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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歸舟

2019-12-23 01:24王文
牡丹 2019年34期
關鍵詞:劉謙瑪麗

王文,1993年生,碩士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現(xiàn)居北京。曾于《萌芽》《百花洲》《特區(qū)文學》《都市》《椰城》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獲國家電影局“扶持青年優(yōu)秀電影劇作計劃”劇本獎、“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征文小說二等獎、三等獎等。

十一月西人感恩節(jié)前夕,我開的一家皮包理財公司資金鏈快要斷裂了,換個說法就是,沒有傻子來接盤了。在大批興師問罪的投資人趕來之前,我坐上了一輛開往婺城的K字頭火車,要去找一個老朋友,他叫劉謙。

我沒有給劉謙打電話,實際上我也沒有他現(xiàn)在的電話號碼。上次跟他聯(lián)系還是在五年前,是因為大學畢業(yè)十周年聚會,跟劉謙在電話里聊了好久,約好去母校操場打籃球,但我最終因為公司新項目路演的事耽擱了,沒能到現(xiàn)場。后來我聽說劉謙去了一座鳥不生蛋的蘇北小城的獨立學院擔任系主任,我還覺得這貨應該是腦子出了問題,或者是犯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比如說搞大了某個女生的肚子去避避風頭。總之,我們已經(jīng)有多年不見了,我對劉謙的近況毫無了解。

在婺城火車站門口,我毫無意外地找到了一家沙縣小吃,匆匆解決完午飯問題后,我問掌勺的老板娘婺城學院怎么走,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你是去江南還是江北啊,我說我不去江南也不去江北,我就去婺城學院,老板娘用黑不溜秋的圍巾擦了擦牙縫里的菜葉,哈哈大笑道,婺城學院有兩個校區(qū)。后來我才知道長江的一條支流青衣江橫穿婺城而過,被當?shù)厝朔Q為母親河,并以此將城區(qū)區(qū)分為江南江北。

我扔了三次硬幣,兩次正面都是國徽,就決定先去江北校區(qū)看看。我在火車站前廣場攔了一輛摩的,在路上顛簸了大半個小時之后逐漸駛出了市區(qū),兩邊都是灰頭土臉的工廠,連一棵樹都沒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塑膠味,像是在聞一個穿回力鞋的中學男生的鞋底。這條路一看就是剛鋪好不久,車輛稀少,不時有拉貨的大卡車疾速駛過,揚起巨大的塵土,還有農民爬過欄桿悠然自得地穿過去。我想起了賈樟柯《天注定》開頭的場景,懷疑可能會被突然出現(xiàn)的歹徒一槍爆頭,搶走我身上僅有的一千塊錢現(xiàn)金——它們全被藏在夾克內側的口袋里。但最后我還是平安到達了目的地,婺城學院的金字招牌在大片農田之間特別醒目,校園建筑則乏善可陳,是一棟棟統(tǒng)一刷成灰白色的低矮樓房,樣子都差不多,簡直能把人轉暈。

在校門口的地圖欄里我看到了文學院的辦公樓,就記下方向走了過去。劉謙跟我是大學四年室友,我畢業(yè)之后考到了一家上海國企,開始渾渾噩噩地工作,而他則繼續(xù)讀研、讀博,碩士論文是王國維的悲劇觀念,博士論文是尼采與佛教的關系,始終在頹廢消極的哲學思想里打轉,大概是讀得腦子有點不正常了,中間休學一年,又延期兩年畢業(yè),快三十好幾才出來工作,所以在我們同學中一直被譏諷為“老處男”。在文學院大樓,一個面露兇光的收發(fā)室老頭在仔細打聽完我跟劉謙的關系之后告訴我,這里是本科生上課的地方,而教授的辦公室都在另一個校區(qū),劉謙當然是教授,我來錯地方了。

我重新回到婺城學院的校門口,在金字招牌下,看到來時送我的摩的司機竟然還沒走,他很熱情地叫住我說:“老板,沒找到人?我送你回去吧?!蔽艺f:“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啊。”他點點頭,隨手扔掉煙屁,把車發(fā)動起來。在路上摩的司機洋洋得意地跟我說:“我就知道你找不到人,那個校區(qū)是新建的,離市里遠,教師都不愿意過去。”我說:“那你挺沉得住氣的啊。”司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啊?!蔽乙呀?jīng)上了賊車當然沒有回頭的道理,過了一會兒那個木訥的中年男人開始跟我介紹婺城的風土人情,無非就是這里山清水秀,盛產(chǎn)美女,歷代都輸送了很多妃子進皇宮的破事,最后突然插入一句:“老板,想找樂子不?”我問:“有什么樂子?”他說:“你想玩什么,一有盡有。我們這新開一家按摩店,小姐都是從廣東請來的,要身材有身材,要技術有技術,去耍的人都說滿意?!蔽覇枺骸皟r位怎么樣?”他說“快餐一百,包夜三百,你跟我過去給你打八折?!蔽艺f:“那你們這物價挺高的,我玩不起。”他說:“老板,你別說笑了,你那身花花公子夾克怎么也值上千塊,這樣吧,我送你去,不收車費。”

到了地方,我看到那家掛著“溫州緣”牌子的店面卷閘門開到一半,下面隱隱露出一雙穿絲襪的腿,高高翹著,有種“欲說還休”的效果。摩的師傅熱情地摟著我胳膊進去,跟店里的媽媽桑說了情況,小姐在外面沒回來,你稍等下,那個女人滿臉堆笑地對我說。聽到摩托車轟鳴的聲音漸漸遠去,我馬上跟媽媽桑抱歉道,我肚子有點疼,出去上個廁所,然后立馬掉頭跑掉了。

婺城學院老校區(qū)就在這不遠的地方,我慢悠悠走過去,天色已經(jīng)有些昏暗了,街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像是有人躲在后面按了開關。估計這會兒劉謙即使在學校應該也已經(jīng)下班了,我忙了一天感覺有點渴,就去校門口的一家咖啡廳坐了下來,點了一杯摩卡,從書架里隨便抽了一本書開始看,列維·施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旁邊喊我,我抬頭一看是個穿針織衫的女人,約莫三十多歲,長發(fā)綰在腦后,扎了一個清爽的馬尾,我茫然地看了看她的臉,她又重復了一遍說:“先生,今晚有個教授帶學生來開讀書會,人有點多,能麻煩您挪一下位置嗎?”我環(huán)顧四周,一群正值黃金年紀的少男少女在一個禿頂男人的指揮下,把店里四排沙發(fā)拼在一起,圍著頭頂?shù)乃У鯚粜纬梢粋€橢圓形包圍圈,但位置仍然不夠,有幾個同學背著書包站在邊上。我趕忙回復說;“沒事,我現(xiàn)在就走?!蹦莻€女人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補充道:“不用的,我們屏風后面還有一個小沙發(fā),環(huán)境很安靜,我?guī)闳ツ抢锇?。”我站起身往里面走,她大概是無意間看到我手中書的封皮,有點俏皮地說:“你也是人類學教授?”我說:“你說對了一半,我是對人類感興趣,但不是教授?!彼f:“難得有人對施特勞斯感興趣啊?!蔽夜首鞲呃錉钫f:“沒有什么興趣,隨便看看而已。”她說:“那你很有品位,要不我?guī)湍阏乙幌孪聝园?。”這時我才注意到我手中這本只是上冊,怪不得有點薄呢。我擺手說不用,但女人堅持去找書,我看著她用迷茫的目光掃過書架上的一排排書脊,腰一點點彎下去,屁股撅起來,從緊繃的牛仔褲里露出內褲的邊緣。她回頭沖我望了一眼說:“抱歉啊,現(xiàn)在書架很亂,書不知道被顧客塞哪去了?!蔽亿s緊說:“這很正常,不麻煩你了?!本突氐搅宋夷莻€偏僻的角落里趴著。

十點打烊之后,我去學校旁邊一家不用身份證的家庭旅社開了間房,打開布滿不規(guī)則雪花點的黑白電視機,音量調至最大以蓋住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呻吟聲,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到婺城學院校園打聽劉謙的地址,文學院辦公樓三層有間屋子門上釘著他名字:劉謙 教授,我以前也有類似的一間辦公室,外面掛著金光閃閃的銘牌,上書:林谷雨 總經(jīng)理。每個人都有輝煌的往事,這些不提也罷。他不在房間里,敲了半天沒人應,走廊的信箱里則裝滿了郵件,差點從入口里掉出來,我隨手抽了一疊,是一家雜志社寄過來的稿費單,郵戳日期是半個月之前。我去隔壁辦公室找到一個胖老師打聽情況,他告訴我,劉謙最近家里出了點事,已經(jīng)好久沒來學校了。

在我記憶里,劉謙的老家離東北邊境線不遠,早上能聽到俄羅斯那邊的雞叫,據(jù)說全年有一半時間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積雪,顯然我不可能再追到那里,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我得弄明白他究竟什么時候回來。我向那個和藹可親的胖老師打聽劉謙的電話號碼,他有點狐疑地看著我說:“你不是劉謙他朋友嗎?”我用討好的語氣說:“我們好久不見了,他換了新號碼,你看幫個忙可以嗎。”而胖子斬釘截鐵地回復道:“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我又回到了校門口那家咖啡廳,這次我點了杯意式濃縮,抽了一本列維·斯特勞斯的《我們都是食人族》就去角落里默默待著了。早上店里沒幾個人,顯得十分空曠,昨天那個女人在跟一個穿藍色工服的送貨員說話,我聽到男的一直叫她瑪麗,很重的口音,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馬莉,或是馬麗。女人端咖啡上來的時候,帶著抱歉的神情對我說:“店里現(xiàn)在沒白砂糖了,這個有點苦,你可以接受嗎?”我說:“沒事,我無所謂,擱這就好了。”她拿起托盤正準備往回走,我喊住了她:“瑪麗,你能借我用一下手機嗎?”她扭頭瞥了我一眼說:“你的手機沒電了嗎,座位下面有插座的?!蔽姨蛄颂蛏囝^說:“不,我沒有手機。”她努力克制住即將爆發(fā)的笑容,咧著嘴對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沒帶吧?”我懶得跟她解釋,輕輕點了點頭。

實際上昨天在火車上短短一個小時之內我收到了幾十條短信,其中大部分是我溫柔賢惠的老婆發(fā)的,她先是苦口婆心地告訴我,一個男人事業(yè)走下坡路很正常,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誰能保證這輩子一帆風順呢,連李嘉誠做生意都虧過錢。然后勸我不要想不開,人生退一步海闊天空,家里有她,還有嘉寶(我們養(yǎng)的狗),一切都會過去的。其他短信則來自于以前的生意伙伴,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內容。我一個字都沒有回,在火車經(jīng)過華北平原上的大片麥地時,打開車窗把手機扔了出去。

瑪麗把她的手機遞給了我,那是個戴著粉嫩卡通人物保護殼的大屏機,她點開撥號界面耐心地告訴我該怎么操作,好像我真的一次都沒用過一樣。這個電話是打給李翔的,他是我們大學時代的班長,以及后來每次同學聚會的召集人,其實我跟他并不熟,只是有段時間跟他商量給一個罹患癌癥的老同學捐款的事,通過電話交涉了很多次,一下記住了這個號碼。手機振鈴響了很久,在我快要放棄時終于接通了。“我是林谷雨。”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好像是在一個公共場合,“哦,我知道,我現(xiàn)在在開會呢,待會兒跟你說?!蔽覇蔚吨比氲溃骸澳阌袆⒅t現(xiàn)在的號碼嗎?”他問:“誰的號碼?”我提高音量說:“劉,謙!”他莫名其妙地說:“以前咱們班的同學嗎?”我說:“對啊,每年都拿國家獎學金的那個,外號老處男?!彼f:“哦,我想起來了,有點印象,哈哈?!蔽乙呀?jīng)有點不耐煩了,再次問道;“你有他的號碼嗎?”他突然壓低聲音說:“不好意思,我這邊真的不方便哈,開完會再打給你。”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我在咖啡廳里等了近三個小時,仍然沒有接到回電。列維·斯特勞斯的小書快被我翻爛了,說實話,他寫得十分枯燥,完全不像書名那樣有意思。我開始注意到書頁上的批注,有時候密密麻麻布滿全頁,有時候隔幾章才能看得到,它們顯然屬于一個很久之前的讀者,因為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那個神秘讀者對作者的許多學術觀點提出直言不諱的批評,比如說放屁!不要老是想著把你那團結構主義的狗屎撒在別人家院子里,或者是你真的懂怎樣解釋神話嗎?還時不時發(fā)出些可愛的小牢騷,抱歉,我前面女生的屁股真大,我得出去吹吹風,下面一行是,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折一下,明天繼續(xù)!翻到下一頁,他的字跡潦草了很多,可能還是沉浸在昨晚的屁股上吧。我突然覺得這些句子似曾相識,不,應該說我對他說話的方式似曾相識,可是我怎么可能有幸認識這位仁兄呢?我從來沒來過婺城。

瑪麗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圍裙解了,露出撐得渾圓的包臀裙,她把手機遞給我說:“那個人給你回信息了。”我正準備接,看到她盯著屏幕怔住了,“怎么可能,這個號碼怎么這么眼熟,你等一下,我去查查看?!痹诂旣惾ゲ槭謾C號的當兒,我沖到書架邊上,一本接一本抽出來看,直到我在其中一冊《西方美學史》的扉頁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果不其然?,旣惔掖倚∨苓^來說:“你要找的那個朋友不會是……”我迎著她的目光頷首一笑,“就是他?!?/p>

其實我早應該想到劉謙這個悶騷的主,他平時說話真的就是這種風格,再配上他那欠揍的表情就絕了?,旣惛医忉屨f,她跟劉謙是在上大學時認識的,關系不錯,畢業(yè)之后她回老家婺城上班,劉謙繼續(xù)念書,他們倆一直沒有聯(lián)系,直到前些年又在這個小城意外重逢了。對,瑪麗比我跟劉謙低一屆,但上學那會兒我竟從沒注意過她,可能是因為女大十八變,她以前應該沒這么漂亮,或者說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找到自己的風格。有些女人是越老越有風情,像寫《情人》的杜拉斯,搞行為藝術并順便搞搞少男的小野洋子。

我對著李翔發(fā)過來的號碼給劉謙打電話,但那頭一直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對方已停機,瑪麗跟我說劉謙他可能閉關了,我問什么是閉關,她說,就是凡事不問,耳根清凈,我問那他高人什么時候出關,她說她不知道,但等他回來了一定會來這家咖啡廳。

整整三天時間我在婺城的大街小巷里毫無目標地流竄,如果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沒有被廢止的話,我大概很有可能被哪個心情不好的城管悶頭一頓亂打押上一輛大卡車送到收容站去,但現(xiàn)在就完全不用有這樣的擔心。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去護城河邊上的小公園看老頭子打拳,然后是舞獅隊為某個即將到來的大型活動彩排,再然后是情侶三三兩兩進來摟摟抱抱。餓了就去古塔下面的小吃街買些當?shù)氐奶厣?,麻糬棗糕金絲餅什么的。下午去藍鳥咖啡廳找本無聊的書打發(fā)過去,如果店里客人不多,就跟瑪麗閑聊一會兒。我照例點一杯咖啡,瑪奇朵或是卡布奇諾或是經(jīng)典美式,我快要把菜單上的飲品都點完了,直到有次瑪麗在我臨走前攔住我說:“店里的咖啡做得不好嗎?”我搖搖頭,她問:“那你為什么每次都剩一大杯?!蔽艺f:“我受不了那味,我平時連飲料都不沾,只喝啤酒?!彼f:“那你下次過來直接看書就好,不要點喝的了,浪費可恥?!?/p>

那應該是周五的晚上,咖啡廳舉辦每周一次的電影放映會,我?guī)同旣愒诖髲d中間掛好幕布,調試好投影機和音響,凳子也擺放整齊,店里還沒來幾個人,都遠遠地坐在角落里處理各自的事?,旣惸弥捦采狭伺_,她說:“喂,喂,大家能聽到嗎?”那聲音極小,我說下面的線纏在一起,可能是接觸不良了,等我把那些錯綜復雜的線路捋順,確保線頭牢牢插進插頭里之后,瑪麗試了一下,話筒仍然出不了聲,我又先后更換了話筒里的電池,調試了電腦里的聲卡,依然不起作用。瑪麗正準備放棄,我跟她說了一句:“要不你唱首歌吧?!彼苫蟮赝遥耙郧拔颐看握也坏皆捦补收系脑?,只要對著它唱首歌就好了?!彼q豫了一會兒,打定主意,開始輕輕哼唱起來,那旋律很熟悉,我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是鄧麗君的《Rhythm of the rain》: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

I wish that it would go

And let me cry in the rain

And let me be alone again

在這首歌唱到一半的時候,話筒突然嗡嗡地傳出雜音,像一個總是鬧別扭的老頭子劇烈咳嗽一陣,接下來就完全恢復正常了。

電影放映會結束之后,我一直沒走,等最后的客人搖搖晃晃地離開,兼職服務員也跟瑪麗告別了,瑪麗把咖啡館里的光線調暗,關掉背景音樂,站在收銀臺前,口中念念有詞,應該是在對賬,我略顯多余地說:“那我也回去了啊?!逼鋵嵨乙膊恢来龝阂ツ睦铩,旣愄ь^看了我一眼:“等一下?!彼i好收銀臺抽屜,轉身去了后面的小儲物間。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類似玻璃彈子相撞的聲音。很快瑪麗托著兩罐德國黑啤出來,擱在我坐的桌子上,我迫不及待地拉開易拉罐拉環(huán),猛吸一口說:“早說啊,你們不是不賣啤酒嗎?”瑪麗說:“這是collective editon,just for you?!蔽艺f:“不要跟我拽英文,我只知道你騙了我?!?/p>

那晚我送瑪麗回她的住處,小城依山而建,道路高低起伏,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路上行人極少,安靜得只能聽到風聲,瑪麗的細高跟篤篤地踩在水泥地上,像是連綿不絕的野花從黑暗里伸過來。我手里拿著第六也許是第七罐黑啤,邁著有些寫意的步子,告訴瑪麗我什么要來婺城,“我大學畢業(yè)之后考到上海一家國企,坐辦公室,除了偶爾給領導寫寫講話稿以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辦公室訂閱的報紙,把跟我們單位有關的報道全部剪下來,攢成一個圖文集。這差事我干了大概三年,感覺快要坐出痔瘡來了,而一生好像已經(jīng)能看得到頭,就發(fā)狠心辭了職。那時候我覺得自己聰明絕頂,先后經(jīng)營過一個藥房、開過廣告公司、到俄羅斯賣過一陣小商品,都沒有發(fā)財,算上通貨膨脹還虧了一些。最后,我一個在券商上班的老同學點撥我,我拿著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積蓄殺入交易所買黃金期貨,一方面那時候形勢確實好,一方面也是我走運,真的是一轉身就翻了幾倍。我開始大規(guī)模投錢進去,想著終于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時間??孔约旱腻X總是來得慢,為此我還開了一家理財公司,吸收社會游資。互聯(lián)網(wǎng)概念熱起來之后,又趁勢轉型為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公司,反正就是拿一些普通人聽不懂的名詞唬住他們,讓他們乖乖掏錢出來,多高的回報率我都敢許,總有有錢的傻子相信。我像一個空手套白狼的賭徒,賭本越來越高,而好運氣總有揮霍完的時候。去年證監(jiān)會開始下力氣整頓行業(yè),黃金期貨市場一蹶不振。本來我只要懸崖勒馬還是有希望全身而退的,但怪就怪在我想最后再撈一筆退休錢,結果把家底也搭了進去。上個月我的資金流已經(jīng)完全枯竭了?!?/p>

瑪麗說:“那你來婺城是為了避避風頭?還是你跟劉謙有什么話要交代?!?/p>

我說:“兩者都有?!?/p>

瑪麗問我:“如果劉謙一直不出現(xiàn)呢,你就一直在這等下去?”

我說:“他跟你聯(lián)系了嗎,他對你這樣說的?”

瑪麗向我搖搖頭說:“我是說存在這種可能性?!?/p>

其實我也感覺自己有點像那個守株待兔的愚蠢獵人,我守的還不是一棵歪脖子樹,而是一整座城市,哪只兔子都能找到一個我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的窩,但我也委實沒有更好的選擇,傻缺也罷,一根筋也罷,我都自認了,等待總能給人一種盼頭,再不切實際都勝過灰溜溜地逃走。我沒想到僅僅過了不到二十個小時之后,就在咖啡館里見到了劉謙。

二十年前劉謙睡在我上鋪,每天夜深人靜時我都能聽到那固定頻率的撞擊聲,偶爾還有銷魂的呻吟,雖然似乎有所節(jié)制,但依然毫無保留地傳到了我耳朵里,我?guī)缀鯖]法入睡,整宿盯著頭頂木板那塊被月光照亮的洼陷,想象著一場災難性的地震。長此以往,我快被搞成神經(jīng)衰弱,白天也是直打哈欠。

有次忍無可忍的我在那動靜剛發(fā)出來的時候,立馬從床上跳起來,猛的把劉謙的被子掀開,我看他赤條條的,只著一件灰不溜秋的內褲,像被剝光的龍蝦一般蜷縮著身體,手電筒的光芒剛好照在一本打開的書上,旁邊還散著一沓寫滿字的稿紙。那本書是《查萊特夫人的情人》,印刷極為粗糙的盜版,而稿紙上寫的是顛來倒去、不明所以的句子,或者說是,詩。值得說明的是,我們上學那會兒詩歌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市場經(jīng)濟的大幕徐徐拉開,經(jīng)濟建設成為我國當前工作的重心,寫詩不再是人們尊敬的活兒,相反,更可能證明你精神有點問題,輔導員得盯著你別閑著沒事往城郊鐵路跑。

后來我才了解到劉謙的一項怪癖就是躲在被窩里看黃書,當然那些黃書質量都挺高的,比如《廢都》《十日談》《英國情人K》,大四畢業(yè)那年看到了《挪威的森林》,這沒什么奇怪的,關鍵是他看完之后還會詩興大發(fā),寫一些不知所云的詩句,這些全是在黑夜中悄悄進行的,但難免會因為激動發(fā)出聲音來,翻來覆去、咬手指、撞墻都很常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之后,我跟劉謙的關系融洽了許多,我把我的那臺稀有的護眼小臺燈借給他用,再拉條電線到上鋪去,這樣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床頭看書了,只是少了點打破禁忌的刺激感。

當我時隔多年坐在一個陌生蘇北小城的咖啡廳里喝啤酒的時候,竟然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劉謙當年寫的詩,他寫:媽媽,不要在晴天擦玻璃窗,不要把流浪的陽光擋在外面。當我隔著左側那道落地窗玻璃看到一個背對著我的穿皮夾克的中年男子時,我絲毫沒有認出他是誰,他戴著一塊看似價格不菲的手表,一邊抽煙一邊無所事事地向四處張望,幾分鐘之后,他將煙屁往地上一扔,捋好衣袖,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給我一杯經(jīng)典美式,還有一個火腿帕尼尼。對了,你們老板娘在哪?!蔽衣牭剿麑κ浙y臺的兼職服務員說話,粘糯的南方口音,又慢條斯理地從真皮錢包里夾出一張百元鈔票遞過去,拿了零錢之后沒有清點,一邊往錢包里塞一邊轉身朝我的方向走過來。我和他四目相對,像電影《朗讀者》或者《卡薩布蘭卡》里男女主人公重逢的場景,在驚愕之余留意歲月在彼此身上鑿下的痕跡。不知道是誰先叫出來的,“操?!?/p>

劉謙告訴我他剛從老家回來,現(xiàn)在有些疲憊,急需一杯熱咖啡撫慰身心,我看他夾克里穿的薄襯衫就知道他說的一定是假話,這么穿在東北非得凍死街頭不可。

“你什么時候來的?”劉謙問我。

“三四天了?!蔽艺f。

“這么久,你出去轉了嗎?城北的戲樓,雙塔,舊道臺衙門都值得一看,那是以前婺城因為鹽政和運河富甲江南時興建的,可惜現(xiàn)在婺城經(jīng)濟不行了,全靠旅游業(yè)?!?/p>

“我就在城里隨便逛了逛,沒什么明確目標?!?/p>

“谷雨,你突然來婺城是有公事干嗎?”劉謙單刀切入正題。

“沒什么事,就是來找你玩玩?!?/p>

劉謙知道我現(xiàn)在住在附近一家連空調都舍不得開的小旅館時非常訝異,我說我沒帶身份證不方便去正規(guī)酒店,他就帶我去市中心的一家四星級賓館開了間大床房,用的是他的身份證。本來我有些不好意思,攔著不讓他付錢,但想想我身上帶的一千塊去掉這幾天的費用只剩下八百,連這筆房錢的零頭都付不了,根本就沒有客套的資格,而且是人家主動提出來的,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晚上在賓館二樓大廳吃自助餐,劉謙說給我接風洗塵,又去接了幾個朋友過來。我到了地方,看到劉謙坐在圓桌上方,兩邊各坐一個女生,左邊的著米色毛衣,臉有些圓,清爽的短發(fā),一直低頭玩手機,右邊的戴黑框眼鏡,長發(fā)披肩,身材高挑,見了我十分熱情地打招呼說:“林老師好!”我大言不慚地說:“同學們好!”劉謙跟我介紹說:“這兩位都是我的學生,不,應該說是高徒,哈哈?!彼f左邊的叫許靜,絕對的學霸,《紅樓夢》前后讀了五十遍,能準確說出里面每一種食物和服飾的名稱,成績當然好的不得了,年年拿獎學金,已經(jīng)得到了名校保研資格;右邊的叫李瀟瀟,才女加美女,一邊利用美貌兼職做模特,一邊在網(wǎng)上寫言情小說,風格細膩深沉,頗受讀者好評,人稱“當代張愛玲”。我努力忍住沒問,那你劉謙是誰?胡蘭成?

我雖然有些不舒服但還是假裝高興地坐在許靜身邊,在社會上歷練了這么多年逢場作戲還是不難的。劉謙跑去海鮮區(qū)取了好幾碟大閘蟹,卸掉腿之后放在兩位美女的碗里,笑瞇瞇地說:“學?;锸程?,你們跟老師出來不要擔心什么淑女形象,放心大膽吃,補一補?!毕g開了幾瓶紅酒,那李瀟瀟是豪爽的北方女子,自己主動起身斟滿一杯,依次敬酒,而許靜則推說身體不舒服,要喝牛奶,還有點撒嬌的意味,劉謙硬要往她杯里倒酒,義正辭嚴地說:“你看你學姐多大方,念古代文學不喝酒怎么行,老師上課時怎么跟你說的,李清照的傳世之作大多是酒后所寫,什么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這是什么意境你跟我說說,你不知道,因為你不懂酒?!痹S靜正想爭辯,卻被劉謙斬釘截鐵地打住,“不要說了,你不懂。”劉謙天生是那種白凈瘦弱型的書生臉,到了中年小肚子也沒起來,看上去確實有古代文人的氣質,但酒一喝多,臉上冒汗,再激動起來就有些猙獰了,像是深夜站街女的妝花了一般,反差很大。

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對劉謙說:“要不我替她喝這一杯吧。”劉謙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想送我一個順水人情便答應了。“林某,你要做護花使者也可以,但得用三杯酒來抵?!?/p>

那一頓我們一桌堆了小山似的螃蟹殼還有扇貝殼,來往的服務員看到都忍不住咋舌,躲在角落里議論的似乎也是我們,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馬上消失。劉謙扯下最后一根蟹腿吮吸完,抹了抹嘴,平靜地提議說去四樓打臺球,李瀟瀟馬上興奮地附和說:“好啊,好啊,這次我先發(fā)球,一定叫老師哭爹喊娘?!蔽铱丛S靜不時看手機,有些心緒不寧的樣子,就說:“今晚時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下次還有機會?!痹S靜順著我的竿子往上爬說:“明天還要上課呢,劉老師也早點回去休息吧?!边@一場飯局也就不歡而散了。

晚上十點多,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起初還以為是查房的阿姨,便開口問:“什么事?”沒人回應。我一打開門,劉謙踉踉蹌蹌地走進來,臉漲成豬肝色,鬼知道他今晚喝了多少,站都站不穩(wěn),我說:“你不是回家了嗎?”劉謙說:“跟李瀟瀟吵了一架,現(xiàn)在的小女生不好對付啊。”我心中暗想果然他們倆是有一腿,劉謙像是自言自語道:“瀟瀟老是認為我對許靜有意思……我立即打斷他:“不要說了。”劉謙說:“我今天帶她過來其實是想送給你的,懂不懂啊?”我甩開他的油手說:“你看你現(xiàn)在什么樣子,簡直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p>

我叫劉謙把衣服脫了去洗個澡,這樣也許能讓他清醒一些,結果他就在我面前脫得赤條條的,只剩一條內褲,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像剝了殼的龍蝦一樣白皙的身體躲在陰影里,手電筒在黑暗中射出一道光柱,照著一本打開的書,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顯出鋸齒狀的邊緣。那道光好像從歲月深處穿過來,打在眼前的磨砂玻璃上,人還是一個,只是老了許多。噼里啪啦的流水聲突然停了,我沖進浴室看到劉謙癱坐在地板上,咧著嘴對我笑。

“怎么了,快給我起來。”

“我知道其實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p>

“劉謙,大半夜的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撒泡尿照照,怎么可能有正常的姑娘看上你,回去把你鼻孔里的黑毛收拾一下吧,看著挺惡心人的?!眲⒅t用古怪的語調說,見我莫名其妙的神情又補充道:“十五年前你跟我說的?!?/p>

我真的不記得我在什么場合說過這話,即使有,也是大學好哥們之間開的玩笑,那時候我們都血氣方剛,嘴上帶刺,互相挖苦甚至是攻擊對方的身體缺陷都時常有之,像我就在第一次和室友韓哥去公共澡堂洗澡后被他喊了四年的“小小鳥”,起初我還有些反抗,但后來聽習慣了竟然就無動于衷了,他要是喊我大名我都會感覺渾身不舒服,像是被看輕了。這些無心的嘲諷大家都是一笑了之,如果劉謙真的能記這么久,那大概也只能證明他太小肚雞腸了。

我費了很大力氣幫劉謙擦好身子攙扶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房間沙發(fā)上休息,那晚我疲倦極了,幾乎是一躺下來就睡著了,我夢見有個小人在我耳邊讀書,好像是《舊約》里的句子。他不停地讀,“世人遭遇的,獸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樣;這個怎樣死,那個也怎樣死,氣息都是一樣。人不能強于獸,都是虛空。都歸于一處,都是出于塵土,也都歸于塵土。”當我再醒過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單雪白,沒有起一點皺,仿佛昨晚沒人來過。

瑪麗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黑咖啡,像是變戲法一般畫出一個心形圖案,遞給我說:“師兄,這是卡布奇洛,不苦的,你可以試一下?!?/p>

那會兒我已經(jīng)翻完了書架上所有我感興趣的書,躺在咖啡廳沙發(fā)上,我泯了一口卡布奇洛,感覺就像在喝加了焦糖的熱牛奶,甜得膩歪,真難想象世上還有人離不開這東西。吧臺上瑪麗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她拿起來瞥了一眼對我說:“劉謙叫你去老圖的人文社科特藏書庫找他?!蔽艺f:“怎么現(xiàn)在跟他見個面這么難,簡直跟地下黨會面差不多,一會兒換一個地點。”瑪麗笑了笑說:“他這個人就是有點怪,你越是不想理他他越是活躍,你要是突然想見他反而找不著了。”

婺城學院的老圖書館是一個飛檐翹角的宮殿式建筑,大概有一定年頭了,處處有陰涼之氣,一進去就起雞皮疙瘩,我好不容易找到特藏書庫,那是在一樓走廊盡頭,門是朱漆,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舊書特有的霉味兒,有點像春節(jié)時剛放完一通炮仗的大街,我覺得知識分子身上那股陳腐氣息大概就與此相近了。走過一排排書架,我在走廊盡頭看到劉謙坐在一個塑膠凳子上,低著頭,手搭在下巴上,像是羅丹那尊聞名世界的的雕塑。

“你過來時有沒有感覺這里陰氣很重?!眲⒅t開口跟我說,他每次開玩笑時臉上都會露出一種近似輕蔑的表情,那是我記憶中從來沒有的,當然,他以前幾乎不開玩笑。

“怎么了?有什么故事?”

“民國時這里住著一個愛好中國孔孟之道的法國神父,大概是讀圣賢書讀瘋了,有天出了門就不知去向。建國以后宅子荒廢了很多年才被婺城高專征收作為校舍,首先當然要通電通水,奇怪的是這里經(jīng)常無緣無故跳閘,水管堵塞也時有發(fā)生,而且?guī)缀趺磕甓家缼讉€人,校方也覺得不吉利就干脆改成了封閉式書庫,專門儲藏那些快要被蠹蟲啃食完的老書,什么清代官修的縣志啊,上海三十年代的老雜志啊,一年到頭沒幾個人來這里看書,這下該風平浪靜了吧。但沒想到怪事仍然不斷發(fā)生,就在去年,有個中文系大三的小姑娘突然失蹤了,警方以為是被人奸殺,在附近工地開展地毯式搜索卻一無所獲,最后是一個老教授來書庫查資料時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吊在大梁上,已經(jīng)快完全腐爛了?!?/p>

“我說劉謙你可以在網(wǎng)上寫懸疑小說了,沒準比你現(xiàn)在當大學教授還要賺錢?!?/p>

“這是真事,你頭頂?shù)哪歉罅壕褪撬跛赖牡胤??!眲⒅t信誓旦旦地說。

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根脫了漆的梁木上系著一條紅繩,在不知從哪里吹過來的風中搖晃不定。房間里光線不足,高大的書架投下許多道重重疊疊的陰影,確實有種陰森的氣氛。

我說:“別扯那么遠,我們說正事吧?!?/p>

就在今天早上我用瑪麗的手機給劉謙發(fā)了條短信,約他出來見一面。我早就覺得我應該攤牌了,在婺城我已經(jīng)待的足夠久了,讓我感覺自己不是有所求,而是在大城市忙累了來度假的。說實話,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但再逍遙的浪子也有為現(xiàn)實生活所困的時候,現(xiàn)在就到了那個節(jié)點。

劉謙說:“你不是來找我玩的嗎?有什么正事?”

事已至此,我還是希望劉謙能主動說出來,雖然我做了那么久生意,跟合作伙伴計算分成可以錙銖必較,但一旦和身邊親友談起錢仍然會覺得有些羞愧。我盯著劉謙的臉盡量輕描淡寫地說:“我現(xiàn)在資金有點緊張,你也知道吧,之前不是借給你一筆錢嗎,當時沒約定歸還時間,說是你有錢就還,現(xiàn)在我想收回來急用?!?/p>

劉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說:“我還以為是什么正事呢?你一臉嚴肅的樣子把我嚇壞了,這事還值得你專門過來跑一趟嗎,打個電話給我不就行了嗎?”

我說:“有點困難,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p>

劉謙說:“你跟莉莉之間出了什么問題吧,其實你們這些年過得不錯,沒有孩子也能堅持這么久,真的不容易?!崩蚶蚴俏依掀?,至少到現(xiàn)在結婚證上仍然是這樣寫的,我倆結婚時劉謙是伴郎,特地跟領導請假跑過來參加我們婚禮。但這些年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劉謙當然一概不知。

我提高音量說:“這兩件事沒有關系,一碼歸一碼,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錢?!?/p>

劉謙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走到山窮水盡,也不會向我開口?!?/p>

我說:“那你什么時候給我?!?/p>

劉謙說:“我現(xiàn)在手頭正緊,要不我把我這個月剛領的工資五千塊全部提給你,你先坐車回去,過段時間我打錢給你?!?/p>

我說:“對不起,劉謙,我需要現(xiàn)金?!蔽抑郧Ю锾鎏雠艿芥某莵砭褪菫榱似弊?,如果匯款轉賬的話,且不說我的銀行卡都被莉莉拿走了,而且那些心急如焚的投資人估計已經(jīng)向公安局報了案,我賬上一旦有點錢肯定馬上就會被凍結。

劉謙對我說:“你再給我?guī)滋鞎r間籌款?!?/p>

我不想把局面弄得太僵,也就默認了。在我印象里,劉謙一直是個守諾的人,大學畢業(yè)前一段時間我們系里的男生無所事事,夏天正午光著膀子聚集在走廊上打牌,為了刺激,一開始是賭點小錢,后來因為輸?shù)娜诵奶?,就改為罰做一件事。輪到劉謙輸?shù)臅r候懲罰措施是跟系花謝婉婷當面表白,本來大家只是開玩笑,只要他服輸求饒就好,沒想到劉謙二話不說就跑到女生宿舍,結果吃了閉門羹,被門衛(wèi)阿姨用上海話罵了回來。

但不管劉謙是不是有意拖延時間,我確實是快山窮水盡了,他幫我墊付的旅館房費已經(jīng)快沒了,在到期之前,我匆匆收拾東西搬回了之前住的小旅館。這次甚至比之前住的房間還要差,沒有窗戶,電視機是黑白的,說是二十四小時熱水大概只能堅持二十多秒就會變成冷水。唯一的意外收獲是,我發(fā)現(xiàn)這里住著不少和我一樣游手好閑的無業(yè)游民,大部分年紀都在二十歲左右,應該是上大學或者是外出打工的年紀,但好像除了虛度時光以外什么正事都沒有。他們白天一般都去附近的一家黑網(wǎng)吧玩同一款游戲,晚上則各有行動,或者約人出去喝酒、打臺球或是穿得人模狗樣去泡妞,到了半夜回來一定會弄出地震般的響聲。我很快跟他們學會了如何打發(fā)時間。

白天我出門吃點早飯就去網(wǎng)吧,花十塊錢包一整天(不含夜間),我一般是先查查自己有沒有登上各大門戶的頭條,如果有的話那很有可能是我被通緝的消息,幸運的是這件事至今還沒有發(fā)生,然后就開始看一部很老的美劇,《迷失》,講的是一群人因為飛機失事掉到一個神秘荒島上的故事,已經(jīng)出了整整六季,足夠我看很長時間了。

有天半夜我出門去公共衛(wèi)生間,站在小便池前剛脫下褲子聽到后面大號里兩個男生在興高采烈地交談著,一個說:“操,你知道我們學校有個特藏書庫嗎?”另一個說:“怎么了,不就是那棟破廟似的老房子嗎,聽說里面經(jīng)常鬧鬼呢?!薄拔覀兿抵魅谓?jīng)常帶女生去那里……”

我打電話給劉謙,那頭一直提示我“手機不在服務區(qū)”,我感覺有些蹊蹺,就去藍鳥咖啡館打聽情況,瑪麗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劉謙叮囑她交給我的,內容摘錄如下:

谷雨,我家里出了點事,必須回去一趟,你若還有游山玩水的雅興,可以在婺城等我,若等不急不妨先回家休整,待我手頭事一了,就與你聯(lián)系。

瑪麗跟我說這所謂的家事就是劉謙在之前任教的學校跟仰慕他的一個女學生上了床,估計還不止一次,對方本來是有男朋友的,發(fā)現(xiàn)這檔事之后氣不過揚言要曝光,女生嚇傻了,又覺得自己跟劉謙是有真感情的,就開始纏著他要結婚,劉謙上次回上海就是處理這事,三方坐在一起說好了不再糾纏,但沒想到這還沒過一個月,女生就變了卦,解決不好的話可能會告他強奸。

我說,我再等他三天,如果還沒回來的話我就要走了。說實話,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原來計劃是在劉謙手里拿到十五萬現(xiàn)金,然后就去湖北的一座沿江小城找點事干,如果能東山再起的話很好,不行的話就當去養(yǎng)老了。20世紀60年代偉大領袖大筆一揮啟動三線建設,我爸大學一畢業(yè)就分配到那里,在460廠工作了很多年,后來一直到得老年癡呆前還跟我說那座小城的故事,綿長的梅雨季,碼頭上成群結隊洗衣服的姑娘,江邊小船十塊錢一次的野炮,我很想去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那個坐落于山溝里迷宮一樣的工廠,和試驗飛機的殘骸。但現(xiàn)在我拿不到錢,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瑪麗見我十分無聊,就建議我去城南的小教堂看看。那是一棟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外墻用樸素的青磚砌成,內里則鋪滿了華麗的瓷質花磚,八角穹頂和側窗的彩繪玻璃描繪了耶穌受難的故事,非常細致,想看完的話得小心別扭斷脖子。我跟瑪麗坐在臺下,她著藕荷色拼接連衣裙,我一如既往穿那件起皺的西服襯衣,簡直像一對新人,唱詩班的年輕人用吳地方言朗誦《雅歌》,軟糯香甜,但不知所云,瑪麗慢慢翻譯給我聽,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記得真切,“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fā)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p>

我扭頭對目光虔誠的瑪麗說:“你信嗎?”

瑪麗說:“我信上帝的存在。”

我說:“不,我是說這種熾烈的愛情。”

瑪麗說:“我也信,如果上帝存在,那么愛情就是他賦予我們最好的禮物。”

唱詩班的年輕人依次從祭壇后退出,聽眾紛紛起身鼓掌準備離開,我也站起來轉身欲走,瑪麗突然拉住我說:“你等不到他了?!?/p>

我去了劉謙位于婺城學院家屬區(qū)的小公寓,把門拍得噼里啪啦響,沒人回應,看門把手上的灰塵和門縫里塞的小廣告確實像是屋主離開一段時間了。我平靜下來之后問瑪麗:“你跟我說等不到他是什么意思?”瑪麗猶豫了一下說:“劉謙每次出門都要過很久才回來?!蔽艺f:“我怎么感覺他像躲債?”瑪麗反問我說:“你覺得他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嗎?”我說:“我不知道,要是擱以前我百分百肯定他不會,但現(xiàn)在就不一定了,人總是會變的?!爆旣愓f:“劉謙一共欠你多少錢?”我說:“十五萬?!爆旣愓f:“那不是小數(shù)字,可他堂堂一個大學教授總不至于為了這些錢跑路吧,每年國家下?lián)艿目蒲薪?jīng)費都有多少。”

當初劉謙跑到上海來找我借錢,只是說遇到了些麻煩要錢急用,沒有細說目的,而當時我剛剛在期貨市場上大賺一筆,可以說是春風得意,內心極度膨脹,想都沒想就讓公司出納把那筆錢如數(shù)轉到了劉謙賬上。劉謙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我寫了張借條,蓋了私章,我拿到之后沒有細看就鎖在了我辦公室抽屜里,直到這次我離開上海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來,裝在身上,可以說這世上除了我們倆沒人知道這筆借款的存在。

現(xiàn)在劉謙這龜孫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生活還要繼續(xù)。我問瑪麗店里的生意要不要幫忙,她反問我,你能幫忙做什么,我說,會計、出納都可以,宣傳文案也不在話下,瑪麗笑著說,我們小店一天流水不到一千,我一根指頭搗計算器都算得過來,何必請人來算,至于宣傳,我們店主要做的是學生的生意,小城的市民連咖啡味都聞不得,以為是煮枇杷,這一塊就更不需要了。瑪麗提出了另一個誘人的建議,她每天給我免費提供一杯熱牛奶,而我則安心坐在咖啡館里看書寫作,把我前半生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寫出來,她擔保一定比什么官場筆記法醫(yī)檔案好看,更吸引人們的眼球,大賣特賣是毋庸置疑的。

我接受了瑪麗的好意,像那些大文豪一樣,翹著二郎腿坐在咖啡館里,面前攤著一沓空白信紙,但從早到晚一個字都沒有寫,搜腸刮肚仍不知如何落筆。我終于找到了《憂郁的熱帶》下冊,瑪麗說可能是客人帶走看完之后送回來的,也可能是劉謙臨走前塞過來的。比起書中正文內容,我更喜歡那些無處不在的批注,劉謙跟批紅樓夢的脂硯齋一樣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有意思的細節(jié),但更有意思的是在有一頁我看到一行用紅筆寫的小字:我愛謝婉婷。

那是一個相當久遠的名字。自從大學畢業(yè)之后,我沒有見過一次謝婉婷,幾乎快要把她遺忘了。直到上次同學聚會,不知道是誰提到了系花的話題,我才逐漸回憶起來有這么一個女孩,來自西施的家鄉(xiāng)浙江諸暨,大眼睛,皮膚很白,中文系幾乎每個男生都暗戀過她,但大學四年她一直沒有談男朋友,大概是骨子里就有拒人千里的氣質。我發(fā)現(xiàn)大家對她的近況也毫無了解,有人說她當了幾年人民教師之后出了國,嫁給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有人說她一直在國內教書但前些年查出了癌癥,從此不知去向。

不管怎么樣,我都實在想不起來劉謙愛過謝婉婷的事證,如果說當年中文系有誰四根清凈不染俗塵的話也應該是他劉謙了,雖然劉謙黃書看了不少,但其實他并沒有什么實踐經(jīng)驗,平日里見到女生都低著頭不敢對視,更不用說示愛了。

我又看了一會兒那五個字,記憶中的碎片慢慢拼合起來。劉謙確實跟我說過他愛上了一個系里的女孩,讓我?guī)退鲋\劃策,至于是誰他一直不肯說,有次好像是圣誕節(jié)前夕他想買玫瑰送女孩,我們學校附近有幾家花店,但價格都太貴了,于是他向我借自行車去郊區(qū)的花草市場,我本來約好同學去外灘兜風的,但茲事體大也只好讓他了。沒想到我忘了給自行車打氣,劉謙一時心急也沒注意到,一大早出去,騎到中途車沒氣了,他跳下來硬是推著走了幾個小時,買好花回學校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鐘,劉謙不知道那個女生在什么地方就出去找她,臨走前讓我代為保管那些玫瑰,我嘴上說行,但并沒有放在心上,把花隨便擱在窗臺上就去圖書館自習了。等我晚上從外面回來,只見劉謙面色鐵青盯著我,手不住哆嗦,我看他手上拿著那捧花,竟然全都焉了,才想起來自己忘關窗了。我心里當然有點自責,劉謙一開始說我?guī)拙湮叶颊J認真真聽著,但到后來我也有些不耐煩了,覺得他太小題大做,為了個剛認識的姑娘就跟相處多年的兄弟過不去,就說了句狠話。那句話是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

“撒泡尿照照,怎么可能有頭腦正常的姑娘看上你,回去把你鼻孔里的黑毛收拾一下吧,看著挺惡心人的?!蔽乙幌伦酉肓似饋?。是這樣的。當時劉謙怔住了盯著我看了幾分鐘,然后直到學期末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在我埋頭看書,并反復思索這個意外發(fā)現(xiàn)時,旁邊座位的一對小情侶聊著聊著開始吵起了架,那個女的“嗖”一下站起來,氣沖沖往外走,經(jīng)過我座位時風衣衣擺掃到了擱在桌角的咖啡,在山洪泛濫前我急忙把書拿起來,不想小半杯咖啡全部灑在我那件白色襯衫上。女孩瞥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地大踏步離開了,緊隨其后的男生對我說了聲“對不起”就追了出去。

我從瑪麗那里借了條毛巾,浸濕以后反復擦拭襯衫上那片咖啡漬,才發(fā)現(xiàn)液體已經(jīng)滲透進去了,再怎么擦都無濟于事,那塊顯眼的黃斑像有人剛剛尿在我身上一樣?,旣愓f:“你現(xiàn)在看上去像是個作家了,坐著等會兒,我?guī)湍隳霉墚吋铀麂摴P過來。”我說:“不要急著說風涼話,這像哪門子作家,簡直就是喪家之犬?!蓖砩洗蜢戎?,瑪麗說要回家?guī)臀遗蓛裟羌r衫,叫我把沒洗的臟衣服也帶上,起初我還有些猶豫,但想著自己幾乎毫無辦法便放棄了那一點無謂的面子。

瑪麗的家在河邊一棟老居民樓里,夜色寂寂,樓上的燈光幾乎全滅了,只留下一個黑黢黢的輪廓。一群中年女人似乎剛打完麻將站在樓下大聲喧嚷,聽起來有些刺耳,完全不像是吳儂軟語,瑪麗讓我稍等一下再上去,說是怕鄰居誤會。于是我停下來,在附近土坡上抽了一根煙,等瑪麗家客廳的燈光打開,才鬼鬼祟祟地爬上樓,感覺跟偷偷跑來與情人幽會的奸夫一樣。

換鞋的時候,我看到鞋架上全都是各式各樣的高跟涼鞋和長筒靴子,唯一一雙男式拖鞋像是害羞一般塞在角落里,被我硬生生拽了出來。衛(wèi)生間里洗衣機正在放水,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我探頭進去一看,瑪麗換了一件寶藍色棉質睡衣,長發(fā)綰在腦后,露出一對精致的鏤空星形耳環(huán),她一邊彎著腰往滾筒里倒衣服,一邊皺著眉說:“怎么味這么大,你多久沒洗衣服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住的地方?jīng)]有洗衣機?!爆旣愓f:“你怎么活這么大了還這樣邋遢,搞不懂你天天都在干什么?!蔽艺f:“男人都是越活越小的,你看過《本杰明·巴頓奇事》沒?!爆旣愓f:“那是幻想小說,你少蒙我?!?/p>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看無聊的深夜綜藝節(jié)目,從衛(wèi)生間傳來洗衣機歡快的奏鳴,那感覺像是我又回到了家里。然而瑪麗和莉莉不一樣,她盤腿坐著,目不斜視,像是在練瑜伽,而莉莉總是斜靠在我肩膀上,無時無刻不在剝橘子或者吃海苔、蝦條、薯片等零食,當然這也可能只能證明我們倆關系還沒到那一步。我起身去上衛(wèi)生間,經(jīng)過臥室時迅速往里面瞄了一眼,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能看清瑪麗靠在一個穿軍大衣的男人身上,可能是她父親吧,床上被子沒有疊,凌亂地滾成一團,枕頭旁邊擺著一個維尼小熊,斜著眼看我。

我從衛(wèi)生間回來對瑪麗說:“你之前跟劉謙在一起多久?”瑪麗顯然有些驚訝,眉尖往上一揚,但很快就平靜下來說:“大概有一年多時間吧,怎么了。”我說:“沒什么,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你們性格、愛好、背景各方面都差的太多。”瑪麗說:“可我們都是不婚主義者,他一直做著他的黃金單身漢,而我是離了婚才下定決心一輩子自己過。不管怎么樣,跟他在一起時還是挺開心的,分開也沒什么遺憾?!?/p>

洗衣機在一陣甩衣服的轟鳴之后終于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慢慢停下來,瑪麗去把濕漉漉的衣物一件件晾起來,不是在陽臺上,是在廚房里搭了根長鐵條權當晾衣架。我知道她是怕被別人瞧見,但一想到她接下來幾天做飯時都要小心碰到我的褲子、襪子和保暖內衣,還是忍不住想笑。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提出說要返回我的住處,原以為瑪麗會留我,哪怕是留我睡在她家的真皮小沙發(fā)上也好,但她只是附和說確實不早了,回去路上小心。一直走到單元門前,我還想著她有可能改變心意,但身后響起的清脆關門聲直接粉碎了我最后的幻想。我安慰自己怎么能跟一只卡通造型的熊搶位置,但還是不免有些失望。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蹦匚以诤诎道锬盍诉@句詩。

列維·施特勞斯在他的成名作《憂郁的熱帶》里花了很長篇幅描寫了亞馬遜平原的日出,盡管這與他的人類學考察任務和結構主義方法毫無關系,卻使得這部有些晦澀的學術大部頭成了眾多文藝青年的心頭之好。同樣,在我迄今為止的乏善可陳的人生中,最精彩的經(jīng)歷全都發(fā)生在早年不務正業(yè)的時光里,而記憶里最深刻的人幾乎都是那些不期而遇的過客。我不知道眼下這段旅程是否可以歸入此類。

那天我在網(wǎng)吧打開我許久不用的郵箱,發(fā)現(xiàn)滿屏都是標記紅點的未讀郵件,密密麻麻,往下拖了幾次仍然看不到頭。我正準備一鍵清空,還是忍不住看了幾眼,最后我留下了最新的三封郵件。其中有兩篇分別來自于本市的保險公司和百貨商場,前者提醒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繳付保費,即將喪失部分保單權益,后者則以興高采烈的筆調向我說明了最新的會員折扣政策,剩下一封則來自于我親愛的妻子。

莉莉告訴我那些投資人最終沒有向公安局報案,一來他們本身就是當?shù)赜忻母呃J商人,長期游走在不見光的灰色地帶,投給我的錢對他們來說也只是九牛一毛,當做花錢買教訓亦無妨;二來莉莉向他們承諾把我們家房子和其他不動產(chǎn)都賣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量補償他們。

我不知道莉莉跟我說這些是為了向我邀功還是委婉暗示危險已經(jīng)解除,我可以平平安安回家過日子?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但女人思維方式的感性化往往讓她們無法聚焦于重點,面對事物的本質。我不會回家,不是因為欠債,甚至不是因為她的背叛,還有更復雜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就像上海那位文藝青年的祖師奶奶所說的:我們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我正坐在藍鳥咖啡廳的卡座上,身上穿的是剛從瑪麗家取回的干凈襯衫,她用熨斗燙了一遍,完全看不出褶皺。星期天的午后日光慵懶,店里沒有顧客,背景音樂放的是披頭士的《Let it be》。我跟瑪麗還有兩個兼職店員圍在一起打牌,輸?shù)娜藢W一聲狗叫,大廳里充滿了歡快的氣氛。到了兩點鐘左右,兩個學生因為下午有課先后走掉了,我和瑪麗手上還有不少牌,而且都自我感覺良好,就臨時換了規(guī)則繼續(xù)打下去。瑪麗提議說干脆把懲罰方式也換了,贏的人可以問輸?shù)娜巳我庖粋€問題,我知道這叫“真心話大冒險”,年輕人聚會經(jīng)常玩的。第一輪我輸,瑪麗問我:“你這么瀟灑地一走了之,有沒有考慮過你妻子的感受?”我說:“我上次考慮我妻子的感受時她在一個情侶酒店房間里,跟另一個男人在翻云覆雨,我就站在門外,能清楚聽到里面的動靜,我不停地思考究竟是要闖進去還是等他們出來,最后我決定什么都不做就回家了,因為她的叫聲能聽得出很享受。”瑪麗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會兒說,對不起。我說:“不用,真的不用,這事我已經(jīng)放下了,繼續(xù)玩吧?!钡诙啲旣愝?,我思考了一會兒問她,“劉謙的車是什么牌子的?”瑪麗莫名其妙地盯著我的臉說:“一輛奶白色的大眾高爾夫?!苯酉聛韮奢單覀兏髭A一場,瑪麗問我打算什么時候回家,而我則問她婺城學院里面有幾家停車場。

在下午第一個顧客走進咖啡廳之前,我跟瑪麗告辭,她收好撲克牌系上圍裙,“啪”的一下打開便攜梳妝盒擦了點粉底,又隨手扎了個馬尾,站在收銀臺后面,只花了兩分鐘就變回了一個精明利落的老板娘。我則慢悠悠地出發(fā),在婺城學院校園里逛了一圈,沿著堆了幾層落葉的林蔭道走到底,最后一頭扎進了老圖書館。

還是一樓盡頭那個房間,雖然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但推開門時我仍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四下無比安靜,沒有人停留的跡象,老式日光燈有氣無力地發(fā)著光,在水泥地上打出虛焦般的淡影,遠看好像一層蛋清浮在上面。從明清筆記區(qū)轉彎,一下進入到20世紀初的漢譯西方名著,書越來越密集,從書的脊背上望過去,骨灰盒般的書架后面隱隱有道綠光發(fā)出來。我聽到有節(jié)奏的敲擊桌面聲,放緩腳步,循聲走過去,可那聲音戛然而止。

“劉謙。”我輕輕喚他。坐在寫字桌上的人回過頭,是他。旁邊放著一個仿古全銅臺燈,從綠色燈罩里流瀉出朦朧的光亮,有種粗呢的質感。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劉謙微笑著問我。

“我早應該察覺到的,之前給你打電話一直提示你不在服務區(qū),但如果你真的回了上海,哪怕是去爬佘山,怎么可能完全沒有信號。你的那輛高爾夫也不在你家附近的停車場里,而是跑到了學校老圖旁邊的空地上,這不就很明顯了嗎?”

“谷雨,我還真小看你了,你可以考慮去應聘私家偵探了。”

“這些天你一直待在這里?”

“那怎么可能,我白天過來寫一部著作,純學術作品,研究巫與儒的關系和流變,有實證研究,也有考據(jù)方法,我構思了很久,行文類似于《憂郁的熱帶》。晚上我還是照?;丶依铮皇呛苄⌒模苑辣蝗丝闯鑫以诩?,門縫里的那疊小廣告也是我自己塞的。”

“劉謙,你認真聽我說,我不管你究竟是搞什么鬼,我只希望你能盡快,不,馬上把我要的現(xiàn)金如數(shù)交給我,可以嗎?”

“如果我不給你呢?”

我沒想到劉謙這么厚顏無恥地耍賴,但事到如今已不是老同學敘舊情的時間了。

“我不想跟你撕破臉皮,劉謙,這筆錢對你來說真的不多,你要非逼著我把這件事鬧大,那也沒有辦法,我林某奉陪到底。借條我?guī)砹?,你自己寫的,要我念給你聽嗎,本人劉謙(身份證號XXXXXXXX),茲因個人經(jīng)濟問題向林谷雨(身份證號略)借款人民幣壹拾伍萬圓整,不計利息,如林谷雨需收回借款,可在任何時間向本人提出……”

“我懂了?!眲⒅t言簡意賅地說:“我還你錢?!?/p>

“不要再拖了好嗎,我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p>

“那就后天傍晚吧,銀行取款每天上限是一萬,我有幾張卡,但還要找同事借一些才能湊夠數(shù),這個時間不好估計,最早也要到后天吧?!?/p>

“好,后天下午五點鐘我在藍鳥咖啡廳等你,我們當場把所有賬結清,千萬不要再整出別的幺蛾子來了。”

我跟劉謙道別以后就去了婺城火車站,買了張后天晚上出發(fā)到武漢的火車票,在武漢我將轉大巴或坐船抵達那座沿江小城,開始嶄新的生活。我不相信劉謙,但我已經(jīng)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怎么借是他的事,任何心智正常的玩家都知道接下來的打法。

從旅社出來的時候,我故意磨蹭了一會兒,把裝行李的尼龍旅行包擱在地上假裝檢查東西。我斜對面的房間大門敞開,客人似乎剛剛入住不久。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穿著那種綴滿蕾絲花邊的睡衣斜躺在床上,有種廉價的風情,而窗戶邊逆光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男子伸手去拉窗簾,拉環(huán)有些脫軌,他夠幾次才夠著。不知道為什么我非??隙ㄋ麄兪莵硗登榈哪信?赡苁且驗榉块g里面沒有行李箱,桌上的女式坤包只能放得下餐巾紙和安全套,也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不可言喻的曖昧氛圍,那是普通夫妻所不具備的。

對,我想到了那天下午的事,就好像昨天發(fā)生的那般真切。我在辦公室里查看股市K線圖,偶然點開QQ空間看了一眼,莉莉剛剛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文字說明,今天江上霧很大,配了四張圖,我看了下其中一幅大概是在離外白渡橋不遠的大樓上拍的,幾乎能看清左下角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尖頂。這個點,莉莉應該是在虹口的培英學校上一對一的口語輔導班,怎么會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拍江景呢?僅僅幾分鐘之后,莉莉刪除了那條狀態(tài),而我已經(jīng)決定出門散散心,順道去做個實地調查。按照照片呈現(xiàn)的角度我在蘇州河邊尋找可能的拍攝位置。實際上那一帶我相當熟悉,黃浦路上有幾座大樓都合適,大致是在十樓以上,照片上的眩光說明是透過落地窗玻璃拍的,而倒影里隱約可見的浮夸大吊燈不像是正常辦公環(huán)境所配備的,十有八九是在酒店房間里。我在河邊轉了很久,最后在一家連鎖酒店的露天停車場里看到了我給莉莉新買的那輛mini。我跟酒店前臺交涉,軟硬兼施,最終拿到了莉莉所住房間的房號,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男人的姓名,正是她的口語私教老師。我上了樓,走到那個房間外面,先是深呼吸,手和腳同時抬起,大腦一片混亂,不知道是要敲門還是踹門。接著我聽到了里面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像是大浪不斷襲來,快把我淹沒了。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我收回我的腳落荒而逃。

現(xiàn)在這些往事都不重要了。我跟莉莉之間的感情尚不至于讓我因為她的背叛而崩潰,如果說我真的有從中學到什么的話,那大概就是不要相信一個年過四十的人還能對什么抱有持之以恒的興趣,非要說有那大概就是最本能的欲望了。

我又來到了藍鳥咖啡廳,把旅行包擱在地板上,正在做手沖咖啡的瑪麗解下圍裙,走過來抱了我一下,她盯著我說:“就要走了是吧?!蔽艺f:“對,今晚九點鐘的火車,先到武漢,再轉車?!爆旣愓f:“那我們趁這空當再出去轉轉?”我說:“可以,但下午五點之前必須回來。”瑪麗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環(huán)住我后背的手也抽了回去,在我不知所以地發(fā)愣時,她在我肩膀上用力掐了一下說:“師兄,你身上帶靜電啊。這么熱的天穿什么夾克啊,脫下來吧,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我任由她捋下我的夾克,疊成幾層之后抱到里面房間去。直到很久之后我還在回味她剛才抱住我的感覺,豐滿的胸部緊緊貼在我的胸膛上,有柔軟的彈性,隔著夾克也能明顯感覺到。

那天確實有新聞中所說的暖冬的跡象,明明是十二月不僅沒有下一場下雪,日光還相當強烈,以至于街上甚至有年輕女孩打起太陽傘。我從公交車下來襯衫后背已經(jīng)汗?jié)窳?,踉踉蹌蹌走到人行道上,像是個無賴醉漢?,旣愒谖易髠?,隔著大概一個拳頭距離,非常精確,我若是再靠近一點,她就會往外偏一點,反之,則會縮回來一些。沿著梅園路我們走到了鏡湖公園里。

泛舟,在冬日尚未結冰的湖面里。整片水域只有我們一條小船。我先閑庭信步地蹬了一會兒,瑪麗掌舵,把我們帶到了水草茂密的湖岸。接著瑪麗脫下了長筒靴,踩著腳踏板用力蹬,褲襪里隱隱露出腳趾。我們穿過淺灘的水草,突破了公園設置的柵欄的缺口,向蘆葦深處駛去。我說:“好了,不要走太遠?!爆旣悰]有聽我的話,繼續(xù)蹬腿,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按住了她的膝蓋,“就到這里吧?!爆旣惪粗艺f:“你回去有急事嗎?”我說:“是這樣的,我五點鐘約了個人見面,不然我肯定愿意陪你去遠一點的地方。”瑪麗說:“你一緊張左耳下面的痣就會膨脹起來,這么多年都沒變過?!蔽艺f:“那不是痣,是腫瘤,小時候到醫(yī)院查過,是良性的,就沒管它?!蔽覀兺T谝惶帾M窄河道里,和熱鬧的公園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了,有大風綿綿不絕吹過來,卷著岸邊的落葉在眼前飛過,像是下雪了一般。我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以前認識我嗎?”

瑪麗從船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捉住一片火紅葉子,“你忘了嗎,師兄,畢業(yè)之前我們至少喝過四次酒呢,那時我在學生會工作,負責聯(lián)系即將畢業(yè)的師兄姐,所以參加了你們幾乎所有的聚會,但都是半途加入的。男生中每次都是你喝的最多,那真是酩酊大醉,不要命了一樣,有次吐在我旁邊,你總應該記得吧?!?/p>

我慢慢回憶起來,“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們把紅酒和可樂混在一起喝,我一個人干掉半箱紅酒,剛開始沒感覺,最后散場的時候胃不舒服,一下子全吐出來了。有個女生幫我擦了臉和衣服,然后攙扶我回宿舍,但后來我一直記不起是誰?!?/p>

瑪麗說:“那應該是好心的海螺姑娘吧。”

我第一次拿起瑪麗的手放在我膝蓋上說:“等我到了那邊,我們還繼續(xù)聯(lián)系吧,不管是你來找我,還是我去找你都可以。”

瑪麗說:“你確定?”

我說:“我確定,只是我現(xiàn)在必須得回去了,還有半個小時,我打車回去應該來得及。”

瑪麗說:“如果那個人根本就沒在等你呢?”

我問:“你什么意思?!?/p>

瑪麗說:“他可能從來都沒想過要還你錢,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都是緩兵之計,這會兒他應該把你放在夾克內側口袋里的借條銷毀了,你玩不過他的?!?/p>

我感覺腹部有灼燒般的疼痛,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腳踩在地上一樣。我?guī)缀跏桥叵溃骸澳銥槭裁匆獛退俊?/p>

瑪麗蜷縮在角落里沒有回答。

我將瑪麗從座位上推開,試圖掉轉方向開回岸邊去,但這時候腳踏板無論怎么踩,都無法前進一點,好像是陷入湖底的淤泥中了。因為我剛才用力過度,現(xiàn)在船體搖晃不止,得努力保持重心才能站穩(wěn)。我彎下腰往河面看,水下綠油油的水生植物像是章魚的觸角一般密集延伸過來,我只能夠到最近的幾條,勉強扯斷之后差點從船上掉下去,而更多的水草纏縛在船身之下,最后我筋疲力盡地回到艙里。在我身邊瑪麗半蹲在地上,低著頭好像在啜泣,我靠近過去,聽到她在不停重復“對不起”,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此時大風呼嘯而過,將湖面上的霧氣吹過來,像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遲遲不愿散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從她身后抱住她,她的手很暖,里面握著一枚紅葉。那一刻我突然希望船永遠停在河道里。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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