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世的《毛詩·秦風·小戎》有“駕我騏馵”一句,新見《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詩經(jīng)》該篇對應句作“加亓馺”,當讀為“駕其騏驥”。“馵”與“馺”有別,且非異體、通假或古今字關系?!榜`”當為千里馬義的“驥”字初文,與字書中的字形當是一字,“驥”或反為后出寫法。原本當從《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詩經(jīng)》作“馺”,有可能是在文本傳抄過程中訛誤成“馵”,或經(jīng)過“馽”一類字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而致誤。
[關鍵詞]騏馵 馺 馽 安大簡《詩經(jīng)》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的整理和研究”(16JZDW013),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的整理與研究”(16@ZH013),安徽大學博士科研啟動經(jīng)費項目“楚文字專字研究”(J01003274),安徽大學漢字發(fā)展與應用研究中心高??茖W研究重點項目“新出楚簡專字整理與研究”(SK2018A0042),安徽大學國家級大創(chuàng)訓練項目“《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補注”(201910357169)
[作者簡介]周翔,安徽大學漢字發(fā)展與應用研究中心講師(合肥 230039)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9)06-0011-04
引言
今所見《毛詩·秦風·小戎》有“駕我騏馵”一句,其中“騏馵”一詞以往多訓解成兩種顏色的馬。新出《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詩經(jīng)》(以下簡稱安大簡本)中亦有此篇,與之對應的兩字寫法有別,頗值得探討?,F(xiàn)結(jié)合新舊材料對相關問題加以梳理、分析,提出一些嘗試性的解釋,以俟方家明教。
一、《毛詩》、安大簡本的寫法及訓釋
《毛詩·秦風·小戎》:“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毛傳:“騏,騏文也。左足白曰馵?!笨资瑁骸捌滠囉质情L轂之戎車,又駕我之騏馬與馵馬?!薄吧嗪谡呙麨轸?,馬名為騏,知其色作綦文?!夺屝蟆吩疲骸R后右足白,驤;左白,馵。樊光云:‘后右足白曰驤,左足白曰馵。然則左足白者,謂后左足也。《釋畜》又云:‘膝上皆白惟馵。郭璞曰:‘馬膝上皆白為惟馵,后左腳白者直名馵。意亦同也。”[1]591-592、594《說文·馬部》:“騏,馬清驪,文如博棊也?!盵2]322《玉篇·馬部》:“馵,馬后左足白。”[3]422《易·說卦》:“其于馬也,為善鳴,為馵足。”孔疏:“馬后足白為馵?!盵4]198按照上述說法,“騏”與“馵”當是兩種顏色的馬,“騏”為青黑色紋理之馬,“馵”為白蹄或白腿之馬。
安大簡本中亦有此篇,與“駕我騏馵”對應的句子作“加亓馺”。“亓”為“其”之古文,前兩字讀為“駕其”,與《毛詩》“駕我”稍異。而與“騏馵”對應的顯然是“馺”二字,分別作、[5]30、103、104。其第一字當為“騏”之古文,《集韻·之韻》:“騏,古作。”[6]122至于后一“及”聲符之“馺”字,上古音與“馵”遠隔(及,群紐緝部;馵,章紐屋部),難以相通。以音理和文意推之,疑當讀為“驥”。上古音“驥”屬見紐脂部,二字音近可通。若此說不誤,簡本“馺”實可讀為“騏驥”,該詞在典籍中十分常見,一般訓為駿馬、良馬、千里馬之屬。如《楚辭·離騷》:“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焙榕d祖補注:“騏驥,駿馬也,以喻賢智。言乘駿馬,一日可致千里。以言任賢智,則可成于治也?!盵7]7《荀子·勸學》:“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蓖跸戎t集解引《淮南子·齊俗訓》:“夫騏驥千里,一日而通?!盵8]8枚乘《七發(fā)》:“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崩钪芎沧ⅲ骸膀U驥,馬名?!盵9]638因此,簡本此句泛言駕馭自己的駿馬(所拉的車),與《毛詩》所言兩種具體顏色的馬有別。
通觀簡本全詩,首章“駕其騏驥”當是總括全詩之言。次章作“騮是,是參”,讀為“騏駵(騮)是中,騧驪是驂”,與《毛詩》的相同。騏、騮、騧、驪分別為四種顏色的馬,毛傳:“黃馬黑喙曰騧?!编嵐{:“赤身黑鬣曰駵?!盵1]594-595《說文解字·馬部》:“驪,馬深黑色?!盵2]322就詩歌結(jié)構和意象的邏輯關系來說,簡本寫法似乎更為合理。
二、出土和傳世文獻中“馺”字關系的討論
檢核古代字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一“馺”字。參見《說文解字·馬部》云:“馺,馬行相及也。從馬,從及?!盵2]323-324《方言》曰:“馺,馬馳也?!惫弊ⅲ骸榜`馺,疾貌也。”[10]967《廣韻·合韻》云:“馺,馬行疾?!盵11]515《龍龕手鏡》:“馺,馬行疾貌?!盵12]294《字匯·馬部》曰:“馺,馬行疾也。”[13]550雖然大多數(shù)工具書都注其音作“蘇合切”“桑洽切”或“音靸”(分別見于《說文解字注》《廣韻》《正字通》),亦未將其視作“驥”字的異體。然而安大簡本的字形卻明確無疑地證明“驥”在戰(zhàn)國文字(至少是楚文字)中有從馬、及亦聲的寫法。因此,我們就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即簡本字形與后世字書中的字形到底是一字的傳承,還是歷時層累形成的同形字。我們認為,判斷兩字的關系應從構形和本字的音義入手。
首先,雖然《說文》分析“馺”為會意字,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則分析該字為“從馬、及,及亦聲”的會意兼形聲字[14]814,這就與安大簡本本字形可以對應。其次,就本義而言,馬行疾貌顯然與駿馬、千里馬之義關系密切?!墩f文·馬部》:“驥,千里馬也,孫陽所相者。”《論語·憲問》:“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驥,古之善馬也?!惫盼淖植牧现羞€未見到“驥”及其他寫法,所以我們懷疑簡文及后世字書中的“馺”字,實際上當從段玉裁分析為從馬,從及,及亦聲,正是騏驥之“驥”的本字。我們所看到的“驥”反倒有可能是后起字,之所以將“及”替換為“冀”可能既是由于對“馺”字構形不夠了解,也是由于語音的發(fā)展,“及”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表示良馬之字的讀音,故而替換讀音更為接近的聲符“冀”。反過來看,后世字書之“馺”字所謂“馬行疾貌”“馬馳也”實際上仍然是該字本義的殘留,然而已經(jīng)沒有人認識到它與“驥”的關系,不知何故有了“靸”的讀音,不排除是后人不明所以,附會上的新音。
總之,表示千里馬義,戰(zhàn)國(楚)文字作“馺”,而寫作“驥”則可能是后出的寫法。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二字應是古今字關系。借由安大簡本新材料,我們方得以了解這一點。
三、“馺”與“馵”關系之蠡測
弄清楚了“馺”字的本義及相關情況,另一個問題也同樣必須面對,即較早的戰(zhàn)國時代的抄本既然寫作“馺(騏驥)”,那么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毛詩》本為何又寫作“騏馵”呢?考慮到上古音遠隔,“馺”不太可能通假為“馵”,或與之構成異體、古今關系,所以原詩此句的本來面貌就應如安大簡本作“馺”。對于出土與傳世本文字矛盾更合理的解釋是“馺”字在《詩經(jīng)》文本流傳過程中訛誤成“馵”。
這里我們提出兩種可能性的解釋:第一種可能是“馺”字因形近誤抄作“馵”?!榜`”字右旁從“及”,“馵”字下部從“”,古文字偏旁位置變動不居,而“及”實際上當分析為從又,從人(會追及前人,以手逮之意),“”字則當分析為從二又(會兩手相拱意)。因此,不排除“馺”字在抄寫過程中因形近而誤抄成“馵”字,或者說書手就是把“馺”字誤認為是表示白蹄或白腿之馬的“馵”字來抄寫。不過考慮到戰(zhàn)國秦漢文字“及”與“”字形差異已經(jīng)比較明顯(參“及”與“”“與”“興”“”等從“”字)[15]396,363-364、366-367,這種可能性相對較小。
第二種可能是“馺”并非直接誤寫成“馵”,而是經(jīng)歷“馽”一類字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而致誤?!墩f文·馬部》:“,絆馬也,從馬,口其足。《春秋傳》曰:‘韓厥執(zhí)馽前。讀若輒?!庇帧翱{,馽或從糸,執(zhí)聲?!薄啊弊中∽?,所謂“口”實際上本象套馬之繩索,后筆劃分離訛變?yōu)椤爸小盵16]864。該字還有一異體(一說訛體)作“”。《廣韻·緝韻》:“,馬絆?!盵11]1《字匯·馬部》:“,同馽?!盵13]550《正字通·馬部》:“,馽字之訛,舊注同馽,誤?!贝送?,“馵”字亦有一訛體作“”,亦與“”形近易混。《正字通》以其為“馵字之訛,舊注馬一歲,同訓。改音洪,誤。又縣名,無明據(jù)。六書無”[17]1312。上古音“馽”字亦屬緝部,而“”下部所從當是套馬繩索形之訛變,與“(廾)”又頗為形近。故此,我們懷疑是先有以“馽”字異體“”通假記錄“馺”字(或其他音同、音近字)的情況,遂被抄手誤抄為形體相近的“馵”字。或者抄手未能準確破通假,認為“”本字絆馬索之義在文本中無法講通,反以“”為“馵”之誤,運用理校法擅改為馬名之“馵”。抑或抄寫之人將“”(馽—馺)誤判為“”,遂改為“馵”,一誤再誤。需要說明的是,《字匯》《正字通》一類字書雖然成書時代較晚,但其中所收錄字形卻有不少來源頗早,與古文字隸定字形一脈相承或存在淵源者亦不在少數(shù)[18]84-87,所以不應簡單將其所收字形一律視為晚近俗訛字,排除在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之外。
必須承認的是,這兩種解釋都存在較多推測成分,直接、有力的證據(jù)還不夠充足,但在現(xiàn)有條件下,它們或許是解決傳世的《毛詩》本“騏馵”與出土的安大簡本“馺”之齟齬相對合理的說法。
結(jié)語
以上是我們對兩種類型文獻中《詩經(jīng)·秦風·小戎》一處異文的粗淺思考,結(jié)論的正確與否及相關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檢驗、深挖,但僅就這一例便可以看出,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典籍在形成、流傳過程中,文字面貌的變化是頗為復雜的,由于字形、讀音乃至傳寫者不可詳考的個人因素造成的變易也是客觀存在的。雖然年代久遠,我們所見材料十分有限,未必總能把這種變易過程完整、清晰、科學地梳理出來,但正視兩類文獻文字的不同,特別是重視時代更早、較少經(jīng)歷改動的出土文獻材料。立足語言文字事實,盡可能推求文獻錯訛、改動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恐怕才是我們最大限度地接近并恢復典籍原貌的可行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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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and Distinguish on Qizhu(騏馵) and Qiji(騏驥)
Zhou Xiang
Abstract: There is a sentence Jiawoqizhu(駕我騏馵) in the handed-down Xiaorong, Qinfeng of Maoshi, which is written as Jiaqiqiji(加亓馺) and readed as Jiaqiqiji(駕其騏驥) in the Xiaorong, Qinfeng? of Andajian 1. Zhu(馵) and Ji(馺) are different as well as are neither allograph, phonological borrowing nor ancient and modern graphs. Ji(馺), which means swift horse in ancient dictionaries is the orthograph for Ji(驥). Ji(驥) may appeared later. The original version should be written as qiji(馺) in Andajian. The Ji(馺) was immediately miswritten or through zhi(馽) miswritten to Zhu(馵).
Key words:qizhu(騏馵)?qiji(馺)?zhi(馽) ? Xiaorong, Qinfeng of Andajian
[責任編輯 王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