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利

（廣州市地方志辦公室，廣東 廣州 510055）

龍游是方志之鄉(xiāng)，有著優(yōu)良的修志傳統(tǒng)。民國余紹宋修《龍游縣志》為一代名志，深得梁啟超先生贊賞。1991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首部新編《龍游縣志》，于1992年獲全國地方志評比一等獎。2018年方志出版社出版的重修《龍游縣志》，自然引起了筆者的濃厚興趣。認真拜讀之后，深感這是一部頗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方志佳作。全志分上、中、下三冊，57卷，洋洋灑灑300萬言，其貫通古今之氣勢、傳承文化之使命意識，令人感佩，可資借鑒學習之處亦頗多。

一、獨具一格的《敘例》集中體現了編纂者的創(chuàng)新精神

敘例，通常稱凡例，也稱序例、義例、例言，用來說明志書的編纂宗旨、體例規(guī)范，是編纂志書所當遵循的法則。例之重要，前人多有論述，唐代史家劉知幾所言尤為精辟：“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1］志書乃鴻篇巨制，眾手成書，若無例可循，參與編纂的“眾手”必將無所適從，全志必將雜亂無章。所以，凡修志，必先定例。近代學者甘鵬云說：“纂修通志，以規(guī)定義例為最要。義例不定，如裘無領，如網無綱，非法也。”［2］由于志書寓論于敘，直錄其事，編纂者不能隨意對所記人事物加以議論，其編纂思想便更需要借助例、序、跋等體裁加以表達。方志史上，編纂者常極用心于例，例因而成為方志理論的重要載體。當代修志，隨著對志書規(guī)范性要求的提高，對如何編制凡例作了越來越詳細的規(guī)定?！懂敶緯幾虢坛獭返戎?，對凡例的內容構成進行一一列舉，包括指導思想與編纂原則、記述范圍、時間斷限、結構層次、體裁形式等，達16項之多［3］。《地方志書質量標準》第九條對凡例作出明確規(guī)定：“關于編纂志書的指導思想、原則、時空范圍、體裁、人物收錄標準、資料來源、行文規(guī)范、特殊問題處理等要求，清楚明確?！保?］凡例的條款內容表述越來越規(guī)范，然而毋庸諱言，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刻板劃一的情況。無論省志、市志，抑或縣區(qū)志，凡例內容幾乎千篇一律，如出一轍，篇幅大抵縣志在五六百字左右，市志、省志在一千余字。如首輪《昆山縣志》凡例492字，《始興縣志》凡例858字，《南京市志》凡例1249字，《淮南市志》凡例1158字；第二輪修志，《佛山市志》凡例1563字，《汕尾市志》凡例955字，《汕頭市濠江區(qū)志》凡例688字，《南澳縣志》凡例579字。內容表述大多簡單，如關于體例結構的條款，較有代表性的表述是：“本志由概述、大事記、專志、人物、附錄五部分構成。按事物性質分類，橫排豎寫，分篇、章、節(jié)、目，全志共25篇。”［5］簡則簡矣，但本應體現獨特編纂思想的凡例，成了沒有個性的定式公文。

當看到長達3萬字的《龍游縣志·敘例》時，則有耳目一新之感。該《敘例》13條，其中指導思想、斷限、入志資料、體例結構、行文規(guī)范5條，為各級志書通用的條款，但其闡述更加詳細。如“體例結構”一條，內設7款，多達855字，其中關于概述的設置，闡述道：“和類目體相適應，本志加強了概述的撰寫，除全志之首設《概述》以外，門、類、目之首大部分也撰有無題概述，對各自所統(tǒng)屬的內容，作必要的概括提要和總體敘述。目的在于克服傳統(tǒng)志書結構松散，甚至類書化的弊??；為了突出記述主體，強化終端信息；也為了省卻一些結構性語言，使行文更為簡潔，標題更加醒目?！边@樣，不僅說明了“是什么”“怎么做”，更分析了“為什么”。后面8條是地理、居民、設施建置、經濟、政治、文化、人物、叢錄，是與常見的凡例不同的條款，主要闡述了各篇內容及其設置的原由。如，“經濟”一條說，含“《農業(yè)》《林業(yè)》《養(yǎng)殖業(yè)》《建筑業(yè) 房地產業(yè)》《金融業(yè)》《商貿服務業(yè)》《旅游業(yè)》《稅務 財務》《物價》《經濟行政管理》11卷。第一產業(yè)之所以分成《農業(yè)》《林業(yè)》《養(yǎng)殖業(yè)》，是因為林業(yè)（特別是毛竹）、養(yǎng)殖業(yè)（特別是養(yǎng)豬、養(yǎng)魚）所占經濟份額頗重，在全縣經濟結構中也甚具特色，如果僅作為《農業(yè)》中的部分，記載很難充分?！笨梢哉f，這是關于志書謀篇布局的整體思路，集中體現了方志編纂思想，可以讓讀者更好地理解全志結構的內在邏輯，更好地理解志書內容、時代特點和地方特點。這是方志學術水平的直接反映，可謂獨具匠心。

在凡例幾乎成為定式公文、表述趨于刻板類同的當下，重修《龍游縣志·敘例》不從眾、不跟風，體現了編纂者創(chuàng)新的精神。每一條例言不再是冷冰冰的條款，而是包含了編纂者的理性思考。講明了為什么？何所據？引經據典，有理有據，不僅體現了方志的高度學術性，更體現了編纂者的方志文化自覺和方志文化自信。

二、將傳承地方文化作為修志的重要使命

關于方志功能，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表述為“資政、存史、教化”六字，近年改為“存史、資政、育人”。將“資政”與“存史”順序對調，是鑒于當代方志的資政功能已不及古代顯著；將“教化”改為“育人”，是鑒于“育人”一詞更具現代性，“教化”是封建時代的說法。這兩種“六字”表述，文字上雖有調整，但從本質上來說并無區(qū)別。重修《龍游縣志》沒有采用這兩種表述，而是表述為“記載歷史、傳承文明、服務社會”，在闡述編纂指導思想時提出：“發(fā)揮縣志記載歷史、傳承文明、服務社會功能，全面、系統(tǒng)、客觀地記述龍游縣自然、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的歷史與現狀。”這里，“記載歷史”與“存史”同義。“傳承文明”則著眼于地方文化的保存、弘揚，著眼于長遠，立意似更加高遠。“服務社會”的含義較之“育人”“教化”顯得更為豐富而寬廣。近年來已有論者提出，除了存史、資政、育人，方志還有興利、科研等功能，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采用“服務社會”的表述或許更符合當代方志編纂的意義。

《龍游縣志》較好地貫徹了其《敘例》所提出的編纂指導思想，尤其在發(fā)揮“傳承文明”的功能方面，既有思想自覺，更有行動自覺。編纂者自始至終把保存地方文化放在核心地位。他們說：“縣志本身是地方文化的權威載體，要反映時代特點和地方特色，要有利于地方文化積累?！?007年，《龍游縣志》重修工作啟動時，就對第一輪《龍游縣志》進行了總結反思，找出文化所占比重較低的不足之處，并力求重修縣志時予以避免。他們認為：“重修縣志，無非就是找文化。習近平總書記說要記得住鄉(xiāng)愁，這也是這本書所承載的任務?！薄爸挥性谖幕?，我們才能心安。我們的使命，就是讓真正的地方文化成為影響和推動龍游發(fā)展的軟實力?！睒闼氐恼Z言、堅定的態(tài)度，體現了編纂者高度的傳承文化的使命意識?！洱堄慰h志》在《敘例》中強調：“本志以社會變遷和經濟發(fā)展，作為貫穿全志的主線。以影響全縣大局，關系國計民生，反映時代特點和地方特色，有利于地方文化積累，作為安排資料的出發(fā)點?！卑训胤轿幕e累作為安排資料的出發(fā)點之一，重修《龍游縣志》似屬首例。

在重修《龍游縣志》中，隨處可見編纂者把地方文化積累的使命擔在肩上的實例。一是改續(xù)修為重修。全國各地的二輪修志基本上是續(xù)修，龍游縣志辦最初也擬定了續(xù)修方案，記述上限與首輪《龍游縣志》（1991年版）下限對接。但經過研究后，發(fā)現續(xù)修在內容上難以與前志對應，無法連續(xù)不斷地反映歷史脈絡，毅然改為重修。重修縣志貫通古今，意味著要追溯至歷史的源頭，梳理數千年發(fā)展之脈絡，不僅工作量大，且需要對許多歷史進行重新審視，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編纂者敢于挑戰(zhàn)，不僅是勇氣，更是傳承文化的使命擔當。二是多種形式收錄歷史資料。《龍游縣志·居民部》含《聚落》《氏族》《宗教》《風俗》《居民收入與消費》6卷，主要記載人們的生活狀況和相應的社會形態(tài)”，作為“記得住鄉(xiāng)愁”的載體。其中聚落卷，“縣城以小區(qū)為單位，鄉(xiāng)村以自然村為單位，記敘沿革、居民變遷、地名變化等內容，已消失的村莊也予以記載?！薄毒用袷杖肱c消費》包括了家庭積累，為大多志書沒有的內容，并以《山頭村村民收支實地調查》作為典型進行具體剖析，具有較強的說服力、生動性且接地氣，很值得借鑒學習。眾所周知，行政村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主體，隨著城鎮(zhèn)化步伐加快，行政村近年變化很大，不少村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龍游縣志·地理部》設置了《行政村》卷，記述行政村的沿革變化，重在存史，屬于搶救歷史，尤其可貴。又如，志書附有一套電子光盤，明清、民國、1991版縣志都被影印保留，保存了歷史資料，補充了地方文化。又如，電子光盤錄有《方言和普通話讀音對照》音像片，此舉是積極搶救方言文化的主動作為，可以讓傳承了幾千年、蘊含著豐富鄉(xiāng)土文化內涵和深厚人文底蘊的語言信息保存下來，在方言逐漸弱化的當下來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很值得各地借鑒。三是全志人文內容所占比例超過經濟內容。新方志編修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經濟部類所占比重偏高，有的甚至超過50%，而人文內容比重相對偏低。如《南京市志》也是貫通古今，上限追溯至事物發(fā)端，下限為1999年，全志98卷，其中6-65卷為經濟類內容，達60卷，占總卷數的67.35%；79-98卷為人文類內容，共20卷，占總卷數的20.41%。《南京市志》經濟類卷目數與人文類卷目數之比為3：1。再來看重修《龍游縣志》，共55卷，經濟11卷，設施建置5卷（水利、電力、交通運輸、郵電通信、城鄉(xiāng)建設），可歸入經濟部類，合計16卷；居民6卷（聚落、氏族、宗教、風俗、方言、居民收入與消費），文化8卷（教育、科學技術、醫(yī)療衛(wèi)生、體育、文化事業(yè)、文物、文學藝術、著述），人物4卷（人物傳、人物錄、古代人物表、現代人物表），叢錄4卷（詩選、文選、公牘選、雜錄），均為人文內容，合計22卷。人文內容卷數比經濟內容卷數多出6卷。卷目設置是編纂者指導思想的具體體現，重修《龍游縣志》對地方文化的重視、編纂者強烈的傳承地方文化的使命意識由此可見一斑。

三、對傳統(tǒng)類目體進行了創(chuàng)新發(fā)展

類目體式可謂方志的正宗體例，自宋代方志成熟以后，一直是主流體式。現代，在西方著作體裁的影響下，地方志書大多采用了章節(jié)體，而重修《龍游縣志》堅持采用類目體式，但并非完全照搬傳統(tǒng)類目體，而是進行了改造和創(chuàng)新。全志有部、門、類、目、條五個層次，共設8個部、55個門（即卷）；“條”即條目。該志體例的最大特點，就是記述的基本單元是條目，主要有兩個優(yōu)勢。一是從條目設置上來說，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條目之間大多不要求具有嚴密的邏輯關系，因此設置比較靈活；二是從條目記述內容來說，具有內容的單一性和要素的完整性，可以集中、完整、系統(tǒng)地反映記述對象的發(fā)展過程和基本情況。三是從條目寫作上來說，要求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行文簡潔，因此可省卻許多無意義的、不斷重復出現的名詞。

重修《龍游縣志》發(fā)揮類目體之長，在設置條目時，將行政部門、事業(yè)單位及各種代表性企業(yè)設為條目，“單位”類條目所占比重極高。如卷二十二“工業(yè)”之“三、國有工業(yè)”有10家企業(yè)設條目記述，“四、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有9家企業(yè)設條目記述，“五、民營工業(yè)”有17家企業(yè)設條目記述。筆者查閱了一些志書，還沒看到像重修《龍游縣志》這樣對“單位”記述如此之多的志書。重修《龍游縣志》重視“單位”的記述，自有其編纂指導思想：“因為事物的變化和發(fā)展，最終是由相應‘單位’數量的增減，以及其規(guī)模、設施、職能、管理等方面的變化來體現的，唯此最能說明問題?！惫P者比較認可這種看法，認為這一做法對于第三輪修志頗具啟發(fā)意義。第三輪修志時限內，正是市場經濟體系不斷完善發(fā)展的時期，各種資源的配置更多地由市場決定而不是由政府決定，志書編纂者很難全面掌握行業(yè)事業(yè)發(fā)展資料，因此，在抓住大勢大略的基礎上，抓重點抓典型，更多地寫好典型“單位”會更加切實可行。我們應該理性地看到，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并不是所有的事例都具有存史、資政和教育意義，選擇具有高信息、代表性、時代性的典型，更加符合當代方志編纂工作的實際。

針對類目體存在的整體性較弱的局限，編纂者通過增加述體的運用以盡力彌補。全志首設《概述》，門、類、目之首大多有無題概述，概括提煉和總體敘述該門、類、目的基本情況和發(fā)展脈絡。無題概述貫串全志，使獨立、單一的條目有所統(tǒng)領，增強了記述的內在邏輯性。

重修《龍游縣志》在體例上的亮點還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地圖的運用豐富而得當。共13張地圖，其中舊志圖4張：《龍游縣境圖（原載清康熙癸丑《龍游縣志》卷首）》《龍游縣城圖（原載明萬歷壬子《龍游縣志》卷首）》《龍游縣治圖（原載明萬歷壬子《龍游縣志》卷首）》《龍游學宮圖（原載明萬歷壬子《龍游縣志》卷首）》，從縣境、縣城到縣治、縣學，由宏觀到具體，由面及點，反映了最具代表性的事物，體現出編纂者在史料選用上頗具匠心。9張彩色地圖：《龍游縣在長江三角洲區(qū)域位置圖》《龍游縣政區(qū)圖2005年》《龍游縣地勢圖2005年》《龍游縣交通圖2005年》《龍游縣城圖2005年》《1936年龍游縣縣圖》《1992年“撤擴并”前龍游縣政區(qū)圖》《1945年龍游縣城區(qū)鎮(zhèn)圖》《1988年時的龍游縣城區(qū)圖》。通過地圖，清晰地反映出區(qū)域調整的歷史脈絡，也反映了縣城發(fā)展的歷程，起到了一圖勝千言的效果。二是將《計劃統(tǒng)計審計》歸入政治部類?！队媱澖y(tǒng)計審計》一直以來都是放在經濟部類，重修《龍游縣志》則將之歸入政治部類，記述宏觀層面的社會政治結構和相關行政事務，這是創(chuàng)新，也經得起深入推敲。審計、計劃、統(tǒng)計實際上不限于經濟領域，也涉及政治、文化、社會領域，是地方黨委政府對一地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宏觀管理行為，筆者認為歸入政治部類更加合理。三是在卷末設《引用和參考書目》。多年來，學界對志書資料不注明出處一直有異議，有人認為影響了志書資料的權威性?！洱堄慰h志》除了在正文中直錄引文時注明出處，還專設《引用和參考書目》，解決了志書資料引用上的局限。

當然，《龍游縣志》也有不盡完善之處，有些內容的處理值得商榷。如《水利卷》設有“附錄《建設事例》”，記錄了幾個具有代表意義的建設事例，如首建西塘邊水庫、三爪壟示范水庫、社陽水庫“大會戰(zhàn)”、西壟水庫管涌搶堵、龍門橋渡槽雙曲拱吊橋、烏溪江引水工程負擔政策、烏溪引水工程渠系改線、用竹簾片對付流沙層。這些都是具有典型意義和單一性的重要事件，在類目體中設條目加以記述應是更好的表述方式，歸入附錄反而降低了其重要性。然而，瑕不掩瑜，《龍游縣志》給各地志書編纂提供了十分可貴的經驗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