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磊
陸機生命意識首先表現(xiàn)出來的是樂生哀死。生命無常,人生有限,這也是人之常情。
陸機《飲酒樂》云:“蒲萄四時勞醇,琉璃千鐘舊賓。夜飲舞遲銷燭,朝醒弦促催人。”[1]從這首詩描述的畫面可以看出這是貴族享樂的場景,可是里面卻有一句不搭調(diào)的“朝醒弦促催人”,讓整首詩無端地流出了一種愁緒,不禁讓人想問詩人在愁什么。關于此,陸機的其他詩文里隱藏著答案,如《董桃行》:“世道多故萬端,憂慮紛錯交顏,老行及之長嘆?!盵2]《擬今日良宴會》唱“人生無幾何”,《順東西門行》中“感朝露,悲人生”。正所謂詩言志,這是陸機自己在感慨時光易逝,老之將至,但是又無可奈何,無法阻擋,就只能是“桑樞戒,蟋蟀鳴”,和他人一起“激朗笛,彈哀箏,取樂今日盡歡情”,及時行樂。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煩惱諸多,人生難再少,時光如流水,不若及時行樂,這也是人之常情。享樂是人的本性,可以說是貪圖享樂,也可以說是趨利避害。詩經(jīng)《唐風·蟋蟀》云:“蟋蟀在堂,歲幸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3]其后,漢樂府《西門行》云:“為樂當及時?!庇腥さ氖?,在社會動亂的漢末也有這樣的說法。無名氏寫的《古詩十九首》中《生年不滿百》就有“為樂當及時”一句。漢末一直到魏晉時期都是一個亂世,這是當時社會流行及時行樂思想的現(xiàn)實基礎,無論貴族還是平民百姓的生命大都是朝不保夕。朝不保夕的生活讓人們對生命有了更深的體悟,既然長壽不可期,那么及時行樂追求生命的厚度,也就自然而然了,陸機有及時行樂的想法也就無可厚非。不過,陸機祖輩、父輩都是東吳重臣,可以說家學淵源,本人又是“伏膺儒術,非禮不動”[4],“清厲有風格”[5]。這樣看來,陸機所歌的及時行樂應該會有自己獨特的印記,與《詩經(jīng)》中的《唐風·蟋蟀》、漢樂府《西門行》及《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所說的及時行樂雖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同。無奈與感傷在陸機的詩歌里隨處可見,如《飲酒樂》有“朝醒弦促催人”,《董桃行》有“憂慮紛錯交顏,老行及之長嘆”,《順東西門行》有“感朝露,悲人生”。人生易老古今同嘆,若說陸機有哪些不同的話,那就是他有很強烈的功名意識?!肚锖小吩疲骸吧嗪蜗?,功名所勤?!币虼耍梢哉f,陸機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及時行樂思想是在不能實現(xiàn)人生理想之時的自我發(fā)泄。時光易逝,功業(yè)難建,重振家風無望,怕是無論是誰都不能輕易釋懷的。
陸機在《梁甫吟》中通過“年命時相逝,慶云鮮克乘”[6]一句,感年命流逝;在《百年歌》《感丘賦》道盡了年華逝去的無可奈何,只“愿靈根之晚墜,指歲暮而為期”[7]。于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想法就產(chǎn)生了,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希望能長壽,能夠終享天年。然而,人生七十古來稀,長壽談何容易,更何況是在亂世,痛苦也就不可避免了。既然死亡不可避免,就希望能早日建功立業(yè),陸機感時嘆逝也是其功名意識的流露。于是在《日重光行》中感傷“身沒之后無遺名”,在《長歌行》中感嘆“寸陰無停晷……但恨功名薄,竹帛無所宣”[8]。
陸機追求功名的路上并不順暢,甚至動不動就會有性命之憂。如九錫文及禪詔事件,“倫之誅也,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賴成都王穎、吳王晏并救理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9]。陸機仕途不順,政局不穩(wěn)定社會動亂固然是其主要原因,但他的出身也是不容忽視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重要。陸機身處“亡國之余”,雖“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10],并“以薦之諸公。”但是,張華的重視與舉薦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么,陸機在事實上依然不為北方士人所重。這從《世說新語·方正》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書中記載:“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11]甚至陸機貴為后將軍、河北大都督之時,竟有一小都督“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12]地位之尷尬可想而知。不過,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陸機對功名的渴望。
陸機的功名意識一方面與陸機“伏膺儒術”有很大的關系。儒家主張入世,主張建功立業(y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與齊家是為治國平天下作準備。另一方面,與陸機家世有關系。如上文所說祖父陸遜、父親陸抗都是東吳重臣,身份顯赫。然而,隨著東吳的滅亡,陸氏一門也隨之沒落了。陸機一直想建功立業(yè),重振家風,這種渴望也浸在了他的詩歌里。孫明君認為陸機是一個進取的人,但進取之士并不等于就是儒學之士,陸機詩歌中的功名意識實際上來源于他的士族意識、門第觀念[13]。然而,不管他的功名意識是來自“伏膺儒術”,還是“源于士族意識、門第觀念”,陸機功名意識的表現(xiàn)與他的生命意識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與生命短暫的感傷情緒結(jié)合在一起”[14]。也就是說,陸機的功名意識與他的哀死之嘆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陸機生命意識表現(xiàn)出生死如一的觀念。生之有苦,然死亦有悲。生與死俱是一悲劇。既然皆是一悲劇,生與死也就如一了。這與樂生哀死是截然相反的。樂生哀死與生死如一看似矛盾,然聯(lián)系陸機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這也是歷經(jīng)世事后的一種體悟。
其一,生之有苦。于陸機來說,愛別離苦為最,求不得苦其次。求不得苦體現(xiàn)在陸機渴望建功立業(yè),重振家風,然事不盡如人意。陸機的世界充滿了死亡,愛別離苦在陸機詩文里隨處可見,《嘆逝賦》云:“余年方四十,而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盵15]。陸抗于吳鳳皇二年(273)秋死于任上;吳天紀四年(280),陸機兄長陸晏、陸景先后去世[16]?!杜c弟清河云詩》《吳貞獻處士陸君誄》《愍思賦》《吳大司馬陸公少女哀辭》記述了他親人的亡多存寡?!堕T有車馬客行》中“親友多零落,舊齒皆凋喪”[17]一句,讀之深覺凄慘;《擬青青陵上柏》《悲哉行》感嘆人生短暫與飄零;《東宮作詩》《于承明作興士龍》的欲歸不能的無奈;《贈弟士龍》《豫章行》的兄弟別情;《答張士然詩》《贈馮文羆》的思鄉(xiāng)懷人。悠悠念思悲情難禁,此間種種,情何以堪。
其二,生之有苦,然死亦有悲。陸機通過《王侯挽歌辭》中“操心玄芒內(nèi)。注血治鬼區(qū)”[18],憂死后之事;在《吊魏武帝文》里嘆息“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內(nèi),濟世夷難之智而受困魏闕之下”[19],感慨在面對死亡之時無論是什么人、無論生前有多么強大都不能阻止死亡的來臨與發(fā)生,這實在是人生之大悲?!锻旄枞住罚骸胺磸弯侁愪秩?,將死亡之悲表現(xiàn)到了極致,從一方面折射了陸機晚期的心態(tài)?!盵20]不過,在《大暮賦》序中,陸機卻說:“夫死生是失得之大者,故樂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21]體現(xiàn)出了道家齊生死、一榮辱的達觀,一反諸多文中的感傷、哀愁、無奈與嘆息,竟流露出生不足戀、死不足悲的意味。但是,這并不能說明陸機真的看破生死了,如陸機《挽歌辭》:“在昔良可悲,魂往一何戚。念我平生時,人道多拘役?!盵22]樂生惡死,這是人之常情,恐懼與無奈是每個人都很難消除的??墒?,有生之年里“人道多拘役”,活著又有何意味?
陸機的思想,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響,不過除了儒家,陸機也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毒有小罚骸疤斓酪那液?,人道險而難?!盵23]這首詩歌里思想雜陳儒道,在體裁的劃分上可以說是屬于玄言了。不過,道家思想體現(xiàn)得并不是那么明顯。在劉運好教授校注的文集里有一首《失題詩》,在這首詩歌里陸機的道家思想倒是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妒ь}詩》其一:“澄神玄漠流,棲心太素域,弭節(jié)欣高視,俟我大夢覺?!盵24]其中,“澄神”就是使心神澄澈,也就是莊子所謂的心齋。這一首《失題詩》講述的都是道家之事,陸機徹悟生死如大夢之初覺,所言是道家齊生死、一榮辱之哲學[25]。在《大暮賦》里,陸機有生不足戀、死不足悲之意,《君子行》“天道夷且簡,人道險而難”一句也是雜糅儒道的玄言,在《失題詩》說大夢覺的道家之言也就不出奇了,可以說這是陸機對生命有了生死如一的感悟,也是陸機對道家思想的接納。表面看來,陸機的生死如一之悟與樂生哀死表面看是有矛盾的,其實不然。這是陸機在經(jīng)歷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和慘淡黯然的人生之后,在精神上窮極思變回歸道家思想之時必然會有的一種體悟,也是一種對人生的感悟。
陸機有了生死如一的感悟之后,生命意識體現(xiàn)出超越生與死也就自然而然了。樂生哀死的背后是對現(xiàn)實的無力與無奈。陸機有感生之有苦死亦有悲,生死如一的背后,同樣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無力。對生的超越就是希望像仙人一樣永生,或者像隱士一樣自在與灑脫地生活在山林之中。對死的超越就是能留名世間,流芳百世。超越生與死,無論哪一種都是掙脫現(xiàn)實的一個方式,也是陸機生命意識的一種升華。
對有永恒生命仙人的艷羨,大都有感于人生百年轉(zhuǎn)眼即逝的苦惱與無奈,如曹植、郭璞等的游仙詩,陸機也不例外。《列仙賦》:“夫何列仙之玄妙,超攝生乎世表?!盵26]陸機想求仙,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命不永久的超越,可是仙蹤縹緲?!锻踝訂藤潯分邢扇恕斑z形靈岳,顧景忘歸。乘云倏忽,飄搖紫微”[27],但那只是一種遐想,一種虛幻。陸機自己也很明白長生不可經(jīng)營而得,如《齊謳行》中“長存非所營”一句,道盡了陸機心中的苦澀。
求仙是虛幻的,陸機就想著換一種方式,以求實現(xiàn)對生的超越,或同隱士那樣隱于山林,超脫于世俗,讓自己從殘酷的爭斗中脫身出來,從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中超脫出來,從重振家風的理想中超脫出來。例如,《幽人賦》云:“超沈冥以絕緒,豈世網(wǎng)之能加?”隱士,超然物外,不為外物所動,因為超越了塵世功業(yè),所以世俗的羅網(wǎng)也就不能加在自己身上了??蓪嶋H上,陸機并不是真想做一個隱士,超脫世俗,如《招隱詩》其二“富貴茍難圖,稅駕從所欲”,這兩句詩可以說是陸機對歸隱的真實心態(tài)。歸隱不是陸機自愿的,而是對現(xiàn)實感到無奈之后的選擇,歸隱之意是在苦苦求索富貴不可得之后才有的。孫拯作《嘉遁賦》勸其歸隱,顧榮等同鄉(xiāng)勸其回吳,陸機最后都沒有聽從,在變幻莫測的斗爭中越陷越深。最終,嘆息華亭鶴唳之不可得聞,也就是陸機身處那個時代的必然結(jié)局了。他追求對生的超越是矛盾的,想求仙卻又明白仙蹤縹緲,不想歸隱卻又不得不去想歸隱,羨慕歸隱之人。這是儒家入世思想與道家出世思想的矛盾在陸機身上的體現(xiàn)。在這個矛盾的背后,是陸機對現(xiàn)實的無奈,這種無奈導致陸機對生的超越只能是以失敗告終。
儒家有三不朽之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盵28]魏晉之人重視文章,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云:“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29]據(jù)姜劍云考證,陸機的著作有十一種之多,如《陸機集》《連珠》[30]等,著述頗豐。
陸機生前就著名于世,“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31]。其后,對陸機雖有貶抑,然更多的是褒揚。唐太宗在其本傳后贊“百代文宗”;梁鐘嶸亦不吝溢美之辭;《詩品序》稱“陸機為太康之英”;劉勰《文心雕龍》多處論及陸機及其作品;蕭統(tǒng)《昭明文選》中所收錄的作品中,陸機是最多的。
陸機的諸多著作中《文賦》影響最大。《文賦》是中國文論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tǒng)的創(chuàng)作論,文中提出了“詩緣情說”,與“詩言志”并稱中國詩學兩大范疇。陳良運認為中國古代詩歌理論,從先秦至兩漢的核心是“言志”,在這個時期的詩與應用的文學沒有明顯的本質(zhì)區(qū)別。直到陸機在《文賦》中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詩歌才真正能對情感進行審美?!霸娋壡槎_靡”是詩歌之美的首次張揚,也是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的一次轉(zhuǎn)型。詩人創(chuàng)作從“有指向思維”轉(zhuǎn)至“我向思維”,從功利取向思維轉(zhuǎn)到了審美取向思維[32]??梢哉f,陸機真正實現(xiàn)了“寄身于翰墨”“而聲名自傳于后”。
無論陸機是想通過求仙追求永久,或隱于山林享受自在的生命,來實現(xiàn)對生的超越,還是追求“立言”實現(xiàn)“不朽”,都是陸機超越現(xiàn)實生命的一個方式,是他生命意識的升華。當然,陸機對生超越以失敗告終,在對死的超越上,陸機憑借文章實現(xiàn)了“不朽”。提起陸機,我們總能記得他在文學上的成就,這是陸機的不幸,不過卻是文學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