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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洗塵 (節(jié)選)

2019-12-26 01:51遲子建
閱讀(書香天地)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寡婦大偉奶奶

遲子建(1964- ),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村,是中國當(dāng)代具備世俗關(guān)懷精神和悲憫情懷的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之一。著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群山之巔》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清水洗塵》等,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茅盾文學(xué)獎”,部分作品在英、法、日、意等國出版。

天灶覺得人在年關(guān)洗澡跟給死豬褪毛一樣沒什么區(qū)別。豬被刮下粗糲的毛后顯露出又白又嫩的皮,而人搓下滿身的塵垢后也顯得又白又嫩。不同的是豬被分割后成為了人口中的美餐。

禮鎮(zhèn)的人把臘月二十七定為放水的日子。所謂“放水”,就是洗澡。而鄭家則把放水時燒水和倒水的活兒分配給了天灶。天灶從八歲起就開始承擔(dān)這個義務(wù),一做就是五年了。

這里的人們每年只洗一回澡,就是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雖然平時婦女和愛清潔的小女孩也斷不了洗洗刷刷,但只不過是小打小鬧地洗。譬如婦女在夏季從田間歸來路過水泡子時洗洗腳和腿,而小女孩在洗頭發(fā)后就著水洗洗脖子和腋窩。所以盛夏時許多光著脊梁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那上面匍匐著黑蝙幅。

天灶住的屋子被當(dāng)成了浴室?;饓煤軣幔葑永锏拇昂熢缭缇屠狭?。天灶家洗澡的次序是由長至幼,老人、父母、最后才是孩子。爺爺未過世時,他是第一個洗澡的人。他洗得飛快,一刻鐘就完了,澡盆里的水也不臟,于是天灶便就著那水草草地洗一通。每個人洗澡時都把門關(guān)緊,門簾也落下來。天灶洗澡時母親總要在外面敲著門說:“天灶,媽幫你搓搓背吧?”

“不用!”天灶像條魚一樣蜷在水里說。

“你一個人洗不干凈!”母親又說。

“怎么洗不干凈?!碧煸畋阌檬种噶盟?,使之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在告訴母親他洗得很賣力。

“你不用害臊。”母親在門外笑著說,“你就是媽媽生出來的,還怕媽媽看嗎?”

天灶便在澡盆中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老說什么?不用你洗就是不用你洗!”

天灶從未擁有過一盆真正的清水來洗澡。因為他要蹲在灶臺前燒水,每個人洗完后的臟水還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見縫插針地就著家人用過的水洗。那種感覺一點也不舒服,純粹是在應(yīng)付。而且不管別人洗過的水有多干凈,他總是覺得很濁,進了澡盆泡上個十幾分鐘,隨便搓搓就出來了。他也不喜歡父母把他的住屋當(dāng)成浴室,弄得屋子里空氣濕濁,電燈泡上爬滿了水珠,他晚上睡覺時感覺是睡在豬圈里。所以今年一過完小年,他就對母親說:“今年洗澡該在天云的屋子里了。”

天云當(dāng)時正在疊紙花,她氣得一梗脖子說,“為什么要在我的屋子?”

“那為什么年年都非要在我的屋子?”天灶同樣氣得一梗脖子說。

“你是男孩子!”天云說,“不能弄臟女孩子的屋子!”天云振振有詞地說,“而且你比我大好幾歲,是哥哥,你還不讓著我!”

天灶便不再理論,不過兀自嘟嚷了一句,“我討厭過年!年有個什么過頭!”

家人便紛紛笑起來。自從爺爺過世后,奶奶在家中很少笑過,哪怕有些話使全家人笑得像開了的水直沸騰,她也無動于衷,大家都以為她耳朵背了。豈料她聽了天灶的話后也使勁地笑了起來,笑得痰直上涌,一陣咳嗽,把假牙都噴出口來了。

天灶確實不喜歡過年。首先不喜歡過年的那些規(guī)矩,焚紙祭祖,磕頭拜年,十字路口的白雪被燒紙的人家弄得像一攤攤狗屎一樣臟,年仿佛被鬼氣籠罩了。其次他不喜歡忙年的過程,人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怨聲連天。拆被、刷墻、糊燈籠、做新衣、蒸年糕等等,種種的活兒把大人孩子都牽制得像刺猬一樣團團轉(zhuǎn)。而且不光要給屋子掃塵,人最后還得為自己洗塵,一家老少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因為賣力地搓洗掉一年的風(fēng)塵而個個都顯得面目浮腫,總是使他聯(lián)想到屠夫用鐵刷嚓嚓地給死豬褪毛的情景,內(nèi)心有種隱隱的惡心。最后,他不喜歡過年時所有人都穿扮一新,新衣裳使人們顯得古板可笑、拘謹(jǐn)做作。如果穿新衣服的人站成了一排,就很容易使天灶聯(lián)想起城里布店里豎著的一匹匹僵直的布。而且天灶不能容忍過年非要在半夜過,那時他又困又乏,毫無食欲,可卻要強打精神起來吃團圓餃子,他煩透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手中有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第一項就要修改過年的時間。

奶奶第一個洗完了澡。天灶的母親扶著顫顫巍巍的她出來了。天灶看見奶奶稀疏的白發(fā)濕漉漉地垂在肩頭,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顴骨有一種要脫落的感覺。而且她臉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熱氣熏炙得愈發(fā)濃重,仿佛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烏云。天灶覺得洗澡后的奶奶顯得格外臃腫,像只爛蘑菇一樣讓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是這副樣子。奶奶噓噓地喘著粗氣經(jīng)過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見了天灶就說:“你燒的水真熱乎,洗得奶奶這個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著奶奶的水洗洗吧?!?/p>

母親也說:“奶奶一年也不出門,身上灰不大,那水還干凈著呢?!?/p>

天灶并未搭話,他只是把柴禾續(xù)了續(xù),然后提著臟水桶進了自己的屋子。濕濁的熱氣在屋子里像癲皮狗一樣?xùn)|游西躥著,電燈泡上果然浮著一層魚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進臟水桶里,然后抹了抹額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過灶房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奶奶還沒有回屋,她見天灶提著滿桶的水出來了,就張大了嘴,眼睛里現(xiàn)出格外凄涼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說。

天灶什么也沒說,他拉開門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搖搖晃晃地提著水來到大門外的排水溝前。冬季時那里隆起了一個骯臟的大冰湖,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們叫它“冰嘎”。他們抽得很賣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來了。他們不僅白天玩,晚上有時月亮明得讓人在屋子里呆不住,他們便穿上厚棉襖出來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時傳來“啪—啪—”的聲音。

天灶看見冰湖下的雪地里有個矮矮的人影,他躬著身,似乎在尋找什么,手中夾著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說,“出來倒水啦?”

天灶聽出是同班同學(xué)肖大偉,便一邊吃力地將臟水桶往冰湖上提,一邊問:“你在這干什么?”

“天快黑時我抽冰嘎,把它抽飛了,怎么也找不到?!毙ご髠フf。

“你不打個手電,怎么能找著?”天灶說著,把臟水“嘩—”地從冰湖的尖頂當(dāng)頭澆下。

“這股洗澡水的味兒真難聞?!毙ご髠ゴ舐曊f,“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么樣?”天灶說,“你爺爺洗出的味兒可能還不如這好聞呢!”

肖大偉的爺爺癱瘓多年,屎尿都得要人來把,肖大偉的媽媽已經(jīng)把一頭烏發(fā)侍候成了白發(fā),聲言不想再當(dāng)孝順兒媳了,要離開肖家,肖大偉的爸爸就用肖大偉抽陀螺的皮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縱橫,弄得全禮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著誰的水洗澡?”肖大偉果然被激怒了,他挑釁地說,“我家年年都是我頭一個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氣壯地說。

“別吹牛了!”肖大偉說,“你家年年放水時都得你燒水,你總是就著別人的臟水洗,誰不知道呢?”

“我告訴你爸爸你抽煙了!”天灶不知該如何還擊了。

“我用煙頭的亮兒找冰嘎,又不是學(xué)壞,你就是告訴他也沒用!”

天灶只有萬分惱火地提著臟水桶往回走,走了很遠(yuǎn)的時候,他又回頭沖肖大偉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說完抬頭望了一下天,覺得那道通的銀河“刷”地亮了一層,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傾盆而下,為他除去積郁在心頭的怨憤。

奶奶的屋子傳來了哭聲,那蒼老的哭聲就像山洞的滴水聲一樣滯濁。

天灶拉開鍋蓋,一舀舀地把熱水往大澡盆里傾倒。這時天灶的父親過來了,他說:“看你,把奶奶惹傷心了?!?/p>

天灶沒說什么,他往熱水里又兌了一些涼水。他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覺得若是父親洗恰到好處,他喜歡涼一些的,若是天云或者母親洗就得再加些熱水。

“該誰了?”天灶問。

“我去洗吧?!备赣H說,“你媽媽得陪奶奶一會兒。”

這時天云忽然從她的房間沖了出來,她只穿件藍(lán)花背心,露出兩條渾圓的胳膊,披散著頭發(fā),像個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說:“我去洗!”父親說:“我洗得快?!?/p>

“我把辮子都解開了?!碧煸谱笥覔u晃著腦袋,那發(fā)絲就像鴿子的翅膀一樣起伏著,她頗為認(rèn)真地對父親說,“以后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過的澡盆,萬一懷上個孩子怎么辦?算誰的?”

父親笑得把一口痰給噴了出來,而天灶則笑得撇下了水瓢。天云嘟著豐滿的小嘴,臉紅得像爐膛里的火。

“誰告訴你用了爸爸洗過澡的盆,就會懷小孩子?”父親依然“嗬嗬”地笑著問。

“別人告訴我的,你就別問了。”

天云開始指手畫腳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頭,給我舀上一臉盆的溫水,我還要用媽媽使的那種帶香味的藍(lán)色洗頭膏!”

天云無忌的話已使天灶先前沉悶的心情為之一朗,因而他很樂意地為妹妹服務(wù)。他拿來臉盆,剛要往里舀水,天云跺了一下腳一迭聲地說:“不行不行!這么埋汰的盆,要給我刷干凈了才能洗頭!”

“挺干凈的嘛。”父親打趣天云。

“你們看看呀?盆沿兒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婦的大黑眼圈一樣明顯,還說干凈呢!”天云梗著脖子一臉不屑地說。

蛇寡婦姓程,只因她喜歡跟鎮(zhèn)子里的男人眉來眼去的,女人背地說她是毒蛇變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婦。蛇寡婦沒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遲,眼圈總是青著,讓人不明白她把覺都睡到哪里了。她走路時習(xí)慣用手捶著腰。她喜歡鎮(zhèn)子里的小女孩,女孩們常到蛇寡婦家翻騰她的箱底,把她年輕時用過的一些頭飾都用甜言蜜語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云的父親說,“是蛇寡婦跟你說懷小孩子的事,這個騷婆子!”

“你怎么張口就罵人呢?”天云說,“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云說用堿面更合適,天灶只好去碗柜中取堿面。他不由對妹妹說:“洗個頭還這么羅嗦,不就幾根黃毛嗎?”

天云順手抓起幾粒黃豆朝天灶撇去,說:“你才是黃毛呢?!庇终f:“每年只過一回年,我不把頭洗得清清亮亮的,怎么扎新的頭綾子?”

他們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時候,哭聲仍然微風(fēng)般地從奶奶的屋里傳出。

天云說:“奶奶哭什么?”

父親看了一眼天灶,說:“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傷心了。這個年她恐怕不會有好心情了?!?/p>

“那她還會給我壓歲錢么?”天云說,“要是沒有了壓歲錢,我就把天灶的課本全撕了,讓他做不成寒假作業(yè),開學(xué)時老師訓(xùn)他!”

天云與天灶一團和氣時稱他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點使她不開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干凈了臉盆,他說:“你敢把我的課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頭綾子鉸碎了,讓你沒法扎黃毛小辮!”

天云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天灶一邊往臉盆嘩嘩地舀水,一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天云只能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噙著淚花對父親說:“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親舉起了一只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劃了一下,說:“到時我揍出他的屁來!”

天灶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云又聲稱自己要沖兩遍頭,讓天灶再準(zhǔn)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簾拉得不嚴(yán)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么辦?天灶只好把窗簾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仆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云這才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里面便傳出了撩水的聲音。

父親到倉棚里去找那對塑料紅色宮燈去了,它們被閑置了一年,肯定灰塵累累,家人都喜歡用天云洗過澡的水來擦拭宮燈,好像天云與鮮艷和光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似的。

天灶把鍋里的水填滿,然后又續(xù)了一捧柴禾,就悄悄離開灶臺去奶奶的屋門前偷聽她絮叨些什么。

奶奶邊哭邊說:“當(dāng)年全村的人數(shù)我最干凈,誰不知道哇?我要是進了河里洗澡,魚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魚天天呆在水里,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干凈……”

天灶忍不住捂著嘴偷偷樂了。

母親順?biāo)浦鄣卣f:“天灶這孩子不懂事,媽別跟他一般見識。媽的干凈咱禮鎮(zhèn)的人誰不知道?媽下的大醬左鄰右舍的人都愛來要著吃,除了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外,還不是因為干凈?”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聲,然后依然帶著哭腔說:“我的頭發(fā)從來沒有生過虱子,胳肢窩也沒有臭味。我的腳趾蓋里也不藏泥,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yǎng)牡丹花!”

奶奶的這個推理未免太大膽了些,所以母親也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連忙疾步跑回灶臺前,蹲下來對著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來。這時父親帶著一身寒氣提著兩盞陳舊的宮燈進來了,他弄得滿面灰塵,而且凍出了兩截與年齡不相稱的青鼻涕,這使他看上去像個撿破爛兒的。他見天灶笑,就問:“你偷著樂什么?”

天灶便把聽到的話小聲地學(xué)給父親。

父親放下宮燈笑了,“這個老小孩!”

鍋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響,好像鍋灶是炎夏,而鍋里悶著一群知了,它們在不停地叫嚷“熱死了,熱死了”。火焰把天灶烤得臉頰發(fā)燙,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將臉頰貼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覺得一股寒冷像針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接著就覺得半面臉發(fā)麻,當(dāng)他挪開臉頰時,一塊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顯露出來。天灶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透過那塊霜雪消盡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無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現(xiàn)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嘆了一口氣,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去看灶坑里的火。他剛蹲下身,灶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股寒氣背后站著一個穿綠色軟緞棉襖的女人,她黑著眼圈大聲地問天灶:“放水哪?”

天灶見是蛇寡婦,就有些愛理不睬地“哼”了一聲。

“你爸呢?”蛇寡婦把雙手從襖袖中抽出來,順手把一縷鼻涕撂下來抹在自己的鞋幫上,這讓天灶很作嘔。

天灶的爸爸已經(jīng)聞聲過來了。

蛇寡婦說:“大哥,幫我個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燒好了,可是澡盆壞了,倒上水嘩嘩直漏?!?/p>

“澡盆怎么漏了?”父親問。

“還不是秋天時收飯豆,把豆子曬干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沒成想把盆給捶漏了,當(dāng)時也不知道。”

天灶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見了蛇寡婦很意外地“哦”了一聲,然后淡淡打聲招呼:“來了?。俊?/p>

蛇寡婦也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從袖口抽出一根桃紅色的緞子頭繩:“給天云的!”

天灶見父母都不接那頭繩,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婦就把頭繩放在水缸蓋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氣洋洋的。

“天云呢?”蛇寡婦問。

“正洗著呢。”母親說。

“你家有沒有錫?”父親問。

未等蛇寡婦作答,天灶的母親警覺地問:“要錫干什么?”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給補補?!鄙吖褘D先回答女主人的話,然后才對男主人說:“沒錫?!?/p>

“那就沒法補了?!备赣H順?biāo)浦鄣卣f。

“隨便用臉盆洗洗吧?!碧煸畹哪赣H說。

蛇寡婦睜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說:“那可不行,一年才過一回年,不能將就?!彼脑捙c天云的如出一轍。

“沒錫我也沒辦法?!碧煸频母赣H皺了皺眉頭,然后說:“要不用油氈紙試試吧。你回家撕一塊油氈紙,把它用火點著,將滴下來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勻了,涼透后也許就能把漏的地方補住?!?/p>

“還是你幫我弄吧?!鄙吖褘D在男人面前永遠(yuǎn)是一副天真表情,“我聽都聽不明白?!?/p>

天灶的父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實他也用不著看,因為不管她臉上是贊同還是反對,她的心里肯定是一萬個不樂意。但當(dāng)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決斷時,她還是故作大度地說:“那你就去吧?!?/p>

蛇寡婦說了聲“謝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頭里。天灶的父親只能緊隨其后,他關(guān)上家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隨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組成了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使天灶的父親在邁出門檻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在寒風(fēng)中行走的時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絕不能喝蛇寡婦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煙,他要在唇間指畔純潔地葆有他離開家門時的氣息。

“天云真夠討厭的?!鄙吖褘D一走,母親就開始心煩意亂了,她拿著面盆去發(fā)面,卻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婦招來的?!?/p>

“誰叫你讓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親,“沒準(zhǔn)她會炒倆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親厲聲說,“那樣他回來我就不幫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這么大的人了,你還年年幫他搓背?!碧煸睢斑住绷艘宦?,母親的臉便刷地紅了,她搶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燒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p>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爐火是多嘴的,它們用金黃色的小舌頭貪饞地舔著烏黑的鍋底,把鍋里的水吵得“嗞嗞”直叫。爐火的映照和水蒸氣的熏炙使天灶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不由蹲在鍋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沒有多一會兒,天云便用一只濕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睜眼一看,天云已經(jīng)洗完了澡,她臉蛋通紅,頭發(fā)濕漉漉地披散著,穿上了新的線衣線褲,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橫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懨懨無力地說:“洗完了就完了唄,神氣什么。”

“你就著我的水洗吧?!碧煸普f。

“我才不呢?!碧煸钫f,“你跟條大臭魚一樣,你用過的水有邪味兒!”

天灶的母親剛好把發(fā)好的面團放到熱炕上轉(zhuǎn)身出來,天云就帶著哭腔對母親說:“媽媽呀,你看天灶呀,他說我是條大臭魚!”

“他再敢說我就縫他的嘴!”母親說著,示威性地做了個挑針的動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與天云斗嘴時,永遠(yuǎn)會偏袒天云,他已習(xí)以為常,所以并不氣惱,而是提著兩盞燈籠進“浴室”除灰,這時他聽見天云在灶房驚喜地叫道:“水缸蓋上的頭綾子是給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對燈籠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縮,使它們看上去并不圓圓滿滿。而且它的紅顏色顯舊,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經(jīng)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氣了。所以點燈籠時要在里面安上兩個紅燈泡,否則它們可能泛出的是與除夕氣氛相悖的青白的光。天灶一邊刷燈籠一邊想著有關(guān)過年的繁文縟節(jié),便不免有些氣惱,他不由大聲對自己說:“過年有個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洋溢在屋里的濕濁的氣息,于是他惱上加惱,又大聲對自己說:“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天灶刷完了燈籠,然后把臟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兒已經(jīng)沒有肖大偉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劇而顯得氣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細(xì)若游絲的氣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為他覺得這些星星被強大的黑暗給欺負(fù)得噤若寒蟬,一派凄涼,無邊的寒冷也催促他盡快走回戶內(nèi)。

(摘自明天出版社《清水洗塵》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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