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設(shè)計,獨有的建筑,造型新穎,別有情致!
《紅樓夢》第五十回回目為“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第四十九回說,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大家要賞雪做詩,原本準備在李紈的住處稻香村,但是李紈卻說:“我這里雖然好,又不如蘆雪廣好。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做詩?!?/p>
為什么“蘆雪廣”那里更好?因為大家一起圍爐做詩,要的是一種吟詩賞雪的氛圍。請看書中的描寫:
賈寶玉迫不急待,最先來到那里。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里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廣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橫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頭婆子見他披蓑帶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保ǖ谒氖呕兀?/p>
讀到這里,你會看到一幅充滿詩意的美麗畫卷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大雪初晴的山川河流,茅椽蓬牖,推窗看雪,蘆葦小徑,苙翁垂釣。所以李紈認為,要做詩的話,蘆雪廣要比稻香村更好。
但是,“蘆雪廣”究竟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樣子?多年以來,《紅樓夢》很多版本的表述不盡相同,如“蘆雪庭”“蘆雪亭”“蘆雪庵”,等等。每一種說法表達的都是一種不同的意義,而每一種不準確的說法都會影響到“吟詩賞雪”的效果。后來,在1989年第三期《紅樓夢學刊》上讀到馮其庸先生的文章《“蘆雪廣”辨正》,才知道 “蘆雪廣”是正確的,其他版本的用法都是錯誤的。
那么,賞雪吟詩,李紈為什么說蘆雪廣就比稻香村好呢?稻香村也是很有意境的地方?。≌埧吹谑呋亍按笥^園試才題對額”中的描寫:
一面走,一面說,倏爾青山斜阻。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然系人力穿鑿,此量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通過這一段描寫,可知稻香村雖然也充滿了詩意,但是和蘆雪廣比較起來,還是遜色不少。
稻香村是城市里的鄉(xiāng)村,是田舍農(nóng)莊的縮影,雖有茅屋青籬、恬靜無華之趣,分畦列畝、田舍家風之情,但卻無曠野開闊之氣,山川流水之韻。而蘆雪廣就不同了,它本是大觀園整體建筑中的一處,標新立異,意境深遠?!墩f文解字》說:“因廣為屋,象對刺高屋之形。凡廣之屬皆從廣。讀若儼然之儼?!睗h語拼音為“yǎn”,上聲。它是一個象形字,并不是“廣”的簡化字“廣”。甲骨文和金文的寫法像屋墻屋頂,其本義是依山崖建造的房子。但是,馮其庸先生只注意到了這個字的讀法和依山崖建設(shè)房子的本義,而對《說文解字》解釋“廣”字的下半句“象對刺高屋之形”卻忽視了。這下半句是說這個“依山崖而建”的房子的形狀。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謂對面高屋森聳上刺也”。原來這是指高屋的形狀。“森聳”即高聳,“刺”是形容屋頂形狀:高聳形如刺一樣的尖狀。《漢語大字典》列有第二種意義:“屋脊”。這樣就更加清楚了:即高聳尖翹的屋脊。這樣從書中所述情景來看,蘆雪廣就具有詩意般的意象了:
在一個傍山臨水的河灘之上,排列著幾間茅檐土壁、橫籬竹牖、高聳尖脊的茅屋,推窗可垂釣,四面皆蘆葦;小徑逶迤,穿蘆度葦;小橋流水,皚皚白雪 ……
這就是“蘆雪廣”!獨特的設(shè)計,獨有的建筑,造型新穎,別有情致!姑娘們到這里來即景聯(lián)詩,當然會靈感如泉,妙語如珠!這就是蘆雪廣的文學意境!
聯(lián)想到《紅樓夢》全書,曹雪芹對大觀園的這種別致獨特而“有學問”的設(shè)計,并非僅僅只有蘆雪廣,在其他的地方也有,比如:“凸碧山莊”和“凹晶溪館”(第七十六回)。史湘云對林黛玉說,這個山坡底下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山高之處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之處叫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接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芍@兩處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而設(shè)。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里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既然這里的“凸碧山莊”和“凹晶溪館”是因為賞月而設(shè),那么,我們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蘆雪廣也應(yīng)是專門為賞雪而建!曹雪芹在書中處處都在強調(diào)標新立異,比如多次說寫詩首要的問題,是立意要新,什么對仗、平仄、詞句新奇等,都是次要的。第三十七回,薛寶釵和史湘云擬菊花詩題時說:“前人寫得太多,唯恐落入俗套?!绷主煊裆踔琳J為香菱喜愛陸游“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也是“淺近”的詩句(第四十八回)。在這里,史湘云認為把“凸碧”和“凹晶”直接用著軒館之名是立意新鮮,不落窠臼,那么,“蘆雪廣”的建造和命名也應(yīng)該是不落窠臼,立意新鮮!如果把這樣的建筑理解為“亭”“庭”或者是“庵”的話,那真的是風馬牛不相及也。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各種版本錯誤的情況呢?筆者判斷,其一,“蘆雪廣”的“廣”字是一個古漢字,很少使用。當時《紅樓夢》手稿傳抄時,抄寫者并不知道“蘆雪廣”中“廣”字的本意,而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把原本是正確的“廣”字改成了“庵”或“亭”或“庭”甚至是“廬”。其次,當代出版的多種《紅樓夢》版本也出現(xiàn)類似的錯誤,實屬不該!之所以寫成這樣,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也許還因為校注者或編輯者誤認為“廣”字是“廣”的簡化字,但讀起來“蘆雪廣”又讀不通,便只好將“廣”改作“庵”或“亭”或“庭”了,并沒有認真的考證推敲,將蘆雪廣的文學意境一掃而凈!
《紅樓夢》是教育部語文新課程標準推薦的必讀書目之一。由于成書過程的原因,《紅樓夢》存在各種不同的版本,對“蘆雪廣”也存在沒有及時更正的問題。2010年由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的《紅樓夢大詞典》出版,對“蘆雪廣”在音、義上都作了定論,因而我們在指導學生閱讀的時候,一定要選擇合適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