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
內容提要 在章太炎思想研究中,文本系統(tǒng)最復雜的,是章太炎先作《訄書》,又作重訂本,民國之后又修改為《檢論》。章太炎的不斷自我修改過程,同時也留下他思想變化的痕跡。在討論這一變化的過程中,《檢論手稿》是從來不曾被利用的一批手稿。通過這批手稿與《訄書》重訂本、《檢論》刊本的對照,可以深入體察章太炎自我修改的基本思路。而其中比較典型的,是章太炎對經(jīng)學、對孔子態(tài)度的變化。章太炎在《檢論》中加入“六藝論”,在《訂孔》中進一步尊孔,轉向建設性的“國學”,這種轉向本來就超越了“革命”與“保守”政治立場的二元對立。
關鍵詞 章太炎 《訄書》 《檢論》 手稿
[中圖分類號]B25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9)11—0093—08
近年來,《章太炎全集》分三輯陸續(xù)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代國學大師章太炎之著述,凡講演、書信、眉批,幾近全帙,現(xiàn)于人間。而在研究方面,“章學研究論叢”及其他章太炎研究著作,都在持續(xù)出版。章太炎對整體的“國學”的理解,對“歷史”獨特性的認識,對民族主義的闡發(fā),越來越成為新的學術研究的預流??梢哉f,自章太炎走上中國歷史舞臺以來,他對中國學術的意義過去從未缺席,未來更加廣闊。
章太炎的一生,思想、立場屢有變化,由“詆孔”而尊孔,自“革命家”而“儒宗”,最典型地表現(xiàn)在他的“《訄書》一《檢論》”系統(tǒng)的變化中。探討章氏思路的轉變,其煌煌大著具在,而他的手稿,同樣是校對刊本、更深入討論其思想變化的重要輔助。而學界從未利用過的章太炎先生《檢論手稿》三十篇、目錄、《附錄漢律考》各一紙,對理解章太炎從《訄書》重訂本到《檢論》的思想變化,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在章太炎的著述中,文本系統(tǒng)最復雜者,當屬“《訄書》-《檢論》”體系。這一體系,以往章學研究所能利用的材料,包括其書三本,手稿二批。
《訄書》初刻本于1900年出版,收錄文章五十篇,封面由梁啟超題簽。同年,初刻本再版,增附《辨氏》《學隱》二篇。但章太炎對此書一直不滿意,不斷修改。其《自定年譜》1902年云:“余始著《訄書》,意多不稱。自日本歸,里居多暇,復為刪革傳于世?!痹凇队垥烦蹩瘫镜街赜啽镜男薷倪^程中,關于章氏“刪革”的痕跡,上海圖書館存有一批手稿。根據(jù)朱維錚先生介紹:“上海圖書館藏有作者三種手跡:一部手改的初刻補佚本,一份手寫的重訂目錄稿,十二篇重訂本新增論文的手稿。”這批手稿,對考證《訄書》重訂本的寫作時間等方面,有重要價值。
經(jīng)過章太炎的大量修訂,《訄書》重訂本于1904年出版,收錄文章六十三篇,附錄四篇,封面轉由鄒容題簽。本書首列二篇,是對《訄書》初刻本的《客帝》《分鎮(zhèn)》的自我批判,分別是《客帝匡謬》《分鎮(zhèn)匡謬》,在《客帝匡謬》中,章太炎自己的校對附言:“余自戊、己違難,與尊清者游,而作《客帝》。棄本崇教,其流使人相食。終寐而颎,著之以自劾錄,當棄市?!逼溲詷O為激烈。
《訄書》重訂本完成之后,章太炎仍然不滿意,并對其中的文章繼續(xù)進行修改。《訄書》重訂本的手改本今藏于國家圖書館,對其內容,朱維錚先生介紹道:“底本是根據(jù)一九0六年再版本重印的,版權頁未注重印時間,據(jù)上面增印的代售處地址仍在東京,可知為辛亥前重印本。底本原書首尾完具,改動手跡遍于全書,增刪較大篇幅,墨涂淋漓,‘蛛網(wǎng)滿紙,小字密密麻麻,辨認極其困難?!币簿褪钦f,這一手改本,是在《訄書》重訂本之上直接進行修改。它的發(fā)現(xiàn),對認識章太炎從《訄書》重訂本到《檢論》之間的思想轉化,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訄書》重訂本的校對也有很大的文獻價值。
到了1915年章太炎被囚禁于錢糧胡同,又全面修訂《訄書》重訂本,改為《檢論》行世?!稒z論》文章六十二篇,附錄七篇,共九卷。自《訄書》至《檢論》,年代自晚清而跨民國,章氏也由革命而趨保守,可以說,“《訄書》-《檢論》”系統(tǒng),典型地表現(xiàn)了章太炎思想的遷變痕跡。在思想上,《訄書》初刻本尊荀、客帝,《旭書》重訂本文化上反孔,政治上更具革命思想,《檢論》更加尊孔尊經(jīng)。
僅從三書情況,只能窺見章太炎思想遷變的結果,而章太炎在修改過程中的兩批手稿,更加可以體察這一遷變過程的細微之思。而從《訄書》重訂本到《檢論》,不但固有的文章有極大修改,而且也增刪了不少文章,要了解章太炎的運思痕跡,只能依靠國家圖書館藏《訄書》重訂本的手改本。朱維錚先生為《章太炎全集》之《訄書》《檢論》所寫前言與編校,湯志鈞先生《章太炎年譜長編》之1914年部分,姜義華先生的《〈檢論〉的文化史意義》,都專門討論《訄書》《檢論》的各種版本及成書問題,主要的依據(jù),即是這一國家圖書館藏《訄書》重訂本的手改本。
但是,章太炎《檢論》的成書,尚有《檢論手稿》四冊流傳民間。此四冊,共收錄章太炎文章三十篇,用紅8行信箋(整體寬13.2厘米、高22.3厘米,版框寬10.3厘米、高16.2厘米)書寫,國家圖書館藏章太炎手稿《致葉德輝書》《致順天時報記者新聞一則》中的《呈國務卿、各部總長文》《致大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的信》中的《致副總統(tǒng)的信》,用紙風格大體相同,皆為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于北京時期所書,無疑也。四冊的篇目如下。
第一冊:《易論》《尚書故言》《六詩說》《關雎故言》《詩終始論》《禮隆殺論》《春秋故言》等七篇,俱見今《檢論》定本卷二,跟《檢論》定本不同的是,《手稿》每一題目之下都有“六藝論”三字。
第二冊:《訂孔上》《訂孔下》《道微》《原法》《儒俠》《本兵》《學變》《案唐》《通程》《議王》等十篇,俱見今《檢論》定本卷三、卷四。
第三冊:《正議》《思葛》《伸桓》《非所宜言》《附錄近史商略》(題下小字注明“附《哀清史》篇”)、《原教》《爭教》等七篇,俱見今《檢論》定本卷六、卷八、卷九。
第四冊:《官統(tǒng)上》《對二宋》《懲假幣》《小過》《大過》《近思》等六篇,俱見今《檢論》定本卷七、卷九。
此三十篇手稿內容,有大量的修訂、增補痕跡,而最終之定稿,與今《檢論》定本文字完全相同,可見是章太炎作《檢論》時的最終定稿。同時,有散紙兩頁,一頁列《檢論》目錄,與今《檢論》定本之目錄完全相同。又有白紙一頁,內容為《附錄漢律考》,與《檢論》定本完全相同。
那么,章太炎是如何手錄此《檢論手稿》三十篇內容的呢?
民國三年,即西元1914年1月7日上午,四十七歲的民國元勛章太炎“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之包藏禍心?!边@一驚人之舉經(jīng)過多方敘述,成為章氏一生最具傳奇色彩的事件之一,也使章氏陷入人生最后一次牢獄之災。
事發(fā)之后,袁世凱派憲兵將章太炎挾持至軍事教練處,至1月20日,遷章太炎于龍泉寺(龍泉寺位于西城區(qū)龍爪槐胡同2、4號,即今陶然亭小學所在地)軟禁。期間,章太炎5月23日致《家書》于湯國梨,決意絕食抗議,并云:“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至6月初,“槁餓半月,僅食四餐”,至6月16日,袁世凱將章太炎移居東四牌樓徐姓醫(yī)生家中救治。治愈之后,7月24日,章太炎遷居于錢糧胡同新租寓所,繼續(xù)被軟禁,直到袁世凱稱帝、身死之后的1916年6月16日,章太炎才重新恢復自由。
在錢糧胡同軟禁期間,章太炎最重要的學術工作之一,就是根據(jù)《訄書》修訂本,整飭舊章,增削篇目,作成一全新著作《檢論》。至此,《訄書》初刻本至《訄書》重訂本,最終定于《檢論》,章太炎的“《訄書》-《檢論》”系統(tǒng)得以完成。大概在1913—1914年間,章太炎撰《自述學術次第》便有明確的修改《訄書》以為《檢論》之意,章氏云:“其他欲作《檢論》明之。舊著《訄書》,多未盡理,欲定名為《檢論》,多所更張?!笨梢娬绿自缇筒粷M于《訄書》重訂本,欲對之進行新的修改,并定下《檢論》之名。因此,章太炎遷居錢糧胡同后,身體恢復不久,便決意重新編訂《訄書》。當時,章太炎對《訄書》重訂本的修訂手稿,寄存在上海哈同花園。因此,章氏8月1日馳書大女婿龔寶銓,讓他和章夫人湯國梨來京時,把《訄書》修訂手稿帶到北京。章太炎說:“《訄書》改削之稿尚在上海,近復擬大加修正。凡自文集而外,自著之稿皆由內人攜來為妥。著述之心,益汲汲矣?!贝藭r距離章太炎搬進錢糧胡同才一周時間,他已經(jīng)決計安此逆境,再次修訂《訄書》。章氏所謂的“《訄書》改削之稿”,即是今國家圖書館藏,他自己在《訄書》重訂本上進行修改的手稿。在這段時間中,龔寶銓的復信已經(jīng)亡佚,而章太炎的致書,幾乎每信必催促此事。8月11日,章太炎給龔寶銓的信中,再次要求龔寶銓將一批書籍,包括“自著《訄書》改削稿本”,帶來北京。8月16日,他再次致書龔寶銓,催促龔氏速往上海取書,信中說:“足下速赴滬,將吾所有衣箱、什器、書籍,一概付運送來京?!逼渲屑窗ā白灾队垥犯南鞲灞尽?。8月20日,章太炎去信又說:“唯篋中尚有改定《訄書》,未能愜意,今欲重加磨琢,此稿望先期帶致也?!?月3日,章太炎信中再次催促:“篋中尚有《訄書》改本,亦望速寄,擬再施筆故也?!敝?0月15日章太炎信又云:“唯《旭書》改本一冊,尚未大定,即可鈔錄大略,原本俟德玄來京時,可速帶上,擬再有增修也。”在這一過程中,因涉及章夫人是否來京,屢商未定,故攜帶書稿,也拖延有月。章太炎具體哪天收到《訄書》改削稿本,今已不得而知。但到了1915年5月22日,《時報》刊登《章氏叢書》廣告有云:“《訄書》一種,先生改名為《檢論》,大加修改,與初印本絕異?!?月,《章氏叢書》由上海右文社出版,其中即有《檢論》。
《檢論》成書如此之速,原因有二。一是許多內容,章太炎“自著《旭書》改削稿本”已經(jīng)修改完善。例如《原人》《序種姓》(上下)、《原變》《原墨》等篇章,章太炎“自著《旭書》改削稿本”與《檢論》刊本基本上相同,可見章太炎對這些篇章沒有作進一步修改。二是許多內容,是根據(jù)已發(fā)表文章修改,如《檢論》新加文章《六詩說》,即本于宣統(tǒng)元年二月刊行之《國粹學報》文章。
而《檢論手稿》三十篇及目錄、附《漢律考》一篇,正是1914年10月之后,1915年5月之前,章太炎在錢糧胡同改《旭書》重訂本為《檢論》的過程中,將《訄書》重訂本不錄而《檢論》新增、《訄書》重訂本固有而《檢論》作大幅度修改的文章,重新抄寫、修改,勒為四冊而成。
根據(jù)《檢論手稿》三十篇,我們可以看到,章太炎對《訄書》重訂本進行修改,重新編訂成《檢論》,大體上經(jīng)歷了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1913年以前初步寫成的“自著《訄書》改削稿本”?!队垥分赜啽境霭嬷?,章太炎對此書并不滿意,開始著手進行修改。修改的方式是直接在《訄書》重訂本的1906年再版本上進行改動,同時重新編制目錄,刪除五篇,改題八篇,增目二十九篇。這部分的改動時間,可以確定在1913年之前,因為章太炎1913年在上海,8月10日至天津,11日入京,離開上海之前,此稿存于哈同花園。
對這一手改本的性質的判斷,朱維錚先生說:“既然全書改動時間跨越清末民初,而所改者基本被收進《檢論》,那么不僅不能說這個改本反映作者一九一0年的思想變化,而且與其稱之為從《訄書》到《檢論》的過渡本,不如稱之為《檢論》的部分初稿更合乎實際?!边@一判斷是有道理的。因此,《訄書》到《檢論》的變化,不能完全理解為章太炎在辛亥前到辛亥后的變化。此《檢論手稿》之《原人》《序種姓》(上下)、《原變》《原墨》等篇章與《檢論》大體相同,應視為章太炎1913年以前,甚至辛亥前的思想。
第二步,是手寫《檢論手稿》三十篇。這三十篇的內容,與《訄書》重訂本進行對照,其特征特別明確,一是包括了《旭書》重訂本所無、《檢論》新增加的幾乎所有文章?!稒z論》文章六十二篇,其中十七篇不據(jù)《旭書》重訂本修改,完全是新加文章,而《檢論手稿》中錄有十六篇,包括《易論》《尚書故言》《六詩說》《關雎故言》《詩終始論》《禮隆殺論》《春秋故言》《訂孔下》《案唐》《正議》《伸桓》《非所宜言》《對二宋》《小過》《大過》《近思》。也就是說,除了《道本》之外,《檢論手稿》包含了《檢論》新增的所有篇目。而且,手稿《附錄近史商略》,也是《旭書》原無,《檢論》附于《哀清史》者。這些文章中,《手稿》所列“六藝論”的《易論》《尚書故言》《六詩說》《關雎故言》《詩終始論》《禮隆殺論》《春秋故言》等七篇,是新加入的經(jīng)學文章,表明章太炎對“《訄書》-《檢論》”系統(tǒng)的認識轉變。另外,《對二宋》《近思》《非所宜言》等皆辛亥后新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對辛亥后政治、思想的回應。
二是包括了十三篇《訄書》重訂本原有、《檢論》作出了大幅度修改的文章,分別為《訂孔上》《道微》《原法》《儒俠》《本兵》《學變》《通程》《議王》《思葛》《原教》《爭教》《官統(tǒng)上》《懲假幣》。此十三篇修改幅度極大,故章太炎收錄重抄。例如《儒俠》一篇,《旭書》重訂本簡略,并附《上武論征張良事》。北圖藏手改本,“正文刪除‘治世知其輔法……道之以義方已矣一段,其他個別字句有改動,無增補。附錄未作修改?!薄稒z論手稿》則不但刪除這一段,而且對其內容進行改寫。同時,《檢論手稿》還刪除了附錄《上武論征張良事》,增加關于盜跖的內容一千多字。
又,在《檢論手稿》中,一篇《原墨》存目,章氏下云:“見《旭書》”,國圖所藏“自著《訄書》改削稿本”,與《檢論》定本相同,故章氏《檢論手稿》不錄其文。
從《檢論手稿》手寫文章的特征可以看出,這一手稿,是章太炎得到“自著《訄書》改削稿本”之后,根據(jù)自己對《訄書》重訂本的改動情況,增益篇章,又對重大修改文章,重錄一遍,最終成此手稿。
第三步,是章太炎對手稿內容的進一步修改。《檢論手稿》有大量的作者自改痕跡。這一手稿諸多篇章都在紅8行之外,增補了大量內容,這并非在寫作過程中隨寫隨改,而是在寫作完成、修繕完稿之后,作者再一次進行修訂,因此,刪改極少,增補很多,而且增補內容大多在紙版上方空白處。這表明《手稿》是經(jīng)過了二次抄寫而成。舉例而言,《儒俠》一篇,在紅8行內的正文與紅8行外新勾入兩大段(用〔〕楷體標出)內容如下:
案《春秋》,魯失寶玉大弓,猶書其盜,而盜跖名不見于簡策?!洞呵铩肺┵沂迥陼骸罢鹨牟畯R?!薄秱鳌吩唬骸白镏?,于是展氏有隱慝焉?!贝艘嗖恢副I跖,聚徒橫行,非隱慝,明矣?!惨庹撸菚r臧孫為政,國祀爰居,家寶元龜,營于禨祥,以假威寵,非跖莫能破其神道誕妄。《魯頌》之篇,以揚僖公,非跖無以彈其淫名。妾織蒲而民利奪,六關置而行旅梗,非跖則不均平通達也。此皆為害細微,而智者因以感激。見微以知箸,依今以知始終,其道甚大,而違于周法,是以《春秋》不可布彰,〕孔、墨不譏,自孟、荀、莊、呂乃亟稱之。明其權奇知變,為大俠師,故其徒誦義無窮。春秋貴族之世,無俠名,而憾以為“盜”。所謂驅人牛馬,取人婦女,以飴黏牡,膾人之肝者,殆過情矣。〔且展禽為士師,三黜而再見復,亦其視為白地小寇,故假刑官詰禁之權于其兄,以陰與講解也。魯惡展禽,而猶用之以與跖為講解,亦猶王敦為變,不得不任王導耳。然其視跖亦淺矣。世卿在位,不窺大方,而賦人以惡名,聞于后代?!撤ㄓ栔浚暂o翼世主為亟,雖華仕、陳仲猶不與,何乃與盜跖也?
本段所述,紅8行內原文解釋為何史書不稱盜跖,其敘述文暢理順,毫無違和。而章太炎在修改中,勾人兩大段,第一段說明盜跖不見簡冊的原因,第二段進一步舉展禽為例與盜跖對照。加上此二段之后,論述更加豐富有力。而補充后的書稿,與今《檢論》刊本完全相同。又如《道微》,其文有云:
為義而死,〔見危授命者,〕亦惟心所安隱,非禮義法度鑠之。故死社稷,成忠貞者,與夫乞人之卻嘑,蹴而就,立槁,其分則均也。夫漢之時,民氣蟶果,少不快意,而忼慨自經(jīng)者相踵。〔就不自殺,則金刃加乎敵仇矣。以此棄市殊死而不悔?!诚鋫?,以喪材桀,故裁之也。
此段如無增加內容,同樣文通理順。《檢論手稿》幾乎每篇都有新增加內容,而所增加者,分明是在原稿已經(jīng)完成之后,作者再行檢閱,見其有可訂補,乃大加增補,往往出于稿紙上紅8行之外。而訂補之后,完全成為《檢論》之正文,如果光讀《檢論》刊本,不可能看出章氏訂補的運思痕跡。
在手寫《檢論手稿》中,章太炎還自己加斷句,分段落。蓋以“《訄書》-《檢論》”系統(tǒng)之遣辭古奧,估屈聱牙,后之整理本多有錯謬,雖新出《章太炎全集》,也是如此。如《全集》本《訂孔下》有云:“故疏通知遠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币馈妒指濉罚司鋽嗑鋺獮椋骸肮适柰ㄖh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又,《全集》本《原法》有云:“近世律,本上因侯《九章》?!币馈妒指濉?,此句斷句應為:“近世律本,上因侯《九章》?!比绱酥惿醵啵澆灰灰涣信e。
由《訄書》到《檢論》,體現(xiàn)了章太炎辛亥前到辛亥后的思想變化。其中,特別典型的是章氏對經(jīng)學、對孔子態(tài)度的變化。
相比于《訄書》重訂本,《檢論》第二卷就增加了七篇經(jīng)學專論,包括《易論》《尚書故言》《六詩說》《關雎故言》《詩終始論》《禮隆殺論》《春秋故言》,并且,在《檢論手稿》中,每一篇目題下均有“六藝論”三字。這在章太炎學術中,并非小變。蓋《旭書》初刻本、重訂本的內容,與其說是討論學術,不如說是突出政治?!缎駮犯秶收摵狻返母静顒e,就是《國故論衡》是比較系統(tǒng)地總結“國故”即國學的學術著作。而《旭書》幾乎每一篇文章,都可以看到章氏非常明確的政治立場。1915年1月12日,章門高弟錢玄同到錢糧胡同看望老師,當天之日記載:“至章師處,師謂擬編《群經(jīng)大義》數(shù)篇入《訄書》。《訄書》體例為談經(jīng)、說史、論政諸文,其論小學、論文學、論玄學則為式相侖(輪)奐云?!睋?jù)錢玄同日記,這段時間他多次拜訪老師,但語涉學術者,惟此一處,足見錢玄同對此事的重視。
章氏學主古文,其論經(jīng),也夷經(jīng)為史。但是,在民國初年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以民國元勛,修訂舊章,廁入“六藝論”,實有深意焉。辛亥之前,新學蜂起,早有廢經(jīng)之論,民國肇建,經(jīng)學科廢,則在教育體制上實質性地排斥經(jīng)學。而在思想上,國體由帝制而共和,民權興起,傳統(tǒng)之綱常倫紀,早已不適應共和之民人。到了1915年9月,具有標志性的《青年雜志》已經(jīng)創(chuàng)刊,1916年2月15日《青年雜志》已經(jīng)發(fā)出陳獨秀的《吾人最后之覺悟》,宣稱:“吾人果欲于政治上采用共和立憲制,復欲于倫理上保守綱常階級制,以收新舊調和之效,自家沖撞,此絕對不可能之事。蓋共和立憲制,以獨立、平等、自由為原則,與綱常階級制為絕對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廢其一?!眰惱淼挠X悟乃最后之覺悟。而中國之倫理,主要正在經(jīng)學之中。在這一系列背景中,章太炎一方面改造經(jīng)學,核心即夷經(jīng)為史,其《訄書》《檢論》之《清儒》一篇,針對康有為之說并申己說云:“魕鬼,象緯,五行,占卦之術,以宗教蔽六藝,怪妄!孰與斷之人道,夷六藝于古史,徒料簡事類,不曰吐言為律,則上世社會汗隆之跡,猶大略可知。以此綜貫,則可以明進化,以此裂分,則可以審因革。”此語《檢論》因之未改。經(jīng)學之功能轉為考察上世社會變遷,明審歷史因革。另一方面則堅定地認為必須保存經(jīng)學,蓋以經(jīng)學不存,則國之歷史不明,國本不固,國無與立。可以說,《檢論》特別增加“六藝論”,正是章太炎在辛亥后的文化立場的鮮明表達。
對于孔子的態(tài)度,《檢論》同樣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主要在《訂孔》。相比于《訄書》重訂本,《檢論》之《訂孔》分為上、下,上篇據(jù)《訄書》刪改,下篇盡為新寫內容。較比《檢論》之改寫,乃知章氏之轉變?!队垥分赜啽驹疲?/p>
凡說人事,固不當以祿胙應塞。惟孔氏聞望之過情有故。曰:六藝者,道、墨所周聞。故墨子稱《詩》《書》《春秋》,多太史中秘書。女商事魏君也,銜說之以《詩》《書》《禮》《樂》,從說之以《金版》《六伎》。《金版》《六伎》,道家大公書也,故知女商為道家。異時老、墨諸公,不降志于刪定六藝,而孔氏擅其威。遭焚散復出,則關軸自持于孔氏,諸子卻走,職矣。
《檢論》則云:
追惟仲尼聞望之隆,則在六籍。六籍者,道、墨所周聞。故墨子稱《詩》、《書》、《春秋》,多太史中秘書。而老聃為守臧史,得其本株。異時倚相、萇叔諸公,不降志于刪定六藝。墨翟雖博聞,務在神道,珍秘而弗肯宣。繼志述事,纘老之績,而布彰六籍,令人人知前世廢興,中夏所以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者,孔氏也。遭焚散復出,則關軸自持于孔氏,諸子卻走,職矣。
《訄書》言“異時老、墨諸公”,《檢論》作“異時倚相、萇叔諸公”,《檢論手稿》中“倚相、萇叔”四字,原有“左史”“老聃”字樣,章太炎最后涂改之后,換成“倚相、萇叔”,可見章氏對此處人名,曾經(jīng)仔細思量。這兩段,同樣是解釋老聃、墨翟、孔子皆接受作為王官學的六經(jīng),惟孔子刪削,老、墨無與,《旭書》批評“孔氏擅其威”,《檢論》則贊揚孔子“布彰六籍”之歷史功績。自詆孔而至于尊孔,昭然可見也。
而且,根據(jù)《檢論手稿》中的修改,也可以看出章太炎對孔子態(tài)度的變化?!队垥酚性疲骸翱鬃铀溃麑嵶阋载?,漢之劉歆?!痹凇稒z論手稿》中,此文原來保持不變,但是后來勾去“死”字,改為“歿”字。這一改動,應該是章太炎最后定稿時所改。《禮記·檀弓》有云:“君子曰終,小人曰死。”《禮記·曲禮下》又云:“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薄八馈睘橥ǚQ,亦專指小人?!皻{”之意,《說文》云:“終也。從步勿聲。”先秦古籍之稱君子之死,多用“歿”。故章氏特別改“死”為“歿”,有尊重其人之意。
然而,章太炎對孔子的理解,有終身不變者?!队垥び喛住吩疲骸翱资?,古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玉斗矣。談、遷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實足以伉者,漢之劉歆?!薄稒z論·訂孔上》僅改“孔氏”為“仲尼”,改“死”為“歿”,也就是說,章太炎認為孔子刪削六經(jīng)教授生徒,是保存古史并傳播古史,就此而言,孔子的偉大功績,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功績,孔子之后與之相接者,是左丘明、司馬談與司馬遷、劉歆。柳詒徵曾批評章太炎《諸子學略說》對孔子的不敬,章太炎在1922年的答信中說:“鄙人少年本治樸學,亦唯專信古文經(jīng)典,與長素輩為道背馳。其后甚惡長素孔教之說,遂至激而詆孔。中年以后,古文經(jīng)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絕口不談?!逼渲?,“中年以后”的作品,即包括《檢論》、與康有為論戰(zhàn)的文章《駁建立孔教議》(作于1913年)等。
簡言之,從《旭書》到《檢論》的文本傳承變異過程,中間隔著辛亥革命、滿清轉向民國、帝制走向共和,章太炎的文化立場,也從“詆孔”轉向崇經(jīng)、尊孔。在辛亥革命以后,尤其是北伐戰(zhàn)爭后的歷史敘事中,這一文化立場變成從“革命”轉向“保守”的政治立場。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的描述成為此后數(shù)十年章學研究主流對章太炎學術轉變的基本出發(fā)點。魯迅認為章太炎在民國之后,“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并認為:“浙江所刻的《章氏叢書》,是出于手定的,大約以為駁難攻訐,至于忿詈,有違古之儒風,足以貽譏多士的罷,先前的見于期刊的斗爭的文章,競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詩兩首,亦不見于《詩錄》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叢書續(xù)編》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純謹,且不取舊作,當然也無斗爭之作,先生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濒斞杆u的,僅是章太炎手定《章氏叢書》及《續(xù)編》刊羅辛亥前的戰(zhàn)斗性文章。但是,許多研究將這一態(tài)度無限擴大化,并以此看待章太炎在辛亥前與辛亥后的思想轉變,如有研究者認為:“《檢論》中‘國故增加了,革命性削弱了?!薄案锩鼤r期的‘訂孔已落在他的視野之外。章太炎想把《檢論》改為‘傳世的‘文苑之作,其實是向后倒退?!比绱酥摚H具代表性。
在這樣的章太炎研究中,往往把“反孔”與“尊孔”的文化態(tài)度,等同于“革命”與“保守”的政治立場,以此認為章太炎在辛亥革命之后革命性削弱,漸入頹唐。但事實上,章太炎從辛亥前的“詆孔”到辛亥后的“尊孔崇經(jīng)”,文化立場的轉換并不意味著政治立場的變化,也就是說,章太炎的思想本來就超越了“革命”與“保守”的二元對立。蓋辛亥之前,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相互糾纏。民族革命旨在驅除韃虜,推翻滿清,政治革命要在推翻帝制,建設共和,而社會革命則更重推翻綱常,伸張民權。
對章太炎而言,之所以必須革命,首要原因是滿人執(zhí)政。章太炎即便是在革命思想最強的1900年之后的數(shù)年,也嚴格區(qū)分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即“光復”與“革命”的差別。在1903年為鄒容《革命軍》所寫的序言中,章氏云:
抑吾聞之,同族相代,謂之革命;異族攘竊,謂之滅亡;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除異族,謂之光復。今中國既已滅亡于逆胡,所當謀者光復也,非革命云爾。容之署斯名何哉?諒以其所規(guī)劃,不僅驅除異族而已。雖政教學術、禮俗材性,猶有當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章太炎的區(qū)分,表面上是對鄒容的闡發(fā),事實上是論述他和鄒容的不同。到了1906年,章太炎在《民報》發(fā)表的《革命之道德》一文,更明確認為他要進行的是“光復”而非“革命”,文中說道:
古之所謂革命者,其義將何所至耶?豈不曰天命無常,五德代起,質文相變,禮時為大耶?夫如是,則改正朔、易服色、異官號、變旗識,足以盡革命之能事矣。名不必期于背古,而實不可不務其愜心。吾所謂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復也,光復中國之種族也,光復中國之州郡也,光復中國之政權也。以此光復之實,而被以革命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