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琰哲
乾隆二十六年(1761)正月初一,京師出現(xiàn)“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天象奇觀,被譽為最吉天象。院畫家徐揚在乾隆帝的授意下,以圖紀實,繪畫了《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圖》(下稱《日》)。圖中首次描繪了觀象臺、天文儀器及欽天監(jiān)觀測人員。該圖代表了乾隆朝祥瑞圖像中的一種類型,彰顯了天象祥瑞背后西方科技知識對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而乾隆朝亦存在其他類型的祥瑞圖像,各自對應不同面向,彰顯帝王國尊。
北京古觀象臺上陳設之天體儀
璣衡撫辰儀,長216厘米,寬369厘米,高336厘米,重5145公斤。圖為位于北京古觀象臺的仿制品,原件藏故宮博物院
銀鍍金渾天儀,清康熙年制,通高37.3厘米,座35.8厘米,故宮博物院藏。本文作者攝
在清高宗弘歷登基的第二十六個年頭,也就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正月初一,在接近正午時候的午初一刻,即西洋歷11時15分,京師出現(xiàn)了罕為一見的天文異象—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
所謂“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指的是太陽、月亮一同出現(xiàn)于天空之中,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五大行星排在一條直線,總共七個光曜天體同時出現(xiàn)。這一奇異的天文現(xiàn)象引起朝野上下的一致關注,皇帝、臣子與京師民眾們都對這一奇觀充滿好奇,爭相觀睹。
其實,在奇異天象出現(xiàn)之前數(shù)日,即乾隆二十五年( 1760)十二月二十六日,京師觀象臺就已準確預測出這一天文異象。時任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的西洋傳教士劉松齡(Augustin Ferdinand von Hallerstein)上奏如此說道:
為景運隆昌。七政呈瑞事。臣監(jiān)謹推測得乾隆二十六年歲次辛巳正月初一日。辛丑午初一刻合朔。日月同在元枵子宮。躔女宿。如合壁。水星附日月。躔牛宿。木火土金四星。同在娵訾亥宮。躔危室二宿。亦與日月附近五星經(jīng)度既屬相連。而其緯度又均在黃道之南如聯(lián)珠。且其次序水木火土金接續(xù)相生。臣等謹按占書曰。人君有至德。日月如連璧。五星若聯(lián)珠。又曰。五星以次相生乃為全吉。伏查雍正三年(1725)二月初二日有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之瑞經(jīng)。臣監(jiān)?!?〕
以中國傳統(tǒng)星占術來看,天象變遷與人間世事、國運興衰有著密切的關系,或為證驗,或為預兆。那么,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大年初一得逢“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的天文異象,是何征兆?
五星聯(lián)珠,又稱為“五星會聚”“五星聚于某宿”“五星聚于某次”,是十分罕見的天文現(xiàn)象。有學者統(tǒng)計漢代以后迄清末共出現(xiàn)過13次五星聯(lián)珠的史籍記載,觀察此天文現(xiàn)象〔2〕。其中,清代一共發(fā)生6次五星聯(lián)珠天象,于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朝分別出現(xiàn)過一次。在這其中,除去康熙元年(1662)的五星聯(lián)珠天象外,其他5次五星聯(lián)珠皆伴隨著日月合璧,兩種奇異天象并見。
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的天象喻意著什么?正如劉松齡上奏所言“人君有至德”,又云“五星以次相生乃為全吉”。其實,不僅在清代,自古以來,中國傳統(tǒng)星占學多將“五星會聚”的天象視作非常祥瑞,這一天象的出現(xiàn)預示著有明主或圣賢出世。在這樣的星象闡釋氛圍下,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被奉為最吉天象。相比于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初一日出現(xiàn)的“五星聯(lián)珠”,乾隆二十六年(1761)還伴隨著的“日月同升”,吉祥征兆更加一層。相比于雍正三年(1725)二月初二日出現(xiàn)的“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天象,乾隆二十六年(1761)勝在發(fā)生時間恰逢新年伊始的元旦。在這樣一個辭舊迎新的好日子里,吉祥天象的顯現(xiàn)則更為錦上添花,可謂是清朝開國以來的最吉天象。
這一點似乎也微妙地反映在雍正帝與乾隆帝對待其所得遇的“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天象的不同態(tài)度上。雍正三年(1725)“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天象出現(xiàn)之前,亦有提前預報。但面對如此祥瑞天象,雍正帝的態(tài)度謹慎而保守,他認為自己即位時間尚短,未曾建立功德,不僅拒絕了王侯臣子所提出的“升殿受賀”之請,也沒有命院畫家圖繪祥瑞以“永垂典冊”。相比于雍正帝的內(nèi)斂,乾隆帝就顯得自信得多。乾隆帝所得遇的“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天象出現(xiàn)于其登基二十余載之時,此時的乾隆帝年富力強、意氣風發(fā),在他的威嚴治下,大清國戰(zhàn)功不斷、疆域擴展、農(nóng)耕守成、商業(yè)發(fā)展、人口激增,可謂“為景運隆昌,七政呈瑞事”。日月五星同時顯現(xiàn)且預示明主出世的吉祥寓意,使得志得意滿的乾隆帝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比擬。
《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圖》中觀象臺局部
[清]徐揚 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圖卷 48.9cm×1342.6cm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新年的祥瑞天象帶給乾隆帝無比美好的愉悅心情,于是他命院畫家徐揚繪圖紀實,繪成《日》長卷。
《日》具有紀實功能。正如徐揚在長卷最后的款識所云,此圖示“執(zhí)事藝苑”的臣下徐揚目睹皇帝德政、國運興隆,于是便以一技之長,“謹敬繪圖以紀”。
雖然為表現(xiàn)天文星象的圖畫,但在圖繪天象之外,這卷圖畫還花費大量篇幅表現(xiàn)諸多京城景物及人物活動。畫卷的起點位于通惠河泡子河,后經(jīng)京師內(nèi)城的東南角城墻,再到位于東裱褙胡同的觀象臺及紫微殿,然后往東直抵東單牌樓,再沿現(xiàn)今的東單大街一路向北前行,到達如今的金魚胡同后再一路向東,經(jīng)過皇城城門東安門、皇恩橋、東安里門,經(jīng)過現(xiàn)今的東安門大街、東華門大街,路過筒子河、下馬碑,最后抵達畫卷的終點—紫禁城東華門處〔3〕。這使得此圖在天象紀實之功能外,亦帶有輿圖及風俗畫之特征。
雖然對星象的圖繪并不開始于清宮,但徐揚《日》在表現(xiàn)方式上明顯區(qū)別于《五星二十八宿圖》等傳統(tǒng)星宿圖像對星宿的擬人化想象,而是表現(xiàn)了“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這一出現(xiàn)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正月初一的真實天文現(xiàn)象,并且徐揚在畫中明確繪出當空懸掛的紅日及明月。
圖繪太陽,這在傳統(tǒng)中國文人士大夫畫中并不常見,但在清代宮廷繪畫中,我們確能找到不少圖繪太陽的例子。如傳教士畫家郎世寧所繪《海天旭日圖》。這幅構圖開闊、氣勢宏大的圖畫不僅明顯帶有歌功頌德的寓意,而且在太陽與皇帝之間構成某種隱喻關系。另外,我們還能在雍正帝眾多行樂圖中見到太陽與皇帝共處一畫的場景。與“太陽—皇帝”這樣的隱喻關系對等存在的還有清廷繪畫中“月亮—后妃”的對應關系。在焦秉貞繪于雍正年間1733年稍后的《仕女圖》冊頁〔4〕、陳枚繪于乾隆三年(1738)的《月曼清游圖》冊頁中,我們亦不難見到妃嬪們與明月相伴的后宮生活。
在徐揚《日》這樣的紀實圖畫中,因日月金木水火土星七政同時照耀天空本就是當日天象,所以畫中表現(xiàn)太陽、月亮似乎并不奇怪。但有趣的是,當日雖是七曜共現(xiàn),但畫家卻只圖繪了日月兩個天體,對其他星辰未加關注。這樣的考量可以出于兩方面的解釋。一方面從紀實角度來說,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五星會聚”發(fā)生于午初一刻即西洋歷11時15分,接近正午時分。此時太陽光耀正強,自然很難在這樣的光線下觀察到其他星體。而且根據(jù)現(xiàn)今天文學測算已經(jīng)推斷,此年發(fā)生的五星聯(lián)珠天象,由于五星太接近太陽或分在太陽兩側,根本無法同時以肉眼測見〔5〕。就此說來,徐揚此圖確實紀實,畫面呈現(xiàn)符合當時人們的肉眼觀感。另一方面,考慮到太陽與皇帝、月亮與妃嬪以及其他星辰與人的各自對應關系,我們很難想象把這樣七個天體同時畫于一處的場景。在日月光輝的照耀下,其他星辰隱而不現(xiàn)恐怕是最好的表現(xiàn)方式。
[清]郎世寧 嵩獻英芝圖軸 242.3cm×157.1cm 絹本設色 1724年
[清]弘歷 并蒂牡丹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正如上文所述,由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正月初一日所發(fā)生的“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無法同時以肉眼所見,因此更加依賴欽天監(jiān)的預報與觀測,其掌管天象、溝通天人的重要作用被大大凸顯出來。
在徐揚《日》中,在畫面起首一段便著重描繪了京師觀象臺、紫微殿以及臺上的天文儀器與觀測人員。有趣的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京師觀象臺上應該放置著八座天文觀測儀器,但在徐揚圖中,觀象臺上卻只有兩座儀器—天體儀、璣衡撫辰儀。這可能是因為畫面空間有限,不得已僅選擇這兩架儀器進行繪制〔6〕。
那么,緣何選擇天體儀與璣衡撫辰儀這兩座儀器進行圖繪?作為重大事件的紀實繪畫,這并非畫家隨意而為,應是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天體儀,是康熙十二年(1673) 由耶穌會士南懷仁主持督造的六座儀器之一,以赤道、黃道、地平三種坐標體系為基準,其設計思想源于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提出的介于地心說與日心說之間的宇宙結構體系,比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天文儀器大有進步,大大提高了天象的觀測精度。天體儀主要用于測定天體出沒的時間、方位以及求任何時刻天體的地平高度和方位角,不僅在預測天象時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代表了康熙朝天文儀器的制作水平。同時,此件天體儀還作為重要禮器,被收入乾隆二十四年(1759)成書的記載有清一代典章制度的《皇朝禮器圖示》“儀器”類的第一件。
畫面觀象臺上的璣衡撫辰儀(即精密赤道渾儀),則是乾隆九年(1744)按照中國傳統(tǒng)渾儀所制。因乾隆帝不滿臺上測候的天文儀器皆為歐式裝飾風格,于是令和碩莊親王允祿規(guī)劃,并與傳教士戴進賢(Ignatius Kgler)以及劉松齡合作設計,前后花費十年,終于乾隆十九年(1754)完成此儀。這是中國歷史上引用西法鑄造的最后型銅渾儀。璣衡撫辰儀亦作為禮器,收入《皇朝禮器圖示》“儀器”類之中。
天體儀與璣衡撫辰儀兩儀分別代表了康熙朝與乾隆朝的天文觀測儀器的最高制作水平。在畫面有限的情況下,分別選擇一座康熙朝、乾隆朝天文儀器代表進行圖繪,無疑出自畫家的深思熟慮。
其實,西方傳教士所帶來的包括天文觀測儀器在內(nèi)的西洋科技,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影響到清宮皇室的日常生活點滴,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不少有關于天文儀器的圖繪。如雍正朝院畫家所繪《十二美人圖》,其中一幅古裝美人手持懷表、倚桌而作,其身后高幾上放置有一座銅鎏金渾天儀,應是西洋傳教士帶來專供宮中之人玩賞陳設之用的天文演示道具。另外,乾隆朝詞臣畫家汪承霈所繪《九州如意圖》,雖是喜慶賀歲的節(jié)令畫,其中卻也出現(xiàn)了一座類似璣衡撫辰儀的渾天儀。
在西洋天文知識傳入之前,古人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與西方星座劃分完全不同的、具有自身文化特色的星區(qū)劃分體系—三垣二十八宿。
對天象的觀測與記載也很早開始進行。在西漢中期以前,主要職掌天文占候、記錄天文災變的官員是太史,后歷經(jīng)魏晉、隋唐、遼、金、元多朝更迭,至明代設立欽天監(jiān)。清代欽天監(jiān)始設于順治元年(1644),康熙二年(1663)后歸于禮部,其職責為“掌測候推步之法,占天象以授人時”。欽天監(jiān)下設天文科,觀象臺作為皇家觀象臺亦歸欽天監(jiān)掌轄,負責觀測天象、修訂歷法等。
乾隆二十六年(1761)之時,觀象臺上南、西、北三面陳設有八架巨型天文儀器,分別是康熙十二年(1673),南懷仁主持督造的赤道經(jīng)緯儀、天體儀、黃道經(jīng)緯儀、地平經(jīng)儀、象限儀、紀限儀六座儀器,康熙五十四年(1715),紀理安(Kilian Stumpf)設計制造的平經(jīng)緯儀,以及乾隆九年(1744)制作的璣衡撫辰儀。這些采用歐洲天文學度量制和儀器結構的天文儀器,替換了觀象臺上原有的渾儀、渾象儀、簡儀等傳統(tǒng)儀器。由于畫面空間所限,觀象臺上只繪制了天體儀和璣衡撫辰儀,其他六座儀器并沒有進行圖繪。但此六儀與天體儀、璣衡撫辰儀一樣,同樣被列入禮器之列,收入《皇朝禮器圖譜》之中。
其實,康熙帝所擁有的天文儀器并不只觀象臺上的那幾件。在清宮中,還制作了簡平地平合璧儀、半圓地平日晷、方矩度象限儀等多件用于學習觀測天文現(xiàn)象的新式儀器。其中最著名的還屬南懷仁于康熙八年(1669 )進獻的用以演示或觀測天體運動的天文儀器—銀鍍金渾天儀。
同樣的,乾隆帝所擁有的天文儀器也遠不止觀象臺上所陳設的璣衡撫辰儀,還有諸如銅鍍金日月晷合璧儀、八角立表赤道公晷儀等,甚至擁有代表當時歐洲最新天文學知識、展示哥白尼“日心說”原理的重要儀器如七政儀等。但乾隆帝似乎僅看重這些天文儀器制作精美、代表禮儀,而未在技術上加以深究。
[清]汪承霈 九州如意圖軸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這些天文儀器的制造與宇宙知識的了解更多依仗的是西洋傳教士們。順治元年(1644)七月,攝政王多爾袞決定采行西法觀測天象、修訂歷法。因湯若望所主編《時憲歷》遠較欽天監(jiān)所編《大統(tǒng)歷》精確,故清廷開始將陰陽選擇之事交由湯若望辦理。
西洋傳教士不僅制造了新式的天文儀器,而且更帶給清廷不同于傳統(tǒng)“天圓地方”的新式宇宙知識。當時的歐洲已經(jīng)不再是教會所信仰的托勒密地心體系的天下,以哥白尼《天體運行論》為代表的日心體系將日地關系做了互換。對于宇宙體系的不同理解導致兩種學派之間的激烈沖突。丹麥天文學家第谷建立了一個介于哥白尼日心體系和托勒密地心體系之間的折中宇宙體系,而清廷所接受的宇宙知識正是來源于第谷的宇宙體系。
朝廷在天文歷算上對西洋傳教士的重用,以及西洋宇宙觀念對中國傳統(tǒng)“天圓地方”說的顛覆,引起傳統(tǒng)士人的激烈反對??滴醭跗?,曾發(fā)生了一起震驚朝野的新舊歷法之爭。代表回回科的楊光先、吳明烜,與代表西洋歷法的湯若望、南懷仁針鋒相對,爭執(zhí)不下。最后雙方各用其法測驗日影,又派海圖等大臣到現(xiàn)予以驗證。證實南懷仁根據(jù)“六儀并測”所言結果“一一符合”,而“吳明烜所指不實”。至此,康熙帝為湯若望平冤昭雪,并重新委任南懷仁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將西方星占術正式引入,使得清廷重新啟用西法〔7〕。
西洋傳教士帶來的新鮮知識,不僅影響到天文觀測的變革,還帶來輿圖繪制的新面貌??滴醭蠎讶仕L制的《坤輿全圖》《皇輿全覽圖》等圖都是在經(jīng)過全國經(jīng)緯度實測的基礎上繪制而成的。
圖繪《日》的院畫家徐揚,在六年之后的乾隆三十二年(1767),又繪制了一幅《京師生春詩意圖》。此圖以鳥瞰手法描繪京師全貌。從正陽門外大街畫起,紫禁城、景山,以及西苑、瓊島等處皆置于尺幅之間。面對這兩幅同樣是徐揚所繪,同樣表現(xiàn)京師景觀的圖像,我們不難見出二者的相似之處。
首先,二圖表現(xiàn)的時間點十分接近,都屬于新春歲朝的節(jié)令畫?!度铡樊嫷氖乔《辏?761)元旦。根據(jù)《京師生春詩意圖》畫中冰嬉場景可知,其畫的是乾隆三十二年(1767)早春元月乍暖還寒之時。其次,二圖在一定程度上都帶有輿圖的性質(zhì)。若仔細觀察《京師生春詩意圖》畫幅中街道院落,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與《日》中所描繪之地重合之處。與《日》一樣,《京師生春詩意圖》圖繪了東安里門、紫禁城東華門等地點,也表現(xiàn)了諸位朝臣官員過皇恩橋、經(jīng)筒子河,于下馬碑處落轎下馬、進宮拜謁場景。再次,二圖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地圖,畫中表現(xiàn)了諸多商貿(mào)活動與市井圖像,實際上是展現(xiàn)盛世太平的城市風俗畫。不過,相比之下,《日》更多帶有表現(xiàn)天文祥瑞的特色,而《京師生春詩意圖》的輿圖性質(zhì)更強。但應該說徐揚這兩幅圖畫的設計與繪制是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從徐揚的畫作中,我們也不難見出西洋新知帶來的圖繪新貌。
在古代中國人看來,無論是祥瑞或是災異都往往被認為是上天對人事的預兆或譴告。這不僅是天意的表現(xiàn),更具有特殊的政治含義〔8〕。另外,能夠引發(fā)天降祥瑞或災異的人也有一定的范圍,通常是一國之君,正如東漢經(jīng)學家鄭玄所稱:“感動天地,皆是人君感之,非庶民也?!睋?jù)此而言,院畫家徐揚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圖》圖繪的是代表天文星象的祥瑞圖像,是乾隆朝祥瑞圖像繪制的一種類型。除此之外,乾隆朝還有另外兩類祥瑞圖像呈現(xiàn)。
(1)《瑞樹圖》
在現(xiàn)今遼寧新賓啟運山南麓,埋葬著努爾哈赤的遠祖孟特穆、曾祖福滿、祖父覺昌安、父塔克世及其伯父禮敦、叔父塔察篇古等人的陵墓。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初建,后稱興京陵,順治十六年(1659 )改稱永陵。
在永陵興祖墳頭皇帝寶鼎旁生長著一株樹高五丈、主干直徑五尺有余的老樹。隨著大清皇朝的開創(chuàng),永陵成為龍興啟運之地。滿族后人認為,安葬在此地的先祖?zhèn)冮_啟了大清基業(yè)的天運。興祖墳前的這株枝葉興茂的老樹也被視為祥瑞之物,被乾隆皇帝先后封為“瑞樹”“神樹”。乾隆十五年(1750)三月,院畫家王幼學奉敕將這株老樹繪成絹本設色《瑞樹圖》一幅,其上還有詞臣汪由敦所題乾隆帝御制《瑞樹歌》,繪成之后藏于御書房內(nèi)。
這株生長在永陵興祖墳頭皇帝寶鼎旁的這株老樹意義非凡。在滿洲傳說中,它直接見證了清太祖努爾哈赤埋葬父母骨灰匣,后建赫圖阿拉城發(fā)兵起事,建國稱汗,成就了大清王朝的開國之事〔9〕?;谶@樣的傳說,乾隆帝于乾隆十五年(1750)命院畫家王幼學將這株老樹進行圖繪,并且自己還親作《瑞樹歌》一篇,詳述了清朝發(fā)源于長白山的祖脈,將這株老樹奉為見證“開我國家萬年有道無疆基”祥瑞之物。
圖繪《瑞樹圖》四年后的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帝第二次東巡拜謁永陵之時,親眼見到了這株榆樹。當時祖墳寶鼎旁的這棵榆樹風華正茂,加之皇帝之前所聽說的種種傳說,于是不禁心生感慨,將這株榆樹尊為“神樹”,又寫下一篇歌詠之作—《神樹賦》。賦中追溯了這株榆樹關乎國運大興的祥瑞徽兆。乾隆帝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第三次拜謁永陵時,不僅再度頌詠瑞榆,還將二十四年前所作《神樹賦》摹勒上石,并立碑于永陵西配殿,令后人追思拜謁。
(2)《瑞麅圖》
乾隆十六年( 1751)秋天,乾隆帝巡幸塞外行宮避暑山莊,并至木蘭圍場狩獵,舉行秋狝大典,召見并賞賜蒙古王公。蒙古王公必力滾達賴以麗獻來一只毛色純自如雪、目睛如丹砂的白麅。麅子,以白色者尤為稀見。傳說白狍經(jīng)五百年而得,是喻義長生不老的瑞獸。于是乾隆帝諭令傳教士畫家郎世寧繪《瑞麅圖》以紀實。畫中白狍為郎世寧親筆所繪,點景可能由宮廷畫家姚文瀚補成,是一幅先繪動物、后補背景的“合筆畫”。同時,乾隆帝還吟詠作詩,并且御筆親題于畫上。從乾隆帝的御筆畫題中可知,乾隆二十六年(1761)恰逢崇慶皇太后六旬壽誕。因此,這只象征長壽的白麅被視為瑞應之靈獸,理所當然地成為乾隆帝展現(xiàn)孝心、進獻給太后生日賀禮?!度瘥儓D》上還繪有靈芝,亦是長生不老的象征。
(3)《白鷹圖》
作為興起于關外、以狩獵游牧為生的滿族祖先,鷹是他們?nèi)粘a鳙C中不可缺少的幫手。滿族人對鷹敬若神明,尤其是白鷹,更是極其尊貴,被視為祥瑞之物。清廷曾有規(guī)定白海青只能由皇帝豢養(yǎng),皇親貴戚皆不可染指。被視為祥瑞的白鷹圖像亦不在少數(shù)。
在雍正二年(1724)十月,郎世寧就曾繪制過一幅白鷹圖畫—《嵩獻英芝圖》。這幅帶有明顯吉祥寓意的畫作應是為雍正帝祝壽之作。白鷹本身帶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它代表了皇帝的權威,另一方面它象征著君權天授和勝任統(tǒng)治。
到了乾隆朝,由于臣下的不斷進獻,代表祥瑞之兆的白鷹也被繼續(xù)圖繪。據(jù)文獻所載,乾隆十六年(1751)由大學士士忠勇公傅恒進獻的白鶻一只,是乾隆朝最早進獻白鷹的記錄。乾隆皇帝不僅命郎世寧為傅恒所進白鶻繪圖,而且作《御制白鶻行》唱和。乾隆二十一年(1756),科爾沁達爾汗親王策旺諾爾布又進獻白鷹一只,乾隆帝“傳旨著郎世寧用絹畫白鷹一軸”。如此等等。直至乾隆遜位的四十余年間,表現(xiàn)鷹的作品成為清宮紀實花鳥畫中最為重要的題材之一,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10〕。
[清]佚名 十二美人圖軸之持表對菊圖184cm×98cm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1)并蒂牡丹、嘉禾瑞谷
由于雙生并蒂植物常被視為圣人治世的吉兆象征,因此,乾隆朝對此祥瑞的圖繪亦不少見。
乾隆四十六年(1781),71歲的乾隆帝得以觀賞并蒂牡丹,欣喜之外,還將此祥瑞親筆圖繪出來。畫中以細膩筆法配合妍麗設色,圖繪了插于瓶中并蒂牡丹一株,寓意著“富貴太平”之意。圖繪過后,乾隆帝似乎還意猶未盡,于是又令造辦處制作了一幅緙絲《并蒂牡丹圖》。這幅作品以緙絲工藝再現(xiàn)了乾隆帝御筆《并蒂牡丹圖》,以忠于原作為宗旨,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畫作中的筆致韻味和物像神韻,與畫作互為表里印證。
乾隆朝對代表吉兆的并蒂植物的圖繪,并非首創(chuàng)。在雍正朝,已有不少并蒂牡丹、嘉禾瑞谷等祥瑞圖像的繪制先例。雍正帝是一位非常關注祥瑞的皇帝,借圖繪祥瑞以印證自身即位與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在雍正元年(1723)皇帝登基之時,郎世寧繪畫《聚瑞圖》進獻。正如畫面右上款題所言“皇上御極元年,符瑞迭呈。分歧合穎之谷,實于原野。同心并蒂之蓮,開于禁池。臣郎世寧拜觀之下,謹匯寫瓶花以記祥應。雍正元年九月十五日,海西臣郎世寧恭畫”。這是一幅帶有祥瑞寓意的慶賀圖像,也是郎世寧入宮后現(xiàn)知紀年最早的畫軸。畫中以西洋畫法圖繪瓶中的并蒂蓮花、蓮蓬以及雙穗禾谷等寓意祥瑞的植物。同年即雍正元年(1723)九月,畫家蔣廷錫還圖繪了一幅《四瑞慶登圖》進獻,描繪的是豐收稻谷情景。
這些并蒂牡丹、嘉禾瑞谷祥瑞圖像的繪制,來源于慶賀雍正皇帝即位以后祥瑞紛呈的情狀。根據(jù)宮中檔案記載,雍正元年(1723)九月初七日西安巡撫范時捷奏報西安鳳翔等地豐收稻谷,其中有雙德乃至三四五穗者,實為祥瑞。雍正皇帝批示將雙歧及四五穗粟谷送數(shù)莖呈覽。雍正三年(1725)九月,又有內(nèi)閣持來的各地入進瑞谷共五十二本,皇帝皆要求郎世寧照樣圖繪〔11〕。
無論是乾隆朝抑或雍正朝,這些并蒂牡丹、嘉禾瑞谷的祥瑞圖樣還有更早的元明人圖繪傳統(tǒng)。清宮在繪制圖像時,明顯借鑒了前代畫作《瑞谷圖》《嘉禾圖》的繪制主題與方式,而加入新近的西洋畫法。
(2)《三陽開泰圖》
乾隆帝于三十七年(1772)歲朝仿照明宣宗之畫仿繪《開泰圖》,并撰寫《開泰說》〔12〕。乾隆帝仿繪《開泰圖》在畫意方面來源于明宣宗,在造型、畫技方面更多參考郎世寧《開泰圖》。
乾隆帝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的仿畫撰說,源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元旦恰逢立春。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歲朝春”,是預示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吉兆。由此,乾隆帝生發(fā)了為舊歲京師所遭受的“畿南秋沴”即永定河泛濫之災祈福的念頭。永定河泛濫之災一直是乾隆帝的心頭大患。對水患的治理使得乾隆帝仰慕大禹開山治水的功德。他不僅命院畫家臨仿《大禹治水圖》,而且制作大禹治水玉山子。每遇災害,乾隆帝也時常自省,是否因自身過失導致異常天災〔13〕。
乾隆帝對于歲時節(jié)令的關心、對好天氣的期盼,反映出清廷入關后對漢地農(nóng)耕收成的重視。乾隆帝仿繪《三陽開泰圖》既反映出其對于吉祥節(jié)令的關注,亦得見其以圖祈福、規(guī)避災異的內(nèi)心愿望。
綜上所述,我們可見出乾隆朝祥瑞圖像的繪制既有繼承前代的傳統(tǒng),又有開創(chuàng)新風的面貌。三種不同類型的祥瑞圖像,各自對應著天、時、物等不同面向?!度赵潞翔滴逍锹?lián)珠圖》等天象祥瑞圖,關乎西洋科技與新式歷法的應用;《歲朝圖》《并蒂牡丹圖》等節(jié)令祥瑞圖,關乎漢人民俗與中原的農(nóng)耕節(jié)令;《瑞樹圖》《白麅圖》等神物祥瑞圖,則關乎大清祖脈及滿洲騎射習俗。從此意義上說,乾隆朝祥瑞圖像的繪制既關系滿、漢、中、西,又將天、時、物融合于圖畫之中,從而彰顯國尊,昭示正統(tǒng)。
[清]王幼學 瑞樹圖軸 339.1cm×197.8cm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