，老人生動的面容，在我的腦海里轉(zhuǎn)化為慈祥的遺像。我慢慢掏出手機，點開。

父親已進ICU。

ICU是重癥監(jiān)護室。從搶救中轉(zhuǎn)到重癥監(jiān)護室，是一個天大的好轉(zhuǎn)。一個垂危的生命，又獲得了生的希望，雖然這個希望極為渺茫。我把棒棒糖插進口袋，蹲下身子系鞋帶，擦著溢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