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婕
歐陽修作為北宋杰出散文家,是宋代散文革新的領導者,也是文學史上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古文歷經南宋與金,為元人所崇敬。王惲是元代初年文壇中北方作家群之一,字仲謀,號秋澗,衛(wèi)州汲縣(今屬河南衛(wèi)輝市)人,與渤海王旭、東魯王博文齊名,并稱“三王”[1]。王惲與歐陽修在仕途經歷、身份地位上有相似之處,在文學方面尤其記體散文上,王惲更是受到歐陽修的深刻影響。
歐陽修與王惲有很多相似之處,二人皆為文人、學者兼政治家。歐陽修自不必說,其一生宦海沉浮,但也曾身居高位,開展慶歷新政,也曾被貶為地方州郡太守、縣令。王惲也有著相似的仕途歷程,王惲仕宦四十余年,三任翰林,五任風憲。長期在翰林院、御史臺供職,擔任過世祖忽必烈、成宗鐵木爾兩朝諫臣。歷任東平詳議官、中書省掌記、中書省詳定官、翰林修撰之職,也曾擔任地方副職,歷任監(jiān)察御史,河南、河北、山東、福建等地提刑按察使等職??梢娡鯋镣瑲W陽修一樣,曾供職翰林,長于文學,編纂史書,為官中央也任職地方,所以他們都有重視民生體察百姓的思想觀念。
歐陽修于文學方面頗有成就,眾體兼?zhèn)?,王惲《秋澗集》一百卷流傳于世,其子王公孺所撰《王公神道碑銘》載:“平昔著《相鑒》五十卷,《汲郡志》十五卷,其《承華事略》《守成事鑒》《中堂事記》《烏臺筆補》《玉堂嘉話》,賦、頌、詔、誥、表、啓、書、疏、詩、文、碑、志、銘、贊、樂府,號《秋澗大全文集》者,一百卷。”[2]可見,王惲如歐陽修般文體多樣具備,創(chuàng)作豐富。
歐陽修在仕途上一波三折,第二次貶謫后創(chuàng)作的《醉翁亭記》,流露出其在逍遙自適中仍不忘宣上恩德、與民同樂的思想情感。居廟堂之高則為政為民,處江湖之遠則自適山水。王惲早年宦海沉浮,雖然整體上比較順遂,但受王文統(tǒng)事件牽連,有很長時間都賦閑在家,靠耕田為生,期間勤于著述,撰有《文府英華》《汲郡志》十五卷。過著看似忘情山水的田園生活,卻仍有政治追求,在此期間的創(chuàng)作中經常流露出不得志的慨嘆和期盼再出東山的愿望,如:“安知夫溪神不擊節(jié)贊嘆……以樂其不世之遇也耶?”[3]再如《上御史臺書》中:“雖越在草野,乃心未嘗一日不在王室,今復蒙被寵召,拔起于泥途之中,犬馬之力思所以報效?!盵4]
歐陽修與王惲在思想上也有暗合之處。他們積極入世,志存高遠。歐陽修在少年得志時創(chuàng)作的《伐樹記》《非非堂記》等記體文中表現出了歐陽修明辨是非的用世精神,恰如王惲《上御史臺書》中求精忠報國以及《待旦軒記》勵志勤于政務、為世所用的進取精神,即使貶謫地方,他們依舊關注民生疾苦。歐陽修被貶謫夷陵時所作的《夷陵縣志喜堂記》《泗州先春堂記》無不流露出其對吏事民生的關注,一如王惲于《平陽府重修道愛堂記》《絳州正平縣新開溥潤渠記》中表達的便民利民、重視吏事民生的思想,他們一生宦海沉浮,寄情于物,心系天下。歐陽修所作《醉翁亭記》《豐樂亭記》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寄情山水但心系民政的情感,在王惲免職返鄉(xiāng)期間所作的《孔履記》《社壇記》中也有所體現,表露了王惲自適于山水田園仍心向用事于世,求有所作為的情感。
王惲與歐陽修,二人在文章創(chuàng)作上的相似之處大致體現在三方面:文風平易自然;重視文法技巧,尤其注重對虛實結合的巧妙應用;語言模式駢散結合。
王惲在記體散文方面受到歐陽修的影響較大,文風平易自然,下面以《遺安郭先生文集引》為例展開論述。
文章雖推衍《六經》,宗述諸子,特言語之工而有理者乎。然必需道義培植其根本,問學貯蓄其穰茹,有淵源精尚其辭體,為之不輟,務至于圓熟,以自得、有用為主,浮艷陳爛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而無剽切撈攘、滅裂荒唐之弊……故詩文溫醇典雅,曲盡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類其行己,藹然仁義道德之馀[5]。
此文乃王惲去世前不久創(chuàng)作,大致總結了其文學思想和主張??梢钥闯?,王惲的詩文觀念,審美傾向,于歐陽修溫純和雅的風格相近。其中“中和醇正”“溫純典雅”“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都是對歐陽修的繼承。王惲評價歐文“尊經尚體”。在以雄奇文風為主導的元代初期文壇,王惲則更多學習、繼承歐陽修的淡雅文風,同時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了自己的主張。王惲這種推崇平淡含蓄、雍容純雅文風的主張,為后來元代中期以虞集為代表的古文家倡導歐文風格起到了前呼后應的效果。
歐陽修自不必多說,其在繼承傳統(tǒng)虛實結合筆法基礎上,更善于在時空交錯、今昔盛衰的對比中發(fā)揮虛實魅力。例如,《豐樂亭記》描繪滁州從戰(zhàn)亂到和平的變遷,以橫插歷史事實的技法,虛實相間、時空交錯,使讀者橫生一種摩蕩盤旋之感。不同于歐陽修的宏大時空轉換,王惲的虛實多落于細微之處,具有浪漫色彩。例如,《西山經行記》中對渃水的描寫:“前臨渃岸,觀陰定關,關形峽束,若石門然,僅通人過?!盵6]實寫諾岸山峽的狹窄景象,但緊接著虛寫諾水潮期景象,“想夫秋潦匯汾,群壑來注,掀騰勃怒,萬馬東駃,遽阨茲口,激而為飛流,銀濤雪浪,百丈湍瀉,亦壯觀也”[7]。由所見之諾岸山峽狹窄,思而水至則磅礴壯觀。一實一虛中將西山諾水之景豐富呈現,別有趣味。又如,在《游王官谷記》中的游覽描寫:“其東溪水聲如遠鼓奫奫,隱動林壑,顧謂兒子孺曰:‘此山靈張樂,喜其來而作予氣也。’”[8]前面描寫水聲如鼓聲咚咚為實寫比喻,后謂子之言則是虛寫,將溪水聲想象為山神迎客之樂。于虛實中描寫聲音之動聽,真實生動而別增趣味,頗有浪漫色彩。
歐陽修作為古文大家,在格局和對文章的把握上更勝一籌。二人都善用虛實結合的筆法,歐陽修著眼于大處,在時空交錯對比中虛實相間,給人以宏闊之感;王惲的虛實則著眼于細小之處,在現實與想象中呈現別趣的景致,給人精巧之感。
歐陽修雖力寫古文,但并不排斥駢儷。他認為“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9]。在《醉翁亭記》中,駢偶之句隨處可見?!耙胺及l(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月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朝而往,暮而歸”“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這些駢句讀來朗朗上口,使文章別具音樂美和節(jié)奏美。在王惲的記體散文中,駢散結合也隨處可見,例如《洄溪記》中:“王子于是醉而歌,起而舞,振靈脩之遠駕,襲九州之神龍,不知世之遺我,我之遠世,將淵潛以自珍也”“昔柳州謫永,易冉而為愚;元結刺道,以浯而銘溪”。于駢散開合中表達自己寄情于物、聊以自珍的情感。又如《遠風臺記》中對臺上之風的描寫:“少頃,風翛翛然自太虛中來,浸淫乎溪谷,蕩漾乎林野,春和明霽,微埃不興,聲先乎群木之顛,氣郁乎崇丘之外……”句式紆徐婉轉,可感風之怡人以及作者臨風登臺的閑雅之趣。與歐陽修一樣,王惲記體文多以散句為主,駢句為輔,對仗整齊,又不乏變化,具有整齊錯落之美。而王惲的駢句除用以描景畫形,也用以抒情敘事,雖以散句為主,但仍有駢散結合的運用,使抒情寫景含蓄紆徐,情感婉轉深切。
王惲對歐陽修的學習和繼承是顯而易見的,從文風到文章技巧,其都受到歐陽修文學的滋養(yǎng)。也正因為王惲受到了歐陽修的深刻影響,加之王惲不斷踐行自己的主張,整個元初都強調先秦風氣、追求文風奇崛,元中期南方文壇倡導北宋文風、宗法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