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成海

方志乾隆《伊江匯覽·壇廟》載：“老君廟在火神廟之東，相距數(shù)武。前殿三間，供設公輸子神位，是為魯班殿。后殿三間，塑儒、釋、道三教像，是為三清殿?！盵1]清朝統(tǒng)一新疆之后，大批信仰道教的內地軍民陸續(xù)遷至天山南北，道教文化亦隨著遠遷至此的內地人于邊疆地區(qū)迅速傳播。伊犁時為新疆之都會，故而是內地人最為聚集的地區(qū)之一，于是伊犁各城興建眾多壇廟，惠遠城老君廟便是其中之一，系商民所建。但“儒釋道三教像”為何并置于三清殿中呢？下文將一探究竟。

一、“三清”的歷史演變脈絡

(一)道教概論

欲知“三清”，必先了解道教，因為“道教所崇奉的最高尊神是‘三清’”[2]。道教教徒以得道成仙作為修道目標，道教是以“道”作為最高崇拜的一種信仰。它用中國原始宗教信仰作為思想資源，雜糅了方仙道、黃老道等的宗教思想和修道方法逐漸發(fā)展形成。道教創(chuàng)始時尊老子為教主，尊崇彰顯“清凈自然”精神的《道德經(jīng)》為主要圣典，并加以宗教化的利用和闡釋。以老莊哲學為立教基礎的道教，在戰(zhàn)火連綿的東漢末年形成時主要流行于民間，此后獲得極大發(fā)展的原因主要有兩個。其一，道教史上眾多名垂青史的道學家的改造創(chuàng)新和積極推動，使道教成為中國歷史上有力量的宗教。著名的高道大德(道學家)有葛洪、寇謙之、陸修靜、陶弘景、丘處機等。其二，魏晉以后，道教為封建君王所崇奉，一度獲得優(yōu)越又顯赫的政治地位。道教作為中國傳統(tǒng)宗教，立足于中國悠久的文化歷史，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根基所在，其“清凈自然”“修身養(yǎng)性”等哲學理論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因此，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風習緊密相連。我國是多民族國家，信奉道教者多為漢族，但55個少數(shù)民族中亦有22個吸收了道教作為其主要或重要的宗教信仰[3]。

就教義和宗旨而言，道教教徒信崇神仙之說，以長生成仙作為追求的終極目標，故神仙成為道教的核心信仰。事實上，道教是一種奉祀神仙眾多的多神教，天神、地祇等俱是道教諸天神之統(tǒng)稱。組成“神”和“仙”的信仰系統(tǒng)是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不斷擴充而逐漸建構起來的。道教所信奉之“神仙”源自中國原始宗教的鬼神崇拜，不過道教神仙信仰亦虛構了其中的至高之天尊、仙真等神，反映在道教發(fā)展史上，不同時期及不同宗派中所尊崇之神仙亦有所變化。綜合以上信息，“三清”信仰之形成反映出道教漫長發(fā)展歷程中的一些特點。

(二)“三清”之歷史演變脈絡

“三清”是道教名詞，最早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不過當時僅指清微天玉清境、禹余天上清境、大赤天太清境。征諸史籍，“三清”尊神之雛形是在南北朝后期經(jīng)過各派進一步融合才逐漸形成的?？肌丢q龍傳》云：“道不可無師尊，教不可無宗主，故老君師太上玉晨大道君焉，大道君即元始天尊之弟子也。天尊生億劫之前，為道炁之祖，所以道君為天尊之弟子也?！盵4]

據(jù)此史實，庶見在道教中，正因此種師徒關系，才使道教之三位最高神靈(玉清、上清、太清)，逐步固定成三位一體之格局。

自唐宋開始，道教進入隆盛的歷史發(fā)展時期，奉“三清”為最高之尊神，三清殿遂成為道觀建筑的中心。供奉“三清”之三清殿乃每一座正規(guī)道教樓觀中最為主要的建筑?？贾T史實，三清尊神(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的神仙信仰，歷經(jīng)南北朝、隋唐五代之一步步演變，“迄至宋代才為道教各派所認同而最后定型”[5]。因此，道教的“三清神”是其神仙信仰中一個重要的特點，經(jīng)唐宋至明清，此后鮮有更迭，無大變化并一直保留至今。

道教的神仙理論體系在四個歷史節(jié)點上值得注意：其一，道教初期，太上老君為最尊者；其二，兩晉時期，元始天尊之尊位超越了太上老君；其三，南北朝時，“太上道君”又在諸尊之上；其四，隋唐之季，終于形成老子一炁化三清(玉清、上清、太清)之宗教格局。由是，“三清”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變化過程中逐漸形成并最終定格為道教至上神。

考諸史實，格琫額生活的清乾隆年間，道士、羽客所奉祀的“三清尊神”信仰在風云變幻的歷史中早已定型。史料中清代伊犁在此社會背景下建造的老君廟，內設有三清殿，供奉的是儒釋道三教之塑像，而非“三清”，實為清代乾隆年間西北邊疆社會生活的特殊歷史現(xiàn)象，亦為清代邊疆社會民俗信仰文化的縮影。

二、“三教”歷史格局的演進

儒、釋、道“三教”作為構成天人合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核心成分，分別呈現(xiàn)出各自獨特而又鮮明的人生智慧，故“三教”有著自己的價值和系統(tǒng)性。值得一提的是，在中華文化發(fā)展史上，儒教作為入世之教，長期以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曾一度取得獨尊的地位，與以宗教面目出現(xiàn)的釋、道二教有所不同。但在解決世人面臨的困惑問題上，儒、釋、道三家教化的功能和效果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邏輯與行為方式。由于地理條件和政治施策的影響，清代之“三教”呈現(xiàn)出內地和邊疆發(fā)展不平衡的特點。

從東漢末期迨至南北朝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個大變動大發(fā)展之階段，此間儒、釋、道由相互排斥、相互攻擊逐漸發(fā)展為相互吸收、相互融合。故此，唐宋以后，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之形態(tài)呈現(xiàn)出由三足鼎立走向三教合一的趨勢。自明代中期而降，儒、佛、道三教走向合流。迨至清代，三教歸一的思想觀念更進一步深入社會。伊犁地處偏遠的邊疆地區(qū)，清朝統(tǒng)一新疆后，戰(zhàn)亂初平，人心未安，從事水利開發(fā)和屯田固邊的兵民大多來自內地，且往往都是只身一人，在此背景下，移民對于儒釋道的社會需求往往迫切而又強烈。

由于受內地文化的影響，故而邊疆社會出現(xiàn)儒釋道三教合為一體，共同發(fā)展，處于并置的歷史狀況。這種局面可用馬克思的觀點來解釋。馬克思指出：“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xiàn)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6]簡而言之，探尋天人之際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質鮮明，儒、釋、道三教經(jīng)過漫長的融合發(fā)展，和而不同，形成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三大支柱之基本格局。伊犁是當時新疆壇廟數(shù)量最豐之地，清政府通過軟控制手段滿足當時社會的多元政治需求與文化需求，使各等級各行業(yè)各安其位，各行其是，儒、佛、道因此在伊犁并存流傳。很大程度上，“三教”在邊疆的傳播和發(fā)展起到規(guī)范社會秩序進而穩(wěn)定邊陲的歷史作用。

如前所述，作為伊犁地區(qū)現(xiàn)存首部方志，乾隆《伊江匯覽》詳細記載了清代伊犁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重要史實，是研究清代新疆歷史的珍貴資料。格琫額于乾隆三十年(1765)至新疆伊犁，先后任惠遠城滿營佐領、協(xié)領。乾隆《伊江匯覽》一書將合稱“三清”的道教三位最高尊神之塑像在乾隆時代的伊犁記述為“三教(老子、釋迦牟尼、孔子)像”，并且，老君廟內還供奉魯班。該廟將儒、佛、道三教與民間神的信仰融于一處，成為綜合多種精神信仰的宮觀，為信仰各異的善男信女提供了朝拜的場所，這是地處西陲的老君廟所特有的，為西域道教注入了新奇的元素。

值得提及的是同樣地處新疆的奇臺縣。作為清代大批內地軍民開發(fā)水利、屯墾戍邊的移民輻輳之地，該地亦曾出現(xiàn)類似于伊犁“三教并置”的宗教景觀?！镀媾_縣鄉(xiāng)土志》由清代奇臺知縣楊方熾編撰，成書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詳細記述了清代新疆奇臺縣滿城內修建大量的壇廟，其中明確記載“民人”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捐修的“三教廟”[7]便是此種情況之寫實。清中期以來，清政府對新疆之文化治理逐步深入，邊疆地區(qū)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得到較大普及，至清后期，“三教”有了自己的廟宇而不需錯進三清殿。行文至此可知，當時伊犁老君廟三清殿中誤放著儒釋道三教的塑像，應為清代統(tǒng)一新疆之初邊疆社會道教文化不發(fā)達的客觀原因所致。

三、結語

據(jù)上述可知，眾多壇廟的興建實際反映了清政府于邊疆地區(qū)因勢利導發(fā)展“三教”的文化政策。這一政策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中央控制邊疆的政治和軍事成本，更重要的是穩(wěn)定了邊疆秩序。需要注意的是，清朝政府統(tǒng)一天山南北之初面臨復雜形勢，清政府從邊疆治理的宏觀戰(zhàn)略考量，遂實施移民實邊之策，大批內地人至新疆戍屯，其中包括道教信徒。從西北道教史上看，隨著移民實邊政策一浪高過一浪，道教于邊疆地區(qū)得到迅速傳播與發(fā)展。由是觀之，對多元文化交匯之地新疆而言，道教作為清代新疆歷史上獨特的移民文化，“是博大深遠的中原文化在新疆的綻放”[8]。

由于伊犁地處邊陲，道教文化資源相對貧瘠，而儒、釋、道三教信仰在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中處于并存共融之基本格局?！懊髑逯H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觀念更加普及”[9]，于是信眾在邊疆傳承中原道教的過程中誤將三清殿和三教殿等同。實際上，三清殿是香客為求功德圓滿拜祭道教“三清”之宮觀，而在三清殿，道教神仙由左到右是靈寶天尊、元始天尊、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總之，作為清代新疆地區(qū)彌足珍貴的方志資料，《伊江匯覽》中的有關記載恰好可以補充后世對清朝治理新疆背景下道教文化的認知，進而稍補清代道教研究中的不足。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吸收了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蓋建民教授的寶貴意見，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