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詞
浩瀚之上,有一顆青梅
我忽然想到這句子
忽然想到母親站在山坡上,樸素的樣子
她的臉從來不加修飾
布滿了皺紋和風(fēng)霜。她的手也從來
不加修飾,粗糙得像一塊石頭
她種地,喂雞,打草
她從井里提起一桶清水給我
洗臉,洗頭,洗凈身上的風(fēng)塵,以及人世間
傷感的事情——我多想唱一首歌給她
用城市里寂靜卻多愁的燈光講述
她溫柔寧靜的前半生
用鄉(xiāng)音或是心靈深處的曲調(diào)
講述她曾經(jīng)美好的容顏
這個時代的蒼翠。沿著青山流淌的是云彩和鳥
沿著靈魂流淌的是她對我無私的愛
是否有這樣一座山,有一所平靜的房子
安放坦蕩的黃昏?
是否在屋前有一棵青梅樹
春來開花,夏來結(jié)果
梅子中醞釀著我想要描寫時間的遼闊?
而母親站在梅樹下,仿佛只要梅子繼續(xù)開花
她就是這土地的一部分
安寧書
談起命運,總會有一種細(xì)微的寂靜
在橡樹的葉脈上滾動
談起生活里的必須堅持的事情
總會有一支歌謠,在耳邊輕輕地唱著
仿佛遙遠(yuǎn)的風(fēng)
正在吹來一片云彩
仿佛有一些事物,正在流走
仿佛有一些記憶,正在停下來
從泥土中攫出曾經(jīng)屬于我,卻已失落的
植物的根須
它們仿佛是祖輩的名字
卻比那些名字,更接近故鄉(xiāng)的味道
談起這個時代
巨大的風(fēng)車在轉(zhuǎn)動著,訴說著一場雨
水像有名字的親人
落在泥土里??傄幸恍┗貞?/p>
把我藏起的秘密還給人間
可是蒲公英飄來,約定的事情就變得很沉
仿佛巨大的中國
在紙上,在它磐堅的低音里
復(fù)活一只古老的神獸
我們說到現(xiàn)在和過去,說到人們心里
隱藏的自己
還有什么能比故土,更令人向往呢?
無垠之詩
寫到一片海岸,寫到國境線的時候
洋流如同亙古的詩篇
揭開時間與生命的內(nèi)涵
輪回的石頭在岸上
等待海水里傾斜的太陽
平靜的櫸樹映照鄉(xiāng)思。海浪沖洗著記憶里
那個曾經(jīng)閃耀光環(huán)的名字——父親
他像一座界碑立在山頂
他看著我漸漸憔悴的面龐
說出一個國家的音符
那不是高音,不是在戰(zhàn)場上顫抖的鼓聲
那也不是低音
不是麻雀落在草葉上,跳躍的腳步
我寫到一片海岸
寫到它曾經(jīng)象征的國境線
仿佛它仍舊在象征生活的窘境
但我想要描寫的并非生計的煎熬,而是
這困難中隱藏的祖國
五千年風(fēng)雨,兼顧興衰和鄉(xiāng)音
或者我可以從拒絕的詞語里找到答案
找到容納我的年華和山川
有風(fēng)吹來,萬物滄桑
取出石頭里銘刻的理想
蘸著濃墨書寫,梨花已開,家中長輩可以返鄉(xiāng)
落筆的剎那,紙上有一聲蟬鳴
十七年依舊如新的蟬鳴
是河流沉淀的力量,也是我扯不斷的命運
泥土和勇氣在夏季的詞語中誕生
歷史和血脈交錯糾纏
擰成粗壯的繩。鄉(xiāng)愁悠長,在田野變幻
隱忍。父親的目光炯炯有神
他披著一件舊衣
他的皺紋里,每一道溝壑中都藏著祖國的呼吸
大情懷,小雨之歌
蜻蜓點水來,點水去。風(fēng)吹著它的翅膀
好像上面每一條紋理都是我的中國
風(fēng)吹來彩虹和麻雀
鄉(xiāng)下的植物似乎有話要說
似乎要說出一場雨里
有硬度的事物
似乎在宣紙上蜿蜒的河,也是那種硬度的一部分
而我只需要凝望它們,就能回到故鄉(xiāng)
父親的肩膀還是
那么寬厚。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
幾乎阻止了雨水落下
而天空保持著固有的藍(lán),仿佛
那種藍(lán)是它的骨頭
仿佛有另一種藍(lán)色在內(nèi)心深處生長
向遙遠(yuǎn)的地方蔓延著
蕩漾著。哪怕是海洋也無法容納
我對歲月的眺望
那是必須回過頭才能讀懂的
父親在那兒,母親也在那兒
他們的影子像是方言,在音節(jié)高低中隱現(xiàn)山川
而我又一次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
看著如畫的佛堂,后山的桃林,每描一筆都是血脈在涌動
朝聞道
墻頭的月色其實比想象中厚鈍
我開了半扇門,坐在那兒喝粥
佛經(jīng)中的生滅原來
比去年路旁的野草還要低
蜘蛛在山中變幻
幾百年過去,古意仍舊長,關(guān)隘依舊短
夜話英雄。白臘金。城墻土
在鐵中煉出的柔情還是需要淬火
凝聚出一介布衣的狂野
家鄉(xiāng)的語言溫和,仿佛能夠
從浸入身體的記憶中取出米和酒,取出蓮蓬
反復(fù)捶打,熬制成歲月里越來越輕的火
語言內(nèi)部的筋骨被夯實
我和女兒面對面
坐在窗邊。她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我
忽略的空格里。風(fēng)景瞬間明媚
詞語外,河流與刀鋒碰撞
透過窗簾的樹影比別處,多了些琴聲
霓裳羽衣曲
我想要寫出完整的荷塘
卻越不過詩里
一座不起眼的房子。少年醉酒。老僧入定
對岸是父親親手植下的桑樹
對岸是他度過半生的草舍
我們在那里討論過他的后半生
但他舍不得離開
土地已經(jīng)是父親命運的全部
如果還有什么需要記住的
便是我的名字
是我出生時柔軟的身體
佛塔在我身后。松鼠以及遇見它的我
在樸素的顏色中走走停停
似乎只要聽一聽古曲
徜徉的光陰就能
說盡人間阡陌。而我看著一只麻雀,如同看著歸來的佛祖
遠(yuǎn)和近
想到妻子
有形的善意取代了無形的風(fēng)
光影交替初夏的花開
銅器中盛滿了果實
我讀到一本里的“十年”
遠(yuǎn)方變得安靜
我讀到故事里的四月。風(fēng)吹來一行白鷺
是不是也有什么可以替代故鄉(xiāng)呢?
或是用一朵桃花替代江水
落紅不是無情物
卻需要用靈魂中細(xì)致的美好醞釀
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遠(yuǎn)方
念著我名字的親人?
就像一座山替代浮生。漢字里
那些可以被記錄的苦難和珍貴的品格
是不是也可以被打磨成
平凡而光滑的詞語?
而燈光點亮命運
一扇石門敞開,黃昏相遇勤勞的母親
那些寄居在山中的人們
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樣
用很小的心思,把田野折疊成一輛馳騁的馬車
列國傳
心中的國在左,夢在右邊
一些事看起來很輕
但纏繞著故鄉(xiāng)
新的一年,用工廠替代河灘上的石頭
每一聲機(jī)器的振動
似乎都在喚醒人們對時間的追溯
心靈。蒼耳。蒲公英。菟絲子
替代語言的電流和分子式
正把古老的文明扭動成巨大的閃光
而我是里面微小的縮影
我不是孔子,不能周游列國
舊時間像一棵樹在記憶里開花結(jié)果
新的時間在路上跳動,旋轉(zhuǎn)成納米技術(shù)
鹽和詩歌來自海洋
宇宙從漢唐的江河中醒來
我仍是魯國人,仍是父親眼中的孩子
咖啡的味道醇香而綿長
一只貓在窗臺上行走,仿佛也在我的夢里行走
象征故人歸來的細(xì)節(jié)
在歷史的呼吸里撫摸著每一輪日月
父親講到他的麥子
從一片金黃到另一片金黃
鐮刀和鐵錘碰撞的火花,淬煉我的河流
而心靈的彼岸經(jīng)歷半日書寫,復(fù)原成遼闊的春天
白瀚水,原名張俊,生于70年代末,現(xiàn)居大連。