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道斌
趙孟頫(1254—1322)是位復(fù)古主義者,尤其在蒙古族貴族入主中原后,更是以繼承、弘揚中原古老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他的書法以晉唐之風(fēng)取代宋人尚意趣、輕法度之態(tài);他的繪畫強調(diào)“貴有古意”,以設(shè)色典雅、線條柔美的晉唐全景式山水畫,取代南宋筆墨簡率、硬朗蒼勁的“馬一角、夏半邊”。趙氏近攻遠交、與古為徒的藝文策略,已是他扭轉(zhuǎn)世風(fēng)的成功方法。然而趙孟頫也并非一味地復(fù)古,除提倡以畫為寄的文人畫風(fēng)、以書入畫、講求詩文書畫印的相得益彰外,他還有不少創(chuàng)新的實踐,如山水畫之“荷葉皴”、人物畫之“自寫小像”,就是他的發(fā)明。本文擬就此作些考察,以增加對趙氏藝風(fēng)先進性的認識。
一
《鵲華秋色圖》(圖1),是趙孟頫在元貞元年(1295)冬日為友人周密所作的橫幅濟南山水畫,其中鵲山的山體輪廓線,狀如帶弧度的梯形狀,山體以長披麻皴為之。此山傳說為喜鵲云集之處,故名。而華不注山則若一朵錐形荷花,趙氏以荷葉背莖的一脈左右分叉形狀畫出前山山體,筋筋相屬,骨法為主,頗具突兀峻峭之勢。后山以披麻皴簡筆為之,以襯托出前山的崛起。趙氏的華不注前山之荷葉皴(圖2),有別于當時流行的披麻、斧劈、點子、豆瓣、云頭等皴法,使山體的表現(xiàn)突破陳規(guī),令人面目一新。
圖1 [元]趙孟頫 鵲華秋色圖卷 28.4cm×90.2cm 紙本設(shè)色 元貞元年(1295)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元]趙孟頫 《鵲華秋色圖》局部之“華不注山”
圖3 [五代]巨然 萬壑松風(fēng)圖軸(局部) 200.7cm×70.5cm 絹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山體在唐以前并無皴法,到了唐代后期,以至五代,方有皴法。皴法的出現(xiàn)是山水畫發(fā)展的進步,是畫家在觀察自然所得出的藝術(shù)升華。有了皴法,山石與山體就有立體質(zhì)感。
自然界中的山大致有石山與土山之分,唐代畫家李思訓(xùn)創(chuàng)斧劈皴,肉中有骨而多鉤斫,以表現(xiàn)石山的崚嶒。王維創(chuàng)披麻皴,骨外有肉而多渲染,以展示土山的渾厚。后人在這兩種皴法的基礎(chǔ)上稍加變異,或兼而用之,以自成面目,去表現(xiàn)所畫對象的質(zhì)感,如土戴石、石戴土、水成巖、火成巖及太行山、關(guān)陜山、中州山、齊魯山、金陵山、江南山等。
五代兩宋時期,皴法得到發(fā)展,大致有董源、巨然的披麻皴,以畫出江南的山巒渾厚、草木華滋,如董源《夏山圖》、巨然《秋山問道圖》《萬壑松風(fēng)圖》(圖3);范寬的豆瓣皴,以表現(xiàn)關(guān)陜高山崇嶺的雄偉,如《溪山行旅圖》(圖4);郭熙的云頭皴,以描繪中州的危峰高嶺,如《早春圖》;米家父子的米點皴,以抒寫雨后長江兩岸風(fēng)光,如《瀟湘奇觀圖》;李唐的大斧劈皴,凸現(xiàn)嵩岳一帶巨巖大壑的崔巍,如《萬壑松風(fēng)圖》(圖5)。及至南宋,大小斧劈皴風(fēng)行朝野,除了李唐畫風(fēng)的重要影響外,還多了些許人們對北方山水的懷念。
圖4 [北宋]范寬 溪山行旅圖軸(局部) 206.3cm×103.3cm 絹本墨筆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5 [南宋]李唐 萬壑松風(fēng)圖軸(局部) 188.7cm×139.8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6 [元]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之剩山圖卷(局部) 31.8cm×51.4cm 紙本墨筆 浙江省博物館藏
趙孟頫筆下的華不注山,又稱華山,位于今山東濟南市區(qū)東北,為省級地質(zhì)公園。唐時的華不注山為鵲山湖所包圍,仿佛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李白《古風(fēng)》五十首之二十稱:“昔我游齊都,登華不注峰。茲山何峻拔,綠翠如芙蓉。”芙蓉即荷花。后來山下之湖漸漸變?yōu)檎訚蓾竦?,至元代,華不注山下已是淺水稻溪,牛羊悠悠,蘆葦飄飄,水村漁舍,可游可居,宛若江南。而華不注山卻依然孤峰特拔,如虎牙桀立,崛起平野,景色壯美。山上綠藤纏樹,盤根錯節(jié),草石橫亙,蹊徑蕪塞,陡峭的山體倚天而立,在沼澤的云霧蒸潤下,青翠滿目。及至深秋,霜染叢林,金黃一片,更有天高云淡,卓爾不群之勢,成為濟南名勝。趙孟頫在《鵲華秋色圖》上自跋,稱“其狀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梢娋秦F鹌揭?、林木翠于山嶺是華不注山的特點,尖峰峭立而有肉有骨。若用披麻,則弱化了山體的峻峭;若用斧劈,則弱化了山體的華滋。左右為難之際,聰明的趙孟頫在華不注山如荷花的啟迪下,聯(lián)想到荷葉,進而聯(lián)想到荷葉梗莖的長勢,從而創(chuàng)造了既不如披麻,又不似斧劈,然而卻既有披麻線條分叉弧度之美,又有斧劈分解塊面之韻的“荷葉皴”,使華不注山有骨有肉、高尖峭立那難以畫出的矛盾得到巧妙化解。
眾所周知,披麻皴有“下披上不披”,斧劈皴有“下劈上不劈”之法,目的是讓山之脊與頂呈現(xiàn)光照,而用以表現(xiàn)山脊峰頂隆起的質(zhì)感。荷葉皴的出現(xiàn),使山體脊峰線多了一種表現(xiàn)手法。趙氏的遷想妙得,也掀起了元代畫家在皴法上的創(chuàng)新。如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圖6)的長披麻皴,疏密有致,線條富有彈性變化,起伏婀娜靈動,長短相間,在董源、巨然披麻皴的基礎(chǔ)上有所變化,形成了平淡沖和、富有韻律的美感,被后人奉為江南山的范式之一。又如倪云林《虞山林壑圖》所畫的太湖霜景,創(chuàng)坡岸“折帶皴”;王蒙畫吳興深山密林,如《青卞隱居圖》(圖7),創(chuàng)細密的“牛毛皴”。雖然并沒有這些晚輩在創(chuàng)新皴法受趙孟頫直接影響的證據(jù),但這種創(chuàng)新皴法的藝風(fēng),可從黃公望自稱為“松雪齋中小學(xué)生”,王蒙為趙孟頫外孫,而不應(yīng)當排除他們受趙孟頫間接影響的可能。
趙孟頫創(chuàng)造的“荷葉皴”,到了清初為石濤所繼承與弘揚,石濤的山水作品《詩書冊》之一、《搜盡奇峰打草稿》(圖8)、《游華陽山圖》、《荒城懷古圖》等,皆用“荷葉皴”來表現(xiàn)山體。這位聲稱“我自用我法”的智者,在實踐中并沒有從零開始,而是學(xué)古創(chuàng)新,大膽求變。趙孟頫所創(chuàng)的“荷葉皴”后繼有人,這是值得欣慰的。
圖8 [清]石濤 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局部) 42.8cm×285.5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二
《趙孟頫自寫小像圖頁》(圖9)是趙孟頫在人物畫上的創(chuàng)舉。他自題曰:“大德己亥,子昂自寫小像?!奔创蟮氯辏?299),趙孟頫46歲時所作。誠如明初宋濂所跋:“趙文敏公以唐人青綠法自寫小像,僅寸許,而須眉活動,風(fēng)神蕭散,儼然在修竹、清流之地,望之使人塵慮銷鑠,不問可知為文敏公也。”
在趙孟頫之前,歷代人物畫家輩出不窮,名著者如東晉顧愷之、南朝張僧繇,唐代閻立本、張萱、周昉、吳道子,五代周文矩、顧閎中,宋代李公麟等,皆無自畫像。宋徽宗趙佶《聽琴圖》,雖有學(xué)者指圖上彈琴者為他本人,但無明確文字記載。而明確題上“自寫小像”,則趙孟頫為第一人。
自畫像是畫家將自己滿意的瞬間捕捉到畫面上,以顯示自己的風(fēng)貌與神采,流芳后人。這是一種自戀式的創(chuàng)作,而對自己形象的自信便成了重要的一環(huán)。趙孟頫相貌清秀英俊,氣質(zhì)儒雅,《元史》卷一七二《趙孟頫傳》載:“行臺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遺逸于江南,得孟頫,以之入見。孟頫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使坐右丞葉李上?!壁w孟頫去世后,元廷謚文上也稱:“公宋宗室子也,風(fēng)采凝峻,入見世皇,上奇之,謂神仙中人,自是大加任用?!痹藯钶d所寫趙氏《行狀》則稱:“公神采秀異,珠明玉潤,照耀殿庭。世祖皇帝一見稱之,以為神仙中人,使坐于右丞葉公之上。”《行狀》還稱,仁宗皇帝舉出趙孟頫七個長處,“狀貌昳麗,二也”。雖然以貌取人并不科學(xué),但是日常生活中以貌取人是基本。更重要的是,這些史料明確告訴后人,趙孟頫是位甚有氣質(zhì)與學(xué)養(yǎng)的美男子。
正是在自戀與自信心的驅(qū)使下,趙孟頫畫了《自寫小像》,以翠竹、清流為背景,象征自己人格的清高,可與修竹、流泉共美。全圖一派寧和氣象,圖上趙氏顯得分外儒雅、清秀。
湖州一帶,在宋元時期是銅鏡制作名城,今湖州博物館就有遺存。對鏡自喜,那是愛美男女之所好,加上畫藝不凡,趙氏當仁不讓,為自己寫像,也就不足為怪了。
他的這一偶然為之,卻給中國繪畫史增添了自畫像的內(nèi)容。但在元明三百年間竟無人繼承,直到清初,又是石濤遠接了衣缽,也創(chuàng)作自畫像,將自己畫于牛背、松間,如《對牛彈琴圖》、《睡牛圖》等,他甚至還作《老樹空山圖》,將自己“后生”像畫在樹洞中,表現(xiàn)具有前生、今生、后生“三生”觀念的禪家的樂觀。
也許石濤長期活動于揚州,對后來“揚州畫派”有所影響,他們也開始作自畫像,以寄托自戀、自信之心。其中名著者有高鳳翰,他作《自畫像》,將自己畫于山岡之上,坐觀山松云水,灑脫不俗;金農(nóng)《自畫像》,畫自己拄杖而行,信步從容,飄然物外,而不寫背景;華喦《新羅山人小景》,畫自己坐于山下溪邊,聽流泉飛瀑清音,清高超脫;羅聘《兩峰道人蓑笠圖》,畫自己穿蓑衣、戴笠帽半身像,仿佛煙波釣叟,以寄托追求自由之情。
近現(xiàn)代,也有一些才貌雙全的畫家創(chuàng)作了自畫像,如任熊、張大千、宋忠元等。
自畫像從無到有,從有到形成一時風(fēng)氣,這無疑對豐富中國人物畫、文人畫有積極意義,自畫像也是后人認識歷史的形象史料,而開山之功,當屬趙孟頫也。
從“荷葉皴”與“自寫小像”的肇始,我們不難看出趙氏畫藝的先進性,而且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中國畫的發(fā)展軌跡中,有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那就是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生生不息。這是中國畫自成體系、綿延千年的重要原因之一,對我們理解繪畫史與增強文化自信,促進中外交流皆有莫大的幫助。
圖7 [元]王蒙 青卞隱居圖軸(局部) 141cm×42.2cm 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圖9 [元]趙孟頫 自寫小像圖頁(局部) 24cm×23cm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