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穿云
“誰干的?”
正午,生產(chǎn)隊長端著紅薯蒜面條,氣呼呼地走到當街,兩腿岔開,雙腳站定,左手端著飯碗,右手的筷子頭夾著一粒彈子兒,舉到頭頂,口里噴出一團火來,“老子剛盛上一碗飯,彈子兒就落到我碗里!出來,看我不把你腿打折!”
我忙把彈弓塞到背后,扯一把背心蓋住。隊長的目光像剃須刀從左臉到右臉一下子刮過,隨后徑直朝我走過來。我屏住呼吸,只感到一尊高大壯碩的鐵塔矗在我的跟前。
“接?。 标犻L把沉甸甸的飯碗塞給我。我不明所以,用雙手接過飯碗。他探手至我的身后,掀起我的背心,一把將彈弓扯了出來,握住彈弓架一抖;皮筋展開的瞬間,他的左手迅疾將彈子兒摁進大拇指長寬的帆布皮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仰起頭,鷹隼般的目光如掃大街的竹掃把一樣把天空掃視一遍,片刻后輕舒猿臂,將皮筋拉滿,但聽“嗖”的一聲,彈子兒飛出的瞬間,一只麻雀應聲而落。
我張大嘴巴,瞪大眼睛,愣了。他把彈弓掛在我的肩頭,說:“你的水平太凹,這不是你玩的東西,好好讀你的書吧,考上大學,給咱村爭口氣!”然后從我手里拽過碗去,抽出黑筷在碗里一通翻攪,便大口“呼嚕”起來。
我和幾個鄰居忙走過去,看遠處落地的麻雀,它掙扎了幾下便一動不動,肚子下面一攤血跡?!氖炅?,這個場景一直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中國古典四大名著,就是他從遠方的親戚那里弄來給我讀的。他用他那雙粗壯的手,撥動了我心底深藏著的文學的弦,溫暖了我一生的記憶。前些年,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也考上了大學,跳出門農(nóng),成長為一名光榮的黨員干部。
可不得不說早些年,彈弓是農(nóng)村孩子的寵物。
我的第一個彈弓是用鐵絲扭成握把兒,用橡皮筋五根一組,像奧迪車的四個圈標志一樣,四組相連相當于一根皮筋,一個彈弓需要兩根。先用四五根皮筋穿過一塊大拇指長寬的帆布兩頭的小孔里,然后依次將皮筋彎轉串聯(lián),另一頭由鐵絲頭彎一下小圈兒,將這頭的皮筋固定在小圈兒里。彈子兒,就是彈弓的子彈。我們的首選子彈,是從生產(chǎn)隊副業(yè)股料堆里撿來“鐵子兒”——從螺帽里中間銃出來的如小拇指蓋大小的鐵塊兒,扁圓形,像安乃近藥片,形狀規(guī)則,夾在帆布里,大小適中,重量正好,但當時物質匱乏,那東西可以賣廢鐵換錢,不是常常都有。因此,我們次選石頭子兒,何況我家住在黃河岸邊,這東西隨處可見。但石頭子兒要選那些圓不溜丟的,比感冒通藥片大一兩圈。
那時候,村里到處都是麻雀,白天落在電線上和房檐上,或者藏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里,嘰嘰喳喳個不停。它們不停覓食,又不停拉屎,白色的糞便到處都是,樹下、凳子上、水缸蓋上,甚至落到人的頭上。它們也是活物,也需要吃啊,于是,農(nóng)民曬在麥場上、馬路上、平房上的糧食,會被那些麻雀一哄而上、爭相啄食。人們痛恨無比,想盡了驅趕的辦法,經(jīng)常與麻雀斗智斗勇,進行著“糧食保衛(wèi)戰(zhàn)”。
我有個本家哥哥叫建國,打彈弓的水平很高,和生產(chǎn)隊長不相上下。我們一起玩兒,我半天也打不中幾個目標,他打麻雀還彈無虛發(fā)。他平時不善言辭,沒說過一句爽利話,村里人都笑話他,我也跟著恥笑。但每次看他拿起彈弓的自信樣子,他的形象忽然在我眼里高大出許多來。
皮筋的韌性較差,后來我就換成了皮管,就是護士為患者打點滴時用來綁胳膊用的膠皮管,韌性好,彈勁大,拉力強,而且結實耐用。但這東西不易弄來,當時屬于稀罕物,而我母親在村衛(wèi)生室工作,我自然有著“近水樓臺”的便利。
隨著時代發(fā)展,彈弓架也在不停創(chuàng)新,逐漸被更粗壯的柳木、棗木等替代。為此,我們走遍了河邊的柳樹林和山間的棗木叢,跑上幾里路,只為找到幾根中意的“Y”形樹杈,用斧頭砍下來,寶貝似的揣著,一到家先削皮,再曬干,后綁上皮管,展臂試拉……伙伴們收到后,一個個便雀躍起來。
數(shù)年來,我的幾把彈弓,從使用到把玩到珍藏,再到逐漸遺忘,一年年在做著功能的轉化。現(xiàn)在見到的彈弓,大多在風景區(qū)的地攤兒上,淘寶網(wǎng)上也有,樣式更多,有木頭的,金屬的,大大小小,精致美觀,看著就很享受,也會勾起兒時的記憶。
小時候的房前屋后,綠樹多,燕雀多,就算我一時技癢,它們依舊像田野里的草兒生生不息。偶然到了黃河灘上玩兒,也能看見一群群的白鷺和大雁??陕?,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鳥兒距離人們的視線越來越遠,越來越讓人們懷念。
好在如今,國家格外重視生態(tài)文明的建設,“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生態(tài)興則文明興,生態(tài)衰則文明衰”的理念已成普遍共識,那些久違的鳥鳴和翩躚的舞姿,又逐漸進入了我們的生活。
我有個周末回老家。老宅的屋檐下,早就被幾家燕子啄來的春泥壘上了小窩,數(shù)只燕子在疏密有致的電線上、在房頂、在枝葉間,旁若無人地飛來舞去,根本忘記了我才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身為村支書的哥哥把我領到生產(chǎn)隊的一個房間里,我赫然發(fā)現(xiàn)一面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彈弓,有小時候玩過的,有在風景區(qū)或網(wǎng)上看到的……琳瑯滿目,好像一個彈弓博物館。
他說,這都是近些年在村民自發(fā)送來的,這里也成了村民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一個教育基地。
我不住點頭,扭頭望見窗外,院子里那棵偌大的泡桐樹上,有幾只喜鵲在躍來跳去,怡然自得。略遠處,柳林里傳來也唧唧啾啾的鳥鳴,和著燦爛的陽光,襯著明媚的藍天,是那么的悅耳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