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進奎
老家
墻一天天低矮
已讀不出房子的模樣
壁上一掛鞭子了斷了鞭梢
犁、耙在光影里來往了數(shù)遭
安靜地歇晌
井空乏,轆轤放棄了繩索
幾聲搖擺沒記起哪只木桶還在等待
昨日的清涼將井沿打磨的油亮
夏夜,莫名的嘀嗒聲刺繡著星空
一滴為黎明點睛
自夯的土坯有些走神
半生的堆砌,笑談里的家
揮舞在彈指間,父親一生富有
人卻越來越瘦
漸露出積壓多年的地基
空穴老人
宅子足夠大
墻粉蝕、殘缺,跑風的唇齒
不能完整地咀嚼零落的人事
豢養(yǎng)了一窩野蜂相伴
看私欲的巢漸漸膨大成熟
今日直徑四十厘米,下探六十
是一枚因果垂涎老人
把拔出的每一根螫刺擺放在鏡面上
審視被毒液次次喚醒,疲憊的命
約,還在人間
一枚太陽睡在我家
我抱著父親上樓太陽也隨之升起
等父親安坐在平房頂,陽光也落在了平房頂
能看得見遠處的玉米在蒸騰的霞蔚中
他多換了幾口氣接近了禾苗,地氣正在抬升
我抱著父親上樓,感覺越來越輕
好像把握不住一捆干枯的莊稼
握不住一束光
看他那懇切的目光,想親手捋著金棒娃子回家
我抱著父親下樓,太陽也就這樣一步步下樓
轉(zhuǎn)角處總有所停頓,給他尋找折回的理由
余暉收進墻角舒展了一下、蜷縮了一下
一枚太陽安睡在了我家,晚安在我家
懺悔
父親為撿拾地上的饃屑而跌倒
骨頭的生硬觸摸到了地板的生硬
牙齒只能是微笑的工具
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可惜
骨頭錯位,部分骨頭曾錯位了半生
但骨頭只有嵌入骨頭
他不許手術(shù),不需多余地矯正
讓未滿三歲的曾孫推著輪椅
在客廳里悠轉(zhuǎn)了幾圈
我的罪在于
怎么能輕易讓父親跌倒
治愈的三個月,父親皮包骨頭
成為徹底有根基的人
八十五歲的河床
選柔軟可以鳴叫的草
一把老琴側(cè)臥,弓松弛
他厭惡口水的人生
琴弦緊切在夢里
音符蹩腳,卻不能清空
艾繩燒過數(shù)段
似幾點漁火,把沙石灼傷
河已把水收到缺口
把弦收進岸
徒有八十五歲的河床吟唱
街口的父親
在街口柿樹下
父親蹲在土坎上閉目養(yǎng)神
我驚悸出了一身汗
怕一盞移位的街燈耗盡體內(nèi)的光
怕一條路修成蛇的身段
老眼塌陷,熬一生的苦水
他總是用窩藏的淚積攢光亮
小心地擦洗兒孫的黃昏
只到拐杖不再焦急地指點遠方
只到一把弓拄著箭向家回轉(zhuǎn)
變幻
寧愿替父親躺在床上
看他站立
詳觀滴滴藥液慈祥地
融入一條河
忐忑的是高掛的瓶子
警惕地把守
什么滋味都要經(jīng)自己的唇過濾
都說你在胡言亂語、稚氣
雙臂焦躁地向空中舞擺
我伸出的手你沒有絲毫的猶豫
緊握著、緊握著
只到把我拽進夢里
少時常尾隨您牧羊南山
鼾聲里說幫我找回丟失已久的牧笛
石的碎片被水的碎片覆蓋
我從山頂放過雷石
分裂的癥狀,孤獨炸開了花
村子里的空氣開始搖蕩
早前鄰里的一只羊沒了
傳說與我的碎片有關(guān)
我知道這塊石頭誰放的
父親以豬抵羊免除一場禍端
我是碎裂的那部分
出走的那部分
石的碎片被水的碎片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